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刀于/文

上期說到,黃旺財為了幫助羅寶源解開身世之謎，兩人決定離家出走踏上“尋親之旅”。一路向北走的兩人歷經(jīng)種種艱難：挨餓受凍、睡橋洞、驅(qū)趕惡狗……另一邊，消防支隊領(lǐng)導(dǎo)得知這兩人不見了之后聯(lián)系了市公安局，分管副局長親自坐鎮(zhèn)“抓捕”，卻還是沒抓到這兩個人小鬼大的孩子。黃旺財和羅寶源在“流浪”途中，還偶然救了一個老爺爺。在得知是二人救了他之后，老爺爺決定帶著他們上北京“尋親”。就在此時，羅寶源卻發(fā)起了高燒，待他康復(fù)后，老爺爺終于決定啟程，他們的故事也隨之走向結(jié)尾……

第八章 離合悲歡

36 坦白從寬，上一章結(jié)尾的表述過于夸大其詞，純粹是想奪人眼球。老爺爺心地善良，他可不會把我們賣給人販子。

他察覺羅寶源不對路，故意穩(wěn)住我們，其實早就聯(lián)系了消防隊，感覺時機成熟了，才將我倆全須全尾地送回了隊上。老爺爺失算了，羅寶源并未去掉心病，他大哭大鬧，誰都哄不好。其間武叔叔跟他聊了聊，眼看著他消停了下來，卻又一次次發(fā)瘋一般沖出大院，令人防不勝防。

總不能將他綁起來，黎叔叔為此一籌莫展。于參謀說，一茬茬的消防員把羅寶源視如己出，他就是個白眼狼。小解叔叔、付叔叔和孟子蕓等人都使出渾身解數(shù)，羅寶源卻依然故我。

亓老師采取曲線救國的策略，問我羅寶源的內(nèi)心想法，“坦白從寬”就是打他嘴里冒出來的。他裝出極度憤怒的樣子，讓我交待為什么給羅寶源當(dāng)“走狗”。這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嘿嘿，幸虧我沒誤會他，開誠布公地講了自己的感受。事實上，亓老師心里也清楚，羅寶源是邁不過心里那道坎兒，他跟黎叔叔商討對策，最終還是我媽給出了一個主意。

我媽說，解鈴還須系鈴人，最好讓羅叔叔回隊上，說不定能一舉兩得，讓羅叔叔盡快恢復(fù)記憶?？伤⒉粫缘茫枋迨鍖α_寶源的身世一清二楚，只是沒想好如何開口而已。

當(dāng)然，我那會兒被蒙在鼓里，只是作為局外人靜觀其變。令人遺憾的是，羅叔叔依然活在個人的世界里，跟我一樣，喜歡嘿嘿傻笑。讓我難堪的是，他管我和羅寶源喊兄弟，把我倆當(dāng)成了同齡玩伴。

我媽也住進了消防隊，這樣便于照料羅叔叔，她每天陪羅叔叔拉家常，一度變成了婆婆媽媽的人。我媽近在咫尺，可以有無數(shù)次親近羅叔叔的機會，但我一點都不高興，因為羅叔叔和羅寶源的狀況堪憂。

大人們都在操勞。馬上要過春節(jié)了，工作之余，黎叔叔還得去一些單位走訪。

看他疲憊不堪的樣子，我十分費解，覺得沒必要那么辛苦。于參謀說必須與其他部門搞好共建，只有群策群力，才能把消防工作落到實處。

忘了說了，可惡的新冠病毒終于被打跑了，學(xué)?；謴?fù)了正常秩序，可開學(xué)沒幾天就放寒假了。那僅有的幾天里，羅寶源沒在班里露面，晁老師也焦急，擔(dān)心他落下功課。

何瑩瑩說，晁老師玩了一次大變活人，如今通情達理，再也不像過去那般逼自己干這干那了。嘿嘿，果然如此，晁老師改變了教學(xué)方式，對所有孩子都因材施教，還同意何瑩瑩到消防隊玩兒，叫她多與羅寶源交流，爭取打開他的心結(jié)。

羅寶源牽動了好多人的心。何瑩瑩僅是其中一位，她千方百計為他寬心，但卻如水投石，沒見半點成效。羅寶源那家伙在自己身邊筑起一堵墻，那無形的墻密不透風(fēng)，連我都覺得喘不上氣來。

