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丹

夜游園

夜愈深。溫度乘著降落傘，平緩地墜落。

胸前一陣冰涼，像目睹一場隱秘的儀式。

你在沒有你的公園游蕩，以隱身的方式

活著。出口緊閉著，像你暫時性的失明。

一股不可救藥的氣息，混淆在灌木叢中。

一群人沒有把握，向你靠近，后又遠(yuǎn)離。

他們攜帶著海水咸腥的味道。你不確信。

他們躲藏深藍(lán)色的筆記本，剩下的那篇

殘損的航海日志，能否算預(yù)留的墓志銘：

“一艘沉到海底的船，定在冷靜的夜晚

彈回海面，仿佛蹦極，仿佛火山噴發(fā)。”

水手帶著簡單的行李，站在你的門口。

你因此，返回物質(zhì)的出租屋，返回黑暗。

“走得再遠(yuǎn)的人，也要返回一枚繭子?！?/p>

夜在不斷縮骨，僅剩下一扇通明的窗戶。

窗外是僵硬的風(fēng)景，一座沒有風(fēng)的春天。

貓的嘶叫像錐子，無法在你耳蝸中站直。

水手的腳步聲是圓的，以任何角度流行。

屋內(nèi)陰暗，地板返潮，卷曲如一片白紙。

你無端追憶，可是無法抵達(dá)的地方太多。

像你靜靜地承受生活的厄運，像你處變

不驚，仿佛平息了一場曠日持久的不安。

濱?；▓@

一座私人花園，像一朵不醒目的胸花

別在狹長而荒涼的土地上。

這座無人認(rèn)領(lǐng)，甚至寬到?jīng)]有邊緣的

花園，一邊建造，一邊又在坍塌。

“海濱花園就是你必須穿越

才能看見的沼澤地?！辈菖锢餂]有其他人，

窗戶，像一架反裝的高倍望遠(yuǎn)鏡，

你無意中窺見了內(nèi)心的風(fēng)景。

你伸展在草地上，松開指間的浮冰。

低矮的灌木叢無規(guī)則地蔓延，

像她的燃燒著的裙擺，一層疊著一層。

柏樹像一群墨客，枝頭掛滿沉默的果實。

你預(yù)測著降臨塔頂?shù)?/p>

異物，卻不可預(yù)測未來。

你離危險的含水層那么近，雖然

你的手指干燥，像一截樹枝。

你的合法身份是個三流的植物學(xué)家，

察覺草木生長，綠色血液流淌不息。

“自然法則才是花園的主人?！?/p>

你記起夏日，住在花園里那位沒有指紋的

客人，在月季的葉脈上避難，

他往往在貯水池旁等來暴雨。

“不要過問漂泊者的來歷?！彼枪陋毜?/p>

東方植物，喜歡一個人去海邊，

等待劃著木舟從深海返回的捕鯨人。

天使電臺

1

一部由桌椅和紙筆搭成的原始

電臺，仿佛一把單弦琴的呼吸。

愛，是它唯一的語法準(zhǔn)則。

每個音的演奏都近似于本能，

又艱難，像絕壁上的巖羊

認(rèn)真地舔食薄冰般的月光。

就好像月亮才是山野的主人

制定了如此奇絕的輪牧路線。

如你所知：天使也是聲音的

仆人，她低頭時也看見黑暗。

2

天使電臺是探索心靈的發(fā)明，

原理是：愛是萬能的解藥。

再懸殊的緯度也不能稀釋天使

光榮的血統(tǒng)，它突破了險阻

只為維護(hù)聽眾心靈的避難權(quán)。

“即使一個貧血的聲音，

也能擊中主動迎前的靶心?！?/p>

這得益于詩的魅力讓你豎起

比目魚般的軀體?！安灰獡?dān)心

誤解，因為思維也有其挫折?！?/p>

3

聲音像個懸浮的氣球，被天使

拽在舌頭上?！奥暡ㄈ绯毕?，

給童年的記憶之龕除銹?！?/p>

每個電臺都是幽閉的走廊，

將聲音搗碎，抵達(dá)耳蝸時

又拼成原樣。聲音被照搬，

貼近你，多么像一次耳語。

一次如此完美的造景運動，

空氣扮演了鏡子的戲份。

“一位沒有留下腳印的信使?！?/p>

4

在聲音的考古學(xué)家看來，

你屋內(nèi)臺燈的圓形光圈之下

就是一處聲音的遺址。

居然還帶著星辰的體溫，

“星辰曾作為電臺的中繼站，

聲音在那兒獲得了翻越山河的

勇氣?！爆F(xiàn)在，在你的落發(fā)

