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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的美妙,是可以再造時間

        2023-12-06 21:17:45羅偉章羅昕
        青年作家 2023年5期
        關鍵詞:小說

        羅偉章 羅昕

        漂泊和無根,是一代鄉(xiāng)村人的命運

        羅昕:《誰在敲門》是這兩年很受文學界關注的一部長篇小說,它的主線是一個家庭,但輻射開的是幾代鄉(xiāng)鎮(zhèn)人物群像,一個人物引出另一個人物,一個事情牽出另一個事情,像擺龍門陣似的。我想這是不是也隱含著你對人物塑造的某種理解:在細節(jié)與人物關系中塑造人?

        羅偉章 :你說得很對。這種寫法或者說觀念,也是慢慢形成的。我以前的小說,比如《饑餓百年》《太陽底下》《大河之舞》,有大的情節(jié)走向,人物命運也有比較大的起伏,但到了《聲音史》《世事如常》《誰在敲門》,就由細節(jié)掌控了,小說結構也由“透視”變成“網(wǎng)狀”。我也想過這種變化的原因,藝術追求是一方面,但最根本的,還是時代景觀。

        當下被稱為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但具體到個體命運,又不是動蕩似的悲歡離合,起伏和嵯峨,都分解到了日常和細節(jié)當中,而數(shù)據(jù)化和快捷化時代,偏偏又忽視甚至藐視細節(jié)。于是我把細節(jié)呈現(xiàn)給讀者,讓讀者品味細部的溫潤和湯湯水水的活氣,從疲憊的內卷中慢下來、松弛下來、鎮(zhèn)定下來。事實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多數(shù)情況也只是細節(jié)上的關系,是毛細血管的關系,仿佛不起眼,卻構成彼此真實的生活。這種寫法需要耐心、感受能力和發(fā)現(xiàn)人物內在價值的能力,還有靜水深流地概括和表達時代的能力。批評家們也這樣認同,覺得這種寫法更考驗作家。當然,同時也考驗讀者。

        羅昕:能不能這么理解,寫作是一門需要慢下來的手藝?

        羅偉章:是的。調整呼吸,不急不躁,把生活多看幾眼。看還不行,還要觀,《說文》里講:“觀,諦視也?!敝B視就是凝神看、認真看,直看到心里去。沒看到心里,寫不出好作品,而一旦看到心里,行文的節(jié)奏就會和呼吸的節(jié)奏相應和,從而形成專注力。有了專注力,就有了你自己的“時間”,你這個“時間”之外的焦慮和恐懼,就都不存在了。所以這里的“慢”,不只是個速度概念,還是態(tài)度和心境。

        羅昕:我記得我看《誰在敲門》時,開篇就有好些個地方很打動我了。有一句印象最深,是說父親年紀大了,往后的人生就像是熟透的果子離了枝條,不用懂得牛頓定律就知道它的去處:“對我父親來說,過的每個生日,都是一股刮向那枚果子的秋風?!备杏X傳神又傳情。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語言感覺來自哪里?

        羅偉章:語言在情感和思想之后,情感有了,思想有了,語言就跟著來了。但訓練是必不可少的。只有語言天才才會出手不凡,比如魯迅,我就總是疑惑他的語言感覺是從哪里來的,起手就那么精純、厚實。但所謂天才,很可能也有著深藏水下的苦功,我念大學的時候,讀到一篇寫托爾斯泰的文章,說他到八十歲還在像小學生一樣練習造句。

        《誰在敲門》寫到將近半數(shù),我摘出四萬多字給了《人民文學》的徐則臣,取名《倒影》。那四萬多字剛好略作處理就能獨立成篇。則臣對這個小說很贊賞。后來碰到主編施戰(zhàn)軍,戰(zhàn)軍說你那個小說我正要看,他們都在說寫得好。這也算是投石問路。小說寫完,直接就交給出版社了。社長羅財勇讀了,特意打來電話,說除了豐厚的社會內容、民族內容和人性內容,我還特別欣賞你的語言,你的語言不是寫出來的,是自己長出來的。小說出版后,眾多專家和讀者也談到了它的語言,阿來老師認為這部書解決了一個長久以來沒有解決的問題,就是方言如何自然地、無需注解地融入敘述流,從而豐富語言本身。

        羅昕:你在不同的小說里寫過“門”,包括“敲門”“開門”“出門”“關門”“鎖門”,除了“現(xiàn)實的門”,也有“虛構的門”。在你筆下,“門內外”好像不僅僅是兩個位置空間,有時也意味著可供延伸與想象的兩個世界?!伴T”對你而言是一個特別的意象嗎?你為什么喜歡這個意象?

        羅偉章:“門”應該對所有寫作者都會構成一個意象。對我個人而言,“門”變得那么重要,似乎又與小時候有關。放學回來,或者去山里割牛草回來,見門關著,就特別沮喪。沮喪是因為饑餓,餓得不堪承受。我們那時候,一天只吃兩頓,而且每頓都沒吃飽過。如果見門開著,就證明大人回來了,即使還沒做飯,也準備做飯了,胃會因此得到安慰。我恍惚記得自己曾寫過一篇文章,說世上之所以有門,就是為了開的,大概是幼年和童年的渴望讓我寫下了這句話,其實是很片面的,門之存在,也是為了關。一開一關,構成了人世間。

        羅昕:如果說《聲音史》《隱秘史》關注人世間留在鄉(xiāng)村的少數(shù)人,《誰在敲門》更看到那些出去的人——在鎮(zhèn)上、縣城、省城以及更遠方的鄉(xiāng)村同輩與后代。你怎么看待今天這個時代下鄉(xiāng)村的割裂與破碎?

        羅偉章:最初的情形好辦些,青壯年離開土地進城打工,但心里有根,城市吸引他們的,只是錢?,F(xiàn)在就變得復雜多了,鄉(xiāng)村的年輕人已經習慣了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再讓他們回到鄉(xiāng)村扎根,與土地和莊稼打交道,就變得非常困難了。再者,上輩和上上輩農民,接受教育的程度普遍不及現(xiàn)在的年輕人,因此對如何實現(xiàn)人的自我價值,沒有那么多考量,考量就意味著選擇,城市當然具有絕對優(yōu)勢。第三,也和第二有牽連,農村的活,忙碌三四個月,就有大片空閑,舊時農民把這大片空閑用來睡覺、打牌、吵架,總之是時間的空閑,也是意義的空缺,現(xiàn)在的年輕人因為有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愿望,不想那樣,可不那樣又能怎樣?我所了解的川東北鄉(xiāng)村,沒有企業(yè),沒有恒常的勞動與收獲,即使有一兩家企業(yè),比如制衣廠、制鞋廠,也是小作坊,設備簡陋,效率低下,毫無競爭力,隨時可能解散。

        鄉(xiāng)村的割裂與破碎由此而來。脫貧攻堅解決了一些問題,但最根本的人的問題,還需要關注。我調查過不下五十個村子,共同點是: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收入,來自進城打工。某些老板有下鄉(xiāng)投資的想法,比如去種獼猴桃,但進村一看,只有三幾個老人坐在墻根下曬太陽,沒有任何勞動力,于是轉身就走了。不僅沒有勞動力,也沒有生氣。以前還有孩子留在村里,現(xiàn)在村小早已撤并,孩子都去鎮(zhèn)上讀書,稍有行動能力的老人,就去鎮(zhèn)上陪護,所以村里除了微弱的咳嗽聲,很難聽到別的聲音,雞鳴狗吠也快成為歷史。

        中央臺隨時播放的一個宣傳語是:“民族要復興,鄉(xiāng)村必振興?!弊陨隙碌拿撠毠裕梢钥焖僖姷匠尚?,鄉(xiāng)村振興卻是漫長的系統(tǒng)工程。特別是鄉(xiāng)村倫理的重建,更需要時間。許多地方都制訂了“鄉(xiāng)規(guī)民約”,但老實說,那些完全抄襲傳統(tǒng)的條款,早就不適應了,可好像大家都沒發(fā)現(xiàn),都認為那是萬古不變的法寶,都覺得倫理不是在生活中建立,而是制訂出來的。

        羅昕:說到倫理,在你的鄉(xiāng)村書寫中,“死”是很重要的一部分,《誰在敲門》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部描寫死亡降臨與離場散場的小說。小說寫到了一個點,是說村里有關死亡的禮俗越來越簡化,被“簡”得會慢慢消失,我們也可以想象那些老人家曾經看重的東西到了他們的第三代、第四代是無法延續(xù)的。對于這樣的“無法延續(xù)”,你個人是一種怎樣的態(tài)度?

        羅偉章:《誰在敲門》對葬禮作了盛大鋪排,有這樣四個原因:一、那是塑造人物的舞臺,小說里關照的人物,都在葬禮上露面,我能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并呈現(xiàn)他們之間的關系。二、葬禮文化是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部分,我借這個機會,寫出傳統(tǒng)文化莊敬與庸俗的兩個側面。三、當一個人變成了死者,活人圍繞死者做一系列儀式,這當中就有了超越常規(guī)的對話,是生與死的對話、人與神的對話、過去與未來的對話。四、寫這個小說的時候,我告誡自己特別要有歷史觀,葬禮因此帶著某種寓意,那是告別,與一個生命,也與一個時代,所以草率不得,我必須滿懷肅穆之心。

        但在我個人的觀念里,一切儀式感太強的東西,我都不是很往心里去。

        羅昕:前面我們說到現(xiàn)在進城打工的青壯年和最初的情況很不一樣了。過去對土地親近的人或許還會有一種“有根”的感覺,而今打工的人越來越多,種地的人越來越少,你會怎么理解年輕一代的“無根”呢?他們的身心的困境是否也與“無根”有關?

