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昱鯤

人工智能時代，大概率是人和人工智能的共同繁榮：人類的物質(zhì)水平會有很大的提升，社會會變得更安全、更舒適。這當然是一件好事，所謂社會進步，不就是往這個方向嗎？但是，過于安全、舒適的世界，其實是一個巨大的心理陷阱。這可以跟現(xiàn)代社會給我們挖的身體陷阱來做個對比。

人類進化于一個熱量匱乏的環(huán)境，所以進化出了偏愛高熱量食物、盡量少運動以節(jié)省熱量的傾向；同樣，人類的進化環(huán)境里危機四伏，生存和繁衍面臨巨大挑戰(zhàn)，因此人類就進化出偏愛安全、舒適的傾向。

人類按照自己的偏好來建設社會，社會繁榮的標準也就是大家吃飽喝足、安全穩(wěn)定、生活便利，因為這是人類天生向往的境界。

但是，過多的熱量、過少的運動，帶來了肥胖、心血管疾病、身體虛弱等問題。這是大家所熟知的。但是，你可能沒有察覺到的是，過多的安全、舒適，也同樣地侵蝕了現(xiàn)代人的心靈，讓我們變得更加脆弱和虛無：如塔勒布《反脆弱》、海特《嬌慣的心靈》中所述，過于安全的成長環(huán)境，會讓孩子長大之后更加脆弱。他們的心理就像在無菌房里長大的嬰兒，對于細菌的抵抗力更加低下。精米、精面之類的食物，不需要仔細咀嚼就能輕易消化，口感很好，但是會傷害你的健康。同樣的，沒有經(jīng)過艱苦奮斗就得到的成就，也早已在暗中標記好了價格，讓你的心理更加虛弱。

人類天生渴望信息，因為在人類進化環(huán)境里，信息是非常寶貴的資源。你比別人多知道一些東西，就多了一分生存的希望。因此，人類社會一直是在向拼命增加信息的方向發(fā)展。如新摩爾定律指出的：人類智能每兩年增加一倍，其中的一個主要表現(xiàn)形式，應該就是信息的指數(shù)級增加。但是，過多的信息帶來的問題就是：人們會選擇自己喜歡的信息，比如支持自己結論的信息，由此造成信息繭房；能滿足自己偏好的信息，比如那些網(wǎng)絡爽文，由此又對世界構成不現(xiàn)實的期望，遇到一點挫折就埋怨世界對自己不好，女性對男性的底線要求是達西，男性對女性的底線要求是黃蓉。懷著這樣的心態(tài)生活，可不得整天覺得“人間不值得”嗎？

選擇的多樣性也體現(xiàn)在了觀念市場上。只要你想要，市場上總有一套言之成理的觀念體系可以支持你（這個市場現(xiàn)在也下沉了，以前還都是要到圖書館的皇皇巨著里去找，現(xiàn)在微博里的140個字就能滿足需求），但對道德構成了重大挑戰(zhàn)，也容易導致虛無主義。

怎么辦呢？在身體上，你需要健康飲食，少吃甜食、細糧、高油脂食物，多吃高纖維食物、多運動。同樣的，在心理上，你需要少追求廉價的快樂，多追求艱難的高質(zhì)量的積極心理，自愿給自己設置高目標。

很多人都誤以為積極心理學就是讓大家越積極越好、越快樂越好。其實不然。積極心理學一直反對廉價的快樂，推崇高質(zhì)量的積極心理，比如心流、意義、美德。只講開心快樂、心想事成的積極心理學，是庸俗化了的積極心理學。就像那句“未經(jīng)審視的人生不值得度過”一樣，我認為“未經(jīng)奮斗的快樂不值得擁有”。再進一步說，快樂應該是奮斗的副產(chǎn)品，是你在奮斗過程中享受的樂趣、奮斗目標實現(xiàn)后的成就感、奮斗可以給社會帶來的貢獻、奮斗為你實現(xiàn)的人生意義的過程中，順便帶來的感受。如果只是要追求快樂，那么像《美麗新世界》里一樣吃藥就行了，你有一套多巴胺系統(tǒng)就好了，內(nèi)啡肽和催產(chǎn)素都是多余的，智能和意識對你來說就更加是浪費了。

心理學上早就有大量相關研究，比如：壓力太大固然不利于人的發(fā)揮，但壓力太小也不行。人是需要一定的壓力，才能表現(xiàn)良好，只要別過分就好；從小經(jīng)歷過一定逆境的孩子，只要不是太嚴重，長大后心理韌性會超過那些沒有經(jīng)歷過逆境的孩子；注重幸福的人，反而比不注重幸福的人更不幸福。

