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元飲 圖/ 枕上濁酒

師兄是世間待她最好的人，可惜她忘了。

1

倚鳳閣，江湖飽受爭議之所，只要買主出得起酬金，便連江湖之主都可被摘走項上人頭。閣中下設張榜鋪、聽風軒與方圓閣，主閣中任務發(fā)放、執(zhí)行以及刑罰。近來頗為不太平，先是失了中流砥柱周云端，后又是閣內同僚內斗不斷，外界亦對倚鳳閣虎視眈眈。

漫天的雨紛紛揚揚，落在傷口上是穿透骨髓的疼，因著傷勢過重，趙鎖月挪動半分都有心無力。她對著頭頂?shù)闹袢~，細數(shù)著近來得罪的人，直到雨勢漸大時，她方驚覺已將倚鳳樓中人得罪了個遍。

冷熱交替的感覺讓她不舒服地睜開眼，一把黛青色的油紙傘驀然映入眼簾，傘的主人居高臨下地俯身看她，他的眼藏著濃重的墨色，似是比天邊的烏云還要暗上幾分。

來人便是趙鎖月的同門師兄——周去鶴。

趙鎖月舔了舔干澀的唇，老老實實地喚了聲：“師兄?！?/p>

“出息了阿月，倚鳳樓每道門的同僚都在攔我救你?！敝苋Q涼涼地說道。

趙鎖月見他彎腰將傘遞與她，一手托著她的后背，一手橫過她的腿彎處將她抱起，意識到滿身泥濘的她在素來愛附庸風雅的師兄懷中，她驚得松開了本就沒有多少氣力的手。

傘在地上打了個圈，周去鶴到底還是有幾分惱意，他又出言譏諷：“師妹如今連打傘都不會嗎？”動作上卻是將她抱得更緊了，撈起傘將其斜置在她頸間。

趙鎖月見他半個肩都濕透，垂下了眼，她的師兄總是如此，只是嘴上不饒人。

她將頭埋在他懷里悶悶地說道：“師兄，我是不是很沒用？”

“阿月不必事事都往自己身上擔?！敝苋Q難得開解她。

聽得這話，趙鎖月猛地抬頭，這一動作扯到了胸口的傷，又疼得直抽氣，饒是如此，她也盡力去瞧他此時此刻的表情。天光破曉，熹微的晨光落在他的頭頂，他的眼并不看她，浮動的金色在他眼底閃躍，襯得他方才的話堅定而誠摯。

“師兄，此話當真？”趙鎖月吃力地抓周去鶴的領子昂頭緊盯著他。

“當然不是，師兄還要靠師妹這頂好的功夫相護，怎能讓你折在這兒？”周去鶴見她這般動作，語調一改，語氣稍霽，似是安慰道：“回去就好好養(yǎng)傷，雀兒揭了許多榜單，等著你賺賞錢回來。”

“好?！壁w鎖月怏怏地松了手。

他們的師父，便是那聽風軒的主子周云端，他身故的線索條條指向武林盟主，她此次潛入盟主居所探聽情報的行動該是天衣無縫，但不知哪來的暗器暴露了她的行蹤，本就在各路高手的圍攻下九死一生地逃出，后面還遇上繡著倚鳳樓圖徽的人，一路追殺她至竹林。

周去鶴聽著趙鎖月細細碎碎地說出事件的大概，他道：“阿月，該是安分些?！?/p>

他本意是讓她少樹敵，倚鳳樓中多是暗箭傷人之徒，這次她能命大地被他撿回來，下次說不定就沒此等運氣了。

哪知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周去鶴此話一出，叫趙鎖月委屈地想掉眼淚，她只當他嫌她給他添了麻煩，自從師父枉死，師兄便一直置身事外，只在她調查線索遇到危險時出手相助。她憋著淚卻還是紅了眼，推開他給她上藥的手，憤憤道：“師父的仇，我來報。你繼續(xù)當你的書生公子就是，何必管我？”

