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燚英

中古佛教寺院和僧人影響歷史與社會者至深至巨，都城名剎、高僧大德不待置喙，灼然可見，且就地方和鄉(xiāng)村佛寺僧眾而論，其關(guān)系亦復不淺。因此，“若要對中古寺院、僧人，乃至于中古佛教有更全面的了解，勢必不能僅從都城大寺來看，而需兼顧地方寺院，以及那些名不見史傳的僧人們的研究”。①劉淑芬：《中古的佛教與社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年，第116 頁。關(guān)注地方寺院和僧人，尤其通過對中古時期個別寺院和僧人進行細致入微地考察，更可以從微觀的角度揭示佛教和地域的關(guān)系。而事實上，到目前為止，中古佛教的地域特性問題仍亟待深化。幸運的是，歷經(jīng)劫難之后，仍有一些中古時期創(chuàng)立的地方寺院的寺碑、造像、刻經(jīng)、經(jīng)幢等石刻材料留存下來，②臺灣學者劉淑芬曾以河北獲鹿本愿寺的九通唐代佛教石刻來研究本愿寺的歷史及其與地方社會的關(guān)系，是通過石刻材料來研究中古地方寺院的范例（參見劉淑芬《中古的佛教與社會》一書）。侯旭東《五六世紀北方民眾佛教信仰：以造像記為中心的考察》（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 年）則是利用造像記研究民眾佛教信仰的典范。恒山慧炬寺碑刻便是其中堪可注意者，這些史料為我們觀察中古佛教發(fā)展過程中的地方特性提供了絕好機緣，特別值得重視。

本文所論四通恒山慧炬寺石刻皆唐代所立，即《大唐請名慧炬寺之碑》（殘碑，立碑年月已佚失，后稱《請名碑》）、貞元十五年（799）的《唐故大德智力禪師遺德之碑》（后稱《遺德碑》）、永貞元年（805）的《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后稱《紀德碑》）以及元和九年（814）的《慧炬寺再修題名碑》（后稱《再修碑》）。這四通碑刻時間涵括唐永泰初年（765）至元和九年（814），約計50 年，可謂慧炬寺創(chuàng)建發(fā)展的直接歷史見證。本文將借助這幾通石刻以及相關(guān)史料，對慧炬寺進行個案剖析，微觀呈現(xiàn)其與北岳地方社會的歷史關(guān)聯(lián)和地方特性。

本文所涉四通慧炬寺石刻，目下學界均有論及，尤對《紀德碑》關(guān)注較為深入，其討論重點在《紀德碑》碑陰題刻，因其關(guān)涉定窯之故。①參見王麗敏、田韶品：《曲陽發(fā)現(xiàn)〈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文物春秋》2009 年第6 期；孫繼民、王麗敏：《唐后期手工業(yè)管理重要史料的發(fā)現(xiàn)及其意義——〈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碑陰題記試析》，《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11 年第3 期；馮金忠：《〈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所見唐代之定窯》，《故宮博物院院刊》2013 年第3 期；孟繁峰、黃信：《唐后期的定窯是藩鎮(zhèn)義武軍官窯——也談〈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有關(guān)題刻》，《故宮博物院院刊》2014 年第2 期。劉雪彥曾通過北岳廟現(xiàn)存石刻對慧炬寺的歷史加以簡單勾勒，對《紀德碑》所涉及的定窯問題亦有關(guān)注。（劉雪彥：《曲陽北岳廟現(xiàn)存石刻文獻研究》，河北大學2012 年碩士學位論文。）王麗敏、孫繼民、馮金忠、②馮金忠在《唐后期藩鎮(zhèn)統(tǒng)治下的河北佛教》一文中指出安史之亂后河北藩鎮(zhèn)在以節(jié)度使、軍將為代表的職業(yè)軍人的支持和參與下佛教得到了長足發(fā)展。不過，該文并未利用唐代慧炬寺碑刻。該文刊于《貴州社會科學》2013 年第6 期。孟繁峰的研究前后相續(xù)。王麗敏最早公布了該碑錄文并揭示出碑刻的研究價值，孫繼民在此基礎(chǔ)上縷析了碑陰題刻中所提及的四冶及其管理體制——冶監(jiān)制，馮金忠由該碑而論定定窯是官窯并兼及其經(jīng)營管理。孟繁峰文章最為后出，指出前此研究將該碑碑陰題刻中并不相連的上下題名貫通混編，需要糾正，在此基礎(chǔ)上指出定窯是藩鎮(zhèn)義武軍官窯。這些研究的相關(guān)論點無疑有啟沃之功，但仍有討論余地，如對排列于冶將之后帶有職銜的信眾是否為冶將屬吏尚欠深入考察。此外，相關(guān)研究雖指出《紀德碑》碑陰題刻應(yīng)為上下兩段，不應(yīng)混合貫通一體排列，但卻將碑陰上段題名視為805 年建影堂、立碑活動的功德主具名，而將碑陰下半段題名視為765 年以來助錢造寺的功德主鐫名，這一理解與該碑碑陽的內(nèi)容并不因應(yīng)，需要重新考慮碑陰題刻上下段內(nèi)容的邏輯關(guān)系。不過，本文重點不在繼續(xù)討論《紀德碑》碑陰題刻中的定窯性質(zhì)及其管理體制，而是在充分吸收學者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通過對上文提及的四通慧炬寺石刻錄文再加審定，對碑刻中涉及的官吏職銜內(nèi)涵詳加考實，注意識別碑刻題名中的新興胥吏，由此討論唐代慧炬寺在北岳地方社會的創(chuàng)建如何可能，在什么樣的歷史地域環(huán)境中創(chuàng)建，其所依托的現(xiàn)實地域條件為何，慧炬寺之所以能夠立足北岳地方社會的立寺規(guī)策是什么，慧炬寺在北岳地方社會的歷史發(fā)展情況如何，以及其發(fā)展所依緣的信眾結(jié)構(gòu)具有何種地方特點，藉此透視中古地方社會與佛教的關(guān)系，構(gòu)筑出對中古佛教和地域關(guān)系的重新理解。