記不清是哪一天了，午飯過后，于參謀走進大隊會議室，看到她神情肅穆，我好奇地跟到了門口，偷聽他們開會。

“同志們，臨時開個會，研究一下羅寶源這孩子的問題。先說一下個人意見，咱大隊歷來對他不薄，目前已經(jīng)干擾到了正常工作，再這么耗下去，很可能發(fā)生意外，所以還是得把他送走?！边@是教導(dǎo)員的聲音，他是位和藹可親的叔叔，可那會兒我覺得他一點都不可愛。

于參謀說：“我反對，我們跟小家伙都有感情。教導(dǎo)員，別忘了，前兩次他鬧失蹤，你比誰都著急?！?/p>

教導(dǎo)員說：“我不否認(rèn)，說句不中聽的話，養(yǎng)個貓貓狗狗跑丟了，我也會難受。但消防的主業(yè)是什么？咱不是公益組織，我們得理智對待羅寶源的去與留?！?/p>

黎叔叔的聲音飄了出來：“再等等吧，他從小在咱院里長大，真要離開了消防隊，他就無家可歸了。就算把小家伙送到福利院，也得請示上級領(lǐng)導(dǎo)，最不濟也得讓羅春冬同志來做主。”

教導(dǎo)員說：“夜長夢多，況且他總有一天也要面對?！?/p>

黎叔叔說：“他還是個孩子，恐怕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打擊，這么多年都過來了，咱不能那么狠心?！?/p>

教導(dǎo)員說：“以往的教訓(xùn)歷歷在目，如果當(dāng)初不是因為同情，就不會落得這般下場……”

我沒再往下聽，我斷定羅寶源的親爸爸已經(jīng)為國捐軀，我怕聽到“犧牲”的字眼，我不希望叔叔們流血犧牲，更不愿意羅寶源變成孤兒，雖然這已經(jīng)是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

想來想去，我決定學(xué)著大人們的樣子，跟何瑩瑩開了一個會。她比我要鎮(zhèn)定，說爸爸是刑警，早已暗示她萬一發(fā)生意外，要陪媽媽堅強地活下去。她想開門見山地告訴羅寶源，說長痛不如短痛，人總是要面對生老病死的。

她的話極富哲理，但我沒采納她的建議。我執(zhí)拗地認(rèn)為，如果方便的話，黎叔叔他們早就把秘密說了，用不著我們小孩子費心。換個思路，倘使我們的話不得當(dāng)，只會適得其反。

我倆互不服輸，請亓老師幫忙評理。亓老師夸我情商蠻高，也不同意何瑩瑩的設(shè)想。何瑩瑩為此情緒低落，亓老師只好勸她轉(zhuǎn)移注意力，說羅寶源的身世有點復(fù)雜，不到萬不得已先不揭開那個蓋子，即使真到了那一步，也要掌握好火候。

我與何瑩瑩鄭重其事地約定，絕不向羅寶源走漏風(fēng)聲，我還特地發(fā)下了毒誓。見她仍舊郁郁寡歡，我興致沖沖地向她解釋掌握火候有何等重要。

嘿嘿，這便是少年不識愁滋味吧，但如此形容有些欠妥。我絕對不是賣弄農(nóng)村的那點生活經(jīng)驗，我的目的是讓何瑩瑩別再犯愁。

我講述了一幅唯美的畫面：秋天一望無際的原野里，莊稼們在大地的懷抱里爭先恐后地成熟了，爺爺帶著我和“馬爸爸”在享受豐收的喜悅。我能幫爺爺干好多活兒，為了犒勞我，他在地堰上攏起一堆干草，點燃之后，把玉米放進火里，不管老玉米還是嫩玉米，但凡掌握好火候，都是香噴噴的，引得口水飛流直下三千尺。

何瑩瑩毫無幽默感，指責(zé)我惡意篡改古詩詞，把詩仙李白的“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糟蹋得一塌糊涂。好男不跟女斗，可她卻記上了仇。

37 亓老師每天都往消防隊跑，理由是放心不下羅寶源，于參謀似乎并不樂意，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我替亓老師感到汗顏，但他充耳不聞，正應(yīng)了那句老話，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孟子蕓說他倆有門兒，付叔叔不許她八卦，她嘴上答應(yīng)得痛快，卻仍舊自行其是。嘿嘿，其實她并沒做錯什么，因為她都是當(dāng)眾拿于參謀逗樂，從未背后瞎議論。