        羅偉章:一定是有關的。他們回不去了。農村的家還在那里,而且房子比以前漂亮,可是心回不去了。這代人的父母,靠打工掙錢,可也因此沒有陪伴孩子,就是說,這代人是在缺失父母陪伴的境遇下成長起來的,本來就有一種漂泊感,對父母的感情也沒有那樣深。當他們自己進城打工,又感受到了城鄉(xiāng)差距,因此先是可回可不回,后來就不愿回。我前面說,他們習慣了城里的生活方式,那只是淺表,他們往往是結伴出來,結伴在某一個工地上或廠房里,圈子就是從村里帶出來的圈子,整個思維模式,依然是村里的,因此也融不進城市。但他們以為是城里的,把城里人吃的穿的、玩的樂的,當成是整個城市文明。

        漂泊和無根,由此成為了他們的命運。有些研究農村問題的專家說,應該把戶口徹底放開,打工的農民能遷進城,就會有歸宿感。我相信在一定程度上會達到那種效果,但可行性何在?城市真的能夠容納?城市自身的失業(yè)者該如何處置?當農民工的身份改變之后,就得依照城市的規(guī)范,他們的自我定位也會發(fā)生變化,單是就業(yè)壓力以及對這種壓力的抵抗與屈從,就會成為不可承受之重。何況還有更加重要的土地問題和糧食安全。

        真正兩全其美的即時性方案似乎并沒有出現(xiàn)。鄉(xiāng)村振興是一種方案,但那需要時間,當下的農村年輕一代,很可能錯過那個時間,所以,他們的處境正像你說的,陷入了無根的狀態(tài),身心迷困,焦慮不安。又因為這種不安,對整個社會而言,就會成為一個問題。

        羅昕:之前和一個青年作家聊天,他也寫了一系列鄉(xiāng)村題材作品,我問他怎么看待鄉(xiāng)村的萎縮和消亡,他說如果明天他們村立刻拆遷,村民都住進樓房,分到讓自己從容生活的補償款,那他希望鄉(xiāng)村立刻消失。這個回答特別真實。我也想知道你會怎么看待鄉(xiāng)村的萎縮和消亡?

        羅偉章 :古往今來,已經消亡了那么多東西,再消亡一個,似乎也不必過分在意。但問題在于,當這個東西不是別的,而是“鄉(xiāng)村”,麻煩就出現(xiàn)了。

        長江浩浩蕩蕩,流了六千多公里,但如果沒有唐古拉山脈主峰格拉丹東雪山上的那股細流,長江就在源頭上被掐斷了。這種比喻還并不恰當。長江奔流到海不復回,而作為人類文明,出發(fā)地往往也是歸宿地,哪怕只是心靈上的歸宿地。從社會發(fā)展史上講,鄉(xiāng)村是出發(fā)地,是開端。我們往往覺得起始和開端都很粗陋、落后,基本不去在意開端因為方向的不確定,從而有了更加遼闊的指向;也不去在意開端因為對世界的茫然,從而有了對更高尺度的敬畏。遼闊和敬畏,都能幫助我們識別和修復。土地之上,日月之下,毫無遮攔地面對自己的喟嘆和憂傷,修復才會真正成為可能。即便祖祖輩輩都生活在城市,對鄉(xiāng)村沒有實際的情感和需要(包括不去考慮有沒有糧食喂養(yǎng)饑餓),可有沒有鄉(xiāng)村的存在,心理感受和生命質量也會很不一樣。學者楊無銳說,對開端的思考,是“對某種絕對義務的重申”,說的是義務、是責任,而義務和責任是生命質量的核心。

        另一方面,你剛才說“這個回答特別真實”,其實也不是那樣簡單。要說真實,也是表面真實。人有短視的局限,有惰性的局限,有實用主義的局限,在這方面是真實的;然而,人還有對主體性的渴望,有對族群的渴望,有在誠實的勞動中建立尊嚴的渴望……在這方面就不真實了。而且,一旦不能滿足上述渴望,就必然伴隨著各種焦慮。

        羅昕:通過你的小說,我們也能看到你對古今碰撞、地方文化留存的種種思考。對于“古人的遺物”“老祖宗的遺產”如何存在于當下,你對現(xiàn)實是有不滿的?你心目中是否存在著一個理想狀態(tài)?

        羅偉章:不滿說不上,前面說了,古往今來,我們遺失了太多的東西,包括太多的好東西。這不是現(xiàn)在才有的感嘆,孔子就開始感嘆了。遺失一定有它的正當性。人是向前的,鐵一樣的已知無法改變,但對未來是期待的。話雖如此,卻不能遺失了文化的根性。根性就是主體性。對種子的遺忘,對根性的背叛,在本質上是對特定生命的背叛。轉基因食品不能產生種子,是生物界對文化界的警示。但如果種子不能突破自身,不能開枝散葉,不能汲取新鮮的陽光雨露,就只能在地底下窒息。因此主體性并不是封閉性,以主動的姿態(tài)借鑒世界上一切優(yōu)秀文明成果,是主體性的重要內涵。這應該就是我心目中的理想狀態(tài)了,按費孝通先生的說法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p>

        對完整的書寫,對破碎的探視

        羅昕:我發(fā)現(xiàn)《誰在敲門》里的父親許成祥也在《聲音史》里出現(xiàn)過,只是一筆帶過,能不能說燕兒坡也有千河口的影子?

        羅偉章:當然有的。我說過,名字只是外在符號。你讀得那么細,作為作者,真是心里暖和。

        羅昕:繼《聲音史》《寂靜史》之后,去年你的第三部以“史”冠名的小說《隱秘史》也出版了。和《聲音史》一樣,《隱秘史》的故事也發(fā)生在大巴山深處的千河口,那里有東院、中院、西院三層院落?!峨[秘史》開篇就告訴讀者,《聲音史》的主人公楊浪又出現(xiàn)了,只不過這次是作為一個背景存在?!堵曇羰贰穼懹?015年,那《隱秘史》寫于什么時候?兩部小說的寫作隔了多長的時間距離?

        羅偉章:寫完《聲音史》,我差不多就開始《隱秘史》的寫作了,其間的間隔,很可能只是看過半本書,跟朋友們喝過幾場酒。這是因為兩部小說有著深度聯(lián)系,好像把《隱秘史》寫完,才算真正完成了《聲音史》;反過來說,《聲音史》是《隱秘史》的院落,是可以讓客人盡情觀賞的部分,是進入“隱秘”的前庭。

        羅昕:桂平昌和茍軍這一對鄰居“弱與強”的沖突在《聲音史》里有過寥寥數(shù)筆,但這一沖突在《隱秘史》中變成了敘事的關鍵。你說兩部小說的深度聯(lián)系,我也有一種感覺,《聲音史》是更正面地去寫現(xiàn)代化進程中日漸孤寂的鄉(xiāng)村,但《隱秘史》好像找到了另一扇門,這扇門在更陰暗的角落,我們推開它,看到的是鄉(xiāng)村變化下更細膩、幽微的人心世界。

        羅偉章:你提這個問題,我就感覺到你已經發(fā)現(xiàn),《聲音史》是對完整的書寫:盡管村莊一天天敗落下去,村莊里的聲音一天天湮沒下去,但留守在村莊里的楊浪,卻是一天天回望和修復著自己的內心,并因此變得完整。完整的前提是主動。楊浪以前的生活,完全是被動式,連對他的稱呼,也不遵循父母賜名的天然秩序,而是被命名——不叫他楊浪,叫他“那東西”。他被言說和被遺忘,都取決于別人?,F(xiàn)在,也就是村莊的聲音被記錄的時候,已經或即將成為“史”的時候,楊浪成了自主的生命。他身上的光,不僅是對萬物的情懷,并因為這種情懷而通靈,還有那種由內而外的生長。小說最后,內心傷痕累累的夏青不再叫他“那東西”,而叫他楊浪,是楊浪完整性的證明,也是夏青對自我完整性的渴望。

        到《隱秘史》,情況變了?!峨[秘史》是對破碎的探視。兩部小說的故事,都在千河口發(fā)生,可一個完整,一個破碎。這正是事物存在的辯證法。我寫《聲音史》,寫到桂平昌與茍軍這對鄰居時,發(fā)現(xiàn)了一處“裂縫”,可《聲音史》要走的,是另一條路,我不能在那條裂縫邊緣作過多停留,因此只是寥寥數(shù)筆就丟開。我對那條裂縫說:你等著,待我走完這條路,再回來凝視你。好在我沒有食言。我想說的是,對裂縫的凝視需要一種強韌。如果裂縫很淺倒也罷了,如果很深,深到深淵,就成了對深淵的凝視,那更需要強韌。剛開始寫作《隱秘史》,我并不知道那條裂縫的性質,我跟隨主人公桂平昌,試探著逼近,然后伸長脖子,然后彎下腰,然后蹲下去,結果發(fā)現(xiàn),這樣做根本就不夠,于是腰系懸繩,墜下崖壁,既驚恐又期待地去觸碰那個谷底。

        羅昕:“墜下崖壁,觸碰谷底”的說法真有意思?!峨[秘史》的寫法確實很不同于《聲音史》,它有懸疑、兇殺的元素,更直接以人物的“內心戲”推動故事的情節(jié)發(fā)展。為什么想這樣去寫“裂縫”?