一、慧炬寺肇創(chuàng)前的北岳地方社會與佛教發(fā)展

慧炬寺位于今河北省曲陽縣。古之曲陽曾有上曲陽和下曲陽之分，慧炬寺所在即上曲陽。關(guān)于曲陽之名，《水經(jīng)注》記載：“秦罷井田，因以立縣，城在山曲之陽，是曰曲陽，有下，故此為上矣?！雹踇北魏]酈道元著，陳橋驛校證：《水經(jīng)注校證》卷11，北京：中華書局，2007 年，第289 頁。山即恒山?！妒酚洝ぺw世家》載趙武靈王二十一年（前305）“攻中山……趙與之陘，合軍曲陽”，其后注曰“徐廣曰：上曲陽在常山，下曲陽在巨鹿?！墩x》《括地志》云：上曲陽故城在定州曲陽縣西五里。按：合軍曲陽，即上曲陽也，以在常山郡也。”④[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 年，第1811-1812 頁。漢初，曲陽屬恒山郡，后因避文帝諱，改為常山郡。漢景帝三年（前154），常山郡被廢，上曲陽歸屬中山國。新莽時期，恢復常山郡為常山亭，上曲陽隸屬之?！段簳さ匦沃旧稀吩疲骸埃ㄖ猩娇ぃ┥锨?，前漢屬常山，后漢屬，晉屬常山。真君七年并新市，景明元年復屬?！ň蘼箍ぃ┣?，二漢、晉屬趙國，曰下曲陽，后改?！雹輀北齊]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 年，第2462-2463 頁。據(jù)此可知，兩漢、晉代的上曲陽和下曲陽是分屬不同郡國，因所處方位不同，以上下來區(qū)分，上曲陽居北，稱上，下曲陽居南，稱下。太平真君七年（446）到景明元年（500）之間，因隸屬關(guān)系變動，名稱隨之有所改動，至景明元年上曲陽復屬中山郡后，下曲陽之名仍舊，而且這一稱謂沿用到北齊?！端鍟さ乩碇局小贩Q：“（博陵郡）恒陽，舊曰上曲陽，后齊去‘上’字?！庇址Q：“稿城，后齊廢下曲陽入焉。改為高城縣，置鉅鹿郡?！某?，舊曰曲陽，后齊廢?！雹轠唐]魏征等：《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 年，第855-856 頁。上曲陽去“上”字，是因為下曲陽被廢。雖然《隋書·地理志中》并沒有指出具體改名時間，但是下曲陽被廢應(yīng)是天保七年（556）北齊高洋下詔合并州、郡、縣各級建置的結(jié)果，而曲陽出土的白石造像發(fā)愿文中“上曲陽”和“曲陽”的地名使用變化也給我們提供了確定具體改名時間的線索。在14 件紀年像中，天保七年（556）以前的都使用“上曲陽”之名，天保七年的兩件造像同時出現(xiàn)了“上曲陽”和“曲陽”，而天保八年（557）則使用“曲陽”一名。①曲陽白石造像的具體論述參考馮賀軍的《曲陽白石造像研究》一書（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5 年）。唐代曲陽所屬和名稱皆有變動，《舊唐書·地理志》載：“（定州）曲陽，漢上曲陽縣，屬常山郡。隋改為恒陽。大歷三年，屬洹州。九年，復來屬。元和十五年，改為曲陽?！雹赱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 年，第1511 頁。是以在北岳慧炬寺創(chuàng)立之時（即永泰初年，約765 年），曲陽名為“恒陽”，屬定州。

北岳慧炬寺雖創(chuàng)立于唐代，但其創(chuàng)建佛寺的信眾基礎(chǔ)卻是在漢末以來河北佛教的發(fā)展過程中形成的。有學者研究認為，自2 世紀以降，大乘佛教已在河北地區(qū)傳布；③顏尚文：《隋“龍藏寺碑”考（一）——定州地區(qū)與國家佛教政策關(guān)系之背景》，《第二屆國際唐代學術(shù)會議論文集》下冊，臺北：文津出版社，1993 年，第937-969 頁。4 世紀中葉以后，北方的前涼、后趙、前燕、前秦、西秦的君主受高僧佛圖澄、道安等人的影響，尊崇佛教，扶持佛教的發(fā)展，佛教開始在北方各個階層傳布?！陡呱畟鳌肪?《佛圖澄傳》載曰：“澄道化既行，民多奉佛，皆營造寺廟，相競出家?！軜I(yè)追游，常有數(shù)百。前后門徒，幾且一萬。所歷州郡，興立佛寺八百九十三所。弘法之盛，莫與先矣?！雹躘梁]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北京：中華書局，1992 年，第352、356 頁。對河北佛教發(fā)展影響更為深遠的是高僧道安，其早期活動基本上是以河北為中心。⑤參見方廣锠的《道安避難行狀考》一文（《中華佛學學報》第12 期，1999 年，臺北：中華佛學研究所，第145-174 頁）。他曾以太行恒山為依托，廣泛進行傳教活動，所創(chuàng)立的寺塔有相當?shù)囊?guī)模并且聲名遠揚，吸引了不少信徒投入他的門下?！陡呱畟鳌肪?《釋道安傳》載：“（道）安后于太行恒山創(chuàng)立寺塔，改服從化者中分河北。”卷6《釋慧遠傳》稱：“時沙門釋道安立寺于太行恒山，弘贊像法，聲甚著聞。”⑥[梁]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第178、211 頁?！冻鋈赜浖肪?5《道安法師傳》也稱：“四方學士，競往師之。受業(yè)弟子法汰、慧遠等五百余人?！雹遊梁]釋僧祐撰，蘇晉仁、蕭煉子點校：《出三藏記集》，北京：中華書局，1995 年，第562 頁。在當時，一個教團能達到500 余人的規(guī)模，這是相當可觀的。北魏建國伊始，拓跋珪向東拓土，采取了尊禮佛教的政策，⑧[日]塚本善隆：《北魏建國時代の佛教政策と河北佛教》，《塚本善隆著作集》第2 卷《北朝佛教史研究》，東京：大東出版社，1974 年，第5-20 頁?！段簳め尷现尽吩疲骸拔合冉▏谛罚L俗淳一，無為以自守，與西域殊絕，莫能往來。故浮圖之教，未之得聞，或聞而未信也。及神元與魏、晉通聘，文帝久在洛陽，昭成又至襄國，乃備究南夏佛法之事。太祖平中山，經(jīng)略燕趙，所逕郡國佛寺，見諸沙門、道士，皆致精敬，禁軍旅無有所犯。”至太宗明元帝即位，“遵太祖之業(yè)，亦好黃老，又崇佛法。京邑四方，建立圖像，仍令沙門敷導民俗?！雹醄北齊]魏收：《魏書》，第3030 頁。這一時期北魏境內(nèi)的佛教頗為興盛，造像活動和“義邑”“法義”的組織比較流行。河北地區(qū)此類佛教活動的證據(jù)頗多，如北魏景明四年（503）至正始元年（504），河北涿縣當陌村村民組織的法義團體所建造的三通佛像碑；⑩劉淑芬：《五至六世紀華北鄉(xiāng)村的佛教信仰》，《“中研院”史語所集刊》第61 號第2 分，1993 年，第536-537 頁。再如北魏神龜三年（520）曲陽的道行等26 人造彌勒像。這種情況到隋唐時期仍盛行不衰，《隋書·王文同傳》曾載河北佛會活動之事，曲陽白石造像的唐代紀年下及天寶九年（750）。

