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湄毳
她寫了《天使PK 魔鬼》,一位絕癥女孩在生命最后一段時間微笑面對生活;她寫了《山城不可見的故事》,一組底層勞動者的生存圖景;她寫了《老大姐傳》,一位堅持活出自我的農村女性的瀟灑一生;她寫了《雜病記》,人吃五谷雜糧生百病,病卻可見世間百態(tài);她寫了《老漂族》,展現(xiàn)為幫兒女帶孩子客居異鄉(xiāng)的老人的際遇;她寫了《食味人間成百年》,有時吃一種食物,也是懷念一個人的一種方式;她寫了《無聲之辯》,以“中國首位手語律師”的人生傳奇為主線,以文學的形式向三千萬聾啞人伸出援助之手;她寫了《社區(qū)現(xiàn)場》,深入挖掘并講述了社區(qū)各種“接地氣”的百姓煙火故事;她寫了《我的聲音,喚你回頭》,這是《民法典》與“非虛構”的首次相遇;她寫了《疾病之恥》,善意提醒人們正視積弊甚深的疾病誤解……
她是當下《北京文學》《中國作家》《解放軍文藝》《山西文學》等文學雜志青睞的一個非虛構寫作者。她叫李燕燕,許多人稱呼她“燕子”。
大學畢業(yè)后,燕子是帶著父母的叮囑和期盼走進某軍醫(yī)大學機關的。在“老機關”看來,燕子就是個沒長心眼的“傻丫頭”,瞧,別人在《解放軍報》發(fā)了個“豆腐塊”,還要藏著掖著絕不聲張,可這丫頭卻不,她一有東西發(fā)表,就到處與人炫耀,很是“高調”,“太不穩(wěn)重”。燕子的高調,延續(xù)了若干年,哪怕在高手如云的魯迅文學院,她依然毫不避諱地推介自己覺得拿得出手的作品,以及她所認知的“非虛構”。
那個時候,燕子在軍醫(yī)大學還是蠻出名,年輕的她尤其“擅長”寫舞臺劇的腳本,當然,這所謂的“擅長”,在真正做舞臺劇的人看來卻是“很業(yè)余”。當然,做這些根本不可能讓燕子成為單位不可或缺的人才。所以,有將近十年的時間,燕子陷入迷茫,很多東西拿不起可又放不下。多年以后,她才知道,當時的迷茫來自于“不自知”。
在一次采風活動中,燕子大起膽子在一群文藝創(chuàng)作骨干的面前,表演了一個很業(yè)余的單口劇。這次采風是個轉折點,她開始更多地創(chuàng)作“工作以外的東西”,并漸漸“上癮”。這使她有機會進入解放軍藝術學院學習。在那里,她大膽地把自己的一篇紀實作品,發(fā)到一位報告文學名家在課堂上留下的郵箱里,原想著大概率是“石沉大海無音訊”,但那位名家?guī)滋旌缶尤唤o她回復了:“你很適合寫報告文學。”讓她感動又驚喜。
2017 年燕子成為一名轉業(yè)干部,又有機會來到魯迅文學院學習。從此,開啟了她近乎專業(yè)的寫作之路。
寫作的門類很多,怎么最后就認準了寫“非虛構”呢?
“因為今天的現(xiàn)實遠比虛構精彩。”燕子回答。
23 歲。工作調動來到重慶不久,燕子就見識了許多生活中的“反轉”。
初來乍到,燕子在宿舍附近的家具店買床,坐著輪椅的老板聽了她的口音沖她笑,說:“小妹,四川那邊的吧?”她不知深淺地點頭,甚至告訴那個老板她現(xiàn)在的單位。老板很熱情,燕子用一個月的工資買下一張“實木床”。兩個月后,燕子從床腿隱蔽的蛀洞里驚訝地看到里面的空心,憤怒油然而生。待她翻出購貨單據(jù)行走如風拐進那個巷子,隔著一段距離,卻看見那家店貼著“清倉轉租”的告示,卷簾門閉了一半,坐輪椅的老板和妻兒圍坐在旁邊五金店一側。她走近正要發(fā)作,卻看見一只眼睛緊閉、凹陷的女人,正把切了三刀的一小牙兒西瓜,用力掰開,中間的兩瓣分別遞給女孩和男童。十一二歲的女孩咬了一口說:“媽,又沙又甜,就是太少了?!薄吧伲繒缘貌?,西瓜八角錢一斤,不貴嗦?”女人咬了一口手中三角形的瓜塊,就只剩下一點兒淡紅。不到三歲的男童嘴里咀嚼著瓜瓤,汁水順著嘴角流到罩衣上,坐著輪椅的男人一手捧著略大點的三角形瓜塊,一手掀起男童罩衣一角,給他擦嘴巴說:“吃得完不?吃不完早點說?!弊⒁獾窖嘧诱疽慌钥此麄?,男人扭過輪椅,愣了半晌,然后一臉真誠憨厚地說:“小妹,我那個實木床睡得還可以噻?生意不好,我們清倉甩賣,里頭東西都打五折,看你還要點啥?”她曾經(jīng)構想過如何和奸商撕破臉維護自己的權益,可臨了只是淡淡地搖頭,然后離開。
