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華(湖南大學(xué)出版社)
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讀史鐵生,讀的就是《我與地壇》。記憶里,他的文字大段大段地纏繞著雜草荒蔓,頹墻廢瓦散落其間,輪椅搖過,暮色隨行,沉郁悲涼四處彌漫。再加上“史鐵生”這三個字,字字像刀像劍像戟,像冰冷的宿命,像沉重的嘆息。于是有些怕讀他的文章,也不敢涉足他的地壇,對史鐵生的印象就這樣淺薄而狹隘地留在了《我與地壇》里。
前不久一位朋友說我的幾篇文章有史鐵生的味道。心里一驚:怎么會?他那么沉重,又那么深刻!于是我找來史鐵生的其他作品讀,意外地讀到了一個地壇之外的史鐵生,一個黃土高原上的史鐵生。
黃土高原上的史鐵生,在《插隊的故事》和《我的遙遠的清平灣》里,樸實歡快地記述了上個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在陜北農(nóng)村的插隊歲月。清平灣位于晉陜大峽谷中部某一處迂回的褶皺里,那里的人們祖祖輩輩都住著窯洞,靠種莊稼和放羊為生。那里的人們淳樸得如同高原上的黃土,沒摻雜一點兒水分。夏天發(fā)山洪,后生們光著膀子拼了命地從濁浪里搶撈些上游漂下來的河柴貼補家用,岸邊的婆姨女子們一邊看熱鬧一邊嘆息不知是誰家可憐遭了這么大的天災(zāi)。農(nóng)閑的時候,家貧的人為了給家里老的小的省下一口糧食,背著條空褡褳外出要飯,不管走到誰家門前,都能討得一碗熱湯熱飯,遇上心善的還會請他進屋暖暖,坐在炕沿上嘮幾句時光日景,出門時再往他褡褳里塞上幾塊干饃……
我的故鄉(xiāng)和清平灣隔河相望,風(fēng)土人情,幾無二致。語言,是從土地里生長出來又種到血液里去的。在黃河岸邊生活過的人,日后即使身處天南地北,境遇千差萬別,提筆抒寫這片土地也都是相同的味道。這樣想著,“史鐵生”這三個字溫和親切了許多。
清明前夕,趁著出差間隙,我決定去地壇走走。
地壇,明清帝王為祭地而建,形如四方,東西南北,各開一門。貫通東西向和南北向的兩條主道,把地壇寫成了一個“田”字。我計劃由東門進從西門出。時值正午,東門外車馬稀落,但仗著桃花灼灼,艷陽高懸,我提了口氣走進地壇。
進了東門,復(fù)行數(shù)步,豁然開朗。這里,草木繁茂,落英繽紛,往來游者,絡(luò)繹不絕。東北角上,桃花杏花金銀花紫藤花,一樹一樹熱鬧地開著,微風(fēng)拂過,千萬朵花兒撲閃著薄如蟬翼的翅膀,在枝條上悠來蕩去,晃得看花人睜不開眼睛。東南邊上,鐵絲網(wǎng)圍了一個門球場,球員們在場上手提球槌,氣定神閑,運籌帷幄。球場外的空地則安置了許多健身器材,成了孩子們的樂園。小家伙們像小猴一樣爬上翻下,嬉戲打鬧,一會兒有一個咣當(dāng)一聲撞了腦袋,一會兒又有幾個抱作一團吧唧一下摔倒在地上,家長們也不著急去安撫,反倒在一旁哈哈大笑。也有安靜點的孩子,在旁邊的大石頭上畫了五子棋盤,再撿拾些花瓣兒,你用桃花我用杏花地下起了花棋。
我繼續(xù)向西,穿過草木競相生長窸窸窣窣的聲音,穿過人們無憂無慮的歡笑聲。地壇的西邊,是大片大片的樹林,整飭有序,沉靜曠遠。這里的游人明顯少了一些,但鳥類的交往卻熱絡(luò)頻繁了起來?;蚁铲o、蠟嘴雀、斑鳩和麻雀們,儼然是春天里這林子的主人,矯捷地在樹間自由翻飛,倏忽而至,倏忽而逝,人行道上落滿了它們輕盈自在的身影。
這么熱鬧的地壇,是公園的典型模樣。而史鐵生的地壇,我固執(zhí)地認為應(yīng)該具有這樣的氣質(zhì):濃烈的底色上染了一遍薄薄的灰,又罩了一層憂傷的霧。陽光浮在霧面上,燦爛、溫暖,卻無法抵達生命的底層,不足以撫慰苦難的人生。
史鐵生對地壇一見鐘情,一往而情深,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他,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我以為地壇會用某種方式—立一尊雕像,或是以他的名字命名一小片林子、一座亭子、一條小道,來回應(yīng)他的多情,并紀念他以地壇為戰(zhàn)場完成了與困厄命運的殊死搏斗。但我尋而不遇。
我只能在一條時光斑駁的長椅上坐下,輕輕地打開《我與地壇》,讀這封三十年前寄出的長信。再讀,才發(fā)現(xiàn)這里并不是死寂一片,他說,要是以這園子里的聲響來對應(yīng)四季,那么,春天是祭壇上空漂浮著的鴿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長的蟬歌和楊樹葉子嘩啦啦地對蟬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頭的風(fēng)鈴響,冬天是啄木鳥隨意而空曠的啄木聲。再讀,才發(fā)現(xiàn)這里不止有他和他憂傷的母親,還有優(yōu)雅的女工程師、執(zhí)著的長跑愛好者、美麗的弱智女孩和相濡以沫的夫妻。最意外的是,遠道而來的莎士比亞和黑格爾,和他在地壇完成了一場又一場關(guān)于“生存還是毀滅”的思辨與論證?!段遗c地壇》里生命的層次是如此豐富深邃,需要一個棋逢對手的讀者才能讀懂,二十多年前的我,顯然不是對手。
讀完文章,斜陽披灑,一大群鴿子在余暉中盤旋。不遠處一個年輕人坐著輪椅被兩位老人推著靜靜地從林間走過。一個年輕的媽媽和蹦蹦跳跳的女兒聊著天,“咱們明天去哪玩呀?”“咱們明天還來這里,我要叫上我的朋友們,來這里野餐?!?/p>
在這個傍晚,紀念,以不同的方式打開。盤旋的鴿群、坐輪椅的人、年輕的媽媽和她的孩子,還有一個老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