兩晉南北朝時期，隨著河北佛教的發(fā)展，北岳恒山亦成為佛教的一處重要法苑。史載所見，東晉時期已有高僧駐錫恒山，除前文所引的《釋道安傳》和《釋慧遠傳》外，如《法苑珠林》卷28 載：“晉沙門佛調(diào)，不知何國人，往來常山積年，業(yè)尚純樸，不表辭飾，時咸以此重之?！本?4 載：“齊鄴西龍山云門寺釋僧稠……又移北轉(zhuǎn)常山，定州刺史婁叡、彭城王高浟等請至受法。道俗奔赴，禮貺填充。為名利所纏者，說偈止之，悉皆儉素?！?[唐]釋道世著，周叔迦、蘇晉仁校注：《法苑珠林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3 年，第868、2437 頁?！斗ㄈA傳記》卷5 載：“釋道泰，元魏末人，住常山衡唐精舍?！?[唐]僧詳：《法華傳記》，《大正藏》第51 冊，第67 頁。由上可知，大約在354 年左右，釋道安在恒山創(chuàng)建寺塔，這是目前所見恒山建寺的最早記載。其后北齊天保年間（550—559），恒山南趾建寺，不過有關(guān)這所寺院的情況并不清楚，目前僅知在唐代慧炬寺于該地建寺前，該寺早已衰敗，不為時人所知?！都o德碑》記北齊舊寺曰：“因所修掘，得古代銘云：北齊天保年之舊伽藍。日月緬焉，荊榛茂曠，非禪師冥感嘉應(yīng)，孰能舉茲沉跡?！雹俦匿浳囊灾袊鴩覉D書館館藏拓片為準，參以王麗敏、田韶品《曲陽發(fā)現(xiàn)〈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中的錄文（《文物春秋》2009 年第6 期）。

隋唐時期，恒山地區(qū)的佛教持續(xù)發(fā)展，不時有新的寺院創(chuàng)建。隋初，文帝把佛教復興與隋朝立國相聯(lián)系。開皇元年（581）閏三月，詔曰：“門下：法無內(nèi)外，萬善同歸。教有淺深，殊途共致。朕伏膺道化，念好清靜。其五岳之下，宜各置僧寺一所。”②[隋]費長房：《歷代三寶記》卷12，《大正藏》第49 冊，第107 頁。仁壽元年（601）至仁壽四年（604）三次下令在天下各州建立舍利塔，總數(shù)達110 州之多，遍及甘、陜、安南、四川各省，其中與五岳相關(guān)的泰州岱岳寺、嵩州嵩岳寺、衡州衡岳寺、定州恒岳寺屬于首批詔令建塔的寺院。恒岳寺建舍利塔的證據(jù)見于《隋恒岳寺舍利塔碑》，《寶刻叢編》卷6 收錄該碑目，并保留了立碑的具體細節(jié)：“隋文帝仁壽元年建舍利塔于恒岳寺，詔吏民皆行道七日，人施十錢，又自寫帝形像于寺中，大業(yè)元年長史張果等立碑?！雹踇宋]陳思：《寶刻叢編》卷6，《石刻史料新編》第1 輯第24 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7 年，第18175 頁。近年，修德寺塔地宮出土的舍利塔下銘亦可為證，其銘云：“維大隋仁壽元年歲次辛酉十月辛亥朔十五日乙丑，皇帝普為一切法界幽顯生靈，謹于定州恒陽縣恒岳寺奉安舍利，敬造靈塔。愿太祖武元皇帝、元明皇后、皇帝、皇后、皇太子、諸王子孫等，并內(nèi)外群官，爰及民庶，六道三涂，人非人等，生生世世，值佛聞法，永離苦空，同升妙果。舍利塔下銘?！雹茔懳耐仄颁浳膮⒖纪觖惷簟铥惼?、王明濤：《修德寺與修德寺塔》，《文物春秋》2009 年第6 期。唐代也曾敕令五岳建寺。唐肅宗至德二年（757），敕五岳各建寺，選高行沙門主之。這一時期除了佛寺的新建，也時有僧人駐錫恒山，如《景德傳燈錄》卷4 載禪宗五祖弘忍旁出法嗣嵩岳慧安國師所出法嗣中有“常山坦然禪師”；⑤[宋]道原：《景德傳燈錄》卷4，《大正藏》第51 冊，第224 頁?！秾毧虆簿帯肪? 收錄《唐北岳恒山碑》（開元二十一年）撰者釋邈、書者釋曠皆為僧人，⑥[宋]陳思：《寶刻叢編》卷6，第18177 頁。但是因無傳可考，故不知他們是北岳佛寺的出家僧人還是游方僧人。

二、慧炬寺的創(chuàng)建及農(nóng)稼立寺

慧炬寺的開創(chuàng)者是智力禪師，《遺德碑》和《紀德碑》先后述及其生平。參考兩碑可知，智力禪師出身顯貴，其“姊為邠王妃”，按《舊唐書》卷86《章懷太子賢傳》附賢子邠王守禮傳，邠王與玄宗為堂兄弟，故是碑稱其為玄宗近屬。正是因為這種關(guān)系，智力禪師才得以出入宮禁，于久視元年（700）“遇安和上，則天太后之師也，因隨落發(fā)，住西明寺。”西明寺為唐初四大佛經(jīng)譯場之一。高宗顯慶三年（658）玄奘移住西明寺譯經(jīng)，并選50 余大德同住，新羅僧人圓測即被選中，后來圓測長住西明寺弘法。玄奘所倡唯識宗門下，西明寺的圓測與慈恩寺的窺基并駕齊驅(qū)，分別稱西明系、慈恩系，兩枝競秀。⑦事見《大慈恩寺志》卷7《慈恩西明兩枝競秀》、卷17《釋圓測》、卷23《大周西明寺故大德圓測法師佛舍利塔銘并序》，陳景富主編：《大慈恩寺志》，西安：三秦出版社，2000 年，第146、378、524-526 頁。圓測之法盛于武則天朝，智力落發(fā)后住西明寺，想必在此奠定了佛學的根基。開元八年（720），智力禪師開始游方河朔地區(qū)，先后在米垜山、百丈山、中山等地修行問道，弘揚佛法。