26 歲。一場大手術之后,燕子迅速發(fā)胖,生活也遭遇許多困難,心態(tài)開始惡化。那些年微博很熱鬧。燕子在微博上認識一位身患絕癥的女孩,并不經(jīng)意間走進她的生活,陪伴她走過生命的最后一年,親眼目睹親情與現(xiàn)實、湮滅與重生等一對對復雜矛盾,在這場親眼見證的生死別離中逐一展開,直擊人性與人心。這是燕子人生中又一次重大轉折,她由此頓悟:生活,包含太多美好!每一個平凡人,都是一段傳奇,記下他們的故事,就是記下了一段生命獨特的旅程,就是記下了這個時代。
非虛構的奧妙也就在此:創(chuàng)作,就是記錄,是有血有肉地記錄。
燕子就此明白了非虛構寫作的重要意義。
既然是有血有肉的記錄,自然要帶著自己最誠摯的感情。
試問,人們會對什么東西產生感情?那自然要么是自己最熟悉的東西,要么是自己的“心之所向”。
在燕子的筆下,盡見特殊題材和“小人物”,從早期的《天使PK 魔鬼》《山城不可見的故事》,再到《老大姐傳》《雜病記》《老漂族》,再看《無聲之辯》《我的聲音,喚你回頭》《社區(qū)現(xiàn)場》《師范生》《疾病之恥》……有人好意勸告她,如果拿不到“好題材”,恐怕你無論如何發(fā)表出版,拿大獎都無望。她呵呵一笑,沒有回答。
在魯院學習期間,燕子最愛吃的是“炒肝”和“鹵煮”,她喜歡到人多的街角小店,一邊吃,一邊順帶聽一旁的食客操著“京片兒”講故事。
出去采訪,燕子與受訪者聊得熱火朝天。
她是一個能夠親和于那些街頭巷尾的婆婆媽媽的女子——花白頭發(fā)常年隨意扎一個馬尾,踩一雙好走路的布鞋,冬天穿一件布滿絨球的灰色大衣,配一雙有許多折痕的舊運動鞋,因為耳朵不大好,所以說話嗓門很大。她和他們一聊半天,聽別人講述她興致勃勃,她情感豐沛,很快也會沉浸到別人的故事中,幻想著自己也是其中角色。所以,采訪現(xiàn)場她的話特別多,問題也是一個接一個。
倘若有人又從側面講了一個故事,并且告訴燕子就在某個近郊的鄉(xiāng)村,他可以幫忙聯(lián)系受訪者。那么沒有開車的燕子就會轉車跑到那個地方,一路小心翼翼躲著狗,直到找著站在農家院落門口的大姐。
吃大姐臨時做的農家飯她津津有味,和下力的人一塊蹲著吃飯她也有滋有味。她不喜歡留影照相,說很多東西擱在心里就好。
回家,活躍的燕子立刻安靜下來。在書房里,她消化著別人的故事,也留意著自己走進那個故事的步履節(jié)奏。
燕子的日常其實有很多老百姓常見的煩心事,比如,沒有余錢在住宅附近再買或租一套房子跟父母保持“一碗湯的距離”,導致一地雞毛的時候,她會感嘆“其實好多事情都是可以拿錢解決的”;看到知名同行在朋友圈里秀著生活,她會感嘆“他們真的跟我不同”;她會在某次獲獎或拿到稿酬時請幾個要好的朋友吃頓火鍋,朋友能讓火鍋店打個七折讓她很高興,接下來會在心里暗暗盤算這些錢可以有哪些用途:是不是可以給孩子報個班,是不是給父母報個“純玩團”……可讓人稱奇的是,生活中的煩心事也屢屢被燕子當做了“非虛構”寫作素材——在她的寫作概念里,深刻體悟過的生活,與熟悉的人和事一樣,都能寫。
燕子曾在《文藝報》上發(fā)表過《非虛構呈現(xiàn)生活的特點》,她在其中表達過自己的觀點:
“非虛構寫作,只要屬于這種類型,最大的任務,就是盡可能地呈現(xiàn)生活的‘60 個面’——是的,生活有‘60 個面’,甚至遠遠不止。我們究竟能看見多少個面?我們所見的真實就一定真實嗎?甚至我們的視角,亦有平視、仰視、俯視之分。所以,寫作者最需要的是在呈現(xiàn)手段上下功夫——‘如何呈現(xiàn)給讀者’是作家的本領,‘感受評判’是讀者的權利?!?/p>
在坦承自由撰稿人身份的同時,燕子也明白自由撰稿人所有的,只有真正拿得出手的作品。她十分清醒,亦愈加勤奮。所以,甚少出現(xiàn)在文友面前的燕子給許多人留下了“悶聲發(fā)稿”的印象。
“寫作碼字可以讓我暫時忘卻許多生活中的煩惱?!币贿叴蜃忠贿叧粤闶?,不知不覺就是一天。
燕子最近一年更是在學習拒絕——
拒絕寫即使報酬不錯卻不能入心的“命題作文”;拒絕寫當初只是為了應對工作、但實際并不在行的各種劇本;甚至為了拒絕盲目跟風而退出了許多群……
不問結果,一切靜待歲月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