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鄭青松
時下,中學生作文中的記敘,常“綠色”難覓,尤其不乏套話、空話、假話。有人曾調侃作文選材:“路上撿到皮夾子,紅綠燈下扶盲人,上橋幫人推車子,公交車上讓位子,放學后留在教室里抹桌子?!弊屓颂湫苑???磥?,不掀起一場“綠色革命”,很難還記敘一片晴朗的天空。
在日常生活中,“綠色食品”是指純天然的食品,它不含任何的“添加劑”;而在寫作中,“綠色記敘”則是指順乎自然的記敘,它不含任何的“增高劑”。下面筆者通過品讀一篇名家妙作,來解讀“綠色記敘”的三個要旨。
老 嫗
梁曉聲
那是一個賣茶蛋的老嫗。12 月的一個冷天,兒子須作一篇游記,我?guī)奖本垜c峽附近“體驗生活”。
賣茶蛋的皆鄉(xiāng)村女孩兒和年輕婦女,就那么一個老嫗,躋身她們中間,并不起勁兒地招徠,偶爾發(fā)一聲叫賣,嗓音是沙啞的,所以她的生意就冷清。茶蛋都是蛋煮的。老嫗鍋里的蛋未見得比別人鍋里的小。我不太能明白男人們?yōu)槭裁催B買茶蛋都要物色女主人。
老嫗似乎自甘冷清,低著頭,撥弄煮鍋里的蛋。時時抬頭,目光脧向眼前行人,仿佛也只不過因為不能總低著頭,目光里絕無半點兒乞意。
我出于一時的不平,一時的體恤,一時的憐憫,向她買了幾個茶蛋?;钤诤萌诉吷系娜耍蟮謨刃亩紩a生這種一時的小善良,并且總克制不了這種自我表現的沖動——表現了,自信自己仍立足在好人邊上,便獲得一種自慰。
老嫗應找我兩毛錢,我則扯著兒子轉身便走,佯裝沒有算清小賬。兒子邊走邊說:“爸,她少找咱們兩毛錢?!蔽艺f:“知道,但是咱們不要了。大冷的天她賣一只茶蛋掙不了幾個錢,怪不易的。”于是我向兒子講,什么叫同情心,人為什么應有同情心,以及同情心是怎樣一種美德,等等。
兩個多小時后,我和兒子從公園出來,被人叫住——竟是那老嫗。她袖著手,縮著脖頸,身子冷得佝僂著?!澳銊偛刨I我的茶蛋,我還沒找你錢,一轉眼,你就不見了?!崩蠇瀼男渫怖锍槌鲆恢皇郑煽莸囊恢焕鲜?,遞給我兩毛錢,皺巴巴的兩毛錢。
兒子仰臉看我,我不得不接了錢。我不知自己當時對她說了句什么,而公園的守門人對我說:“人家老太太,為了你這兩毛錢,站我旁邊等了那么半天!”
我和兒子又經過老嫗攤前時,見一老叟,守著他那煮鍋。如老嫗一樣,他低著頭,撥弄煮鍋里的蛋,偶爾發(fā)一聲叫賣,嗓音同樣是沙啞的。他的目光偶向眼前行人一脧,也不過是任意一脧,絕無半點兒乞意。比別人,生意依舊冷清……
人心的尊貴,一旦近乎本能的,我們也就只有為之肅然了。我覺得我的類同施舍的行徑,于那老嫗,實在是很猥瑣的。
上文描寫了一位賣茶蛋的老嫗,這是位不起眼的小人物,卻具上上人品。讀之,讓人有一種久違的感動和“復得返自然”的愜意,何也?皆緣于以下三個“回歸”。
就做人而言,“本色”乃是一種大家風范,乃是“一種不再需要對別人察言觀色的從容……一種無須聲張的厚實”(余秋雨語)。故曰:“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睂τ谖覀兊挠洈?,讀者最欣賞的是對生活“本色”的表現,而不是“作秀”的表演。這就要求我們在記敘時,動作不要“變形”,語言不要“變調”,情感不要“變溫”,思想不要“變格”。還人物、事件以本分、本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其實,越是本色的,才越具有感染力;越是本色的,才越具有震撼力。
上文中,老嫗的為人處世是本色的,這主要體現在三件事上:其一是“叫賣”。老嫗的叫賣方式是“并不起勁兒……偶爾……沙啞的”。她為什么不像其他人那樣起勁兒叫賣呢?因為她覺得做生意應該講究公平,其規(guī)則就是顧客可以根據商品的質和量決定是否購買,你不能為了自己生意好做,就去搶別人的生意。其二是“脧人”。老嫗脧人的眼神是“目光里絕無半點兒乞意”。她為什么能這樣自尊自重?因為她覺得自己在“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在靠自己的辛勤勞動掙錢持家,并不低人一等。其三是“找錢”。老嫗為了找給“我”兩毛錢站在公園門口等了半天。她為什么要這樣堅持?因為她覺得一分錢便宜也不能占。這三件事折射出老嫗“人心的尊貴”,而這份“尊貴”是“近乎本能的”,回歸了本色。
“平凡”才是生活的自然狀態(tài),然而,正是這平凡的人、平凡的事“給我最多感動”。即使是那些偉大杰出的人物,其生活的自然狀態(tài)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也是“平凡”的。如果我們在記敘中著意“拔高”人物的思想境界,讓他們勉為其難地去言其所不能言、為其所不能為,那就不是“順乎自然”了。
上文中,“我”的立身行事是平凡的,這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其一是“小善良”。為什么說不要應找“我”的兩毛錢是“小善良”呢?因為兩毛錢數額極小,“我”便順心意而為。其二是“小私心”?!拔摇辈灰伊愕膬擅X,其實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我”要現身說法,向今天來“體驗生活”的兒子闡釋有關“同情心”的諸多話題。其三是“小自省”?!拔摇弊詈鬄槭裁醋载煛扳崱蹦??因為老嫗退還“我”多給的兩毛錢是本能的,而“我”不要找零的兩毛錢是刻意的?!叭 崩锾N含著自我觀照、剖析和批評,讓“我”回歸了平凡,而這也正是作家梁曉聲的平民情懷,“我的寫作不必再裝深刻……文學一定要以平常心來看待”。
老舍《駱駝祥子》里有一句話:“這世間的真話本就不多,一個女子的臉紅,勝過一大段對白?!庇洈⒅凶钅艽騽幼x者的是一個“真”字,讀者呼喚著真摯的情感、真誠的態(tài)度、真切的感受、真心的英雄……也許只有這些“真”的疊加,才能讓“80后”的韓寒的那句調侃——人第一次說真話是在寫情書的時候,而說假話是在寫作文的時候——只是笑談,而不是現實。
上文中,故事的發(fā)生、發(fā)展符合生活邏輯,這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其一是可觸摸。北京12 月份天氣的確是寒冷的,這一描寫可以使擺攤掙錢的不易更有生活的觸感,而這份“不易”又使冷得佝僂著卻一直等著“我”找錢的老嫗的尊貴人心更加可感。其二是有緣由。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從老嫗的老伴同樣自甘冷清、堅守人格的做派來看,從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中可以走出像老嫗這樣有著尊貴人心的人。其三是合情理。為什么仍有人從生意冷清的老嫗的鍋里買茶蛋呢?因為社會上有像“我”這樣富有同情心的人,此舉自在情理之中了。
如果說“綠色”養(yǎng)眼的話,那么“綠色記敘”就不僅養(yǎng)眼,而且怡心怡情了。就讓我們“以順乎自然為要”,回歸平凡、本色、真實,還記敘一片晴朗的天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