慧炬寺的創(chuàng)建過程在《遺德碑》和《紀德碑》中皆有記載，但略有不同?，F(xiàn)將二碑所載建寺經(jīng)過具錄如下：

《遺德碑》云：

永泰年初（下泐），針芥相遇，果感宿緣，聞名睹顏，啟顙歸一，醍醐灌于恒岳，薝葡熏于曲陽，味道風者，（下泐）禪師久探松寂，化智宗情，遂買地山泉，經(jīng)始福舍，開田鑿井，倏為須達，荒園殊險，芟榛（下泐）建普通院一所。未愜素懷，更于此北二俱盧舍，瞻選形勝，為上方像剎，庵居澗飲，伐麓（下泐）為命，于是四眾奔湊，千里投誠，供獻川盈， 舍山積，工倫繼踵，良木輸途，月殿雄崇，映林巒而（下泐），齊 而臨空，曲宇回廊，聯(lián)甍翼棟，或經(jīng)行宴坐，目瞰云峰，乘興登攀，嵐翠可掬，（下泐）覽也。①碑文錄文以陳尚君輯?！度莆难a編》卷54《唐故大德智力禪師遺德之碑》（北京：中華書局，2005 年，第656 頁）為底本，參以中國國家圖書館館藏拓片（http://read.nlc.cn/allSearch/searchDetail?searchType=34&showType=1&indexName=data_418&fid=%E5%90%84%E5%9C%B07684）。

《紀德碑》云：

永泰初，卜選荒閑，有終焉之計。遂次老翁山之朝陽，實恒岫之南趾。孤眾嶺以迥出，秀萬木而遐映。左翅前向，群峰北嶙。禪師徘徊企之，謂期頤之宅也。而開鑿巖穴，剪夷梗塞。傾巨坎以補壑，發(fā)地 而危聳。創(chuàng)五間佛殿，列三世尊容。粉澤盡土木之奇，彩塑極丹青之兆。載葺堂宇，為演法之場。漸熙磅礴，廣經(jīng)行之地。淥泉泌于石上，靈 于林下。清風旋還，白云滿室。固胎圣之原藪也。因所修掘，得古代銘云：北齊天保年之舊伽藍。日月緬焉，荊榛茂曠。非禪師冥感嘉應(yīng)，孰能舉茲沉跡。山南十里置供養(yǎng)招提，召堪忍精苦者四十余人，播谷藝桑，躬行墾辟。同一衣以寒暑，共一飯而晝夜。勤倦不以宣訴，鞭責剿之怨色。由是上下康濟，暄靜均立。②碑文錄文以中國國家圖書館館藏拓片為準（http://read.nlc.cn/allSearch/searchDetail?searchType=34&showType=1&indexName=data_418&fid=%E5%90%84%E5%9C%B07683），參以王麗敏、田韶品《曲陽發(fā)現(xiàn)〈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中的錄文（《文物春秋》2009 年第6 期）。

兩通碑刻都明確記載慧炬寺的建寺年代，即永泰初。選址在恒山之南，以此為址，是因為恒山奇秀的自然風光吸引智力禪師。佛教為法，本在出世，靜修參悟，最宜山林，是以山岳常為高僧駐錫之地，不少寺院也建于山岳，同時因具山水之奇，也可吸引民眾，便于弘法。唐代中后期禪宗興盛，禪宗僧人更是四處游方，尋訪幽勝山林修禪悟法。曾有僧徒問五祖弘忍：“學道何故不向城邑聚落，要在山居？”弘忍答曰：“大廈之材，本出幽谷，不向人間有也。以遠離人故，不被刀斧損斫，一一長成大物后，乃堪為棟梁之用。故知棲神幽谷，遠避囂塵，養(yǎng)性山中，長辭俗事，目前無物，心自安寧。從此道樹花開，禪林果出也?！雹踇唐]凈覺：《楞伽師資記》，《大正藏》第85 冊，第1289 頁。恒山為五岳之一，自東晉以來，屢有高僧駐錫，特別是道安在恒山弘法并建立寺塔的行為，使恒山成為佛教建寺的選址之一。智力禪師所選的慧炬寺基址恰是北齊舊寺之址?！哆z德碑》載智力禪師來到恒山后，“買地山泉，經(jīng)始福舍，開田鑿井”，由此可知慧炬寺的最初地產(chǎn)由買地和墾荒構(gòu)成。唐代寺院地產(chǎn)的來源主要有賞賜、施舍、購買和強占幾種?；劬嫠陆ㄋ轮畷r，智力禪師“買地山泉”的范圍顯然并不只限于寺院主要建筑所占用地，也包括了用于后續(xù)發(fā)展所需的墾荒用地。至于其購買的具體過程，碑文未載，我們已無法得知，不過或可通過大中五年（851）長安安國寺的買地契約來推知一二?！督鹗途帯肪?14 收錄的這篇契約文書詳細記載了安國寺買賣的土地畝數(shù)及土地附著物（房屋、樹木等），明確標出土地四至、買賣雙方名稱以及解決糾紛的途徑。④《敕內(nèi)莊宅使牒》：“萬年縣 川鄉(xiāng)陳村安國寺金經(jīng)□壹所，計估價錢壹伯叁拾捌貫五伯壹□文。舍叁拾玖間，雜樹共肆拾玖根，地壹□畝玖分。莊居東道并菜園，西李叔和，南龍道，北至道。 牒前件莊準敕出賣，勘案內(nèi)□正詞狀請買價錢準數(shù)納訖，其莊□巡交割分付，仍怗買人知，任便為主?！跻谢馗模蝗呜涃u者奉使判?！跽邷逝须褐螢閼{據(jù)者，故牒?！保╗清]王昶：《金石萃編》卷114，《石刻史料新編》第1 輯第3 冊，第2056 頁。）想來慧炬寺的土地應(yīng)該也是通過這樣的合法渠道買賣取得的。