        羅偉章:選擇一種寫法,與題材有關。我們說內容決定形式,有它的道理。但也絕不是真理。對形式的選擇,同樣會左右內容的走向。形式內在于內容,內容又何嘗不內在于形式。就《隱秘史》而言,既然是對“裂縫”的探望,證明不顯形于外,“深入”自然就成了關鍵詞。阿來對這部小說有個評價,說“上及審美的天空,下及生活的暗流”,上和下,都是“深入”,而“深入”是有企圖的,就是對“真實”的好奇與索取。

        對此,閻連科先生站在現(xiàn)代文學和世界文學的視野去談論:“《隱秘史》超越了我們所說的事實的真實、可能性的真實、可驗證的真實,抓住了靈魂的精神的東西,提供了‘無法驗證的真實,這是它的了不起之處,有了這本小說,我們可以討論中國的小說了?!?/p>

        閻老師的贊美我當然很受用,但我更多的是從受啟發(fā)的意義上去看待,比如“無法驗證的真實”,就是一個文學的美好概念。在作家眼里,真實不是一種,而是有很多種。同時也可以幫助我回答你的問題:我之所以想這樣去寫那條“裂縫”,就是要提供一種真實,盡管它無法驗證。某些谷底,我們知道它在——或許在,卻是永遠也觸碰不到的。

        羅昕:這樣的寫法有哪些難度?你也說到,對裂縫的凝視需要一種強韌。

        羅偉章:用“內心戲”推動故事,難在首先得找到那個邏輯。所有內心都有邏輯,包括潛意識。無意識呢?同樣有邏輯。所以弗洛伊德才提醒人們注意對方的口誤,口誤當中有言說者沒有意識到的深層邏輯,或者意識到了卻希望隱藏,是極不情愿的暴露。作家的本領,不在于放任混亂,而在于對彼此相關性的捕捉、挖掘、清理和表達。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我說對深淵的凝視需要強韌,那是因為,作家凝視深淵,自己卻不能成為深淵。無論進入多么巨大的黑暗,作家的心里都要有一束光。這并不容易做到。你沒有過鄉(xiāng)間生活的經驗,不知道鋪天蓋地的黑暗是怎樣把一束光輕輕松松吞噬掉的。如果作家本人被黑暗吞噬,出路就被堵死了。我們去讀《悲慘世界》,驚詫于它的苦難和黑暗,更驚詫于那束永不熄滅的光。像《發(fā)條橙》那類作品,不是寫得不好,但整個給人囚禁的狀態(tài)。

        羅昕:那么在寫《隱秘史》時,你心里的那束光是什么?

        羅偉章:那束光很難被定義。我用個例子來說明。十年前,我去重慶三峽庫區(qū)的云陽縣,一個廣場上擺放著許多石頭,這些石頭是從長江里打撈上來的,三峽建成,水漲數(shù)十米、上百米,那些本來凸出于水面的石頭將被淹沒,再也看不見,于是打撈上來;當然不是見石頭就打撈,而是因為這些石頭上有古人刻下的符號。古到什么時候?古到文字誕生之前。我在那些石頭前站了很長時間,想象著數(shù)千年前甚至上萬年前的那個或那群祖先,會以什么樣的姿勢和心情,不辭辛勞地在烈日炎炎或凜冽寒風中留下了這些符號。那一刻,我心里就有光。是因為祖先心里有光,他們心里的光穿越時間的迷霧,照到了今天,照到了我心里。我們的渴望和夢想,我們對另一種生活和另一個世界的想象,都可能成為光。特別是《隱秘史》這種小說,主人公被夢魘和心魔糾纏,一路破碎下去,但內心是多么向往完整。對“完整”的向往,也就成為了光。這不僅是人情之常,還是文學的倫理。

        羅昕:《隱秘史》并非你第一次寫兇殺,《萬物生長》同樣講述了一個村民殺死另一個村民后的心理變化。你的小說一直關注人物的心理。這些年,你對人物心理的揣摩與書寫有了哪些新的體會?

        羅偉章:新體會倒也很難講。如果說有,也來源于對復雜人性的更深把握。有時候,我真是對人性感到失望,從古至今,從中到外,人性幾乎沒有什么改良,它就像一塊花崗石,千千萬萬年就那樣。我們所有的變化,似乎都是借助于物質,借助于科技,但把物質和科技掩蓋下的行為攤開,又與那個人性的核相遇:沒有任何兩樣!如果安娜的年代有手機,她在臥軌自殺前給伏倫斯基打個電話,發(fā)泄一通,情緒得到暫時的釋放,是不是就不會死?我讀《安娜·卡列尼娜》時,在旁邊有過這樣的批注。但從根本上講,這有意義嗎?人們的精神困境依然在,內在的局限性依然在。我們在談論愛的時候,往往認為愛是由對象構成,而不是由愛的能力構成,弗洛姆的這種揭示,在安娜的時代適用,當下照樣適用。所以我經常說,人的自我建設,不是對人性的放縱,而是對人性的克服。鑒于這種認識,我在揭示人物心理時,會比以前多一些寬博。寬博不等于原諒,而是呈現(xiàn)更多也更隱秘的邏輯。

        羅昕:確實,《隱秘史》正是這樣一部作品,它也可以說是一部有關“良心”,有關“救贖”的故事。在“罪與罰”這方面,中國與西方也很不一樣,你怎么看待中國人的罪感與救贖?

        羅偉章:你前面提到的《萬物生長》,在發(fā)表的前夕,我去北京開會,當時李敬澤先生任《人民文學》主編,也在同一個會上。有天午休的時候,我們討論了這個小說,討論的話題,與你的問題有一定聯(lián)系。

        犯罪與救贖,都代表了對某種準則的認同,如果不認同,或者準則有了改變,兩者就都談不上。這當中牽涉到一件事,就是前面提到過的更高尺度,是否真有這樣的尺度?當然有,你說的“良心”就是其中一種——它不是基于被“看見”,而是自己內心的審判。在我們的日常中,罵人很厲害的一句話是:“這人不講良心?!笨墒呛孟裾l也說不清良心是什么,是天生的善良?還是對是非善惡的判斷?若是前者,很難指望得上,若是后者,又彈性十足。這就可能還需要另一種尺度。這種尺度我們也是有的,比如“舉頭三尺有神靈”——有個神靈在。遺憾的是,這個神靈并不穩(wěn)定,常常被“需要”左右。不穩(wěn)定就等于不存在。因此我們的救贖有天生的難度。

        在另一種文化環(huán)境里,同樣有難度。韓國有個電影叫《密陽》:一個名叫申愛的女子,兒子被綁架且被殺害,兇手進了監(jiān)獄,她自己皈依基督,期待以信仰的力量戰(zhàn)勝悲傷和痛苦。震撼我的一個鏡頭是,她去監(jiān)獄見兇手,兇手竟然非常平靜,因為他已經向上帝懺悔過了,上帝原諒他了,他的罪惡感因此解除了。申愛由不解到憤怒。很多人批評申愛,說她混淆了世俗法則和信仰法則,她依然希望把寬恕的權力掌握在自己手上。但我不這樣看。表面上,他們的神靈非常穩(wěn)定,可也呈現(xiàn)出穩(wěn)定的霸權。霸權式的了結,算不上救贖。

        或許,“致良知”真的是個好東西。

        羅昕:是的?!峨[秘史》后來寫桂平昌返回山洞,向那具他以為是茍軍的白骨坦露心跡,很動人的一筆是他還抱著白骨哭訴心里的孤寂和即將消亡的鄉(xiāng)村。怎么想到加上那一筆,而不只是寫桂平昌的靈魂拷問?

        羅偉章:我們可以先去設想一具白骨的孤寂,它被關閉了所有的門窗,再不能與任何人和任何事物對話,莊子跟白骨對話,但主動權在莊子而不在白骨,莊子離開,白骨也就沉默。這意思是說,喪失主動權,是世間最大的孤寂。桂平昌于想象中完成了對自身軟弱的“處決”,但在他那里,早就混淆了真實與想象,早就把想象當成了真實,他貌似獲得了人生的主動權,而事實上,他是向自己的心魔投降了,并因此陷入更加不可救藥的被動,他向白骨訴說自己的孤寂,正是對自己靈魂的深層拷問。他也說到即將消失的鄉(xiāng)村,因為這片土地是他和白骨共同的源頭和舞臺,舞臺消失,他連自我救贖的機會也沒有了。

        羅昕:《隱秘史》最后的兩則附錄在虛實之間增加了許多意味。為什么用上了這兩則附錄?