之中，你定能找到聲音的細(xì)骨

和灰燼，仿佛世間的一切

幸福，無不來自天使的暗示。

生日照：德里克·沃爾科特的花園

想必，正是這座島嶼支起了你的兩個美洲。

參加聚會的客人見證了這個支點的榮耀。

詩人的后花園處于一個良灣，極像西班牙港。

我終于理解了以往你在詩行的布景，

海浪不止地沖刷你的后花園，詞語因而獲得

換不完的面具。白色的椅子將大家聚攏，

你喂養(yǎng)的幾只白鷺出于羞澀，隱入了樹籬，

是你將它們從最高的山巔帶回你的島嶼，

實際上你并沒有位移，是世界正向你俯首，

西班牙港也因為你變成地球的另一極。

詩人臉色鐵紅，穿粉色的短袖，啤酒肚，

光著腳丫仰臥在長椅上，雙腿交叉，

按下快門的瞬間，你的眼側(cè)向鏡頭。

草地青青，赤道附近的國家經(jīng)年如此，

客人們曾舉杯喝茶，試圖消解暑氣

和兩個美洲的敵意。兩棵熱帶的棕櫚

看上去并無特別之處，它們伸出長葉

過濾你們的談話，但詞語的火星還是

引燃了扇葉的綠色心臟。樹籬中的白鷺

索性飛得更遠(yuǎn)、更高，像只中國鶴。

背對鏡頭的女士卷發(fā)把海浪引入了

交談?！昂＠耸欠裣磉^你的后花園？”

“大海和我展示各自的絕技，從不厭倦；

難能可貴的是：讀者也不曾厭倦?！?/p>

左上角是另外一座島嶼，有點模糊，

程度近似于中國詩人用象形文字寫詩。

作為生日禮物，善于即興表演的大海

早早為你安排了新的旅程而只給你

舊的景物；而這兩座島嶼各自的海岸線

是否就是詩人共同守護(hù)的語言的底線。

【代表作】

葡萄園中的黃昏和夜晚研究

1

農(nóng)業(yè)之景和暮色之景在葡萄園內(nèi)重合，

晚霞正在給風(fēng)景蓄水，透支的它薄得

像翼，仿佛蟬再一聲尖叫就能將自己刺破。

群鳥關(guān)閉了赤幟的引擎，落日因為自身之

重而

西沉天際。守園人躺在涼椅上，

和空氣對談，這讓他的虛無漲到了頂點，

連內(nèi)心膽怯的斑鳩也無視他的存在，

潮水般來了又去，只為早熟的果粒。

他起身巡園，在田埂上遇見昨天的自己，

順著他干枯的手指：梯田之下的池塘，

干涸得像只白底的碗，蛙聲藏匿其中；

再往下，河水緊緊抱著鵝卵石不肯松手。

他仰起頭：月亮明晰，像是宇宙的缺口，

古老的白光均勻地鍍涂在我們這個星球。

“是的，唯有月光偏袒露宿的農(nóng)民?！?/p>

其實已顯傾斜的寺廟，也由月光支撐。

他再次回到掛滿青果的葡萄藤下，

即將到來的豐收也讓他陷入一絲憂愁；

他合上沒有紋路的手掌祈禱：“再過積年

勞作，我的手掌也能變得藤條般甜蜜?！?/p>

2

大地熄滅之后，葡萄園獲得了片刻安寧，

在茅屋前，他的視線之內(nèi)沒有活動之物，

女兒送來的晚餐中夾著一片加糖的午夜，

月亮停泊在山頭，好讓她順著銀色的小徑

返家。梯田渾濁，仿佛是涂了一層灰釉。

山谷中起霧，上升，積聚，掩護(hù)著理想

發(fā)育。鳥鳴仿佛從日光的極權(quán)緩過神來，

枝葉在白天蜷縮，現(xiàn)在，它打開了自己。

月光打磨著葡萄粒，經(jīng)反射的光能照進(jìn)

他心里。“萬物向你展示它本有的表情，

只因你忠于內(nèi)心?！惫畯慕褚归_始下墜，

它們忠于萬有引力，緩解了內(nèi)心的不安。

果實也從波爾多液中解放出來，在根系的

輔助下加緊釀蜜，化身未來的糖罐。

他在空腹的土地勞作，保護(hù)著未來的繁殖力。

仿佛他徹夜逡巡，就能護(hù)住梯田的繁榮。

“在歷史中消失的卻在農(nóng)業(yè)中獲得重生?！?/p>

他披上霧水，從每一粒果實中進(jìn)入永恒。

（發(fā)表于《江南詩》2021 年第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