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第24 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金爵獎最佳影片《東北虎》"/>
李 佳/文
電影名片
中文名:東北虎
外文名:Manchuria Tiger
類 型:喜劇、劇情
制片地區(qū):中國大陸
導(dǎo) 演:耿 軍
編 ?。簞?兵、耿 軍
主 演:章 宇、馬 麗、張志勇、徐 剛、郭 月
上映時間:2022年1月14日
對白語言:漢語
色 彩:彩色
不知從何時起,東北開始給人一種“漫長”的印象。這“漫長”,不是時間的距離,而是心里的刻度。
“你知道冰箱能保鮮是因為溫度低吧?東北有半年的寒冷,讓我們的衰老也會緩慢?!痹谝淮螌TL中,導(dǎo)演耿軍說。他執(zhí)導(dǎo)的電影《東北虎》,被歸入“喜劇”,待真正“打開”,觀眾才發(fā)現(xiàn),眼前所見是一部節(jié)奏很緩的電影。因為“緩”,而漫長、而苦悶、而荒誕。2021 年,《東北虎》入圍第24 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并獲最佳影片獎。
如果想在《東北虎》里看虎,可能會失望。在整部影片里,虎只出現(xiàn)過兩次,而且漫不經(jīng)心、一閃而過。耿軍說,虎是隱喻。對此,很多人有些懵,待認(rèn)真研究,又有了意外的發(fā)現(xiàn):在東北,“虎”不止作名詞,還可以作形容詞。形容詞“虎”,指做事剛猛、果斷,常帶著不過腦之意,甚至有些傻。總之,內(nèi)涵豐富。
——倒也可以這樣理解。
《東北虎》的故事,年代不詳,大抵在新舊世紀(jì)之交;人物棱角不銳,總歸是些小人物;生活搖漾,浸滿苦與甜、惡與善、失去與獲得,有人悲傷,有人憤怒,有人窮途末路,有人瘋癲成詩……分了兩條線:一條是“家庭線”,講中學(xué)教師兼鏟車司機(jī)徐東與妻子美玲的情感糾葛;一條是“復(fù)仇線”,講破產(chǎn)商人馬千里的追債和被追債。穿起兩條線的,是一只狗。美玲即將臨盆,徐東不得已將愛犬交給別人照管,不想所托非人,狗到了馬千里手中、被吃掉了,由此,徐東開啟了“復(fù)仇”之路。
兩條線的溫度不同。“家庭線”熱,發(fā)生在有暖氣、暖烘烘的室內(nèi),有香甜的黃柿子、會爆汁的凍秋梨,人與人的關(guān)系也親密——至少看起來如此;“復(fù)仇線”冷,櫛風(fēng)沐雨的,就算有房子,也是四面漏風(fēng)的那種,人物僵硬,甚至戴著刻意為之的臉譜。兩條線都暴躁,相互交織、彼此推進(jìn)。
為報殺狗之仇,徐東拒絕接受賠償,要求“仇人”在雪地下跪、磕頭,而他唯一的幫手——瘋子詩人羅爾克在為其助威時喊道:“我有神經(jīng)病,算不算優(yōu)勢?”這是文人的“虎”;一群親友,為了討債,每天敲鑼打鼓、定時定點將磚頭砸向馬千里的窗,這是小市民的“虎”;美玲為查出“小三”,在所有的菜里下毒,并以服毒逼迫丈夫就范,這是家庭婦女的“虎”;徐東在大雪里,拿著擴(kuò)音器叫賣瘋子詩集,很“虎”;小飯館里,突然砸向餐桌的靴子,更“虎”……“虎”是這群人心底的火。
在影片中,故事是“碎片化”的,人物都是“麻木”的,像《楚門的世界》里覺悟前的楚門,在看不見的目光注視下,過得渾渾噩噩,又拒絕觀眾真正進(jìn)入,卻唯獨“虎”得生動、真切。然而,無論復(fù)仇也好,背叛也好,“軟暴力”也好,都不甚激烈。與其說,《東北虎》要講一個故事,毋寧說是傳達(dá)一種情緒,一種屬于蕓蕓眾生的、生長在黑土地上的、帶著大碴子味兒的情緒。它是變革時代東北人的心理“群像”。觀眾是局外人,也是評說者,是見證者,也是感受者。
在電影《東北虎》里,真的有虎。毋寧說,似虎非虎。那是一只養(yǎng)在動物園的東北虎,總共出現(xiàn)了兩次:一次在新聞報道里,一次在瘋子詩人的注視下。影片中,這只虎可有可無,存在感極低,甚至連在世間的存在也是模糊的:它19 歲了,即將離開世界,它沒有山林,每天的任務(wù),只有吃和睡。
但是,瘋子詩人卻為它寫詩,電影亦以它命名。