我發(fā)現(xiàn)一個有意思的事兒，每逢提到亓老師，于參謀都會臉紅，假如把他倆扯到一起，她會羞得找個借口溜走。有一次，我說于參謀和亓老師戀愛了，我媽罵我思想不單純，小小年紀(jì)不學(xué)好。我很不服氣，電視上有好多親嘴的鏡頭，想讓我們小孩子不知道，干脆把電視臺都關(guān)門。

我媽也聽說了羅寶源的事情，她喟然長嘆，說羅叔叔可惜了，這么好的男人沒討上個婆娘，也沒留下子嗣。我還是首次想到這個問題，假如羅叔叔仍是單身王老五，全是羅寶源給拖累的。

我覺得他是世上最最偉大的男人，羅寶源恩將仇報，對不起天地良心。我試著讓何瑩瑩接受這一觀點，她卻替羅寶源開脫，說萬一他爸爸是被羅叔叔害死的呢。

她真是腦洞大開，按照何瑩瑩的思路，羅叔叔成了罪人。我猜這是受了刑警爸爸的影響，凈把事情往歪處想。原來她是聽說那次暴雨中的救援，假設(shè)禿瓢兒老板遵守消防的規(guī)章制度，再假設(shè)那天付叔叔沒有危險，羅叔叔就不會落下失憶的毛病。我被繞迷糊了，這種解讀顯然是不如人意的。

可什么都容不得假設(shè)，假設(shè)“假設(shè)”能夠遂人心愿，好多災(zāi)難都能避免。但我不愿是這樣的結(jié)果，甚至單獨跟羅叔叔說過悄悄話，但他一如既往地傻笑，害得我笑不出來了。

我學(xué)會了逆向思維，包括黎叔叔在內(nèi)，隊上的大人們都在關(guān)心著羅寶源，如果何瑩瑩的推理行得通，那豈不是大家合伙把人給害死了？關(guān)鍵在于，像武叔叔這批新消防員，他們的年齡擺在那里，不可能與羅寶源的親爸爸發(fā)生交集。

羅寶源沒再像先前那般鬧騰，這得歸功于武叔叔，隊上也只有他能降住那家伙了。我萬分好奇他們湊在一塊干什么，可兩人一瞅見我便神神秘秘地不再說話。這樣也好，只要他倆開心就成，我沒那么小家子氣。

好景不長。

有天傍晚，夕陽還未落山，武叔叔沖著手機大動肝火，他讓電話那頭的人滾蛋，別打擾自己的生活。羅寶源嚇得不敢吱聲，膽怯地望著他。直到終止通話，武叔叔還在氣頭上，朝那家伙做了一個驅(qū)趕的手勢。

麻煩事來了，羅寶源早已變得敏感多疑，他認(rèn)為武叔叔煩氣自己，夜里邊哭哭啼啼。他是蒙著被子哭鼻子的，聲音不大，不仔細(xì)辨認(rèn)根本聽不清。

更重要的原因是，我聽到營區(qū)里傳來的爭吵聲，一個是武叔叔的嗓音，另一個則是陌生男人的。他們用的都是四川方言，我一句都沒聽懂。

天將亮?xí)r傳來了喜訊，我媽說羅叔叔的記憶有所復(fù)蘇，趕過去一看，他正握著陌生男子的手，喊人家“老武”。我茅塞頓開，原來跟武叔叔吵架的是他爸爸，不但都是滿嘴四川話，而且兩人長得像極了。

好家伙，黎叔叔與老武也很熟悉，他稱對方為老領(lǐng)導(dǎo)，人也是由他邀請過來的。他們在辦公室聊天，我進進出出，那些談話內(nèi)容也記得支離破碎。

那時我并未想過把所有故事寫下來，否則我會老老實實待在那里，聽他們訴說離別后的思念。嘿嘿，我是消防隊的團寵，只要不是開重要會議或是安排重點工作，任何一間辦公室我都出入自由。

接著說那天的事情。

他們寒暄了幾句，黎叔叔就提到了武叔叔：“虎父無犬子，小武子有拼勁兒，而且文武雙全，眼下正在鉆研一項發(fā)明?！?/p>

老武似是而非地點點頭，黎叔叔又說：“浪子回頭金不換，我們都相信他能成功?！?/p>

“對不起，給兄弟們添亂了。”老武終于開口了。

黎叔叔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當(dāng)年我和老羅可沒少惹你生氣，日子不經(jīng)過，轉(zhuǎn)眼就老嘍?！?/p>

