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緣

(澳門科技大學,澳門 999078)

重疊式是漢語詞法研究的重要內容。劉丹青對前人研究進行總結并提出“把重疊看作一種抽象的語言手段,這種手段和具體語言單位結合便會產生一個新的形式,重疊式”[1]。朱德熙[2]對于形容詞重疊式的探究為重疊研究奠定了基礎。隨著工作的深入,學者們對于重疊的研究更為細化,從重疊的詞法、詞類[3]、語用[4]等角度進行了分析。

相對于普通話,方言中重疊式的使用頻率更高,使用范圍更加廣泛,尤其是在閩語區(qū),例如潮汕方言(根據中國語言地圖集第2版,潮汕方言屬于閩語閩南片潮汕小片),重疊式形式尤為豐富,功能也更加多樣。施其生[3]對潮汕話重疊式進行了考察,他認為在功能上,“AA”類重疊式在功能上有一種使基式形容詞化的傾向,且有轉類的功能,如“驚”意為怕,“驚驚”表示為害怕的樣子由動詞行為轉變?yōu)楸硎厩闋睢?/p>

除此之外,它還有豐富的語義功能,大致有三類:其一為表極量功能,如例(1)中用“底底”表示最下面,李小軍、吳才勇[5]提到,重疊表示極量這種功能在其他方言中也存在;其二有表周遍的功能,如例(2)中,潮州話中動詞重疊“搬搬”就有了周遍的含義,表示全部;其三表減量,例如(3)部分形容詞的重疊可以表達輕微的含義,這個用法與普通話類似。

例(1) 條褲我放虛格底底。(那條褲子我放在最里面了。)

例(2) 撮家具搬搬出去。(把家具都搬出去。)

例(3) 這碗藥食著苦苦,吾知落了咪個。(這碗藥吃起來有一點兒苦,不知道下了什么。)

以上研究豐富了學界對潮汕方言重疊式的認識,但依然還有可拓展之處。從潮汕話重疊式的研究上看,前人主要集中于詞匯的構詞、語義功能和音變等方面。董秀芳[6]認為,漢語是一種主觀性凸顯語言,其主觀性范疇發(fā)達,對詞法和句法產生了系統(tǒng)的影響。重疊作為一種漢語常見的詞法表達,一般認為承擔的是構詞功能,對其主觀性的意義重視不足。從主觀性角度對潮汕方言重疊式進行的系統(tǒng)研究還不多見,筆者以AA式重疊為例,系統(tǒng)介紹潮汕方言重疊式及其主觀性,研究潮汕方言AA類重疊式具有何種主觀化的功能,具體表現是什么。

一、潮汕方言“AA”式疊詞主觀性表現

現有研究表明,漢語表達存在一定的主觀性,即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tài)度、情感,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印記[7]。主觀性往往集中在口語化的表達中,故在方言中的體現更為顯著。潮汕方言屬于閩語閩南片潮汕小片,“AA”類重疊式豐富,在重疊式中體現出表達的主觀性。以下將從主觀增量、主觀減量,主觀貶義感受、主觀親近、主觀褒義五個層面對潮汕方言中“AA”類重疊式的主觀性進行討論。

(一)主觀增量

主觀增量又叫主觀大量,指的是主觀上認為的形狀的增大、強度的增加及程度的加深、連續(xù)性[5]。潮汕方言中部分能愿動詞、心理活動動詞重疊有主觀意愿加強的意義。這類疊詞在日常的口語交際中,突出了說話者的主觀情感。

例(4) a.擰敢敢食,免用客氣。(你放心大膽地吃,不用客氣。)

b.擰隨便吃,李總等下著到。(你們隨便吃,李總等下就到。)

例(4)中的a、b兩句在潮汕話中表達的意義近似,但(4)a中的能愿動詞“敢”重疊后,表達“放心大膽”的意思,明確主人盛情邀約的一種主觀心情。

除此之外,在正式或客套的情境中是不能使用“敢敢”的,這從側面印證了疊詞“敢敢”具有一定的口語化、主觀性。潮州方言的心理活動類疊詞重疊也起主觀強調的作用。

例(5) a.你膠己做了咪個,你心知知個,免用北人講。(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知道,不用人講。)

b.你做咪個,你心里是知個,免用北人講。(你做了什么,你心里知道,不用別人講。)

c.老師講的這個知識點,你是會知的個。(老師講的這個知識點,你是知道的。)

例(5)a(5)b中的用詞“知道”和“知知”意義相近,都表示的是做事者內心對這件事情的了解,但用“知知”時更突出說話者主觀強調聽話者對于這件事各方面的了解程度。在沒有主觀傾向的情境如(5)c這個句子中,就不能使用疊詞“知知”。

潮汕話中能用重疊形式表主觀增量的還有形容詞的重疊,例(6)中做狀語的形容詞“猛”和它的重疊形式“猛猛”都可以用在動詞前,表示“快”,但使用時有主觀程度的差異。通常來說,“猛行”帶有祈使的意味,而使用“猛猛行”時,強度增加,說話者突出遲到的緊迫感,還兼有催促和不耐煩的情緒,表達了說話人較為強烈的感情色彩。