周去鶴怔怔地望著她，像是聽了莫大的笑話般大笑，繼而唇邊的笑意轉冷，他道：“你想如何？死在那不知名的荒地？師父在地下知道我不給你收尸，怕是會怪我?！?/p>

趙鎖月咬牙回敬道：“不勞煩你?！?/p>

她剛要起身離開，卻被周去鶴一把按住，他說：“你既然想尋死，不若先幫我個忙，事成之后，你想如何，我都隨你?！?/p>

2

周去鶴所謂的幫忙，竟是要她保住香滿樓的少閣主方如意的性命。

香滿樓不愧是江湖第一酒樓，就連下人的別院也栽滿了牡丹花。

晚春沾了些許盛夏的炎熱，院中牡丹爭奇斗艷，趙鎖月自然沒有賞花的心思，她利落地脫下仆從裝束，胸口的白布纏繞得極厚，她的師兄也是狠心，因著她盤算著使用美人計接近方小少爺，他差點兒把她勒斷氣。

最后，還是在他的打點下，讓她走后門進了香滿樓當護衛(wèi)。

扶正擦紅抹綠的檐帽，趙鎖月偷偷瞧傳聞中聚著眾多文人雅士的牡丹宴，座上有張熟悉的面龐，倚鳳樓同僚亦入局了香滿樓，觥籌交錯的牡丹宴暗潮洶涌，迎著同僚狐疑的眼，趙鎖月意欲抽刀的手被按住。

她落眼去看時，是身著黑衣的周去鶴，他不知何時坐到了她的側邊。

“斟茶。”周去鶴喚她。

趙鎖月方如夢初醒般將他杯中茶倒?jié)M，她小聲問詢：“師兄來此處做甚？”

“阿月還是好好守著方如意，莫要讓他被人奪了性命?！敝苋Q抿一口茶，嘆一口好茶，說出的話卻是帶著幾分討人嫌的意味。

臺上舞姬隨琴音而動，一曲劍舞起伏翩躚，忽而琴音急轉直下，那劍勢直直往方如意刺來。

趙鎖月拔刀擋在方如意身前，刀光劍影間，她似乎瞥見了周去鶴似笑非笑的眼。

“趙鎖月，你壞我好事？”同僚惱怒的聲音傳來，他似乎不準備與趙鎖月斡旋，招招直取方如意性命。在趙鎖月?lián)跸乱粨魵⒄泻螅挪坏貌晦D手對付她。

“周云端怎么沒帶著你下黃泉？”同僚挑釁的話語不斷：“莫不是嫌你乞兒出身，臟了他的黃泉道？”

趙鎖月拆招的手一滯，被同僚尋到破綻，錯身避過為時已晚，那劍穿透了她的肩頭。

當是時，趙鎖月方才想起來問她的好師兄：“這單生意酬金如何？”

“黃金百兩?！敝苋Q又是喝上兩口茶，許是得酬無望，他略有些惋惜地吐出這句話。

聞言，趙鎖月握緊了刀柄，殺意暴起，越戰(zhàn)越勇，身上雖掛彩無數(shù)，但也是一刀逼退了同僚。

“做何如此拼命？”周去鶴面色不虞。

“不想師兄為錢財傷神?！壁w鎖月摩挲著刀柄，她緊張時便會如此動作，她不知師兄緣何缺銀兩，她只想為師兄分憂。

“趙鎖月，你給我等著?！蓖乓娭苋Q起身，狼狽地扶起舞姬欲逃離，但周去鶴并沒有放二人離開的意思，奪過他的劍洞穿了他的胸口。

“不必讓阿月等了。”周去鶴抽劍扔在同僚的身上，自袖口取出帕子一點一點地擦拭著手上沾染的血跡。

做完這些，周去鶴慢慢踱步至趙鎖月身前，嘆道：“阿月還是這副菩薩心腸，放了這人回去通風報信，往后可如何做倚鳳樓的掌權者？”

