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很多年前,去鳳凰山銅礦學(xué)校尋友,遇一美術(shù)老師。他的單身宿舍里掛著一幅自繪的油畫,畫上一列綠色火車正在奔馳,右上角卻粗暴地涂著黑色鋸齒狀的粗線條,顯得觸目驚心。他瞇著眼睛問我:“你覺得這個鋸齒是什么? ”我看了半晌,恍惚聽見讓大地顫動的呼嘯聲,便說:“那是火車聲音的具象化吧?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同謀般的笑了。
在這座由礦山長大的小城里,銅礦和鐵礦是常見的事物,就跟鄉(xiāng)村的稻與麥一樣。我一直覺得,這兩種金屬的聲音是不同的:鐵的聲音堅硬、短促而尖利,不由分說地切割或阻擋著什么;而銅的聲音柔軟、綿長而遼闊,能把別的響聲包容和覆蓋。如果說鐵之聲是銳角的折線,能在夜晚把人驚醒,那銅之聲就是圓形的漣漪,能把人帶入夢鄉(xiāng)——不同材質(zhì)的東西,是有著不同動靜的,就如人。
在小城博物館里,有五件出土于雙龍山麓的春秋甬鐘,最大的一件鐘體上鑄有三十六個枚。這種枚,就是銅鐘鉦部形如刺猬般的乳釘,它們對稱排列,不僅使甬鐘的音響、音色更悅耳動聽,而且以突出的立體裝飾,為銅鐘增添莊重華麗的氣質(zhì)。在青銅樂器中,編鐘是中國傳統(tǒng)禮樂文化中尊貴的樂器,是市井民間嗩吶不能比擬的——漢代張衡《西京賦》中即記有“擊鐘鼎食,連騎相過”的盛大場面。如今,那些銅銹斑斑的甬鐘靜立在博物館里的燈光下,似乎正以靜默的方式讓洪鐘大呂之音穿過千年傳來。青銅器,是大地上結(jié)出的另一種果實,是河流的凝固、石頭的開花。它的聲音,從堅硬到柔軟,俯首泥土,匍匐大地,以河流的形式傳向四方。
每一種聲音都是不同的表達,每一種聲響都有著不同的意味。古時的鐘鼓樓就有報時、報警之功用。在古中國,一些城市都有著鐘鼓樓的身影。宋代《營造法式》中就有“鼓鐘雙闕,城之定制”之說——“雙闕”,即指鐘、鼓二樓。關(guān)于彼時鐘樓撞鐘報時的場面,清代乾隆在《御制重建鐘樓碑記》上有過形象描述:
當(dāng)午夜嚴(yán)更,九衢啟曙,景鐘發(fā)聲,與宮壺之刻漏,周廬之鈴柝,疾徐相應(yīng)。清宵氣肅,輕飆遠揚,都城內(nèi)外十有余里,莫不聳聽。
——一方水土似乎有了鐘鼓樓才能平安,那么什么樣材質(zhì)的鐘,能聲傳十里呢?
若把如甕的銅鐘置于地下,會聽見什么?“聽甕”,在古代隧道攻城戰(zhàn)中頗有奇效。清末曾國荃率湘軍攻打天京時,城內(nèi)太平軍便于城墻下埋設(shè)聽甕,偵探城外湘軍動靜,以致湘軍一時無法破城。
想起一所學(xué)校。多年前,那所小樹林環(huán)繞的學(xué)校里,一口小銅鐘掛在操場中的大樹上。黃昏時分,鴉雀在夕暉里歸巢了,頭發(fā)霜白的老師敲起銅鐘,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孩子們在繞梁的鐘聲中如鳥飛散。后來,學(xué)校進入電鈴時代,當(dāng)一陣陣鈴聲像密集的蜂群飛出,孩子們受驚般而起,在操場上如潮水般涌出或退去,像是被急促的聲音追逐。此時,是否會有人想起青銅的好嗓子?