按《遺德碑》所述，智力禪師先建普通院一所，但卻“未愜素懷”，遂往北“瞻選形勝”建主寺。佛教稱“俱盧舍”（梵文Kro?a）為牛聲或鼓聲得聞之最大距離，即500 弓或5 里。⑤丁福保編纂：《佛學大辭典》，上海：上海書店，1991 年，第1777 頁。碑文稱“北二俱盧舍”即北10 里，與《紀德碑》載之“山南十里置供養(yǎng)招提”相互印證。由此推想，慧炬寺初購之地的四至范圍并不小，所以智力禪師才可以另選一處建主寺，這也為慧炬寺后續(xù)發(fā)展的墾荒開地提供了條件。

《遺德碑》所提到的普通院，據(jù)日本學者那波利貞的研究，與中晚唐時期流行的五臺山巡禮密切相關(guān)。有關(guān)普通院的史料很少，記載最為集中的是日僧圓仁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那波利貞在詳細分析了圓仁自開成五年（840）四月廿三日至八月廿二日由山東文登縣出發(fā)參拜五臺山后到長安的行程后，指出“普通院是簡單的佛院，有飯粥之設(shè)，有支配者即院主；不論僧俗，凡因佛教信仰而發(fā)愿巡禮的旅行者均可止宿，若有飯則免費施與，若無飯則令巡禮者自炊，為供佛陀，也可能設(shè)齋?！b于巡禮者激增，為提供止宿處而設(shè)置的普通院，只能是盛唐末中唐初期以來的事?！雹賉日]那波利貞：《唐代寺院對俗人開放為簡便投宿處》，劉俊文編：《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7 卷，許洋主譯，北京：中華書局，1993 年，第300、312 頁。“普通院”在中唐以前確實鮮見史載，就目前資料來看，那波氏所論亦當。慧炬寺位于恒山，處于唐代五臺山進香道②五臺山進香道的考證參考嚴耕望的《唐代交通圖考》第5 卷《河東河北區(qū)》（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21 年）。之上，與五臺山相去不遠，智力禪師最初所建的普通院大概就屬于圓仁所見的為進香僧俗提供住宿的簡單佛院。

《紀德碑》中的“供養(yǎng)招提”與《遺德碑》中的“普通院”在方位上相合，或同指一地。所謂“招提”是指“招斗提舍”（梵文caturdisa）的省譯，原意是四方，僧人來自四方，而止于一處，可引申為寺廟，又因北魏太武帝于始光元年（424）造立伽藍，冠以招提之名，世人遂以招提為寺院的別稱。佛教稱以香花、明燈、飲食等資養(yǎng)三寶（佛、法、僧）為“供養(yǎng)”，并分財供養(yǎng)（香花、飲食等）、法供養(yǎng)（修行、利益眾生）兩種。因此，供養(yǎng)具有禮佛或施舍僧人、齋僧的意思。由于普通院也有齋僧之舉，是以兩碑所指名稱雖異，卻很可能同指一地。

更重要的是，山南的供養(yǎng)招提還是慧炬寺將農(nóng)業(yè)勞作與佛教活動相結(jié)合的傳法之所，是其農(nóng)稼立寺的體現(xiàn)。③馮金忠在《唐代南禪在河北的早期傳播》中認為慧炬寺“已具農(nóng)禪合一的氣象，這無疑是南禪農(nóng)禪合一思想影響的結(jié)果”。（《宗教學研究》2013 年第1 期）由于慧炬寺碑刻中關(guān)于“播谷藝?！钡淖龇ň唧w源自何處語焉不詳，相關(guān)史料闕如，故本文謹慎起見，采用農(nóng)稼立寺的說法，沒有直接吸收馮文的觀點。佛教在印度，原本是以托缽乞食為主。中國禪宗從初祖菩提達摩到三祖僧璨皆為頭陀行，居無常處，一衣一缽，隨緣而住，或巖棲穴居，或寄寓律寺。至隋代，僧侶創(chuàng)禪林定居者漸多。隋文帝楊堅偏重定門，于長安西南設(shè)置禪定寺，集禪門高僧120 人，四時供給，以為提倡，遂大開以習禪為重點的風氣。唐初，四祖道信以后，開始實行日間勞作、夜晚習禪的禪修方式。五祖弘忍也認為學道應(yīng)該山居，遠離塵囂。六祖慧能在黃梅為行者時，亦曾“隨眾作務(wù)”，舂米、打柴、推磨。應(yīng)該說，這種禪修方式和后來農(nóng)禪結(jié)合的方式?jīng)]有太大區(qū)別，不過正式將“農(nóng)禪并用”作為傳法形式的是馬祖道一。④馬祖道一的這種關(guān)注心靈與生活狀態(tài)的禪思與律行易于被人接受，故其弟子眾多?！段鍩魰肪? 稱：“師入室弟子一百三十九人，各為一方宗主，轉(zhuǎn)化無窮?！保╗宋]普濟著，蘇淵雷點校：《五燈會元》，北京：中華書局，1984 年，第130 頁）就地理范圍而言，洪州禪以江西為中心輻射到現(xiàn)在的湖南、湖北、安徽、浙江、江蘇、福建等地，而且在馬祖道一之后，其弟子章敬懷暉、興善惟寬更是將洪州禪傳布到北方地區(qū)。《龔公山西堂敕謚大覺禪師重建大寶光塔碑銘》稱：“上都興善寺禪老曰惟寬，敕謚大徹，亦大寂之門弟子也。與師名相差。惟寬宗于北，師宗于南。又若能與秀分于昔者矣?！保惿芯嬓＃骸度莆难a編》中冊，北京：中華書局，2005 年，第952 頁）據(jù)此可知馬祖道一的這兩位弟子在南北弘法傳禪，使馬祖一系的勢力擴展到北方。貞元元和年間，馬祖道一的弟子章敬懷暉“抵清涼，下幽都，登徂徠，入太行，所至之邦，蒙被法味，止于太行百巖寺”。可以看出章敬懷暉將馬祖道一的禪法傳布到太行地區(qū)。（[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501，北京：中華書局，1983 年，第5103 頁）《紀德碑》有云：“山南十里置供養(yǎng)招提，召堪忍精苦者四十余人，播谷藝桑，躬行墾辟。同一衣以寒暑，共一飯而晝夜。勤倦不以宣訴，鞭責剿之怨色。由是上下康濟，暄靜均立。”可知慧炬寺建立后也采用了農(nóng)業(yè)勞作與佛教修行相結(jié)合的方式來傳法。不過，慧炬寺以農(nóng)稼立寺，與后來風行的農(nóng)禪有所區(qū)別，因慧炬寺請奏寺名時朝廷雖然允許隨額度僧，但據(jù)《紀德碑》可知當時恩準度僧者只有10 人，因此《紀德碑》所云召致而來進行土地墾辟的“堪忍精苦者四十余人”可能系佃農(nóng)，雖不排除也有慧炬寺僧人一同參加農(nóng)業(yè)活動，但勞動者的主體仍是佃農(nóng)而非僧人，這是需要特別注意的。慧炬寺為開田播谷而所召堪忍精苦者40 余人應(yīng)系流民，⑤參見王曉茹：《唐代寺院編戶流民問題》，《青海師專學報》1991 年第1 期。其墾田藝桑實是唐代后期佛教以常住田弘法的觀念之宗教實踐?！短K州支硎山報恩寺法華院故大和尚（道遵）碑并序》載：“大師有言：‘佛法壽命，其惟常住乎？常住不存，我法安寄？’于是置莊二所，世田為義，俟嘉谷以登，身由是修，期圣禾不絕。”①錄文參見介永強編：《隋唐僧尼碑志塔銘集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 年，第273 頁。法華道場是大歷元年（766）由韋元甫等奏聞準建，道遵和尚為天臺法匠，告終于興元元年（784），他將常住田視作佛法壽命的必要條件，認為常住田不存在，則佛法無所寄托，故而開置莊田以為修身弘法之基，期待因此而佛法光被、圣禾不絕。釋皎然為唐后期著名詩僧，他在寫作該碑時也有感而發(fā)，認為“非夫大師平等之施，孰能于事理雙全哉？”②介永強編：《隋唐僧尼碑志塔銘集錄》，第273 頁。這表明釋皎然非常認同道遵和尚，也認為以常住田弘法是事理雙全的一種做法。該碑所云雖反映的是江南地區(qū)寺廟對于常住田的歷史認知，實際上卻與慧炬寺的置辦招提及土地墾辟可以比類統(tǒng)觀，折射出唐后期佛教寺院發(fā)展的一種動向。