老武板起臉：“龜兒子，莫胡說八道，老子還沒說老呢，你們正當(dāng)年，消防事業(yè)的發(fā)展需要你們?！?/p>

黎叔叔感嘆道：“長江后浪推前浪，現(xiàn)在是00 后的天下，得把舞臺交給小武子這代人?！?/p>

“他可是被我逼著進消防的，沒蹦跶就不錯了?！闭f著，老武換上憂心忡忡的表情，“春冬同志可是個麻煩事兒，來之前你都跟我講過，咱得讓他快點好起來，也得讓那個叫羅寶源的小家伙知道那些秘密啦。”

我急切地想聽到答案，可他們都不再言語，默默地注視著對方。這便是那天的經(jīng)過，沒有半點遺漏。

我遲遲沒等來答案。老武住到了隊上，可他聽從了黎叔叔的建議，沒去捅破那層窗戶紙。令人驚喜的是，羅叔叔的狀況在一天天好轉(zhuǎn)，雖然他仍喊我和羅寶源是兄弟。

何瑩瑩是消防隊的?？?，她也見過了老武，她的表現(xiàn)比較淡定，說等著唄，遲早會理出個頭緒來。我挺感激她的，她遵守了諾言，沒去刺激羅寶源，反而成了他最好的玩伴，陪伴那家伙度過了最難熬的日子。

那些天，消防隊真是熱鬧，用車水馬龍來形容都不足為過。人們都說來拜訪老武的，來人跟羅叔叔和黎叔叔一樣，都在老武手下當(dāng)過兵。老武謝絕了所有人的宴請，把所有時間都搭在了羅叔叔身上，陪他一起回憶過去的青蔥歲月。

我望眼欲穿般地等待著，事情卻未向預(yù)料的方向發(fā)展。羅叔叔似乎很頑皮，他又回到了以往的狀態(tài)，有一次他當(dāng)著好多人的面，說我偷了他的鉛筆和橡皮擦。醫(yī)生說他的病情加重了，記憶還停留在孩童時代。

38 武叔叔與老武形同陌路，他們每次碰到對方都如同仇人相見，黎叔叔找武叔叔聊過好幾次，非但沒有任何效果，好像還加深了父子倆的仇恨。將近一個禮拜的時間里，武叔叔敵視隊上的所有人，更加讓人不可捉摸的是，他把出警當(dāng)作應(yīng)付差事，多次出現(xiàn)失誤。

我媽童心未泯，一天到晚哼唱“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臘八粥，喝幾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黏，二十四，掃房子……”黃大龍同志卻嘲笑她裝嫩，最可笑的是，他居然跟羅叔叔爭風(fēng)吃醋，嫌我媽對羅叔叔太好了。

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那一天，日歷上顯示的是農(nóng)歷臘月廿三，我媽說過小年了，得包頓餃子。在那之前，她給我爸打電話，讓他務(wù)必到鄉(xiāng)下買兩斤糖瓜送過來。

那東西城里見不著了。黃大龍同志恬不知恥，說手頭沒錢，我媽從微信上轉(zhuǎn)了一百元錢之后，他才怨氣沖天地照辦了。

實話說，本以為那糖瓜是買給我的，結(jié)果我媽是為了羅叔叔，她說必須用某種方式喚醒他的記憶。我覺得她很聰明，但我爸卻哼哼唧唧，說了好多過頭話。

我媽說黃大龍同志的腦子被燒壞了，甭在意他的一派胡言。嘿嘿，她小看了我，我不可能不辨是非，去相信我爸。這也讓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我媽不再逆來順受，她把全部收入都攥在了自己手里，我爸一分錢也撈不著。

黃大龍同志就這副德行，他靠酒精來麻痹自己，似乎那樣欠的外債就憑空消失了。他手里也不能再有錢，只要有個仨瓜倆棗，也拿去換酒喝了，哪怕是最劣質(zhì)的散裝白酒?？梢韵胂?，他覺得那兩斤糖瓜有多金貴，偏偏羅叔叔又活在無憂無慮的童年世界里，死死護住那些吃食，怕被我搶走了。

我爸臉皮真厚，他賴在隊上不走，說大過年的得喝點酒，還說什么餃子就酒越喝越有。我媽說的確是越喝越有，有的是好吃懶做和一身惡習(xí)。

見他不肯離去，黎叔叔訂了些外賣，讓亓老師陪他喝兩杯。黃大龍同志意見很大，怪黎叔叔不肯沾杯，輕視了自己。老武替著打掩護，說消防隊嚴(yán)禁值班期間飲酒，逢年過節(jié)更是如此。他還是死纏爛打，說隊上有食堂，想燒多少菜都沒問題，外賣送過來都涼了，明顯沒把他當(dāng)自家人。