這是皖南山麓新建的民宿,外為玻璃構(gòu)成的四壁,內(nèi)有木質(zhì)的家具和鐵質(zhì)的樓梯,在白墻黛瓦的徽派古民居里,就如突如其來的外鄉(xiāng)人。每每夜晚,它一如琥珀般靜靜地吸納著月光、星云和燈火。這是寂靜的所在,可以讓人逃離喧囂,回到鏡子里的自己。我剛走向它時,卻被大門上的一張銅臉驚了一驚——形如怪獸的臉,神秘而猙獰——主人說那叫輔首。當(dāng)銅門環(huán)從時光深處叩響時,古中國庭院深深的深宅大門上,就有這種怪獸銜環(huán)的銅器。它是由輔首和門環(huán)兩部分構(gòu)成,那獸面底座稱為輔首,取“面頰”字義。傳說輔首是龍的第九個兒子椒圖,性好僻靜,警覺兇猛,能嚴(yán)把門戶,鎮(zhèn)邪驅(qū)妖,守護安寧。
輔首上的紋飾來自中國青銅器的面影。小城自三千年前就開山取銅,曾出土過一眾青銅器,其中就有商代早期的饕餮紋爵。“宗廟之祭,貴者獻以爵?!鼻嚆~爵,在商代是標(biāo)志身份的青銅禮器組合的核心器物,西周以后其地位才被鼎取而代之。這只饕餮紋爵,形如鳥雀,表面呈銅銹色,腹部紋飾饕餮——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一種兇惡貪食的野獸。其紋飾莊嚴(yán)神秘,仿佛黑暗深處有光穿透而來,而光的根部蹲伏著一頭猛虎——李澤厚先生稱之為“獰厲的美”。這是古老中國的表情,它與凝固云煙的銅銹綠、勒以紀(jì)事的銘文一起,構(gòu)成了青銅絕世的容顏。
中國青銅紋樣,來自于神奇的怪獸、兇猛的動物、葳蕤的植物,描摹自走獸、飛禽、花草、蟲魚——那些深刻、纖細而又曲折迂回的紋路里,凝聚著思想的星光、想象的云朵和信仰的香火。在青色的維度上,冶工們在熔爐前鐫刻下神跡,又匍匐于神的腳下。賈淺淺在詩作《青銅》中說:
老邁的清晨,在饕餮紋里徘徊/這一年的谷雨,身穿垂墜的長袍/把手伸向祭祀時的煙火//銅的配方/在周朝加了白芷去腥/塵俗的夢被擦得閃閃發(fā)光……
與其說那青銅紋飾是大地的指紋,不如說是一張張令人仰望的臉。
在古中國,文字和圖畫,是對萬物的命名,是人與神溝通的語言,有著神圣不朽的意義,是不能隨意涂繪的。在神話敘事中,倉頡造字竟然驚動了天地,使“天雨粟,鬼夜哭”。那些象形的文與圖,如雨水,如燈火,如米粟,在松香桑煙中頌詞紛紛,堅如金石,亮如星辰——青銅的銘文和紋飾,就有著這種意味。皖南村落有一民俗儺戲,就是在特定時節(jié),鄉(xiāng)野村人戴上儺面具由人變成神,驅(qū)魔辟邪,護佑一方。于是,我心懷敬畏地寫了篇小說,中有當(dāng)代畫家央請老銅匠將他的畫作刻于銅器上的一段:
爺爺抬起頭,眼神咬著畫家:哦,這都是你畫的?
畫家點著頭,長發(fā)又遮住半張臉。
你想刻在鼎上的作品,就是這些臉兒?
是!是!不用刻在鼎上了,把它們做成銅面具就行。
爺爺霍地挺直身子:俺不干!俺不能這么做!
畫家揚起長發(fā),臉一下子變大了:為什么? 您老說過銅鼎是神圣器物,不能亂刻亂畫,那就算啦??摄~面具,又為什么不能做呢?
爺爺一字一頓:人是凡人,可只要戴上銅面具,就是神是魔!
畫家愣住了,把頭轉(zhuǎn)向禿頂老頭:那個館長……銅面具有這種說法嗎?
禿頂老頭挺挺胸,變得神氣起來:是的,據(jù)我考證,我們這一帶有儺舞,只要人戴上銅面具,就能扮演神的角色,驅(qū)邪逐魔,保一方平安。我是青銅文化專家,不會亂說的。
畫家喃喃:不就是個銅面具嗎?有那么神神怪怪嗎?
爺爺昂起頭:你莫要小瞧銅匠,古書上說,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
圣人之作,象天法地也好,規(guī)天矩地也好,是工匠心中自有尺度,才會藏禮于器——青銅器以塊范鑄型,再經(jīng)敲打、雕琢、鍛磨,將火焰藏于內(nèi)心,呈現(xiàn)出細密的紋理和青藍的色澤,在流水與西風(fēng)中以光亮抵達深遠——這便是青銅的容顏。
在戲潤流年的鄉(xiāng)間,一方燈火戲臺,鑼鼓喧天處,生旦凈末丑粉墨登臺,上演著花好月圓的人生。一張張臉譜讓樸素的鄉(xiāng)間五彩斑斕起來:“藍臉的竇爾敦盜御馬,紅臉的關(guān)公戰(zhàn)長沙。黃臉的典韋,白臉的曹操,黑臉的張飛叫喳喳……”而大戲散場,鑼鼓歇,戲臺空,燈火闌珊處,一輪月亮從靜夜深處升起——那是不是一張夜空中飄浮的青銅的臉?
