卿風向晚
1
我曾有一個留在14歲的遺憾。初中時,我暗戀好友圈里的一位男生,中考后,我約了包括他在內的幾位好友聚會。作為活動組織者,我提前給每位朋友都手寫了告別信,雖也算出于本意,但主要還是用來掩飾我想給他寫一封“情書”的私心。
然而, 聚會當天, 他不巧生了病, 沒能赴約。
我灰心喪氣地把那封信帶回家,隨手扔進柜子里。
那個暑假我沒能再約到那位男生見面,后來雖也與他共同參加過同學聚會,卻總找不到合適的理由送出那封信,或者說,我本身也不再有送出的欲望。
青春期的心動總是自相矛盾,關于表達心意這件事,一時間生出無畏的沖動和勇氣,事后又難免陷入自我懷疑。所以,時隔數(shù)月,某次我打開柜子找東西,再次瞥見那封信時,氣急敗壞地將它埋在一大堆零碎物件之下,恨不得再也看不到它,卻又不忍直接扔掉。
高中時我搬了家,舊房子賣掉之前,母親喊我回去收拾書柜。我并未多想,有用的東西早已帶到新家,便回道:“懶得去了,那些東西都不要了,你幫我扔掉吧?!?/p>
“ 回來看看吧, 萬一有用呢? ” 她又問。我還是嫌麻煩,堅決拒絕她試圖勸我貢獻體力勞動的邀請。
新家陸續(xù)收拾了半個月,一直是母親在做收納。她將一個內設帶鎖抽屜的衣柜分配給我,可我向來沒有什么需要故意隱藏的物件,甚至覺得這樣的設計多此一舉。
2
大學后的某個寒假,我與初中朋友聚會,其中一位朋友提起了當年我寫給她的畢業(yè)留言,她說“信我一直留著,前幾天還翻出來看過”。幾位朋友也紛紛附和,大抵都是說我心思細膩、手寫信很難得的夸獎和感謝。若不是他們提起這個話題,我自己差點已經忘了當年沒送出的那封信。
回家后,我的心中突然涌起好奇,想把那封未交出的信翻出來看看,恍然發(fā)現(xiàn)我并未將其保管。想問問母親,卻不知如何開口,總不能問“有沒有見過我寫的情書”吧?
倏然間,靈光一現(xiàn),回想起剛搬家時母親交給我的小鑰匙和衣柜里帶鎖的抽屜。我從未使用過那個抽屜,好在聽從母親的號令,特意收好了鑰匙。
我找出鑰匙,打開抽屜,里面很空,只放置著兩三個舊本子,而在最后一個本子下面,竟然壓著那封信!
看到信時,我驚訝又激動,心中充滿失而復得的喜悅,下一秒就忍不住嗤笑自己——只見信封上赫然寫著那個男生的名字外加“親啟”二字,上面還畫著一個碩大的愛心,好似生怕人家接過信時不知道是情書一般——這些我都忘了,至于信里的內容,就更不記得了。原來這封信從被收進信封起,就再未被打開過。
我從未懷疑母親私自看過信,甚至我自己也驚訝于我對她的高度信任,這大概是源于她一直以來對我的尊重所帶給我的安全感吧。成長過程中,她對我的生活很關心,卻從不過度關注,她偶爾會與我閑聊感情話題,卻從不談及具體的某個人、某件事。
她像是一位探訪者,既足夠了解我,又始終守護著我內心的私密空間。
3
至于那封信,我寫下時是2014年,再打開,已是2020年,至今又是3年,9年歲月忽逝,我和信的收件人很久未再聯(lián)系,我們在相距很遠的城市里各自生活,以后大概也少有聯(lián)系了。
信上的文字并沒有我想象的聲勢浩大,大概就是我詳細描述了同窗3年他留給我的印象,并送上畢業(yè)祝福,結尾留下一句“我們永遠是好朋友”。原來我的語句如此單純,全然讀不出情書的意味,可當年落筆時內心小鹿亂撞、面紅耳赤的模樣卻也不假。如今再看當年的自己,只覺得可愛。
年少的時候,總是輕易將“永遠”掛在嘴邊。
我沒有問過母親那封信她是從哪里找到的、是否打開看過以及看到信封上的文字時作何想法;她也沒有問過我收信人是誰、當時和我是什么關系以及為什么信沒能送出。時過境遷,我早已放下了對那位男生朦朧的喜歡,這封信也不再是我的遺憾,反倒讓我后知后覺地感受到母親心思的細膩、對我的理解與關愛。
不同于我主動向朋友分享,而后再三叮囑對方幫我保守的秘密,母親不小心撞破了我藏著少女心事的秘密,卻又不動聲色地安放了它。至于對這個秘密的真正持有者,她沒有詢問、沒有調侃,而是小心珍藏了我險些遺落的情感證明,她偷偷幫我留住那封信,就像留住我青春懵懂的心境,留住那段淺粉色的光陰。
原來母親早就埋下了伏筆——明明可以直接處理掉,卻叫我親自收拾書柜的舊物,她沒有說看到了什么東西,只說“萬一有用”;搬家后將新家唯一帶鎖的抽屜分給我,她沒有說在里面收納了什么東西,只遞給我一把鑰匙。她大概也不會想到,那封信對我來說并沒有她想象的重要,更不會知道我過了這么久才讀懂她的暗示。
我很感激她的一番苦心,不過我并未打算就此事向她言明謝意。因為從某種角度而言,這也是她的“秘密”。
棟梁//摘自《哲思2.0》2023年第9期,本刊有刪節(jié),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