例(6) a.猛猛行哇!咯愛遲到了。(你快點走,都要遲到了。)

b.猛行!咯愛遲到了。(快走,都要遲到了。)

(二)主觀減量

1.主觀數量減少

朱德熙指出“在定語和謂語兩種位置上的時候,完全重疊式不但沒有加重、強調的意味,反而表示一種輕微的程度”[2]184。潮汕方言中“AA”重疊有表示主觀數量減少的作用,常用表示小稱的“膩”重疊為“膩膩”來形容“一點兒”,在重疊的過程表達說話者主觀上強調的數量減少。

例(7) a.邁放醬家,膩膩好。(不要放這么多,一點點就好。)

b.邁放那么多,點膩就好。(不要放這么多,一點就好。)

c.搴吶,咯無點仔膩。(拿著吧,也沒多少。)

在潮州話中“點膩”“點仔膩”“膩膩”都有表示“一點兒”的意思,從客觀詞義的角度分析,三者用法差別不大。但是從語境上來說,疊詞“膩膩”更加強調說話者的主觀少量含義,所以在表達少這一程度時一般會選擇“膩膩”,有更強烈且主觀的減量感。

2.主觀程度減輕

前人的研究總結出潮州方言中部分形容詞重疊有表示稍微含義,施其生指出“重疊式一般作謂語時程度減弱”[3]并將之歸納為語法功能的變化,但此重疊形式也有表示主觀程度的減量?！癆A”式形容詞重疊的使用大多在有一定情感基礎雙方,使貶義詞的貶義感在一定程度減輕。

例(8) a.依指只狗肥肥吶,甲依媽媽平樣。(這只狗胖胖的,和它媽媽一樣。)

b.只狗過肥,甲依媽平樣。(這只狗好胖,和它媽媽一樣。)

c.只肥狗甲依媽平樣。(這只胖狗和它媽媽一樣。)

這里的“肥肥”就有減量的作用,一是程度上削弱了肥的程度,二是將“肥”的貶義感在主觀上大大減弱。如果說話者對這條狗有強烈貶義感(8c),則不會使用重疊形容詞來進行描述。再如:

例(9) 只手疼疼,你來給我看下。(我的這只手有一點兒疼,你來幫我看一下吧。)

從客觀上“疼疼”的重疊減弱了疼痛的程度,主觀情緒上降低了對于“疼”所帶來的不好的體驗。如果是疼痛到達了一定程度,或是為了表達說話者對疼無法忍受的情緒,便不能使用“疼疼”,只能使用“過疼”“疼死”這樣的表述。與此相似,作程度減輕作用的詞匯還有:酸酸(酸痛的感覺)、傾傾(傾斜的樣子)。

(三)主觀貶義感受

“重疊”有使其基式“狀態(tài)形容詞化”的功能,在語義特征和語法功能上都接近狀態(tài)形容詞的重疊式[3],這類詞大部分成了約定俗成表達。而潮州話在部分名詞重疊做形容詞使用會包含著一定的主觀貶義色彩。

例(10) a.這塊牛扒鐵鐵,無便咬動。(這塊牛扒吃起來像鐵一樣硬,沒辦法咬得動。)

b.這個保護膜鐵鐵,肯定很防刮。(這個保護膜像鐵一樣,肯定很堅硬。)

這里的“鐵鐵”取的是鐵這個事物硬的特點,一般用于表達食物過分硬的口感,帶有主觀的貶義感?！拌F”字重疊,雖提取其堅硬的含義,但在表達中不可用于褒義的語境(10)b。再如:

例(11) a.傷口物著酒精咯,雪雪疼。(我的傷口弄到酒精了,有一種涼颼颼的刺痛感。)

b.你去虛口著穿加件,落雨囁雪雪。(你去外面的時候多穿一件衣服,下雨了冷得人直哆嗦。)

c.空調房內雪雪,過舒服。(這間空調房很涼快,很舒服。)

這里所取的是雪觸感冰涼的含義,可以表達酒精碰到傷口時那種刺痛感,主觀上表示對這種涼感的貶義,與涼爽的含義是不同的,故不能使用(11)c的表達。當然,此類疊詞用法也與說話人的主觀傾向有關,如果語境本身不帶有主觀傾向時,便較少使用此類“AA”式疊詞。

前文所述,潮州話部分名詞重疊做形容詞,主要針對的是個人的主觀貶義感。這類型容詞重疊,還可以表示對人的主觀貶義形容。其主觀性體現在,這部分形容不僅表現在對人特征的描述上帶有一定的貶義,更是強調了對人的不親近甚至是厭惡的情感。

例(12) a.主物看著柴柴,肯定是腦孬。(這個人看起來呆傻的樣子,腦子肯定不好。)

b.主弟仔柴柴,掂掂物錯。(那個弟弟暈暈乎乎的,總是把東西搞錯。)

c.主弟仔掂眩眩物錯。(那個弟弟總暈暈乎乎把東西搞錯。)