“師兄，慎言?！壁w鎖月出聲制止他，她以刀撐著身子，仰頭望著周去鶴，他逆著光影，比書中的神仙精怪更帶幾分神秘，她的聲音低落：“只望師兄日后別攔著我替師父報仇?！?/p>

她知曉他向來信守諾言，但還是怕他會阻攔，又添了句：“不會連累師兄?！闭f完這些話時，她已然沒有氣力再撐著身體，轟然倒地。

周去鶴未答話，到底還是嘆了口氣，幫她收刀入鞘并矮身背起她：“師妹，我可是又救了你一命?！?/p>

周去鶴好焚香，衣領間滿是檀香，催人昏昏欲睡，她迷迷糊糊中又聽得他說：“阿月，你欠我的，可是一輩子都還不清了?！?/p>

3

其實，在趙鎖月與周去鶴初見時，他們之間的糾葛便已算不清了。

趙鎖月剛來倚鳳樓時便已名聲大噪，人人皆知坊間有乞兒憑一把卷刃的刀闖入以刑罰著稱的方圓閣，逼閣中長老收她為徒。還是聽風軒的周云端在其中充當和事佬，將這個莽撞的小姑娘納入門下。

當周云端打開聽風軒書房的大門時，趙鎖月便見到了他常常念叨的大徒弟，少年在屏風旁抄經(jīng)，爐中燒著昂貴的檀木，旁有小童撫琴作伴，十足的世家公子作派。她便覺得這位同門師兄虛偽極了，與他口中極富習武天賦的師兄模樣全然不同。

“那要如何？絡腮胡，短布衫，草編鞋？”聽了趙鎖月與師父的對話，周去鶴出言譏笑她的刻板教條。

在她惱羞成怒地把劍指向他時，他兩三招便已將她的劍打落在地。

“入聽風軒之前，師妹不妨先開開眼界?！?/p>

正是天寒地凍的臘月，眼前少年嘲弄的話語更是讓人冷上三分，趙鎖月咬唇瞪他，惹來的又是他帶有惡意的話語：“再瞪就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后來，趙鎖月才知曉周去鶴從前不是這般尖酸刻薄，舊時他出身草莽，與誰都是交好的模樣，后來不知道在哪受了刺激，瘋狂且蹩腳地學起了世家公子的禮儀，說出口的話也常常是旁人不愛聽的。時間久了，樓中人便給他冠了個鬼公子的諢名。

趙鎖月雖不喜周去鶴惹人厭的話，但他的博學多識也常常讓她放下成見，不恥下問。只是她的問題太多，讓他總想方設法地避著她。

那日春光正好，周去鶴難得主動找她問話，他問晨起練劍的她：“為何想來倚鳳樓？”

趙鎖月想也沒想地答道：“有所可居，有飯可食。”

周去鶴聞言，略有所思地點頭。在此之后，他對趙鎖月的態(tài)度緩和了幾分，至少對于她一些奇怪的問題，他也會耐心地回答。

他邀她品茗時，她問：“師兄的茶為何如此澀口？”

他答：“苦丁茶，不苦，不成茶?！?/p>

她在樓中納涼時，也問：“師兄，聽風軒四季無風，為何取如此名號？”

他答：“風雅之名，你不懂?！?/p>

后來趙鎖月才知曉，苦丁茶是他有意作弄，而聽風軒是歷代倚鳳樓副官傳承。她本以為她在樓中的日子會這般無風無雨地過下去，直到師父死的那日開始，她的世界便天翻地覆。

周云端刺殺武林盟主失利，被逼上千秋崖身故。這消息傳來時，她剛斬下馬賊的頭顱準備回樓領賞，一獲消息，她便馬不停蹄地往千秋崖趕去。

她趕到崖上時，天色已昏黃，她只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正當她要往下盤查時，被倚鳳樓的探子發(fā)現(xiàn)，拘捕至方圓閣。