關(guān)于這個問題，他們又吵吵了一陣子。亓老師說，消防干部在隊上吃飯都得交伙食費，這是黎叔叔自己掏錢請客的?？牲S大龍同志根本不信，說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在變相討要我的生活費。

這可是大錯特錯，我媽早就告訴過他，我吃住在消防隊實屬特例，雖說分文不收，那也是經(jīng)過上級領(lǐng)導(dǎo)特批的。黃大龍同志沒再糾纏，他或許感到了理虧。

還有一種可能，大概是怕得罪亓老師，日后影響了我的學(xué)習(xí)。黃大龍同志頻頻向人家敬酒。這讓我有些恍惚。如果說他是胸?zé)o大志的大混子，他又在關(guān)心我的成長；倘若說他是個稱職的爸爸，他又管不住自己，樹了一個反面典型。

聽說亓老師在市委宣傳部幫助工作，他更是點頭哈腰，說酒逢知己千杯少。恭維話說了一籮筐，我聽著都臉紅。對，我和羅叔叔當(dāng)時都在場，所有話都記得真真切切。

黃大龍同志連個前奏都沒有，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亓大才子，說句不當(dāng)說的話，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論起來你也是旺財?shù)陌郑瑤兔φ艺谊P(guān)系，我開家公司，賺了錢少不了你的好處?！?/p>

亓老師說：“孩子在跟前兒呢，別說我沒那能力，即使有，也不能那么干，做人得有底線，絕對不能違背原則?！?/p>

我爸不依不饒：“我曉得，你還年輕，有大好的前途。可人得現(xiàn)實一點兒，憑你那點死工資，買房買車得猴年馬月。我再說句不當(dāng)說的話，我跟黎大隊長不熟悉，如果羅春冬還是個正常人，他指定了會用消防的權(quán)力來幫我。”

黎叔叔無言以對，老武不怒自威：“小羅干不出那種缺德事兒?！?/p>

羅叔叔隨之笑笑，看上去像是同意。老武看了看他，又轉(zhuǎn)頭對我爸說：“那些權(quán)力是燙手的山芋，這方面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話未說完，黎叔叔接了一個電話，緊跟著沉下了臉。他急火火地跑出食堂，讓我捏了一把汗，心想不會發(fā)生重大事故了吧。

羅叔叔打亂了我的思緒，他說老武講得好，當(dāng)年一把火讓無辜群眾丟了性命，那是血淋淋的教訓(xùn)。他沒再說下去，從兜里掏出個糖瓜，笑嘻嘻地塞進了嘴里。

我看到，老武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可他仍舊眼巴巴地望著羅叔叔，期待他能夠繼續(xù)講過去的事情?？闪_叔叔沉浸在甜滋滋的喜悅之中，關(guān)上了與外界交流的那扇門。

黃大龍同志滿嘴跑火車，說羅叔叔腦子短路，跟他一樣，喝多了酒就四六不分。他總算說了句大實話。

看著羅叔叔在自娛自樂，我不經(jīng)意間想起爺爺?shù)哪桥_收音機，它太老了，時常接觸不良，得用手拍打幾下才能出聲音。那時我真想拍拍羅叔叔的腦門，可我媽說過，男人的頭女人的腰，都不能隨便亂摸，那是極不禮貌的行為。嗯，我希望他趕緊把線路接上，跟過去一樣叱咤風(fēng)云。

我看過好幾段視頻，羅叔叔在火災(zāi)現(xiàn)場就跟換了個人似的，沉著冷靜的神態(tài)讓人覺得是六親不認(rèn)的冷血動物。無奈的是，他這會兒才是真正的六親不認(rèn)，連羅寶源都不認(rèn)得。

黃大龍同志醉醺醺地走了，跟亓老師道別的時候，他念念不忘自己那點事兒。我猜想他夜里會做個美夢，在夢中過上紙迷金醉的生活。

我未曾考證他是否做過夢，但我卻在噩夢中驚醒了。吵醒我和羅寶源的是老武，他把武叔叔罵了一個狗血淋頭，甚至令他下跪認(rèn)罪。如果不是黎叔叔死死拽住，拳頭早就砸到了武叔叔身上。

