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敏博,鄭治文
(曲阜師范大學 孔子文化研究院,山東濟寧 272000)
義利之辨是儒家思想體系中的重要命題,也是孟子學說中極為重要的思想內容?;趯Α睹献印肺谋镜纳钊胙凶x和分析,筆者認為,孟子義利觀不能簡單地用“重義輕利、先義后利、見利思義”等來概括。應該說,對于君、士、民不同對象而言,它有著明顯不同的思想內涵[1]?!巴鹾伪卦焕恳嘤腥柿x而已矣”,對于“君”而言,孟子希冀君主言“義”而不言“利”,以百姓之利為利;“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對于“士”而言,孟子認為士人應該有較高的價值自覺和修養(yǎng),應該重義而輕利;“若民,則無恒產(chǎn),因無恒心”,對于“民”而言,孟子特別重視其對物質利益的正當,主張要制民之產(chǎn),要養(yǎng)民、富民、教民。將三者結合起來看,在君與民之間,孟子的義利之辨主要指向其崇王道、講民本、行仁政的政治論,強調君主要奉行以德服人的王道而非以力服人的霸道,要重視對民之“利”的滿足,以民之利為利;對于士階層而言,孟子的義利之辨又指向其君子養(yǎng)成的修養(yǎng)論,強調“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由仁義行”,主張士君子應該為“義”而義,不能為“利”而義。從孟子義利之辨所針對的君、士、民不同言說對象來看,是從政治、社會和個人3個層次,孟子義利之辨各有其不同的特定內涵。由此,簡單地以重義輕利、先義后利或見利思義等來概括孟子的義利觀,恐難完全說明其中所包含的豐富思想內容。唯有結合君、士、民所代表的政治、社會和個人的3個層次,才能完整地揭示孟子義利之辨的思想內涵。
《孟子》開篇,孟子見梁惠王即提出了義利之辨的問題。楊海文指出:“直面政治資本對道德資本的傲慢,《孟子》首章設置并敞開的主題是義利之辨。”[2]從《孟子》首章來看,孟子的義利之辨主要是針對梁惠王這樣的君王而說的。而以君主作為言說對象,孟子看待義利問題的態(tài)度也是十分堅決而明確的:“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孟子·梁惠王上》載: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3]
對于君主而言,其所好之“利”無非富國強兵。故對于此句梁惠王之所謂“利”者,漢代趙岐注曰:“孟子知王欲以富國強兵為利,故曰王何必以利為名乎,亦惟有仁義之道者,可以為名?!盵4]對此,朱熹在《孟子集注》中也注釋說:“王所謂利,蓋富國強兵之類?!盵5]依趙岐、朱熹所言,孟子所謂的“王何必曰利”,是說君王不能單純只追求富國強兵之利,并不是說,君王不可以追求個人利益。從《孟子》文本來看,孟子在很多地方也承認君主可以追求個人物質利益。
孟子這里所要表達的主要意思是,只憑借國富兵強并不能達成理想之治,而講仁義、行仁政才是君主所當選擇和遵從的治道,才是君主所當為之事。
就此來說,對于君主而言,孟子的義利之辨與其說是倫理學的問題,不如說是政治學的問題。孟子明辨義利旨在向君主說明理想的治道在于崇“義”(德)而不崇“利”(力),這與其王霸之辨的立場是完全一致的?!睹献印す珜O丑上》載:
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
不難發(fā)現(xiàn),孟子“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的義利之辨與其貴“德”而賤“力”的王霸之辨都表達出一個共同的意思:君主應崇道德、講仁義、行仁政,以德服天下。孟子主張,君主應該選擇崇“德”尚“義”的王道,而不能采用崇“力”尚“利”的霸道。他認為,如堯、舜、禹、湯等那樣的圣王不是倚仗國富兵強、靠武力征伐而以力服天下,而是靠仁義、行仁政而以德服天下。孟子說:“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睂τ诰鞫?,取法堯舜者正在于以仁政而平治天下。以仁政而平治天下,靠的是以德服人的道德教化,而非國富兵強的物質力量。故此,在孟子看來,王不必曰利,而只講仁義,亦也可以王天下也。
由此,《孟子》首章所講的義利之辨的問題,其實是孟子要向梁惠王說明王道仁政的理想治道。從君主所當奉行的王道仁政的治道來看,君主平治天下所依靠的是“仁義”的道德力量,而非國富兵強的物質力量。也就是說,君主當重“義”而不應重“利”。孟子所謂“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所要表達的正是這個意思。由此出發(fā)來看孟子的義利觀,可以說,若以君主作為言說對象,其義利之辨確有十分明顯的重義輕利的傾向。而其之所以如此立言,旨在向君主說明儒家崇道德、講仁義、行仁政的王道政治理想。換句話說,《孟子》首章即言義利之辨而論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其所呈現(xiàn)出的重義輕利的義利觀,其實是要表現(xiàn)其尊王賤霸的王霸觀?!懊献痈吲e‘王道’政治之大旗,明白指出‘王’者以德服人,‘霸’者以力服人,兩者不可同日而語”[6]。孟子之所以要旗幟鮮明地指出不必曰“利”而只講“仁義”,正是要嚴王霸之分,強調王霸之間的不可調和性。在孟子那里,他的這種重義輕利的義利觀與其尊王賤霸的王霸觀可以說是完全同構的。孟子明確提出“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他主張言“仁義”而不言“利”,其實是要反對以“力”服人的霸道,倡導以“德”服人的王道,認為君主如若只是一味追求國富兵強的物質力量而不注重“仁義”之道的道德精神建設,那就會給國家造成危害。不難發(fā)現(xiàn),如若以“君”作為言說對象,孟子的義利觀自當是可以以“重義輕利”概之的,只是這里所謂“利”主要指向君主所關心的富國強兵而言罷了。