倚鳳樓中不乏敵視趙鎖月之人，假構了同僚間互不干涉的規(guī)矩。但周去鶴還是前去為她求情，明面上是繳納贖金得以保下她，暗地里卻是付出了廢去武學的代價。

“師兄為何救我？”趙鎖月小聲嘟囔。

周去鶴冷哼一聲：“師妹再問如此愚蠢的問題，我可是會后悔的?！?/p>

“師兄別怕，等我當上樓主，我就讓你當副官?！壁w鎖月趴在周去鶴的背上，在他的耳邊輕聲落下這么一句話，女兒家清甜的香氣落入他的鼻息中，讓他有些許恍惚。

好半晌，他才笑著說：“等你當上，師兄我怕早已是黃土一抔?！?/p>

趙鎖月氣得咬上他的耳朵，惹得他連連討?zhàn)垺?/p>

這天，周去鶴背著趙鎖月從方圓閣走回聽風軒，短短五里路卻是走了半個時辰。少年的后背單薄，為她撐起了一方天地，這一路星辰漫天，螢火紛飛，為他們照亮了前方難行的路。

4

于倚鳳閣而言，任務失敗的死亡是極為常見的事情，如若不是周去鶴去竹林救她，她也會如同在香滿樓身亡的同僚一般悄無聲息地被劃去姓名。

與周去鶴一同入倚鳳樓的同僚都被劃去，只剩他的名字在第三行。榜單兩年更新一次，只要她這些時日里任務抽傭超過同屆的同僚，便能離師兄姓名近一些。

趙鎖月在雀兒手中接下了刺殺武林盟主的任務，一是這個任務的酬金極高可以離師兄近一些，還能為師兄添些銀兩，二是能從中查明師父亡故的背后隱情。

偽裝成落難孤女的主意是雀兒提議的，趙鎖月照著她的說法給自己換上一襲縞素的長衫，頭上戴著一枚白簪花，跪在不知道哪里撿來的尸體前哀哀地哭著。

這條路是盟主的必經(jīng)之路，聞說盟主樂善好施，定會收她入府，屆時她再趁他松懈時動手，定能取此人的項上人頭復命。

只是趙鎖月沒想到的是，買下她的另有其人。

“師兄？”趙鎖月驚呼，眼前的男人身著錦色金絲滾邊長袍，頭戴金鑲玉制成的羽冠，腰間別的是繡著牡丹花的香囊，周身的貴氣與往日形象相差甚遠，叫她難以辨認。

周去鶴摘了她的簪花，目光落在她粗布白衫上，話中帶著三分薄怒：“我倒不知師妹已經(jīng)落魄到賣身葬這不知名的父的程度了?！?/p>

趙鎖月自知理虧，周去鶴不喜她行以色侍人之事，她低眉順眼地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師妹真當謝春風是這般胸無城府之人？”周去鶴嗤笑她的漏洞百出：“此人的樂善好施不過是做戲給江湖人看。”

趙鎖月奪回周去鶴的手中的發(fā)簪，啟唇反駁：“那又如何？”只要她能進謝家堡，就算他是盟主，她也能取他性命。

周去鶴為她理了凌亂的發(fā)髻，在她耳邊輕聲道：“夜郎自大?！?/p>

與此同時，謝春風掀起車簾，見二人耳鬢廝磨的模樣，笑著挪揄道：“周兄，這是美人為伴，相得甚歡啊?！?/p>

“盟主見笑了?！敝苋Q寬大的衣袖遮去趙鎖月，將她嚴嚴實實地擋在身側，他有心護著她，必不會讓她暴露在多疑的謝春風面前。

謝春風見狀也只笑而不語，晚間仍是盛情款待了二人。

夜?jié)鈺r，下起了瓢潑大雨，敲打著庭院中的芭蕉葉，頗有席卷人間的聲勢，謝春風書房的燈火未滅，趙鎖月側耳去聽書房動靜，內有憂慮的話語遞出：“這周去鶴怕是不簡單，在千秋崖他敢弒師，今后他必然對主子會有異心?！?/p>