三、唐代北岳地方社會與慧炬寺的衍變

慧炬寺的創(chuàng)立是唐前佛教在河北地區(qū)長期傳播的歷史結(jié)果，而其衍變發(fā)展更是根植于唐代北岳地方社會深厚的信眾土壤，這些善信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以不同方式對慧炬寺的發(fā)展各有裨助，成為慧炬寺歷史演變中值得特別關(guān)注的外緣。

慧炬寺的肇創(chuàng)是北岳地方社會中上層善信推動的結(jié)果。在唐代，按照規(guī)定，創(chuàng)建寺院必須向官府提出申請，得到許可方能興建，寺院的名稱也由官府頒發(fā)，招提或蘭若則多指私造佛堂。③按《通鑒考異》曰：“《會要》：元和二年，薛平奏請賜中條山蘭若額為大和寺。蓋官賜額者為寺，私造者為招提、蘭若，杜牧所謂‘山臺野邑’是也。”（[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48，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第8017 頁）又按《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卷4 載會昌四年七月，唐武宗下敕：“令毀拆天下山房、蘭若、普通佛堂、義井、村邑齋堂等，未滿二百間、不入寺額者。其僧尼等盡勒還俗，充入色役?！保╗日]釋圓仁著，白化文、李鼎霞、許德楠校注，周一良審閱：《入唐求法巡禮行記校注》，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2 年，第445-446 頁）其中不入寺額者當指私造的招提、蘭若。由于智力禪師游方河朔多年，其名望甚隆，如《紀德碑》所言，“所歷之邦，侯王鄭重，宰官貴俗，尤見欽承”，這應(yīng)是寫實之辭?！哆z德碑》提到“成德軍故相李公聞而邀迎，躬禮前席”，《紀德碑》也提及“州伯張南容待以安什之禮。一門趍敬。四部逢迎。皂素所以星馳。軒綬由而波委”。李公即李寶臣，按《舊唐書》卷142《李寶臣傳》，河朔平定后，代宗授李寶臣為恒州刺史，仍舊為節(jié)度使，又以恒州為成德軍，并賜名，而此時李寶臣有恒、定、易、趙、深、冀六州之地。智力禪師得到李寶臣的尊崇，顯然有利于初建的慧炬寺的發(fā)展。檢《舊唐書》卷142《李寶臣傳》，州伯張南容即定州刺史張南容，是李寶臣手下大將，后為李寶臣所殺，約在781 年之前。查《唐六典》卷5《尚書兵部》可知，至遲開元二十七年（739）前，定州刺史均兼北平軍使，④[唐]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卷5《尚書兵部》，北京：中華書局，1992 年，第158 頁。唐后期應(yīng)該延續(xù)了這一做法，這從《請名碑》文提到的“定州牧兼北平軍使辛公”可以得到佐證，如此可以推知刺史張南容當時也兼任北平軍使，是定州的軍政長官?；劬嫠滤谥睾汴柨h即屬定州管轄，定州刺史兼北平軍使張南容一門敬重智力禪師，像禮敬道安、鳩摩羅什一樣供養(yǎng)智力禪師，雖不無夸飾之辭，但從中亦可管窺智力禪師與定州上層軍政長官有密切關(guān)系，差近事實，當屬實錄?！墩埫分羞€提到“定州牧兼北平軍使辛公”“邑大夫邵公子昂”，從中看出智力禪師不僅同前后兩任的定州刺史有交際，也同當時的恒陽縣令有來往，凡此均是慧炬寺發(fā)展的有利客觀條件?！墩埫氛f“力公上請”，《遺德碑》也說“和上啟論切愿，請奏寺名，允表上陳”，正是借力于這些成德軍的地方軍政長官。具體而言，至大歷九年（774），李寶臣“為申寺額，敕曰慧炬”，慧炬寺正式成為賜額的佛教寺院。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大唐請名慧炬寺之碑》正可為此句佐證?！洞筇普埫劬嫠轮吠仄m僅存碑之上半截，但存文中提及的“我成德節(jié)度觀察處置使開府儀同三……李公”即李寶臣。⑤《曲陽金石簡明目錄》收錄該碑碑名，金石家均未著錄，現(xiàn)今北岳廟亦無該碑。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有該碑拓片（http://read.nlc.cn/OutOpenBook/OpenObjectPic?aid=418&bid=35519.0&lid=gd7682&did=%E5%90%84%E5%9C%B07682），該拓片只存上半截，文字殘缺，亦多漫泐不可讀。本文所引以此為據(jù)。是碑當為紀李寶臣為慧炬寺請名而立，時間應(yīng)在《唐故大德智力禪師遺德之碑》之前。

