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君
不記得那天是怎么聊到碗的。天很熱,我和W 喝著加冰的伏特加,說到要是家里有個雞尾酒杯就更好了——那種高腳的水晶玻璃三角杯;又說到吉本芭娜娜的《廚房》——一個男人喪妻后做了變性手術(shù)成為女人,不停地把用途不同的各種杯具買回來,藉此走出消極。
之后,我說到了碗,說到冬天的早上,外公把粥盛在粗瓷大碗里,端給不肯起床的我。粥用隔夜冷飯加水燒成,外婆好像從來沒有把飯燒到正好過,總是焦到發(fā)黑居多,粥的顏色也是一年四季焦黃,以至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焦煳松散才是粥的本來面目,而不是白的、濃厚的、黏稠的,而碗也該天生這么沉,這么粗糙。
外公去世的時候我才七歲,有的僅僅是把一碗滾燙的粥端給我那點稀薄的記憶。曾在電臺上班的外公,淞滬會戰(zhàn)前回到小鎮(zhèn),過起困窘的入不敷出的生活,一天天只是忙著讓一大家子活下來。八仙桌上的碗多厚如陶盆,做碗的人仿佛連抹平的耐心都沒有就把它們送進窯里,雜質(zhì)是絕不肯剔除的,也沒有描花的心思,只在碗口畫一細一粗兩道藍邊。匆匆出窯,襯上草紙,和煤球爐、腌菜缸為伍,一摞摞堆在店門口。總有人會來買這樣的碗,在碗底鑿上姓氏,相當于貼上“吾家所有”的標簽,免得借出后有去無回。我偏偏認真,飯扒光了,一見碗底的字不對就要叫嚷這碗不是我們的。外婆說過兩天去還,許多天了,那碗還在。我再叫嚷,她就不耐煩地說,急什么,我們的碗也在別人那兒,還沒還我們呢。
小鎮(zhèn)晚飯吃得早,家家都是四點半就開始吃了。放下碗筷,天還是亮的,便被大人拉去洗臉洗腳,趕上床睡覺。睡不著就閑聊天,怪事、壞事、鬼故事,什么都拿來講。我不愛說話,卻愛聽,一沒有人聲,漆黑的房間里就落滿寂靜,讓我擔心匿身角落的魂靈們會提前踱出來。
到上海的頭幾天,我一樣也是到了四點半就想吃飯了。
奶奶家循著上海的習慣,菜已經(jīng)上桌,家里的人都下班回來了,也要等壁爐上的臺鐘打過六點才可以坐上去吃。
耐著性子等,隔一會兒看一下臺鐘,被問到餓不餓,出于自尊總回答不餓。
桌上有冷盤熱炒,還有總是燉在一只鋼精鍋里的湯,在我看來像是盛宴。飯碗是青花小碗,薄薄的胎質(zhì),白潤光滑,上面撒著米粒大的小點,我最愛看這些米粒在不同的光線下變出不同的顏色,從瓷白的到半透明的,再到透明的金光點點的。在燈下玩賞飯碗,成了比吃飯更重要的事。
在上海寄居的日子有長有短,時間一到被送回小鎮(zhèn),又開始四點半吃晚飯。
我并不問為什么外婆家的碗和奶奶家這么不一樣,也從不在飯桌上描繪上海那邊的碗,是因為爸爸也從來不說什么吧,在上海用上海的碗,在小鎮(zhèn)用小鎮(zhèn)的碗,不用說什么。
一次和Z 老師在電話里聊天,她聊到雪蓮子燉銀耳,盛入渾白如玉的碗,透明,清亮,堪比西王母的玉露瓊漿。
“可是,這些東西再好,也總有一天會沒有的。人的一生,說過去就過去了?!?/p>
弘一法師晚年吃一筷青菜也是珍重的,谷崎潤一郎喜歡漆器勝過瓷碗,是因為剛煮成的白米飯盛進黑色的容器,粒粒美勝珍珠,銀光閃亮,更讓人感覺到飯食的珍貴,逝去時光的不可挽留。同樣的心境使然,有段時間Z 老師即使吃著一碗白飯也會掉下淚來。
1993 年第一次去北京,不遠千里背回一套六頭的餐具,淡灰色的小花小葉細致繁復卻清爽淡雅。已經(jīng)用了二十余年,破掉的兩個盤子被我拿去墊花盆,其余的還在用。碗的壽命和人的壽命一樣自有定數(shù),早夭的早夭,用到舊時碎得不早不晚正好,除非是皇帝用過的金盞玉碗,經(jīng)年累月只在買賣易手中輪回,裝進博物館的玻璃櫥窗,打上光線,從此只供觀賞。
隨著時間的流去,對用什么杯子什么碗已經(jīng)越來越無所謂。在商場看見一塊錢一個的瓷碟,大概做壞了不太規(guī)整,卻有一種手工的樸拙。花三塊錢買了三個,覺得可以用來盛顏料墨汁。到了家里,先是吃早餐時順手拿來當醋碟子用,后來又盛醬菜,盛冰淇淋、餅干。即便有朋友以為這種碟子用料不純,無論它如何不值得被信任,我還是用得不亦樂乎。
爸爸退休后漸漸只喜歡用兩種碗,一種是不銹鋼的,方便直接放到煤氣灶上煮;一種是塑料的,方便微波爐加熱。奶奶也一樣,碗櫥被這兩種材質(zhì)的碗占據(jù),我喜歡的帶米粒的青花玲瓏碗零零落落只剩下了幾只,且多已沾滿谷崎潤一郎所說的“手澤”,成了洗不凈的污跡。那張仍擺在老地方的飯桌布滿燙過的痕跡,當初圍成一桌的人,病的病,離世的離世,疏于來往的疏于來往,再無齊齊整整團聚的一天。長年獨自用餐,奶奶總是坐在窗前的舊藤椅上用一只勺子從塑料碗里慢慢地挖出飯食,碗是不是當年的玲瓏碗對她已經(jīng)沒有意義。日子無非是在簡樸和精致的兩極間來去,離某一極越來越近的同時,相應(yīng)地,與另一極也就越來越遙遠。
其實這個杯子也挺不錯,W 說。
是的,他知道,不會有雞尾酒杯的,不會有高腳的水晶玻璃杯的,壁櫥里的舊碗舊杯子還會一直用下去。喝完伏特加,我們關(guān)掉客廳的空調(diào),各自回了房間。很多年后,W 或許會回憶起這天,回憶起和他的母親坐在客廳聊天,這樣的時刻,隨著他的成年將越來越少。就像幼時的我曾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碗滾燙的粥上,集中在手里的玲瓏碗上,卻不曾察覺外公臉上的笑容,奶奶家笑著說著話的齊聚的家人,對我意味著什么,又滋養(yǎng)了我什么。
若乘上霍金所說的時光機回到過去,也只能看到平平常常的一家人坐在一起,吃著一頓平平常常的晚飯。還是孩子的我和還年輕的爸爸媽媽坐在一起,誰也不知道三十余年后我們會變成怎樣,也從來沒有算過這樣的相聚還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