以“君”作為言說對象,孟子義利觀具有明顯的重義輕利傾向,同樣,以“士”作為言說對象,孟子的義利觀也大體如此。只是,所不同的是,于王主要指向政治學視域下的治道選擇而言,而于士主要指向倫理學視域下的價值選擇而言。對此,孟子明確提出:“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他認為,對于士人而言,即便物質困窮(“無恒產(chǎn)”),也應持守堅定的道德理想信念(“有恒心”)。在義與利之間,孟子論士的價值選擇,與他在以“善”為性與以“食色”為性之間論君子的價值選擇所表現(xiàn)的性善論立場是完全一致的。對于后者,孟子堅信“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他還說:“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p>
就士所應擔負的君子理想而言,在義與利之間,在“善”與“欲”(食色之性)之間,孟子傾向于突顯和高揚士君子的價值自覺。這種“士的自覺”又主要表現(xiàn)為其所謂的“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由仁義行,非行仁義”。孟子強調,道德仁義乃人之“道德心”所引發(fā)[7],為此,他堅決反對人之為“利”而“義”。孟子認為:“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痹诿献涌磥恚傲x”的內在價值根源在于“羞惡之心”,“義”之德乃由內在的“羞惡之心”所引發(fā),而這與“利”毫無關涉。顯然,孟子的這種思想可謂是對墨家“兼相愛,交相利”主張的一種有力回應?;谶@種看法來談孟子的義利之辨,我們似乎可以這樣說,孟子在義利問題上所看重的是為 “義”(羞惡之心)而義,而反對為“利”而義,由此,“利”的問題在其義利之辨中很大程度上就被淡化了。他所倡導的是“仁義禮智根于心”的價值自覺,不好言利與欲。
當然,也需要特別注意的是,孟子基于性善論的觀念而講的為“義”而義的價值自覺主要是針對士君子而言的。在義與利之間,“善”與“欲”之間,孟子強調,士君子應具有“仁義禮智根于心”“由仁義行”的價值自覺。也就是說,對于士君子而言,由于孟子性善論對“仁義禮智根于心”過于側重,對為“利”而“義”強烈反對,這就使其在很大程度上提純了“義”所代表的道德理想世界,而不能為“利”(力)所染,由此也就難免使其義利之辨表現(xiàn)出重義輕利的明顯偏向。這就意味著,若對于“士”而言,孟子義利之辨也可以“重義輕利”概之。它所要表達的是,士君子在“義”與“利”及“善”與“欲”之間所應具有的“仁義禮智根于心”“由仁義行”的價值自覺[8]。由此,與“君”為中心的重義輕利的義利觀所表現(xiàn)出的政治論色彩相比,孟子以“士”為中心的重義輕利的義利觀無疑更具有修養(yǎng)論的特點。對于“君”而言,孟子之所謂的重義輕利是要勸告君主尊王而賤霸;對于“士”而言,孟子所謂的重義輕利則是要教導士人 “由仁義行”,而不為物質困窮與否所限。正因為士君子能夠“由仁義行”,努力追求“在我者”而非“在外者”,故他們才能始終保有“恒心”,而并不受有無“恒產(chǎn)”之所限。孟子曰:“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此之謂也。
如上所言,若只以“士”作為言說對象,孟子的義利觀似乎也可以以“重義輕利”而概之。他的這種重義輕利的義利觀所要凸顯的是士君子在“義”與“利”及“善”與“欲”之間所應有的道德選擇和價值自覺,強調士君子要“由仁義行”,不以物質利益的得與失、多與少作為“行仁義”與否的根據(jù),而是要始終堅守君子的本色,堅守君子的價值自覺——仁義禮智根于心,自覺追求以仁禮存心,而不以物欲存心。孟子曰:“君子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闭f的就是這個道理。此外,孟子所謂的“大體”與“小體”之辨同樣是為了說明這一問題[9]。孟子提出:“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庇终f:“體有貴賤,有小大。無以小害大,無以賤害貴。養(yǎng)其小者為小人,養(yǎng)其大者為大人?!边@也是教人在“心”所代表的“大體”和耳目等所代表的“小體”之間,要從其前者而不從后者,這同樣所彰顯的是“大人”在“義”與“利”及“善”與“欲”之間所應有的道德選擇和價值自覺。就士君子所應有的這種“仁義禮智根于心”“以仁存心,以禮存心”的價值自覺來看,對于“士”而言,孟子義利之辨也確有重義而輕利的明顯傾向,因為在孟子所理解的這種由“心”而開出仁義禮智的道德理想世界,很大程度是因為他將“利”從“義”所代表的價值理想世界剝離出來了。這里,也需有所說明的是,“士”的“重義輕利”,顯然并不意味著在孟子那里,“士”不能追求“利”,而只能講“義”。他只是特別強調“士”所應當有的根于“心”的價值自覺,正是因為有此種“自覺”,士君子在物質上無論是豐盈還是匱乏,孟子堅信,他們都能始終堅守“恒心”,故其言曰“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