從永泰初到大歷九年將近10 年的時間里，智力禪師促成了慧炬寺由私造佛堂到官方認可寺院的轉(zhuǎn)變。大歷九年十二月八日智力禪師圓寂后，其弟子“續(xù)揚大業(yè)，倍益崇成”，使慧炬寺得以繼續(xù)發(fā)展，正如《紀德碑》碑文所言“全故師之晟轍，守遺珍而不廢者，諸徒之力也”，碑文具錄了禪師主要弟子的姓名，包括寺主僧道生、上座僧□實、都維那道暉、僧惠海、無憂、道滿、比丘貴道等，其中貴道本身就是常山人，說明智力禪師在恒山地區(qū)建寺弘法已見成效，除去類似貴道這樣的出家僧人外，當?shù)匦疟娤氡匾灿胁簧?。又按《舊唐書》卷43《職官志》，“凡天下寺有定數(shù)，每寺立三綱，以行業(yè)高者充。……每寺上座一人，寺主一人，都維那一人?！雹賉后晉]劉昫等：《舊唐書》，第1821 頁?；劬嫠乱彩侨V各設(shè)一人，符合唐制之規(guī)定。

在完成關(guān)鍵性的轉(zhuǎn)變后，慧炬寺與北岳地方社會中的上層善信的聯(lián)系仍在延續(xù)，這從《紀德碑》碑陰中“義武軍節(jié)度隨軍攝恒陽縣令盧悅”、丞李某的題名可以略窺一斑，更能從《紀德碑》中“為國為相公郡牧縣宰師僧父母修寺修功德”的建碑緣起表述中看出端倪。該碑立于永貞元年（805）十二月初八日，順宗于是年即位，因風病失音，該年八月內(nèi)禪，次年正月去世，碑中為國修功德可謂適時。該碑所言相公指義武軍節(jié)度使張茂昭，是年二月己酉，順宗加張茂昭同平章事，茂昭成為使相。是年三月，順宗以張茂昭兼檢校司徒，茂昭成為三公之一。碑中所言相公即指張茂昭以節(jié)帥而為使相、三公，彰顯出唐王朝對張茂昭乃心王室的獎勸。這些短短數(shù)月的時局變動、朝廷休戚、政治升降、節(jié)帥榮寵等形勢變化能在《紀德碑》中很快反饋出來，反映出慧炬寺與北岳地方社會中的軍政上層是有密切的聯(lián)系，故對朝廷消息、地方動向了解比較及時，這有助于維系慧炬寺的發(fā)展。不過，仔細分析《紀德碑》碑陰題名可以看出，在智力禪師圓寂之后，支持慧炬寺發(fā)展的信眾群體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悄然發(fā)生變化，慧炬寺所在周邊方鎮(zhèn)軍管手工行業(yè)中屬于武職身份的管理官員，尤其是中下層管理者，他們對慧炬寺的支持引人矚目，這一點是特別需要關(guān)注的。