在他鄉(xiāng)的風(fēng)景區(qū),遠遠看見一座青銅武士的雕塑。既沒有大刀闊斧、夸張變形的抽象,也沒有精雕細琢、惟妙惟肖的寫實,眉眼衣飾如常人,不知出自哪位現(xiàn)實主義藝術(shù)家之手。游客擺出姿勢與它合影時,它卻出人意料地伸出手拍了拍游客的肩。那從夢幻伸向真實的手,嚇得游客一驚——不是雕塑活了,而是有人涂滿油泥、一動不動裝扮成的。
中國青銅器少有人體,多為器物。器物形制或為規(guī)則幾何形,如司母戊大方鼎為長方形,上有兩只鼎耳,下有四只圓足,古樸厚重,雄偉莊嚴(yán),似有凜然氣勢,并與傳統(tǒng)中國“天圓地方”的氣息相通;或以大象、犀牛、鸮鳥、羊、虎等動物為造型,如商代象尊,象鼻高高卷起,鼻尖處飾有精致臥虎,腹部中空,可將酒從背部開口注入,從象鼻處倒出。據(jù)說此種形制有著禮敬天地、和成萬物的中國氣質(zhì)。它們不拒蒙塵,但拒絕贗品,在流水般的歲月深處顯得靜默而孤單。
當(dāng)然,以人體為形的青銅器也是有的,如沉睡數(shù)千年的三星堆縱目銅人面、西漢吏人青銅燈等,但只是少許。也許在古中國,人立于天地間是謙卑的,難以桀驁不馴、怒目金剛的面目出現(xiàn)。人們把身段放到很低,這樣才能天地和順、一派清明。曾寫過《神國三星堆》的詩人陳修元說:“神性之根,青銅樹葉茂密,人在她的蔭蔽下,生生不息?!薄苍S,人只有弓下腰,就如稻麥般俯身大地,才能得到神的庇護。陳修元在《青銅大立人》中寫道:田疇山川,日月星光/我在,諸神在,萬姓子民在/生與死,白晝和夜晚交替/風(fēng)穿過手心,馬牧河穿過巫王的領(lǐng)地/有一年的秋天,后人供奉我于神殿/那時,鑼鼓震響,萬人爭睹/我仍是現(xiàn)在的模樣——/身高1.72 米,連底座,重180 多公斤/頭戴花冠,衣飾龍紋、蟲紋、目紋/只是那時,我仍然雙唇緊閉/聽不見人群中的竊竊私語
——無論銅器還是銅人,其中都安放著早已沉睡的靈魂,他們在千年時光中懷想、深潛或無聲地歌唱。
有腿才能站起來,人如此,器物也如此。在小城博物館里,有一件春秋時期的獸面紋鼎,出土于順安之鎮(zhèn)、鐘鳴之地。鼎方唇鼓腹,雙立耳,三蹄足,足膝部有兩道箍形圈飾,形體大氣凝重——似從山川草木而來,規(guī)整中帶著奔放的雄氣。在民以食為天的古中國,鼎作為烹飪之器,是所有青銅器中至高無上的器物,故有“一言九鼎”“問鼎中原”之說。一般來說,鼎有三足的圓鼎和四足的方鼎兩類,從尖足、柱足、圈足到款足、扁足、蹄足,足形不一,但正是有了這些腳,青銅才得以鼎立而起,鼎盛春秋。而每一足,都有對稱的線條和力量,每一鼎都有貯存的食物和隱喻——也許,它們的前世,真的是與神毗鄰而居的。
在一篇以青銅鼎被盜為題的小說中,我寫了畫家、青銅藝術(shù)館館長、游客等數(shù)位盜鼎嫌疑人,而真相撲朔迷離:
忽然,小男孩低聲喊:瞧,那個畫家!他要逃走了。
我聞聲望去,看見畫家拎著大大的行李箱從酒店里走了出來。他揚揚長發(fā),露出半張臉,抬頭環(huán)視起夜晚的北斗島,然后向慢慢靠近的出租車招起手。小男孩說得沒錯,他要逃了,沒說“夜晚才剛剛開始”就要逃了。他的行李箱看上去很重,拎著很吃力。他鉆進出租車的身影,讓我想起了貓。出租車悄無聲息地駛離,駛向叮當(dāng)作響的銅鈴橋,駛向?qū)Π兜你y城,或許,還會駛向更遠的地方。
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只銅鼎跳著腿腳,跟著畫家走了。
——是的,青銅鼎在我的夢里自己走丟了,有腿,就會自己行走。
小城有數(shù)家銅雕銅藝廠,制作的銅工藝品多為吉祥之物,如“馬到成功”之馬、“招財進寶”之豬、“萬象太平”之象、“松鶴同春”之鶴、“一飛沖天”之鷹,甚至還有寓指財富的老鼠。這些銅動物被賦予了美好的寄寓,既傳流著古代青銅的遺風(fēng),也映射著世俗煙火的期盼。那些廠也鑄大型人物雕像,皆為過往的歷史人物,只為表示緬懷、景仰之意——有誰會用銅為活著的人造像嗎?
“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p>
真正能讓人站起來的,也許不是腳,而是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