“柴柴”一詞,形容人像木頭一樣死板,除此之外,在潮州方言中,“柴”的重疊不僅有形容人不聰明的貶義含義,也是加深了對人不喜歡的貶義程度,帶有一定主觀性。對比(12)b、(12)c,對于不同的話語受事,用詞有所不同,若用于形容親近的人,一般用眩眩這樣的中性形容疊詞。

(四)主觀親近量

朱德熙指出“定語和謂語位置上的單音節(jié)形容詞重疊式還往往帶有愛撫、親熱的意味”[2]184。蔣協(xié)眾、唐賢清指出“漢語的一些官話方言、吳語、晉語、閩語等可以用名詞的重疊形式來表示指小”[8]。在潮州方言中,部分名詞和形容詞通過重疊可以一定程度上表示說話者的主觀喜愛,運用在特定的語境場合中。在表達排斥、貶義、否定的語境中(13)b,這類疊詞不成立。

例(13) a.主妹妹過如,多少歲啊?(這個小妹妹真可愛,多少歲了啊?)

b.紫主弟兒作死/主弟仔作死人。(那個小弟弟吵死了。)

c.主弟弟作死人。(那個小弟弟吵死了。)

潮州話中的“妹妹”“弟弟”除了可以表示親屬關系以外,也可以是表示祖輩對小輩的稱呼。在使用的演變過程中,主觀上就有了喜愛親近的含義,一般表示對小輩的喜愛,特殊情境下也可以表示對小女孩兒、小男孩兒的親近。再如:

例(14) a.只狗仔乳乳,出世兩三個月定。(這只小狗奶呼呼的樣子,才出生兩三個月。)

b.只狗仔無滴呢,蔗出世沒多久。(那只狗才沒多大,剛出生沒多久吧。)

除此之外,一些重疊式對小事物的形容詞也可帶有主觀的親近,例如“乳乳”,這里對如名詞“乳”的重疊,用來形容剛出生的、可愛樣子的動物或者人物。主觀情感上表示對可愛事物親近感,“乳乳”帶有一定的主觀褒義性,不能形容討厭的事物(14)b,與此類似的詞匯還有“嘟嘟”“奶奶”。

(五)主觀褒義

潮州話中大部分形容詞重疊不改變詞性,仍起修飾的作用。李勁榮、陸丙甫指出“客觀上來看,形容詞重疊式可以滿足不同情境的需要而準確地將其特征或狀態(tài)描繪出來,并使其達到足夠的量”[9]。但從主觀角度來看,此類型容詞的重疊比本身單字使用有了更強烈的褒義感和主觀喜愛色彩。

例(15) a.紫條裙雅雅,過好看。(這條裙子精致典雅,真好看。)

b.這座房子古樸典雅,有千年歷史了。(導游講解)

“雅”本身可以單用,重疊后同樣表示精致、漂亮?？陀^上,重疊在沒有改變詞性的基礎上強化了事物的特性。主觀上,不僅加深了褒義詞的情感色彩,也強調了說話者的主觀喜愛之情。如果是在正式場合或是陳述式客觀評價中如(15)b一般不用此類疊。再如:

例(16) a.你膠己做個手工啊,如如,過好看。(你自己做的手工啊,好精致小巧,很好看。)

b.看著如如,買一個阿邁?(看著可可愛愛的,要買一個嗎?)

c.看著會如,買一個阿邁?(看著挺可愛的,要買一個嗎?)

“如”表示可愛,小巧,在客觀描述與主觀稱贊中都可以使用。疊詞“如如”加強了“很”的含義,強調說話者對于事物的主觀褒義色彩與主觀喜愛之情。對比(16)b、(16)c中“如”的使用,(16)c可以作陳述使用,那么在程度上(16)b比(16)c中“會如”“過如”更深,有了更強烈要買的意愿,從而凸顯了形容詞疊詞的主觀褒義。這類詞匯還包括“巧巧”“美美”“婷婷”。

二、結語

本文對潮汕方言“AA”式重疊在語境中所包含的主觀性進行了考察,分析了此類疊詞在使用時的主觀功能,并通過對比對其主觀性進行驗證。首先,潮汕方言作為閩語區(qū)的重要一支,在疊詞使用上尤為豐富,疊詞的使用不僅僅體現詞匯的語義功能、語法功能和韻律功能,而是進一步體現了詞匯的文化性、主觀性。其次,本文就“AA”式重疊的主觀性進行了探討與分類,通過語境對比、近義詞辨析發(fā)現此類疊詞的主觀性可以體現為以下五類。其一,疊詞可以表示主觀增量,即部分能愿動詞、心理活動動詞重疊可以突出說話者的主觀情感。其二,表現為主觀減量、主觀減量,其中包含數量減少和主觀程度減輕。其三,疊詞可表示主觀貶義感受,這類型容詞重疊無論是對人或是對物都不僅表示了主觀貶義的形容,更是強調了不親近甚至是厭惡的情感。其四,為主觀親近量,在重疊表小稱的同時表達了說話者的主觀親近感。其五,為主觀褒義量,在形容詞本身有褒義含義時對其重疊,可以起到突出說話者褒義情感,并使其褒義性達到足夠的量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