結(jié)合上述，可以看出，慧炬寺獲得官方認可固然重要，但其長久發(fā)展，尚需慮之深遠，尤其是在經(jīng)歷過安史之亂動蕩后的河北地區(qū)，“白云蒼狗塵寰感，也到空林釋子家”，肇創(chuàng)期的智力禪師目睹過盛唐的繁華如何在鼙鼓聲中傾圮，因而在立寺之初就計出多方，因地制宜，因勢乘便，注意爭取寺院周邊地區(qū)信眾的支持，這一點尤為緊切，這是慧炬寺長期延存的區(qū)域條件。前文業(yè)已提及，慧炬寺處于唐代五臺山進香道之上，智力禪師立寺之初就建造普通院，實有利于增廣慧炬寺的聲聞和影響。但更值得關(guān)注的是，慧炬寺所在北岳周邊地區(qū)，正是唐代后期定州官方手工業(yè)的中心地區(qū)，手工業(yè)群體對于佛教的態(tài)度和宗向?qū)τ诨劬嫠碌陌l(fā)展是至為緊要的。據(jù)研究，《紀德碑》中提及的四冶，即瓷窯冶、石城冶、白土冶、恒山冶，其中瓷窯冶是較大規(guī)模的瓷器制造基地，石城冶和白土冶可能是銅冶，而白土冶規(guī)模稍大，恒山冶可能是鐵冶。瓷窯等三冶由藩鎮(zhèn)設(shè)官直接管理、直接控制，不經(jīng)過州縣地方官員，②孫繼民、王麗敏：《唐后期手工業(yè)管理重要史料的發(fā)現(xiàn)及其意義——〈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碑陰題記試析》，《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11 年第3 期。也即該四冶均為藩鎮(zhèn)官冶，屬于軍管，③孟繁峰、黃信：《唐后期的定窯是藩鎮(zhèn)義武軍官窯——也談〈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有關(guān)題刻》，《故宮博物院院刊》2014 年第2 期?；蚍Q之為冶監(jiān)制，④孫繼民、王麗敏：《唐后期手工業(yè)管理重要史料的發(fā)現(xiàn)及其意義——〈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碑陰題記試析》，《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11 年第3 期?；虬础袄艋娐殹崩斫猓J為與其說是軍事使職，不如說是州縣吏職。⑤馮金忠：《〈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所見唐代之定窯》，《故宮博物院院刊》2013 年第3 期。結(jié)合唐后期的中央與地方關(guān)系，考慮唐后期尤其是河北地區(qū)的地方政治特點，可以認為這四冶是按軍事編制管理的手工行業(yè)。⑥參見榮新江：《唐五代歸義軍武職軍將考》（1993 年《中國唐史學會論文集》，第83 頁）、馮培紅：《唐五代歸義軍政權(quán)中隊職問題辨析》（《敦煌學輯刊》1996 年第2 期）。這四冶雖然軍事色彩大大淡化，但仍有跡可尋，《紀德碑》碑陰題名中有“石城冶將前府城左廂虞候云麾將軍守右金吾衛(wèi)大將軍試殿中監(jiān)杜良臣”（錄文參考前揭孟繁峰、黃信：《唐后期的定窯是藩鎮(zhèn)義武軍官窯——也談〈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有關(guān)題刻》），從中可以知道杜良臣現(xiàn)任石城冶將，而前任正是節(jié)度使府城中職在監(jiān)察、整頓軍旅的左廂虞候（參見榮新江：《唐五代歸義軍武職軍將考》，第83 頁），左廂虞候可以轉(zhuǎn)遷石城冶將，其實也說明二者均屬于軍事編制，故其遷轉(zhuǎn)為同一武職系統(tǒng)內(nèi)遷轉(zhuǎn)。從《紀德碑》碑陰題名可以清晰看出，其一，該碑的建碑主中有杜良臣、杜長文，此二人即是石城冶將和石城冶副將。其二，該碑中具名的信官中有都知瓷窯等三冶節(jié)度總管1 人、判官1 人、瓷窯冶副將1 人、虞候1 人、百將2 人、都知白土冶將1 人、白土冶判官1 人、虞候1 人、專知白堡冶將1 人、恒山冶副將1 人，除都知瓷窯等三冶節(jié)度總管為該地手工業(yè)的高層管理者以外，其他10 人均為這幾冶的中下層管理者，其政治身份屬于武職，與《紀德碑》的施碑石主副將董藏 、助錢造寺結(jié)邑修諸功德眾多施主中的副將劉談遂正相類似。這一武職群體因其管理的手工行業(yè)而有相當?shù)慕?jīng)濟條件，其在信仰活動中投誠貢獻，正是北岳地方社會上的經(jīng)濟因素與慧炬寺的發(fā)展形成了契合關(guān)系，由此造就了慧炬寺發(fā)展的有利歷史條件。當然，還需關(guān)注的是北岳地方社會中的新興吏胥群體也同樣支持了慧炬寺的發(fā)展，《紀德碑》碑陰題名中的驅(qū)使官、押官、兵曹、騎曹、倉曹人數(shù)不少，①參見李錦繡：《關(guān)于唐后期官與吏界限的幾點思考》，《暨南史學》第4 輯，2005 年，第116-129 頁。正是其體現(xiàn)。另外，北岳地方社會中佛教信眾中往往通過結(jié)邑的方式開展相關(guān)活動，這種結(jié)邑的組織人數(shù)可觀，《紀德碑》碑陰題名通計四眾有345 人，助錢造寺結(jié)邑修諸功德眾多施主等并故大師門人列名碑陰者218 人，故大師門人等占比很小，即使其中包含有續(xù)刻的信眾，②孟繁峰、黃信：《唐后期的定窯是藩鎮(zhèn)義武軍官窯——也談〈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有關(guān)題刻》，《故宮博物院院刊》2014 年第2 期。但絕大部分仍為結(jié)邑的善信，這無疑會擴大慧炬寺的區(qū)域影響，為慧炬寺的發(fā)展豐殖了社會土壤，這一點也同樣非常重要。

四、余論

中晚唐時期的慧炬寺地處河北定州境內(nèi)，先后為成德軍、義武軍所節(jié)制。成德軍倔強河朔，義武軍恭奉唐廷，慧炬寺所在藩鎮(zhèn)前后期與中央的關(guān)系恰正相反，寺廟所處政治環(huán)境微妙曲折。中晚唐以降的120 多年時間，慧炬寺崎嶇于河朔三鎮(zhèn)之間，兵燹相繼，其發(fā)展的政治社會環(huán)境頗不理想，有研究認為“由（《紀德碑》）上下兩段總計題名不過三百余人來看，慧炬寺規(guī)模不大，發(fā)展不快”，③孟繁峰、黃信：《唐后期的定窯是藩鎮(zhèn)義武軍官窯——也談〈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有關(guān)題刻》，《故宮博物院院刊》2014 年第2 期。如果整體考慮慧炬寺所處的地域政治形勢，這一說法是有道理的。考察元和九年（814）的《慧炬寺再修題名碑》，也可略窺其中消息。該碑的僧俗題名僅20 人左右，寺院三綱僅有寺主，而不見上座和都維那具名，而這一狀態(tài)似乎一直延續(xù)到北宋初年。宋太宗雍熙二年（985）的《慧炬寺遷移靈塔記》載曰：“雍熙二年十一月廿日，遷移靈塔，再安寶地。……寺主寧□，法孫門人等”。④[清]陸繼煇：《八瓊室金石補正續(xù)編》卷41，《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00 冊“史部·金石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2002 年，第324 頁。該碑中提到的也只有“寺主”，由此看出慧炬寺的僧職體系自憲宗元和以后即處于萎縮狀態(tài)，這與中唐以后一些大寺的執(zhí)事僧由于事務(wù)增多則隨宜設(shè)置而產(chǎn)生寺衙形成巨大反差。不過，雖然中晚唐以后的慧炬寺有衰頹之勢，但基本趨于穩(wěn)定，這從后唐同光二年（924）《慧炬寺常住山峪土田記》載錄的常住田數(shù)目較為可觀可以得到佐證。⑤該碑錄文及拓片參考孫繼民：《佛道田地爭訟的案例——五代后唐曲陽縣〈慧炬寺常住山峪土田記〉試釋》，孫繼民：《中古史研究匯纂》，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6 年，第303-304 頁?；劬嫠碌倪@些常住田甚至在經(jīng)歷王朝迭代后可能仍為該寺所有，這應(yīng)該也是慧炬寺創(chuàng)自唐代而直至20 世紀60 年代方才廢棄的主要原因。⑥參見王麗敏、田韶品：《曲陽發(fā)現(xiàn)〈唐恒岳故禪師影堂紀德之碑〉》，《文物春秋》2009 年第6 期。佛家瓦礫，片羽幸留，猶能在這文明的碎片裂隙中窺見中古以降佛教衍變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