        羅偉章:這個得感謝黃德海。先是沒有附錄的,德海見了小說,說你這個作為長篇,太短了,寫長點吧。故意加長當然沒意思,我也不會那樣去寫小說??墒怯幸惶欤野l(fā)現(xiàn)這個小說根本就沒完成,是一層非常重要的意義沒有完成,就是你說的救贖,也是我說的那束光。這種文學的古老信念,提振了我的激情。于是有了兩個附錄。附錄一與正文的互文關系,你一定注意到了,附錄二雖然短,對小說卻是一種照耀。托爾斯泰曾說:一部杰出的長篇,當有兩束光,第一束光出現(xiàn)在第一頁,它照亮小說的前半部;第二束光出現(xiàn)在最后一頁,它照亮小說的后半部。我自己當然不能說《隱秘史》是杰出的長篇,但確實是被照耀的。

        羅昕:兩則附錄是否也承載了你關于虛構與現(xiàn)實關系的一些思考?

        羅偉章:附錄與正文,打破了現(xiàn)實與虛構的壁壘,可你又很難說清哪一種是虛構,哪一種是現(xiàn)實。單純從敘述人稱和語調上看,正文和附錄一是虛構,附錄二是現(xiàn)實,可那個名叫冉冬的作家,分明是從虛構里走出來的,他就像掛起來的一幅畫,某一天有了呼吸,走下墻來。他仿佛成了對虛構的解構,其實不是,他是虛構中的虛構。但虛構的目的,又是為了逼近更深的現(xiàn)實。在藝術領域,沒有深度的現(xiàn)實,就不能抵達真實。歸根結底,虛構是現(xiàn)實隱秘的部分。對寫作者來說,技術性的設計固然重要,但主旨是對真實的探查,是對文學價值的追求。當然,何為“真實”,又是另一個深遠的話題了。

        羅昕:你有沒有這樣一個心愿——構建一個名叫“千河口”的文學版圖?

        羅偉章:可以這樣說吧。事實上,每一個作家都在構建自己的文學版圖。既是文學版圖,就要有文學的標準和寬度,也就是說,叫不叫約克納帕塔法不重要,叫不叫高密東北鄉(xiāng)不重要,叫不叫千河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家呈現(xiàn)的文學品質和精神譜系。

        孤獨那種東西,越溫暖越孤獨

        羅昕:三部以“史”冠名的小說,《聲音史》《寂靜史》《隱秘史》,被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成了合集,名叫《塵世三部曲》,構成了一個全新的小說,這本身證明了幾部小說的深度聯(lián)系,人物的聯(lián)系、環(huán)境的聯(lián)系、命運的聯(lián)系,還都和“聲”有關。不僅《塵世三部曲》,你的小說經常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聲音,語言動人,連對“無聲”都有細密的感受。我首先好奇一件事,在你的所有感覺中,聽覺是最靈敏的?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對聲音別有感受?

        羅偉章:是的,是這樣的。在我六歲的時候,我知道了聲音對我的意義。我在別處也說過,我母親在我六歲那年去世了,別人有媽叫,而我沒有了,別人叫媽的聲音就對我形成最深的傷害,也引發(fā)最深的渴望。后來我發(fā)現(xiàn),相隔幾匹山梁,我也能聽見別人叫媽,聲音渺茫,卻異常清晰。久而久之,另外的聲音也加入進來,比如陽光的聲音。母親去世后,我就喜歡獨自一人,上學,干活,都如此,鉆進莽莽林子,四野無風,山川肅穆,鳥鳴終止,只有陽光穿林打葉的聲音,當太陽被云層遮沒,那聲音就消失了。再比如蜜蜂飛舞的聲音,它們不在近處,是在遠處,但能聽見?!都澎o史》當中,我寫林安平聽見蜜蜂在蒼茫群山里振動翅膀,那時候的林安平,就是我。聲音里有性格,有呼喚,有訴求,有悲和喜,有表露和掩藏,有既往生活的刻痕和不知道方向的遠方……因為聽得見這些,所以在我這里,萬物沒有分別,微物也可成神。

        羅昕:批評家程德培有一個評價:“羅偉章的小說,與其說關注的是聲音,還不如說關注那日漸逝去的聲音,接近沉默的聲音。”這句評價在我看來很動人,因為我覺得你的小說有一種“復活”的努力,想要打撈那些已經消失或者近乎消失的東西,包括人、物、風土、故鄉(xiāng)、情感等等?!堵曇羰贰分袟罾讼騼蓚€光棍兄弟模仿各自女人聲音那里是整部小說的“高光”時刻。對你而言,寫小說是否意味著一個“復活”的過程?

        羅偉章:未知未來,已知已矣,但文學的美妙,是可以再造時間,像《隱秘史》里的那具白骨,由白骨變成尸體,由尸體變成活人。這確實是個“復活”的過程。復活不是戀舊,也不是唱挽歌,而是對生命的憐惜。一度時期,所有生命都令我悲傷,哪怕這個生命正生機勃勃。因此德培先生是點到了我的心坎上。

        當一個聲音日漸逝去、接近沉默,里面就蘊含著兩種信息——生命信息和死亡信息,就有了張力十足的邊界感。但悲傷地去看待世界,畢竟不好,對我自己也不好,我很可能意識到了這當中的不好和無力,便下意識地做出調整,比如不能讓母親復活,便在作品里先讓母親不存在,對此我自己完全就沒注意過,更沒有刻意過,是有回陳思和先生評論我的小說,說我好幾個小說的主人公,母親都是缺失的?!峨[秘史》里的附錄一,冉冬的母親雖然活著,但拋棄了他,拋棄了那個家,去了茫然不明的世界,這是比死亡更加銳利的缺失。

        羅昕:確實如此。就我自己的閱讀感受而言,三部以“史”冠名的小說讀下來都很傷感。里面的主要人物大致分成兩種,一種因天賦異稟而成為現(xiàn)代社會的邊緣人,比如楊浪和林安平;一種普普通通,要么生活在荒僻的鄉(xiāng)村,比如桂平昌;要么在城鎮(zhèn)生活但身處主流之外,比如在縣文化館工作的“我”。邊緣、少數(shù)、主流之外……這些人物確實都接近沉默,也非常孤獨。對于這些人物,你會有一種“他們就是我們”的感覺嗎?

        羅偉章:我對《塵世三部曲》最初的命名,就叫《孤獨三部曲》,這說明你的閱讀感受與小說氣息高度契合。你前面提到楊浪向兩個光棍兄弟模仿各自女人聲音的那段,是刻骨銘心的孤獨,也是孤獨當中的溫暖??墒枪陋毮欠N東西,越溫暖越孤獨。寫到那一段時我真是進入了忘我。我寫作不喜歡熬夜,但那天凌晨兩點過還毫無睡意。其間聽見樓下餓貓叫,就拿著糧食下去找它,卻沒找到,把糧食放在一個地方,上樓接著寫。天亮過后,兒子起床,我對他說,我寫出了一段絕唱。兒子瞥我一眼,沒回話,然后他媽媽起床,我聽見他對他媽媽說,老爸瘋了。他的意思是我怎么會突然那樣吹牛。

        忘我不是超然,而是融入。是的,他們就是我們。各人的外在處境可能不同,內在的歌哭悲歡,卻有著同等性質。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與人有了相互理解和關切的可能。

        羅昕:作為小說家,你會感到孤獨嗎?

        羅偉章:會的。許多時候,那種情緒說不出來由,就會驟然泛起。但孤獨是消耗型而不是生長型,它讓人與世界割裂并且喪失信任,這里的“世界”,也包括自己在內。所以我多次發(fā)現(xiàn),當我深陷孤獨時,根本就寫不出一個字。只有與外部世界達成和解,有了內在的循環(huán)和交流,思路和文字才有水汁?!昂徒狻蓖耆切睦砩系?,哪怕身處荒野,百里無人煙,也可以感受到彼此的親近。寫作真像是一場孵化,需要溫度,且要適度,溫度高了不行,低了也不行。這取決于自己?!堵曇羰贰贰峨[秘史》里的楊浪,《寂靜史》里的林安平,盡管他們孤獨得割人,但都懂得至少在某些時刻,毫不設防地把自己交出去。我覺得自己應該向他們學習。

        羅昕:什么樣的人物格外能喚起你的寫作沖動?

        羅偉章:應該就是你說的邊緣人吧?!斑吘壢恕边@個概念其實是很可疑的,但又確實存在。人人皆可能成為邊緣人。同時我也相信,極少有人天生就想做邊緣人,是超越他們能力的不可抗因素,讓他們成了邊緣人;或者在某個人生的關口,他們沒走那條路走了這條路。這當中就有了潮濕和陰影,就會滋生各種生命。這些生命很難見到陽光,許多時候,還拒絕陽光。所以就有了隱秘,有了裂縫,有了發(fā)現(xiàn)和書寫的必要和可能。

        在我住的小區(qū)旁邊,有條河,我上下班途中,會經常見到一個流浪女,二十多歲年紀,穿得很干凈,身邊大包小包的東西,在河畔廊道的凳子上一坐,就半天甚至整天,且從不看人,只看手機,面帶微笑。她是怎么回事?還有一種人,表面上不是邊緣人,其實也是。我多次在大街上見到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騎著一輛電動摩托車,一路吹口哨,吹得確實好;我住在城西,有回我去城東辦事,竟看見他穿過窄小的巷道,吹著口哨遠去。也就是說,他是在滿成都地吹口哨。還有人,比如一個四十余歲的婦人,在公園里跳舞,那腰肢,那身手,分明是有童子功的,但她只能把公園當成舞臺了。諸如此類的,都令我好奇。當然不止于好奇,還有深淺不一的痛。痛到深處,說不定我就會寫成一篇小說了。世上最好的小說,都與痛有關。

        羅昕:你筆下也有不少喜歡文學的人物,他們做著普通的工作,過著繁瑣的生活,唯有文學可能帶來了安放自我的時刻。在某種程度上,這些人物也是你的自我投射?文學編輯是你現(xiàn)在的工作,你會把“文學工作”與“文學生活”做一個區(qū)分嗎?