迎著趙鎖月驚詫的眼，周去鶴沒有做解釋的打算，她暴起彎刀逼上他的頸，那雙常年潤著水澤的眼沾著勃然的怒意，她問他：“師父，你殺的？”

見他沉默，她又一字一頓地問他：“謝春風說的那些話，是真的？”

她捏緊了刀柄，往前一寸，她便可用這鋒利的刀刃割斷他的咽喉。只要周去鶴否認，她就信他，可他只沉沉地看著她，連往日刺人的話也一字未有。

窗外的雨勢甚篤，狂風撞著此處的燈籠，搖曳難見籠上花影，在嗚咽作響的風聲中，她聽得他說：“阿月，你下不了手?！?/p>

明明那刀刃緊貼著他的皮肉，他的頸間被壓得泛紅，他還是要這般說。

可他卻是說對了。

趙鎖月收刀入鞘，退后一步在他身前站定，她望著她從小追逐至今的師兄，淚水漣漣，她抬手一把抹去，聲音哽咽而斷斷續(xù)續(xù)：“我欠你的，我必回償還，待我們兩清，師父的仇，我也會報，我與你不死不休?！?/p>

5

但未等趙鎖月與周去鶴清算他們之間的恩怨，樓主飛鴿傳書與她，道是要她出席武林盛會，不必奪魁，只需讓江湖人知曉，即便倚鳳樓被斬了周云端，旁人依舊不能覬覦。

時值初秋，盛暑未消，風中卷著催人欲睡的暖意，趙鎖月支著腦袋望著無趣地推拉回扯的比武睡意朦朧，換作倚鳳樓，他們定然不屑于此般流于表面，畢竟他們就連喂招都是刀刀直擊要害。

當周去鶴拿著倚鳳樓的令牌出現(xiàn)時，趙鎖月頓時困意全失，她挺直了腰板去看他，師兄擅長用劍，可他腰間并無佩劍，一襲白衣站在擂臺之上，像一把磨得尖銳的銀劍，孤然冷絕。

“諸君，晚輩周去鶴代表倚鳳樓，前來守擂?！敝苋Q作一揖，悠悠道。

“周兄，何必逞強？”謝春風聞言起身，他：“如今的倚鳳樓不過強弩之末，歸順我們正道尚有活路……”

“我若說不呢？”未等謝春風說完，周去鶴便打斷道：“謝盟主莫要忘了與家?guī)煹募s定?！?/p>

謝春風喝道：“放肆！”

無人知曉，盟主文雅，但若發(fā)怒，伏尸十百。在謝春風無形的壓迫下，趙鎖月明顯感到周去鶴的氣息弱了幾分。

須臾間，謝春風的氣勢散去，他啐道：“倚鳳樓的蟲子來得真快?！闭Z罷，轉頭便命部下將各世家公子安頓好。

當是時，破空的暗器不知從何處來，直直朝周去鶴襲去，趙鎖月想也沒想地拔刀擋在他身前，鐵器相撞的嗡鳴聲惹來座上眾人的注目。她卻顧不得旁的，她仗著霸人的武學，伸手探上他的脈搏，他的脈象虛弱得像極了病入膏肓的花甲老人。

“是誰？”趙鎖月質問道：“孱弱至此，你也膽敢守擂？”這是吃定了這次比武必不能進行下去。

周去鶴的武學造詣遠在趙鎖月之上，樓中能動他的人除了樓主與師父，沒人能靠近他。而樓外人，她未見過他負傷回樓。

他不動聲色地抽回手，以折扇推開二人的距離，他頗有幾分感慨道：“師妹，師兄這項上人頭如今也是值黃金百兩了?！?/p>

周去鶴叛出倚鳳樓的消息幾乎是在他話音落下時便被在場的人知曉，樓中徽制的同僚將此處團團圍住，他們皆是受命來取代周去鶴身份的人。倚鳳樓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只要除掉位高權重的叛樓者，諸君不論出身皆可取而代之。