39 小解叔叔還原了現(xiàn)場。依我看來，武叔叔并未犯下大錯，至少沒釀下大禍，根本沒必要大驚小怪。

隊上有個老傳統(tǒng)，新入職的消防員主要職責(zé)是供水，相當(dāng)于為發(fā)起戰(zhàn)斗沖鋒提供彈藥，因為他們作戰(zhàn)經(jīng)驗不夠豐富，還處于學(xué)習(xí)階段。小解叔叔已經(jīng)是優(yōu)秀的指揮員了，他在現(xiàn)場運籌帷幄，下令讓叔叔們各司其職，按照制定和演練過的預(yù)案，出一支水槍往著火那片區(qū)域周邊打水，防止火燒到旁邊樓上。

那天的火災(zāi)又是孩子引發(fā)的，快過年了，家里買回來些鞭炮，小家伙偷偷摸摸拿出一個魔術(shù)彈，煙花噴向了居民樓。著火的陽臺上存放著汽油，風(fēng)成了助紂為虐的大壞蛋，火勢瞬間蔓延開來，必須阻止它繼續(xù)肆虐。

那正是晚飯時間，小解叔叔和付叔叔分組，帶人進樓疏散居民，叔叔們抱著水槍進攻，他們都信任身后的戰(zhàn)友。誰知武叔叔精力不集中，水帶連接口沒接好，水壓一上來，那地方爆了，水槍沒“子彈”了。

滅火救援得爭分奪秒，出現(xiàn)失誤的武叔叔亂了陣腳，再重新接好水帶時，火已經(jīng)燒到了比鄰的樓，處置難度頓時幾何倍速增長。黎叔叔正是在那節(jié)骨眼上接到電話的，幸虧他到現(xiàn)場后臨危不亂、指揮有方，才避免造成人員傷亡，但經(jīng)濟損失不可避免。

老武罵兒子是千古罪人，武叔叔悶頭不語，這態(tài)度惹惱了對方。黎叔叔為他說情，意思是沒鑄成大錯，可以諒解。

“把人給殺了，說句錯了，屁用沒有！”老武殺氣騰騰。

武叔叔慢吞吞地說：“誰都有資格辱罵我，唯獨你不配。你，你才是真正的殺人兇手，少在這兒裝正人君子?！?/p>

老武罵了一個臟字，懊惱地說：“老子又不是神仙，我怎么知道……”

“沒什么好說的?！蔽涫迨迦酉逻@句話，摔門而去。

我不清楚夢境在暗示什么，我只知道我不該跑去偷聽他們的爭吵，因為事情變得越來越復(fù)雜，即使我想破了腦瓜也無濟于事。老武是殺人兇手？可他為什么沒被警察抓起來？

我不再傷腦筋了，卻還是忍不住去想他們的那些話。我終于找到了新的問題。

沒錯，武叔叔畫畫很棒，他給羅寶源畫的肖像就在墻上貼著，跟真人差不多，尤其是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更叫人嘆為觀止。但羅寶源已經(jīng)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他雙目空洞無神，有時會呆呆地盯著某個地方，眼珠子長久地不轉(zhuǎn)動，靈魂好像飛出了身體，云游四方去了。

亓老師說我?guī)в胸?fù)面情緒，不該過分渲染“靈魂”。我沒聽他的，那終究是事實。

我跟他抬杠，說如果沒有靈魂，“鬼迷心竅”也就不成立了。亓老師沒正面回答，因為他也聽于參謀講過，老武反復(fù)念叨說，一失足成千古恨，自己這輩子靈魂都不得安生。

我終歸是個孩子，煩惱來得快去得也快。小年過后的第三天，也就是臘月廿五那天，亓老師正式?jīng)Q定加入消防隊伍，他還帶來一位不速之客，別說是我，我媽都沒想到，來的是黃大龍同志。

沒等歇口氣，他直奔廚房。那天按習(xí)俗理應(yīng)做豆腐，可做豆腐是沒影的事兒，那講究工藝，絕非憑空說說那么簡單，得把黃豆泡好，然后磨成豆?jié){，后面的程序我也說不清。我爸只帶來半袋豆子，許是為了找回面子，他把豆子全炒熟了，我吃了之后直放屁。

黎叔叔心腸好，說放屁沒什么不好的，可以通氣，有利于身體健康。黃大龍同志見桿就爬，說往后就在消防隊當(dāng)差了。黎叔叔想了想，說亓老師替他整理了一份簡歷，既然有A1 駕駛證，等開春后練練手，考核通過后就干消防車駕駛員。

我爸立正站好，打的敬禮可謂畫虎類犬。嘿嘿，他那模樣倒也挺可愛的，但我還是希望他別想一出是一出，能長點記性，在消防隊干得長久，我也可以繼續(xù)住在隊上。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爸變得神清氣爽，令我開心。其實更重要的原因是，大人們不謀而合地為我和羅寶源買了春節(jié)禮物。