        羅偉章:完全可以那樣說。文學給了我恩惠,如你所說讓我能夠安放自我,我就希望有更多的人在彷徨無依的時候,進到文學的房間里?!拔膶W工作”和“文學生活”確實是要區(qū)分的,“文學生活”是自我生活的一部分,建立在自我喜歡、自我建設、自我成長的基礎上;“文學工作”卻不同,比如我做編輯,就有鮮明的公共性,有些作品我根本就不喜歡,但它可能昭示了某種趨勢,符合了某種要求,照樣會發(fā)表。另一些作品我喜歡得很,卻由于各種因素,不能發(fā)表。

        羅昕:因為書寫了生活底層的人物,你可能被貼上“底層寫作”的標簽。你怎么看待這樣的標簽?

        羅偉章:對標簽——我是指任何一種標簽,我開始還有些計較,后來不計較了。寫作品是你的權利,言說你的作品,是人家的權利。我不計較的更深刻的原因在于,一個寫作者,如果你真是有本事的,難道不就是突破限制和邊界嗎?如果你是露珠,人家拿一口碗去接你,簡直是把你高看了,但如果你是瀑布呢?所以作家要做的全部工作,都在于寫出好作品。

        文學的啟蒙,先是生活的啟蒙

        羅昕:接下來我們從你的作品聊到你的經歷吧。你的家鄉(xiāng)在大山里,村子里三層院落。能隱隱感覺到你的大部分小說都有家鄉(xiāng)的影子,那三層院落可以理解為你“文學的故鄉(xiāng)”嗎?

        羅偉章:小說的地理設置很重要,這個地理應該是寫作者特別熟悉特別親近的,哪里有條溝,哪里有塊石頭,哪里會發(fā)出什么氣味,根本不用去想,自己就撲過來。這樣寫小說,就會讓小說賦予生活的質感。所以那有著三層院落的家鄉(xiāng),完全可以寫不盡,是因為不斷有新的想法、新的人物進去。那里就像個舞臺,上演著不同的戲。我衷心感謝我的家鄉(xiāng),她確實是我文學的故鄉(xiāng):不僅是我文學的源頭,還允許我不斷帶些新人進去,盡管這些新人只寫在我的書里。

        羅昕:你的文學啟蒙是什么樣的?

        羅偉章:文學的啟蒙先是生活啟蒙。生活肯定是最有力量的啟蒙老師。你過得不好——不管是物質上的不好還是心理上的不好,就想改變,但“改變”這個詞含著未來性,而未來是不可逆料的,并因為不可逆料變得異常強大。于是又想,沒有別的途徑嗎?不可以通過想象和書寫造就一個自己想要的世界嗎?這種啟蒙是根本性的。

        羅昕:你是什么時候離開家鄉(xiāng)的?

        羅偉章:我是念高中時離開的,去縣城讀書,一年只回去兩次。念初中雖然也離家了,但是在一個半島上,周圍都是農田,而且轄區(qū)就在我們鎮(zhèn)上,算不上離開。

        羅昕:你對中學時代有著怎樣的記憶?

        羅偉章:初一到高二,現(xiàn)在回想起來不是特別愉快,總有一種陰雨天的感覺。這五年我對未來非常迷茫,回去做個農民?家里哥哥姐姐多,我寒暑假回家他們也不讓我參加田地里的勞動,所以我對農活很生疏。不做農民就只能考大學,但我也沒認真想過,當年考大學的人特別少,能夠考上的更是鳳毛麟角。

        到了高三,我突然有了明確的目標,就是考大學。因為這個目標,生活開始變得陽光燦爛。每天吃過午飯,我就上街買份報紙,然后走到校外的河邊把報紙讀完,再回教室,伏在書桌上午睡十來分鐘,接著開始下午的學習。高三要比其他年級多上一節(jié)晚自習課,說來也辛苦,但那時候我心里安定光明,不覺得苦。所有科目里我就數(shù)學差些,那一年我就全學數(shù)學,好多難題別人不會做,我竟然能做出來。結果那年的高考數(shù)學題特別簡單,我專攻難題又沒學通,簡單的題反而被我搞得很復雜,120分的卷子,只考了70多分。但我的總分挺高的,除數(shù)學拖些后腿,別的都很好,有些科目只差一兩分就是滿分,所以總分遠遠超出重點大學錄取線,只因為那年第一次實行師范院校首批錄取,凡志愿上有師范院校,他們就有資格先錄,因此我才讀了重慶師范學院。老師很為我沮喪,把我的錄取通知書拋幾下才遞給我,說:不是重點大學,通知書都要輕些。我進的是中文系。

        羅昕:那時的中文系怎么學?

        羅偉章:跟現(xiàn)在完全不同。這些年我有時去大學包括回母校做講座,感覺學生們的課特別緊。我們那時候課少,很多時間是讓學生自己進圖書館。你不想去圖書館也行,只要考試過關。大二那年,我和兩個寫詩的學友想辦一份報紙,就自行出校,滿地界找便宜的印刷廠,最后在川南隆昌縣找到一家。我們出去了十來天,老師也不過問,就這么一種讀法。

        中文系還有一群人,我同年級的、高年級的、低年級的,總共十來個,有個不成文的周末之約:每到周末晚上,就去學校中心花園草坪上,輪流念自己的新作,其他人聽了點評。點評根本不講情面,“寫得太差了”“你怎么好意思讀”……什么話都說得出來。但也會彼此欣賞,碰到好東西,由衷地佩服一句“我是寫不出來”。我們每個周末都這樣度過,有時甚至是一個通宵,經常還碰到路燈下的其他同學,彈吉他的,學英語的。

        也會去校外活動。當時重慶文化館會邀請文學青年包括大學生文學社團參加Party,還搞得挺文藝的,不要燈光,只要燭光。一個卡座三四個人,自由組合,想和誰聊,就坐過去,然后再換下一桌?;顒咏Y束經常也到深夜了,我們就結伴走回學校。去是坐車去,趕時間,回來不著急。這一走也是好幾個鐘頭,我們到學校,天都亮了。

        我的大學四年就是這樣過來的,不像現(xiàn)在的學生,似乎總有上不完的課,寫不完的論文。

        羅昕:你們那時畢業(yè)也包分配吧?

        羅偉章:包分配。畢業(yè)前夕,我感受到了變化:大學四年無憂無慮,到分配的節(jié)骨眼上,就要面對社會和人性的復雜。當時我們全校2000人,中文系人多,我們年級就上百人,兩個班,我是二班,還有一班。一班的整體氛圍就和我們班很不一樣,他們大多比較踏實,能適應社會節(jié)奏,不像我們班,有很多像我這種“莫名其妙”的人。

        當時有兩種分配方式,一種叫“直分”,一種叫“統(tǒng)分”,直分就是直接分配到某個單位,統(tǒng)分則可能不斷分解,比如把你分到某個市,那個市再把你分到某個縣,那個縣再把你分到某個區(qū)鄉(xiāng)。因此直分屬于優(yōu)待。當年重慶還屬于四川,我大一時參加四川省首屆大學生征文比賽,一篇5000字的小說得了第一名,還是馬識途老人給我頒的獎——他那時候就是個老人了,到今天還是個耳聰目明思維敏捷的老人。因為那個獎以及大學文學社、廣播站的經歷,學校給我的就是“直分”。我被分到了達竹礦務局,是個省屬企業(yè)。

        結果還是想得太簡單了。達竹礦務局總部在達州市內,但下面有好幾個礦,剛畢業(yè)的都要下礦,于是又把我分到了金剛煤礦。這個老礦區(qū)是周恩來批準開采的,距達州市區(qū)70多公里。我去金剛煤礦的中學部教書。當時中學部只有初中,沒有高中,但礦務局在市里有一個自辦的重點中學,叫達竹礦務局第一中學。坐公交車去金剛煤礦時,要經過那所中學,我看著圍墻里面漂亮的教學樓,就告訴自己:一年后我要回到這里。

        在金剛煤礦教書,其實有很美好的回憶。每到周末,我和另外幾個老師會帶著學生在山野上步行六七個小時。老師沒有升學要求,學生也沒有升學壓力,他們可以讀技校,考不上技校還可以下井,做一個煤礦工人。我和他們都合得來,生活也自在。