“肥水不流外人田，師妹不若先動手？”周去鶴凝眸望著趙鎖月。

她難得生了怨懟，怒極罵他：“周去鶴，你該死。”分明每次都讓她惜命些，卻不顧自身安危，落入這般田地。

“何時？何人？”趙鎖月到底還是軟下聲問他。

周去鶴聞言粲然一笑，輕聲道：“師妹不為師父報仇了？”

“師兄，我不是蠢貨?！壁w鎖月低垂下眼，如果她的師兄有心弒師，那便不會不給自己留后路，他如今如同廢人，無異于將性命依托在她身上，他走這一步棋是鋌而走險，賭她仍是想護著他。正當她拔刀準備迎敵時，只覺后頸一涼，陷入昏暗之際，她似見數(shù)雙牡丹花盤滿沿的鞋履映在刀面，踏碎如許碎沙走石，這些人是香滿樓的人。

而耳后是周去鶴無奈的聲音：“我的阿月總是這般天真?！?/p>

6

趙鎖月醒來時，嗅著熟悉牡丹香，便知她身處香滿樓的仆從小院，窗明幾凈，窗外的院落寂靜如常，數(shù)月前繁盛的牡丹花只剩下綠株，寸寸相掩僅留窄窄的小道。

“師妹要去哪兒？”

趙鎖月正欲翻墻而下的勢頭聞聲而止，她跨坐在墻頭，看著立在高墻之下的周去鶴，他換上了青灰色長衫，染著煙塵，看上去舊舊的，扎進人堆中，即便是趙鎖月也難在轉瞬間辨認出他是周去鶴。此時此刻，他正仰頭看她，如墨的眸中滿滿地映著她的身影，還有她那雙被淚水沾濕的眼。

她跳下時，他仍能穩(wěn)穩(wěn)接著。他熟稔地擦著她臉上的淚珠，無奈道：“哭什么？”

“師父是何人所殺？”趙鎖月依舊念著為師父報仇的事。

“無人能殺師父，他是為了倚鳳樓墜崖?！敝苋Q耐心地解釋，千秋崖前夕，師父與他說了許多話，有要求他與謝春風結盟，有收攏香滿樓，有扶正倚鳳樓，還有照顧好師妹。但他總覺師父太過于心急，一心想將倚鳳樓的陰私除盡，也因此得罪許多人，他為了他的道，早已做好了將倚鳳樓推到風口浪尖的準備，只為讓倚鳳樓成為庇佑天下人的樓宇。

“師兄真的叛樓了？”此話問得大逆不道，趙鎖月想的卻是閣中花名冊，周去鶴的姓名是否在那一刻被劃去。

“是?！敝苋Q應了一聲。

“師兄的武功又是被何人所廢？”趙鎖月覺得周去鶴瞞了她許多，恨不得一股腦地將他盤問清楚。

周去鶴調侃道：“師妹這般關心，怕不是戀慕我？”

“是又如何？”對上他笑意晏晏的目光，她的聲音弱了幾分，虛虛道：“不是又如何？”

他不似以往接下她的話，她瞧著默然不語的他，心卻是沉了幾分。

良久，她才聽得他說：“阿月暫且在香滿樓歇下，等大局定下，你依舊可回倚鳳樓。”新的、站在正道之上的倚鳳樓。

在香滿樓時日可比倚鳳樓快活，閣中得趣的事物眾多，尤其是那出影子戲。光影間纏綿悱惻的愛情于亂世，生于京都的女子等不到江南來的郎君，拔劍自刎于異族馬蹄下。

趙鎖月看得入迷，并未察覺到周去鶴的靠近。

她望著那一幕天地，而他望著她專注的臉，他多想時間在這一刻靜止，可是他不能，還有許多人等著他。

“阿月，我要走了，去千秋崖見師父，此次可為他立衣冠冢了。外面兇險，你在香滿樓安分些，等我回來?！狈置魇沁@般說著，他卻是嘴角翹翹，她知曉他們之間早已與往常不同了。依她以往的性子必鬧著要去，但這次檀香縈繞鼻尖，她乖乖點頭。