我敢說孟子蕓絕對是持家好手，她帶著我去小商品批發(fā)市場，與商販們討價還價，買回來一大堆年貨。那里面有燈籠、彩燈，經(jīng)她一布置，整個營區(qū)都喜氣洋洋的。

亓老師也不甘示弱，他寫了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一張張春聯(lián)鋪在地上，像紅彤彤的地毯，看起來都喜慶。

只有于參謀如臨大敵，她說小商品批發(fā)市場是老大難，市里多次想拆遷愣是沒成，其中的隱患會引發(fā)重大事故。黎叔叔給她發(fā)了“尚方寶劍”，但商販們得養(yǎng)家糊口，年根上正想大賺一筆，沒有一家聽招呼的。我媽還是老樣子，請出一尊佛像為眾人祈福。

年三十清晨，大隊門前停下一輛出租車，車上下來位小平頭，他猶猶豫豫地走向哨兵。沒過多會兒，老武和黎叔叔雙雙出門迎接，我心想這是何方神圣，竟驚動了老領(lǐng)導(dǎo)和新大隊長。

小平頭直接去見了羅叔叔，遇見羅寶源時，他一眼一眼地望著對方。直覺告訴我，謎底就快要揭開了。

40 亓老師的身份跟孟子蕓一樣，也歸于參謀領(lǐng)導(dǎo)，有人笑他不理智，白白扔掉了錦繡前程。他說人各有志，能與心愛之人舉案齊眉，又能為老百姓的安寧奉獻青春，也沒白活一場。

他住進了戰(zhàn)斗班，說要想干好消防工作，必須在一線接受鍛煉。黃大龍同志也爭強斗勝，緊隨其后也搬了過去，那雄赳赳的氣勢堪比小伙子。我付諸一笑，他先前的所作所為是不爭的事實。

我的心思沒在我爸身上，因為奇跡發(fā)生了，羅叔叔找回了失去的記憶！

他緊緊攥著小平頭的手：“你可算回來了，咱兒子源源得改回原來的姓氏了?！?/p>

老武大喜過望地看著他，聲音顫抖地說：“都別杵在那里，坐下說話，快坐下?！?/p>

小平頭雙膝一屈，說：“我楊金山對不起你們，該給你們磕頭謝罪。”

羅叔叔扶住他：“行啦，別提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p>

楊金山說：“不，你讓我把話說完……”

我嘗試著把他的原話寫下來，努力了好幾次總覺得差了那么一點味道，就像年夜飯里的菜肴一樣，哪怕只缺一勺鹽也會食之無味。事關(guān)羅寶源親爸爸的罪行，我尊重了他的意見，用旁觀者的口吻來陳述。

楊金山當(dāng)年開了一家服裝廠，起初是小打小鬧，賠了不少錢。他堅信萬事開頭難，只要努力就會換回一座金山。

老武時任大隊長，羅叔叔和黎叔叔是他手下的參謀，兩人發(fā)現(xiàn)工廠存在火災(zāi)隱患，責(zé)令楊金山停業(yè)整改。楊金山陽奉陰違，偷偷帶著工人生產(chǎn)，老武火了，邀請轄區(qū)派出所聯(lián)合執(zhí)法。

那時羅寶源剛出生沒幾天，楊金山剛好接了一份外貿(mào)訂單。他認(rèn)為那是兒子帶來的福氣，是雙喜臨門。他不想錯過那次機會，指使妻子阻攔執(zhí)法。

羅寶源的媽媽哭聲震天，說如果完不成訂單將支付巨額賠償，一家老小只有死路一條。她哀求老武高抬貴手。

人心都是肉長的，老武安排羅叔叔督促整改，盡快讓工廠符合生產(chǎn)條件。就在那天的后半夜，加班者人困馬乏，有名工人想靠吸煙提神兒，煙頭引發(fā)大火，導(dǎo)致三人葬身火海，楊金山的妻子也吸入了有毒氣體，搶救無效死亡。

所有努力頃刻間化為灰燼，家破人亡的楊金山鋃鐺入獄。老武無法饒恕自己，引咎辭職，轉(zhuǎn)業(yè)回了老家，少年武叔叔已經(jīng)記事，主觀上把罪過算在了他頭上。