        那年分去金剛煤礦的總共有6個大學生,其中有4個是男的。那是個文憑比臉和錢重要的時代,礦區(qū)人覺得本科畢業(yè)生不得了,有女兒的人家就天天站在自家窗口,看著我們來來往往的,看上誰,就請媒人出動。怕不穩(wěn)當,經常上午說給這個,下午又說給那個,我們幾個晚上小聚,就會大呼:“找你了?也找我說了!”很有趣。

        一年后,我如自己想象和要求的那樣,調到了市區(qū)的第一中學,在那里教高中。教了四年,三年都教畢業(yè)班。學校是新辦的,很有理想,升學率很高,考北大清華的都有。煤礦當年效益也好,所以全國各地都有老師愿意來。后來市里的廣播電視報招考,我去考上了。學校最初不愿放人,我有大半年時間就兩頭做,這邊做編輯,那邊當老師。但實在太累了,最后我和學校說通了,還是決定去報社,這一干就是六七年。

        羅昕:這是你職業(yè)生涯的第二個階段,從老師變成媒體人。

        羅偉章:那六七年我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幾乎天天喝酒。大學期間我基本靠稿費維持生活,畢業(yè)了,有工資了,加上天天忙——忙事、忙喝酒,漸漸就不寫了。畢業(yè)后我只在《長城》等刊發(fā)過很少幾個短篇小說,再就是寫了部長篇,叫《饑餓百年》,當時也出不了。

        酒局太多讓人心里空,我還是想寫作。

        我就記得2000年8月的一天中午,我一個人坐在辦公室,同事都回去吃飯了。我突然聽到一個聲音:“羅偉章,你再不寫就老了?!狈浅G逦囊粋€聲音。然后我看到一束陽光正好照在了我的辦公桌上。我想都沒想,抓過本子,寫了辭職報告,下午上班就交了。當時走完辭職流程能得到一筆費用,但我交了辭職報告也不等批準,第二天直接走了人,因此領不到那筆費用。或許這也不叫決心,就是沖動、簡單,完全沒想過可能要面臨的生之多艱。

        羅昕:所以你在新世紀第一年開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再后來呢?

        羅偉章:我就來成都了。我想換個環(huán)境,沒有熟人,不用應酬。我感覺哪怕是在金剛煤礦那一年都是有意義的,而不是虛度光陰。我愛人原本也在達竹礦務局第一中學教書,她看我辭職了,很快也辭了職。那時我們的兒子在讀幼兒班,我們就帶著他來了成都。

        到成都后,把之前所有的積蓄拿來買房,即便如此也不夠,要借。小孩上學講戶口,進不去公立學校,只能找私立,一年一萬多,又是一筆巨額開銷。那時候我理解了捉襟見肘這個詞,拮據(jù)到一塊錢在我們眼里不是一塊錢,而是五個饅頭。我投稿要發(fā)郵件,但沒錢在家裝網(wǎng)線,當時是80元一個月,我記得很清楚,我們付不起。好在我愛人有個朋友,她單位有網(wǎng),我愛人就走路去朋友單位幫我把稿子發(fā)出去。她都舍不得坐一塊錢的公交車,寧愿走一個多小時路也舍不得花掉五個饅頭的錢。甚至理發(fā)費也要省,有次我干脆刮了個光頭,結果我兒子完全不適應,上下學堅決不要我接送。他從沒見過我刮光頭的樣子。

        我愛人也是中文系畢業(yè)的,也愛寫作,她就開始給《家庭》和《知音》寫稿,當時它們的稿費要比純文學雜志高很多。那兩年全靠她養(yǎng)家,我寫的小說都沒人要。有一次她跟我提議,說家里這么窮,你也跟我一起寫些能賺錢的文章吧。這件事我都不記得了,她還記得,說我當時很生氣,她也很后悔,覺得不該那樣要求我。其實是我自私了。

        當時成都有家報社的副主編喊我過去上班,我也去了。那天是下午兩點左右去的,他給了我一些稿子,叫我編,我一直編到六點。我在那里的每一分鐘都在罵自己:你不是辭職來寫作的嗎?怎么又上班來了?而且還比以前更忙呢……這樣罵到六點,我就跑去和副主編說我有別的事,不能來,他還問是不是哪里怠慢我了。

        然后我離開那棟報社大樓,一下子身輕如燕,是又一次被解放的感覺??僧斘一氐叫^(qū),抬腳上樓,又感到腿像鉛一樣沉。我想起了家里的窘迫。

        羅昕:所以雖然你到成都后可以專心寫作了,但那時也會焦慮,畢竟生活上的壓力是撲面而來的。

        羅偉章:是的。寫起來的時候不會想,但中途休息時,那個壓力就撲面而來了。也會自我懷疑,這樣真的可以嗎?但也是休息時懷疑一下。那段日子我很難睡著,經常凌晨三四點去街上亂轉。當年的成都跟現(xiàn)在很不一樣,我住在金沙遺址附近,現(xiàn)在是很中心了,但當年不是,小區(qū)旁邊還有菜地。大半夜的,我能聽到大霧深處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聲音,有時是趕早市的菜農挑擔搖響的聲音,有時是一條狗跑過的聲音。我會走出很遠,經常走到天大亮了才回來。回來后心里就又定了。

        羅昕:你果然對聲音特別敏感。

        羅偉章: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些都是非常珍貴的感覺。我們住的小區(qū)附近有條街,是成都比較有名的美食街。我和我愛人出去轉路時看到街兩邊全是好吃的,彼此感嘆,說這輩子還有可能進去吃一頓嗎?說的時候并不苦,還笑。

        村上春樹也過過苦日子,負債累累,艱辛度日,寒夜里冷得慌,就摟著家里的幾只貓睡,相互取暖。他后來說了句話:“總算心無旁騖地度過了這段艱苦歲月。”心無旁騖這個詞,很可能就是對天才的定義了。只要心無旁騖,即使苦,也沒那么苦,說不定某一處還開著花。

        羅昕:我想你到成都后發(fā)表的第一篇作品肯定讓你印象深刻吧?

        羅偉章:《天涯》《江南》等刊比較早地發(fā)我的散文隨筆,小說則是2003年,我在《當代》發(fā)了個中篇,6萬多字。幾乎同時,《青年文學》也發(fā)了我一個中篇。

        我還記得在小區(qū)收發(fā)室收到《當代》用稿通知的情景。我出去轉路,回來看到有一封寫了我們家門牌號的很薄的信。我趕緊打開來看,上面說小說寫得好,準備哪一期發(fā)。正好接近正午,陽光從小區(qū)樹葉中漏下來,就像是花一樣開在地上。我感覺我是踩著這些花回家的。當時我愛人正在做飯,她聽說我要發(fā)小說,勺子碰鍋的聲音都要清亮些。

        我就想起之前有一次,我在衛(wèi)生間無意間聽到我岳母向我愛人抱怨。我們家有個衛(wèi)生間正好對著外面的樓梯,母女倆剛買菜回來,我聽到岳母說我在達州好好的工作不要,來成都有人給機會也不去上班掙錢。然后我愛人就說了一句話,到現(xiàn)在我都記得。她說:“媽你不要說了,你永遠不懂得一個追求精神生活的人是怎樣生活的。”

        羅昕:在世俗生活中遇到一個理解你精神生活的人,真是非常幸運。

        羅偉章:是的。我馬上跑出衛(wèi)生間,不讓她們知道我聽見了,但這句話我記住了。

        羅昕:有了第一次發(fā)表,后來就越來越順利了?

        羅偉章:我也很感激《人民文學》。2004年,《人民文學》看了我一個中篇《我們的成長》,一個星期后就決定用,還是頭題。再后來我發(fā)的就多了。2006年發(fā)得特別多,還因為中篇小說《奸細》得了人民文學獎,四川省作協(xié)就想把我調進去。但我和組織沒有關系,怎么調呢?他們想了個辦法,讓我先去考了達州市文化局下邊的創(chuàng)作辦公室做專業(yè)作家,一年過后再調進了省作協(xié)。

        文學的種子與托爾斯泰的鼓舞

        羅昕:我也好奇,你有意識地寫小說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羅偉章:我大學畢業(yè)后寫的長篇小說《饑餓百年》,后來也發(fā)表了、出書了,已經去世的評論家雷達先生對這部書評價很高。但我覺得我有意識地寫小說還是到了成都之后。

        羅昕:還記得你來成都后寫的第一篇小說嗎?

        羅偉章:一個小長篇。幾年以后,越來越多的地方開始約稿,之前沒拿出去發(fā)表的也陸續(xù)發(fā)表了,但這個小長篇我從不拿出來。它并非一無是處,里面那種混沌和焦灼特別符合我當時的心境。前兩年有家出版社聽我閑聊時說起,就想要去出單行本,我看了看,還是沒同意。小說感覺和語言雖然還可以,但整體顯得啰嗦,我要把它改得不啰嗦,自己都覺得費功夫。

        羅昕:那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想寫小說?大學?