所以，我對人工智能時代最大的擔心就是，即將如同山崩海嘯一般向我們撲來的快樂享受，比如真實體驗級別的虛擬現(xiàn)實技術游戲，讓你可以在虛擬世界里輕易獲得在真實世界里要付出大量努力才能得到的成就；按你心愿定制的故事、電影，可以滿足你任何代入的快感；通過心理變現(xiàn)圖靈測試的機器人圍繞在你身邊，可以今天體驗霸道總裁角色，明天又體驗一把身為大明星的快樂。

但在這酷炫的外表之下，依然是那副兩萬年前的血肉之軀，而在這副血肉之軀的頂部，仍然是那個野蠻人的大腦。這就是人類的“伊卡洛斯困境”。伊卡洛斯是希臘神話里能工巧匠代達羅斯的兒子。他們父子倆被困在迷宮里。為此代達羅斯用蠟和鳥羽做出了人工翅膀，綁在他和伊卡洛斯身上，幫助他們飛出迷宮。他告誡兒子說：

我最親愛的孩子，聽我說該如何振翅飛翔：不要飛得太靠近太陽，也不要太靠近大海。要在中間飛翔。如果你飛得太低，水汽會沾重你的羽毛；如果飛得太高，太陽會融化你的翅膀。

但是，伊卡洛斯飛起來之后，越飛越興奮，越飛越高，最終因為太靠近太陽，陽光融化了翅膀里的蠟，他從天上掉進海里而死。

人類的進化環(huán)境少熱量、多運動、危險、艱苦、困難、信息匱乏，因此我們天生就想擺脫這個環(huán)境，追求高熱量、少運動、安全、舒適、便利、多信息，就像伊卡洛斯要逃離迷宮，就必須飛起來。我也要強調(diào)，現(xiàn)代社會絕對比原始社會好，畢竟我可以選擇高熱量還是低熱量的食物、奮斗還是享受的生活，這絕對比毫無選擇、只能過低熱量和奮斗的生活要強。只是我們經(jīng)常會像伊卡洛斯一樣，飛著飛著，就忘了自己的目標，并不是飛得越高越好，而是盡快逃離迷宮。人類的目標并不是食物熱量越高越好、運動越少越好、越安全舒適越好、越多信息越好，而是如何達到身心蓬勃的狀態(tài)?？墒?，大多數(shù)人并沒有這個意識，而只是在基因的驅(qū)使之下，盲目地陷入了對天生欲望的追求，最終，卻使得身體肥胖、心理也肥胖，似乎頭腦中裝入了無數(shù)東西，但卻亂成一團。

進化沒有預料到我們能夠創(chuàng)造出如此富足的社會，因此，你越追求在進化環(huán)境里有利于我們的那些東西，在現(xiàn)代社會里反而越會傷害到我們。這就是人類的“伊卡洛斯困境”。畢竟，我們只是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的野蠻人。而人工智能即將把人類社會的富足程度又往上再推進一個臺階，甚至是每十年推進一個臺階。那時候，我們還能抵擋美麗新世界的誘惑嗎？

這是《美麗新世界》全書快結束時的一段對話：

總統(tǒng)介紹了一種新藥，可以讓人服用后有強烈的情緒，卻絲毫沒有它的不方便。

野蠻人：“可是我卻喜歡那種不方便?！?/p>

總統(tǒng)：“可是我們不喜歡，我們喜歡舒舒服服地辦事?！?/p>

野蠻人：“我不需要舒服。我需要上帝，需要詩歌，需要真正的危險，需要自由，需要善，需要罪惡。”

總統(tǒng)：“實際上你要求的是受苦受難的權利?！?/p>

野蠻人：“那好，我現(xiàn)在就要求受苦受難的權利?！?/p>

總統(tǒng)：“你還沒有說要求衰老、丑陋和無能的權利；要求害梅毒和癌癥的權利；要求食物匱乏的權利；討人厭煩的權利；要求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害怕明天會發(fā)生的事的權利；要求害傷寒的權利；要求受到種種難以描述的痛苦折磨的權利?！?/p>

良久的沉默。

“這一切我都要求。”野蠻人終于說道。

《美麗新世界》描述的是一個等級制度和功利主義（跳過意義、價值、樂趣而直達快樂）登峰造極的社會。人工智能會增強人類等級還是削弱人類等級？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人工智能會極大地促進快樂功利主義，讓我們可以有更快、更高、更強地直達快樂的享受捷徑。那時候請你記住，你需要上帝，需要詩歌，需要真正的危險，需要自由，需要善，需要罪惡。你需要受苦受難的權利。

（作者系清華大學社科學院積極心理學研究中心副主任，國際積極心理學協(xié)會顧問委員，國際積極教育協(xié)會駐華代表?！扒迦A-北大-伯克利”聯(lián)合培養(yǎng)心理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