對于“君”和“士”而言,孟子義利之辨所表現(xiàn)的重義傾向不同,對于“民”而言,孟子義利之辨又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重利傾向?!霸诿襁@個向度里,孟子首先強調利,其次才是義?!彼f:“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chǎn),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己?!庇衷疲骸懊裰疄榈酪玻泻惝a(chǎn)者有恒心,無恒產(chǎn)者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己。”誠然,在孟子那里,這并不意味著民眾不需要講“義”(有恒心),他對民之求“利”(有恒產(chǎn))的格外關注,其實主要是指向對君主的施“利”(制民之產(chǎn))而言的。孟子說:“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闭蛏羁陶J識到這點,他才時時勸告君主要講仁義、行仁政,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施仁政于民”,具體要做到“正經(jīng)界”“制民之產(chǎn)”,養(yǎng)民、富民、教民?!睹献印ち夯萃跎稀份d: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shù)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如上,大體可謂是孟子“保民而王”論的具體展開。在孟子的王道政治理想中,“民”占據(jù)了十分重要的位置,故其言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孟子堅信,君主唯有以民為本,施行王道仁政,以百姓之利為利,“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才能得民心,進而得天下?!睹献印るx婁上》載:
孟子曰:“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p>
不難發(fā)現(xiàn),孟子義利之辨對“君”提出重義的要求,與其對“民”之求利的重視,正好是邏輯相通的。恰恰因為對民之所利的格外重視,孟子才一再告誡君主要以百姓之利為利,不與民爭利。不論對“君”,還是對“民”,孟子的義利之辨都具有某種特定的政治意涵。具體說來,對于“君”而言,孟子的義利之辨主要指向王霸之辨的治道論,它強調君主要奉行以德(仁義)服人的王道;而對于“民”而言,孟子的義利之辨又主要指向以民為本的民本論,它強調君主要保障民眾追求物質利益的正當權益?!罢窃谶@一價值確認的層面上,使孟子對‘民’的理解與近代民主政治的論域具有了某種相通性?!盵10]毫無疑問,孟子的“民貴君輕”思想及他對“民”之追求物質利益的正當權益的高度肯定在他那個時代是振聾發(fā)聵、難能可貴的。因此,孟子的義利之辨重利傾向也是十分突出的,這種對“民”之求“利”的重視,是為民眾之生存發(fā)展之基本權利的鼓與呼。
如上所言,孟子的義利之辨對于“君”與“民”而言,分別指向其王霸之辨的治道論和以民為本的民本論,將此這兩個方面結合起來,它們其實也就共同構成了孟子民本仁政的王道政治理想。這就意味著,孟子義利之辨雖然可以分別以“君”或“民”為中心來考察,然其所要表達的思想內涵大體又是基本一致的,都是強調君主要崇王道、講民本、行仁政。進一步說來,孟子之所以要明辨義利、區(qū)分王霸,正欲為時君世主開出其講仁義、行仁政、重民本的治平之方。正所謂“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綜上所述,將君、士、民三者結合起來看孟子的義利觀,可以說,在君與民之間,孟子的義利之辨主要指向其崇王道、講民本、行仁政的政治論,強調君主要奉行以德服人的王道而非以力服人的霸道,要重視對民之“利”的滿足,以民之利為利;對于士階層而言,孟子的義利之辨又主要指向其君子養(yǎng)成的修養(yǎng)論,強調 “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由仁義行”,主張士君子應該為“義”而義,不能為“利”而義。總之,以君、士、民作為言說對象,從政治、社會和個人3個層次,孟子義利之辨各有其不同的特定內涵。由此,簡單地以重義輕利、先義后利或見利思義等來概括孟子的義利觀,恐難完全說明其中所包含的豐富思想內容。唯有從君、士、民所代表的政治、社會和個人的3個層次來看,才能完整揭示孟子義利之辨的思想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