        羅偉章:我覺得更早,初三左右吧。當時班上同學訂了很多文學刊物,有一二十種,包括《蘇聯(lián)文學》,大家交換著看。我讀初中那個在半島上的學校,有個高中語文老師是個作家,我們班有人把他發(fā)表的作品借來,我看了覺得他寫得好好,暗暗在心里崇拜。

        我很想知道他怎么批改作文,高中老師的辦公室在另一幢樓,有一天我就悄悄溜到他辦公室門口,一看門開著,里面也沒人,馬上就進去了。我早就知道他坐什么位置,看到他桌上恰好有學生作文本,立即翻看上面的批語,有一篇的批語我至今記得,他說:“看了你的作文,我除了興奮還是興奮。等我抽完一支煙,再來告訴你我為什么興奮?!彼]有寫為什么興奮,可能還沒來得及,但是我被這句批語震撼了,我覺得這個腔調太神奇了。

        這就算埋下了文學的種子吧。加上我二哥是遠近聞名的優(yōu)等生,愛讀書,作文好,他雖然就上到初中,但他能給初中語文代課,代了好幾年,教得很出色。他沒繼續(xù)升學,不是他成績不好。我讀小學的時候,他就經常給我讀他的作文,自己得意得很,我也受到了熏陶。

        羅昕:你的小說里經常寫到一個讀書狂哥哥。

        羅偉章:對。這么寫的時候,我心里就會想到他。

        羅昕:你的童年是一段怎樣的時光?

        羅偉章:童年的我住在一個半山上,冬天里,樹枝和水槽到處掛著冰柱子,冷得不得了。那時候窮,穿的沒有,所以經常覺得冷。我對童年的印象就是特別冷。這當然也與母親早逝有關。母親在時我們家生活挺好的,母親一走,我們家的頂梁柱就塌了,生活就一落千丈了。

        我父母的婚姻是時代的產物。母親是地主的女兒,父親則一直貧苦,后來參加了朝鮮戰(zhàn)爭,立了功,當了個小軍官,轉業(yè)后上頭就讓他去一個區(qū)當區(qū)長,結果當了兩天他就不干了,要回來分土地。就因為又窮又參加過朝鮮戰(zhàn)爭,他娶到了地主的女兒,地主的女兒還覺得是自己高攀了。但在生活中,對土地的管理、生活的規(guī)劃,我母親都比父親有想法得多。

        羅昕:你的父親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羅偉章:母親在的時候,父親什么都聽母親的,母親一走,他就靠自己啦。也是這時候,他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韌性,而且特別會看人。他雖然從小受窮,卻也念過八年私塾,到老還能背誦《孟子》里的《離婁》《告子》。我是家里老五,兄弟排行是老三,從讀書成績來講,我在家排第二,二哥排第一,針對我們兄弟倆,父親說過這樣的話,說我家老三我是不會給他修房子的,他將來是公家人;我家老二最聰明,但我要給他修房子,因為他沒想法。

        這里的“想法”可以說成是“理想”。我二哥是這樣的,他就愛看書,冬天很冷的時候也不愿意坐在火塘邊,是怕受打擾,他就一個人在一個很冷的屋子里靜悄悄地看書,一本《古文觀止》都被他翻爛了。但他從不覺得生活需要改變。他也不會把書中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銜接起來,不會用書中世界來映照和修正自己的世界,他沒有這個想法。

        這是我后來發(fā)現(xiàn)的,而父親早就看明白了。

        羅昕:那你呢?你從小的閱讀經歷是怎樣的?

        羅偉章:當時能讀的書很少,很多書沒有封皮,都不知道書名,沒頭沒尾的,但反正遇到字就親切,聞到油墨紙就香。小時候跟著大人去鎮(zhèn)上,事情做完了大人說去誰那里坐一下,也是討口水喝,過去后看到人家那里有份報紙,我就很想把那報紙拿過來看。

        那時我能讀到的整書多是哥哥姐姐的課本。再就是我二哥會去合作社買書,他看完了我也看。我第一次讀來備受震撼的書是巴金的《寒夜》。母親去世后我一直覺得生活很苦,別人都有媽,就我沒有,我想不通,以為自己是世上最苦的人??戳恕逗埂?,我才知道還有那么多人活在苦難之中,才知道世界是這么大,對痛苦、對世界,都多了一份理解,有了一種打開自己的感覺。所以巴金去世那天,我專門從書架上把《寒夜》拿出來,看上幾頁,我以這種方式悼念他。

        羅昕:小時候有人給你講故事嗎?

        羅偉章:倒沒有誰專門給我講。但我們那里屬于巴文化地區(qū),其中一部分就是巫鬼文化。在我們那里,人死了不是死了,是變成鬼了。小時候我們經常聽大人講這些,講鬼怎么跟人一塊生活,然后鬼又是怎樣嚇人,怎樣幫助人。有時一圈小孩就圍著一個大人聽鬼故事。我們那里有個人特別喜歡嚇小孩,他把小孩嚇到了,自己高興得很。那個圈往往一開始圍得比較大,后來越變越小,最后大伙都擠到一塊去了。

        羅昕:哈哈。后來通過求學慢慢往外走,又遇到了哪些令你難忘的文學作品?

        羅偉章:如果說誰的作品對我的成長特別重要,那還是托爾斯泰。我最先讀的是他的《復活》,那時我念大二,感覺托爾斯泰就好像面前的一座高山,你必須要讀。我就從圖書館借來這本書,讀了,感覺似乎沒有想象中那么好,也有點無知者無畏吧。

        我感覺我真正理解托爾斯泰是到了成都之后,那幾年真是每天都刻苦讀書。因為睡不著覺,我就在書房弄了個地鋪,休息、看書、寫作都在那里。我看書經常看到很晚,好不容易躺下了,睡不著,又開燈起來繼續(xù)讀。我尤其感覺《戰(zhàn)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教育了我,我想托爾斯泰不是以寫出一部好作品為最大成功,他是以探討人的定義——“人如何成為人”“人應該怎樣生活”為真正追求,他指出了一個好作家應該走的路。

        羅昕:我們說不同年齡段可能會喜歡不同的風格,仰慕不同的作家,但有一種作家是你隨著年齡的增長愈加喜歡的。托爾斯泰對你而言也是這一種?

        羅偉章:是的。托爾斯泰是那種人,你越讀他,越能發(fā)現(xiàn)他的精神寬度和力量。我現(xiàn)在還在讀《安娜·卡列尼娜》,還說什么時候寫一本專門講《安娜·卡列尼娜》的書。日常生活里,有些人你其實不想見,但出于某種原因見了,有些飯你不想吃,但最后你吃了,這種時候你會覺得自己處于一種“下降”的狀態(tài),遇到這種情況,我回到家,首先就拿起托爾斯泰的書,讀上幾頁,或者幾個自然段,感覺我又是我了,才能安心。

        我也喜歡魯迅,喜歡他的穿透力和暗藏的幽默。

        還有一本是梭羅的《瓦爾登湖》,當時也給了我很大震撼,震撼于一個人可以如此寧靜地面對大自然,如此寬闊地與大自然對話。文學詞典里有個“景物描寫”,但作家往往把景物當配角,寫景物是為了突顯人。托爾斯泰和梭羅他們不是,他們把自己融入到大自然的生命中,他們寫景物的文字不叫景物描寫,根本不應該那樣去定義,他們就是寫生命。

        還有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能讓人的精神沉渣轟然解體。之前說到那時候窮,但我在書攤上看到很好的譯本,盡管家里有,還是忍不住又買了。我愛人以前不是經常去朋友單位發(fā)郵件嗎,我就想把這書送給那個朋友,送去之前,我在扉頁上寫:“某某跪讀”。

        羅昕:跪讀?

        羅偉章:對,她到現(xiàn)在還記得,說收到書時特別驚訝,內心嘀咕:“怎么叫我跪讀?”

        羅昕:哈哈。你有沒有喜歡的詩人?

        羅偉章:我會讀詩,包括古典詩詞,但讀得比較隨意。我最近跟隨王國維《人間詞話》評點的詞人,找來他們的作品,看看到底寫得怎樣。但我沒有特意下功夫去讀誰的作品。

        記得自己為什么出發(fā)

        羅昕:這兩年你也出了很多非虛構作品,比如《涼山敘事》《下莊村的道路》。你覺得寫非虛構和寫小說有哪些不同?

        羅偉章:這其中的不一樣還很重。我想非虛構是從事實中尋找真實,而小說是從虛構中尋找真實。非虛構首先給了你一堆事實,你是不是能分辨它們?能不能從中升華出真實?我覺得這是非??简炄说摹?/p>

        就我自己來說,還是更喜歡寫小說。寫小說,我能進入到個人的世界中去,有不被束縛的大快樂。另外就是,我覺得現(xiàn)在很多非虛構是主題性壓垮了文學性。但是如果不這樣做,似乎這個作品又是不合格的。從文學本身來說,人物沒有主體性,被事件拖著走,才是真的不合格。作家們還特別愛去闡釋事件的意義,其實意義在那里,明明白白,不需要你闡釋,你應該做些真正有意義的事。我也會看國外的非虛構作品,我記得有一部是寫鄉(xiāng)村醫(yī)生的,寫得非常好,我覺得那是我們應該學習的榜樣。

        羅昕:就你個人而言,《涼山敘事》和《下莊村的道路》的寫作是否也帶來了啟發(fā)?