從某種程度上講,整部影片就是這只虎。憂傷,混沌,似是而非,含混不清,縱使藏著烈火,卻表達(dá)著無力,與世界的關(guān)系漸漸疏離。影片中——文人不似文人。為補(bǔ)貼家用,主人公徐東在教師工作外,又在工地上打了一份工——開鏟車,以至于每每回校,身上還帶一股柴油味。對此,人人都覺得正常?!安徽!钡?,是那個認(rèn)真寫詩的羅爾克,他在大家眼里,是瘋子。
丈夫不像丈夫。妻子美玲懷孕,徐東雖然像爺們兒般奮斗、為小家的未來而努力,但也踐踏了婚姻最基本的底線、搞婚外情。馬千里則更“進(jìn)一步”,不僅弄丟了妻子,還打算把婚戒賠給徐東,作為殺狗的補(bǔ)償。
惡行不像惡行。每個人都“有賊心沒賊膽”,在罪與非罪之間徘徊。向馬千里逼債的人,一舉一動都像提線木偶,看似僵硬、麻木,卻也冷酷、危險,他們只砸房子、不打人,表情不惡,卻將生活攪得稀碎;他們是施害者,也是被害者。馬千里也一樣,既是被害者,也是施害者:正是他,連累得這群人血本無歸;他自己也不是善茬,為追債,雇用了“討債公司”——一伙真正的流氓混混。
復(fù)仇不像復(fù)仇。徐東在復(fù)仇路上,與馬千里狹路相逢,目睹了他的慘狀,逐漸理解他、同情他、走近他……以致最后倆人的關(guān)系是敵是友,再也分不清,這仇復(fù)得稀里糊涂、憋屈得很。幸虧,是為了狗。
像這樣的模棱兩可,還多著呢:富人不像富人,窮人不像窮人,精神病不像精神病,領(lǐng)導(dǎo)不像領(lǐng)導(dǎo)……片中,這些混沌的小人物、無力的生存狀態(tài),恰如那只19 歲的虎:生活艱難又缺失意義,活著退化為一種狀態(tài)?!资婪踩素M非大多如此?影片用荒誕的黑色幽默,表達(dá)了對凡人的悲憫;又塑造了一個純粹的詩人,讓他用瘋癲對抗一切世俗與平庸。詩人羅爾克注視東北虎的目光與注視身邊塵俗,殊無二致??梢哉f,這個特殊的存在,是影片為所有凡人留下的一個出口、一點慈悲。
《東北虎》的底溫是冷、底色是白??v然是徐東、美玲溫暖的小家,也包裹在冰天雪地里。唯獨一處不同:影片里有一場火,確切地說,是小火堆。它是徐東點燃的,把天地都給映紅了,徐東將狗皮投進(jìn)火里。這是他復(fù)仇的結(jié)尾,亦是影片的尾聲;是一條生命的無言結(jié)局,亦是一個小人物的無奈之選。
人生在世,又有誰不是在沖冠一怒和委曲求全之間搖擺、抉擇呢?縱使彪悍如虎,最終也難免被生活的一地雞毛打敗。影片重溫了一個又一個這樣的故事,對此中的無奈明察秋毫。其中,有兩場戲堪稱經(jīng)典。
一場,是徐東與馬千里對坐共飲。喝的是悶酒,酒是馬千里的。他說,等喝完家中的酒就自殺。徐東震驚,酒只剩了半桶,于是追問。馬千里悠悠地說,里面還有三桶。喝酒的地方,是馬千里家炕頭,靠近窗,后來,兩人被丟進(jìn)來的蘿卜砸中、倒在地上。徐東問:“砸蘿卜是第一次?”與仇人對飲,是復(fù)仇者的無奈;二人倒在地上討論蘿卜時,復(fù)仇者已經(jīng)與仇人站在了同一陣營,無奈的內(nèi)容又因此變得更加復(fù)雜。
另一場,是美玲討伐“小三”。本該劍拔弩張的對峙,卻風(fēng)平浪靜,三人在一張桌上吃飯,還喝了酒、合了影。話主要是美玲在講,都是好話,“小三”客客氣氣,徐東唯唯諾諾。喝光一杯酒后,“小三”告辭,誰也沒多說,但誰都明白:這段畸形戀情就此告終。即將出生的孩子,讓美玲收斂鋒芒,將“討伐”簡化為一頓飯;徐東面對妻子時的息事寧人,也讓年輕女孩告別了不切實際的幻想。成年人的感情,有時候就是這樣簡單,什么也沒發(fā)生,便已走到山窮水盡,根本不用說“再見”。
在諸多無奈的堆積下,影片尾聲的那場火,成為點睛之筆。有評論說,燒掉狗皮那一刻,徐東在憤怒和寬恕之間選擇了后者。其實,他只是燒掉了憤怒,讓我們在灰燼中看到生活的真相。
影片在宣發(fā)時介紹:它講述了一只東北虎、一只狗、一個鏟車司機(jī)、一個中學(xué)老師、一個詩人、一個討債者、一個孕婦之間的一個屬于東北的黑色幽默故事。其實,面對現(xiàn)實的無奈,這七種身份并無太大不同,他們是彼此的互文和映照。大變革時代,許多小人物的命運(yùn),正是如此:不是被關(guān)進(jìn)籠子,就是化為灰燼。化為灰燼的那些,隨同狗皮一起走進(jìn)結(jié)局;關(guān)進(jìn)籠子的那些,則隨“幸存者”們一起、成為標(biāo)題。
一切,尚在發(fā)生;活著,那樣“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