楊金山在監(jiān)獄里鬧過自殺，羅叔叔不辭勞苦跑去做工作。他說自己沒臉活在世上，還不如一死了之、一了百了。羅叔叔說他還有尚在襁褓中的兒子，他說自己和妻子都是孤兒院長大的，一家人就該是這么個命運。

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羅叔叔承諾撫養(yǎng)羅寶源，等楊金山出獄后讓他們父子團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他為此作出了巨大犧牲。別人給介紹對象，對方一見他帶了一個拖油瓶，都望而卻步。

一批批的戰(zhàn)友們都曉得這一秘密，但他們共同保守著，為的是給羅寶源一個快樂的童年，等楊金山回家后親口告訴他身世之謎。這也是楊金山本人的意愿。

嘿嘿，我后知后覺，終于曉得保守秘密才是大人們共同的秘密。我心情大好，因為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人人身上都有秘密，而且有的秘密壓根就沒有陰謀，很可能會感人肺腑、催人淚下。

對，向來堅強的武叔叔落淚了。我在門外，他就站在我身邊，也在聽他們講過去的事情。他雖然滿臉愧色，卻還是輕輕敲開了門，大踏步走向了父親老武。

羅寶源卻撒腿就跑，他把自己反鎖在宿舍里，把大家伙兒給嚇壞了。我們都以為他接受不了親爸爸坐過牢的現(xiàn)實，怕他一時想不開做傻事。等強行撞開門時，他學(xué)著我的樣子嘿嘿直笑，說自己有個小秘密，等吃年夜飯時再公布。

我媽“光榮下崗”了，羅叔叔也即將官復(fù)原職，他和黎叔叔、教導(dǎo)員等人商議，讓我媽干廚師。這太好了，我們一家三口能在消防隊吃團圓飯了。

于參謀等人嚴(yán)陣以待，說越是萬家團圓的日子越不能疏忽大意。我不好打擾他們，跑去給我媽幫廚，她光顧得高興了，有一道菜忘了放鹽，我之前借此形容寫的東西沒滋沒味，正是因為這個緣故。

窗外鞭炮聲一響，年味更濃了。我在等待羅寶源公開秘密?？蛇@家伙很不仗義，瞞著我把何瑩瑩請來了，他倆將我視為空氣，偷偷排練了節(jié)目，年夜飯開場時上演了。

他們模仿主持人的腔調(diào)，為自己報幕。羅寶源先唱了一首《孤勇者》，隨后跟何瑩瑩你一言我一語，活脫脫的一對相聲演員。

何瑩瑩說：“大過年的，別再蛄蛹啦，像條蟲子似的，縮頭縮腦?！?/p>

羅寶源假裝生氣：“我那是孤獨的勇士，你吹毛求‘刺’兒，也不怕扎了嘴巴?！?/p>

何瑩瑩笑了：“都知道那是登州方言，別裝蒜！”

羅寶源也笑：“哼，小武子是川娃子，他聽不懂。”

何瑩瑩嚴(yán)肅下來：“咱倆別玩諧音梗了，少說沒用的，趕緊來點高興的事兒。”

羅寶源沒搭話，一溜煙跑到羅叔叔面前，深深地鞠躬，喊了一聲“爸爸”，又轉(zhuǎn)身面向楊金山，張口叫“楊爸爸”。嘿嘿，我笑得直不起腰，因為“楊”與“羊”同音，令我想到了“馬爸爸”。

掌聲響起，羅寶源煞有介事地抬手往下壓了壓，有板有眼地說：“咱得喜事連連，我希望團圓飯變成訂婚宴，將來辦場集體婚禮……”

亓老師和付叔叔都難為情地望向心愛的女人，于參謀和孟子蕓倒落落大方，帶頭喊“好”。黃大龍同志也瞎起哄，讓我媽到時候也一起補辦婚禮。

就在這個時候，警鈴響了。值班的保安喝醉了酒，致使小商品批發(fā)市場著火了。羅叔叔、黎叔叔并肩沖出了餐廳，小解叔叔、武叔叔和楊金山、亓老師以及黃大龍同志都跟了上去。

團圓飯黃了，那場火燒到了后半夜，他們當(dāng)中有人身負(fù)重傷、生命垂危。

寫到這里時，我決定留下這個秘密。我現(xiàn)在上三年級了，學(xué)習(xí)任務(wù)繁重，如果還有時間續(xù)寫下去，我會告訴你到底是誰受傷了。反正不是亓老師，他安然無恙，正在幫我修改文章。

另一個秘密可以公開啦。我不再想去見嫦娥阿姨了，我立志長大后當(dāng)消防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