        羅偉章:這兩本書的寫作對我個人的意義還是蠻大的,雖然我會對非虛構寫作現(xiàn)狀提出一些批評,但我也認為非虛構寫作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是有幫助的。很多小說家對時代其實是隔膜的。我們生活的大地正發(fā)生著什么?為什么會發(fā)生?走向會是怎樣的?……對于這些,不少人的判斷依據(jù)是多年前的經驗,是時間深處的經驗,沒有當下性和現(xiàn)代感。

        我到涼山走訪,然后去下莊村那些地方,看到了好多事,好多奉獻者,他們真是值得歌頌的。我在《涼山敘事》里提出了一個觀點,認為脫貧攻堅精神根本沒有被納入到我們的精神譜系中,或者說沒有真正進入我們的精神內部,形成一種力量。我們還是把脫貧當成“別人的事情”,或者是“農村的事情”,但其實是我們自己的事情,比如精神貧困,就是每個人的事情。我們對很多東西的簡單肯定和否定,其實都是精神貧困,因為我們沒有思考,沒有思考就是精神貧困。如果說脫貧攻堅是一種精神財富,那么這個財富還沒有被我們真正擁有。

        羅昕:你現(xiàn)在基本上就在城市生活了。這些年的鄉(xiāng)村走訪,是否也喚醒了你的一些鄉(xiāng)村記憶?

        羅偉章: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已經和我記憶中的完全不一樣了。過去我們理解的鄉(xiāng)村是一個倫理概念,比如說家人之間的關系、村民之間的關系,還有人和土地的關系,這些是倫理概念?,F(xiàn)在的鄉(xiāng)村很大程度上變成了經濟概念。人與土地的原生關系瓦解了,土地在人們心目中的神性沒有了,土地成了資產,且只是資產,能賣多少地,地里能出產多少糧食,我們僅僅是用這樣一種眼光去打量土地。但是以前面對土地,你會覺得它是一個源頭,不僅供我們吃穿,還有很多精神性情感性的元素在里面。所以我們現(xiàn)在還怎么談論鄉(xiāng)愁?都變成經濟概念了,哪里去找鄉(xiāng)愁?真正的鄉(xiāng)愁一定是有情感、有倫理的。

        羅昕:這里面其實也有一種你前面說到的“精神貧困”。

        羅偉章:對。我們總把時間的演進當成進步,有時候確實是這樣的,新的就是好的、對的,但是我們沒有想到,有一些根性的東西是永恒的,它就在那里,就看你愿不愿意去回顧,去承認。我剛才講的人與土地的關系、與故鄉(xiāng)的關系,就是這樣的存在。

        中學時我放假回家,老遠就能聞到家鄉(xiāng)那種草香,隨便一塊石子也能給我極其絢麗的感覺,我看到一種顏色,一下就會想到家鄉(xiāng)的某一種花也是這個顏色,頓時心尖顫抖。所以我想,寫鄉(xiāng)土,包括一切寫作,一定是寫你心里的東西,能與你的呼吸合拍的東西。

        說到鄉(xiāng)愁,記得王干先生講過一句話:“鄉(xiāng)愁是霧化的,不用留,揮之不去?!彪m如此,卻越來越不敢有鄉(xiāng)愁了。在《誰在敲門》里,許春明也不敢有鄉(xiāng)愁。前些日我在山東,與詩人和翻譯家樹才、散文家龐余亮談起這事,他們也不敢有鄉(xiāng)愁。不過,說“不敢”,意思是還有,而且有時候非常濃烈,濃到心里疼痛。但你“愁”得沒法時,回到故鄉(xiāng)去,最多三天,就想逃離了。你無法承受故鄉(xiāng)的凋敝是一回事,故鄉(xiāng)人以另一種眼光看你,你融不進他們的生活,也滿足不了他們對你的想象。

        羅昕:你會和你的兒子聊起家鄉(xiāng)嗎?他是否有一些反應和說法觸動過你?

        羅偉章:會的。他先是聽我聊起家鄉(xiāng),然后才真正見到家鄉(xiāng),我嘴里的家鄉(xiāng)和他眼里的家鄉(xiāng),一定有著巨大反差。但他小時候還是很喜歡,見到牛要去騎,見到豬大呼豬八戒,總之一切都很新鮮。他也分不清家鄉(xiāng)的那些秩序。我老家叫羅家坡,全村除了一戶姓李,其余都姓羅,而姓李的那家跟羅家有姻親,因此彼此有嚴格的輩分。但兒子分不清,見了白頭發(fā)就叫爺爺,可按照輩分,很可能白頭發(fā)該叫兒子為爺爺。長大過后,他愛攝影,回去最主要的事,就是背著相機到處拍,古老的火塘、廢棄的石碾、垮掉的房屋、滄桑的老人……都被他記錄。他只認那個相機里的家鄉(xiāng)了,真正的家鄉(xiāng)對他的意義,恐怕只是填寫“籍貫”時需要的一個地名而已,而且還只是縣名,村莊的名字并不需要?,F(xiàn)在我偶爾還會向他聊起家鄉(xiāng),他通常是一言不發(fā),只低了頭聽,也不知這哥們兒聽出了啥,心里又想些啥。

        羅昕:你的敘事語調讓我感覺你對鄉(xiāng)土是保持一定距離的,這個感覺對嗎?你書寫它的厚重與美好,卻也從不避諱它的蠻橫與勢利,有眷戀但不是一味地頌揚,有懷疑但不是簡單地批判。此外你筆下也沒有絕對的好人和壞人,比如茍軍是惡霸,但他善待小孩,桂平昌老實,但也有過壞心思。你對鄉(xiāng)土以及那里的人,懷有一種怎樣復雜的感覺?

        羅偉章:你的感覺非常對。這里牽涉到兩個概念:鄉(xiāng)土小說和農村題材小說。魯迅先生首先提出鄉(xiāng)土文學的概念,說鄉(xiāng)土文學是一種“僑寓文學”,也就是寫作者生于鄉(xiāng)村,卻已離開了鄉(xiāng)村,是對鄉(xiāng)村的回望。這本身就會有距離感。空間距離、心理距離,都有。農村題材小說卻消弭了這種距離。我在寫作的時候,又特意強化了與書寫對象的空間感,是為了審視。沒有審視的文學,是沒有意義的。我們所謂的寬容,同樣從審視中產生。對鄉(xiāng)土和鄉(xiāng)土里的人,在我這里首先是觸動我深沉情感的元素,然后是我審視的對象。情感是在寫作之前,一旦開始寫作,我就不愿意讓情感太干擾我,所以你說有眷戀但不是一味地頌揚,有懷疑但不是簡單地批判,因為他們是人,跟所有人一樣,有光芒也有局限。

        羅昕:大家談起你的寫作,會說這兩年你一直有作品冒出來。似乎2006年是一個高峰期,現(xiàn)在又是一個,有沒有想過為什么會這樣?

        羅偉章:碰到有人這樣說,說我越寫越好,我就跟他們講,以前我也寫得很好,只是你們沒看見。這是半開玩笑了。寫作者本身也是要進步的。托爾斯泰給我一種教育,就是我們總要從人的角度去理解寫作,所謂人,不光是你筆下的人,還包括你自己。寫作者也要不斷地給自己定義。所以寫作上的進步于我是責任,也是義務。

        事實上,人容易自設牢籠,不愿讓自己的內在世界擴張出去。但人應該變得越來越寬闊,這看上去很難,其實也是一個很自然的過程。江河流到海里就寬闊了,就那么簡單。

        羅昕:你現(xiàn)在生活在成都,對城市生活本身是否也有一些反思?

        羅偉章:我在城市生活的時間確實挺長的了,包括在重慶的四年大學,那些都可以算城市生活,我來成都也有20多年了。但是我覺得,我對城市的理解還是很膚淺的,沒有達到那種真正的,像我對土地的那種深度。城市的靈魂是什么?我現(xiàn)在還給不出勉強成立的解釋。

        我們這輩人,在成長過程中,會覺得好多東西是進入血脈里的,和骨頭一塊長起來,包括前面說到的對土地的感情。但現(xiàn)在長不進來了,大多是外在的了解。我都不說“理解”,就是“了解”。這對寫作是遠遠不夠的。

        羅昕:你覺得我們現(xiàn)在如何在生活中找到一些讓人定心的力量?

        羅偉章:這個問題很好,我也在想,怎么樣讓自己真正能夠定下來。我們現(xiàn)在經??紤]問題的因果,可不可以先不想因果,先回到時間之外,跳出這段時間去思考?比如回到初始階段,回到我第一次收到用稿通知的時候,當時的快樂是那樣純粹,我還能不能找到?我意識到最重要的是自己精神的寧靜和飛揚。這需要記住自己出發(fā)的地方。“不忘初心”這句話,現(xiàn)在說得很多了,但它確實蘊含了真理的成分。我們后來慢慢丟掉了簡單,把自己變復雜了,而且還把這種復雜當成聰明,當成“有閱歷”“有人脈”。越是這樣,我越覺得身處一種“下降”的趨勢。所以我們還是要回想最初的起點,記得自己為什么從那里出發(fā)。

        【訪談者簡介】羅昕,生于1991年,香港中文大學文學碩士,澎湃新聞高級記者,有近十年一線文化新聞報道經歷,多次獲得上海市級新聞獎、澎湃新聞年度好稿獎;現(xiàn)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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