離別時，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補上了一句：“十二天后，師兄帶你去看盛京的雪與江南的水?！?/p>

這承諾似有千斤重，卻如同顆種子于她心間發(fā)芽，結滿沉甸甸的桃李。她望著他策馬遠去的背影，斜陽拉長了他的身影，似在挽留這位意氣風發(fā)的青年。

7

可未等周去鶴歸來，趙鎖月便被樓中同僚以拘至倚鳳樓。

樓中草木已不復初見，她與他的姓名確實一同被劃去，取而代之的是進了賞金榜，誠如師兄所言，他項上人頭確實值黃金百兩。

位于倚鳳樓一隅的方圓閣不似聽風軒開闊，其中囚牢難見日月，趙鎖月只能透過送飯的小仆數(shù)著時日，在石墻上落下一道又一道劃痕。在劃下第十二道痕跡時，她只當周去鶴實力不如從前難以進到此處救她。第二次劃滿痕跡時，她心生不滿，恨難敵倚鳳樓眾人。第三次劃滿痕跡時，她再也難以握住，石子落在地面的聲音敲碎了她的期望。

她不肯供出周去鶴的去向，怒極的樓主選擇對她使用極刑，三根銀針入顱，封去人的五感與記憶，隨著時間的流逝，待到記憶盡失，她便會成為無情無欲的傀儡。

一日，趙鎖月聽得石室之外喧鬧，囚牢被破開，她重見了日光。久居黑暗，乍見天光，刺得她難以睜眼，待到適應時，周去鶴正立在她身前，他滿懷歉意道：“阿月，我失約了。”

她望著他，面上竟無波瀾。

“師父偏信了謝春風，此人虛偽，明面是助我們重塑倚鳳樓，私下卻是一心想吞并倚鳳?！敝苋Q苦笑道：“我年幼時便知師父的道是不破不立，卻也無從改變，如今也算是事了了?！?/p>

見眼前人毫無反應，周去鶴方覺異常。

他見她眸光晦暗，拂開額前碎發(fā)，眉間赫然點著三角梅花印，這猶如花鈿般的痕跡，卻是樓中受極刑之人的烙印，意為銀針入顱。

“阿月？”

見她不答，周去鶴的心沉了幾分。

8

在與趙鎖月分別的這段時日，周去鶴做了許多，他以文弱書生的身份豪擲黃金數(shù)千兩，為師父立衣冠冢并揭露倚鳳樓中種種罪行，屠戮同門殘殺正道，一時間江湖群情激憤。各道于千秋崖上結盟，高呼攻破倚鳳樓，擁立真正庇護天下寒士的樓宇。

停伐止戈后，周去鶴暫代樓主之位。在處理樓中繁雜事物的間隙，他尋覓了許多破解樓中極刑的方子，無一可行。

趙鎖月坐在聽風軒中，便如同精致的瓷娃娃。她不常說話，即便是被檀香燒到手，也不會喊一聲痛；他遞與她苦丁茶，以往她避之不及，如今她卻會無知無覺地喝下；她也不再似從前那般湊到他身邊要他答疑解惑。

冬至那日，趙鎖月忽然喊他姓名，他應聲時，才發(fā)現(xiàn)她手中的刀。他早知有這么一日，累日遺失的記憶讓她無法信任任何人，他低頭看她，似要將她的模樣刻進心尖。

趙鎖月生得一雙狐貍眼，以往常裝著靈動，喚他師兄時含三分孺慕，總叫他心生歡喜。但此時載著的更多是漠然，即便是橫刀貫穿周去鶴的胸口，她眼中的冷意也未散去半分。

刀刃穿透身體的痛不及被樓主挑斷腳筋廢去武功的痛，周去鶴撫著趙鎖月的面龐，口中是不斷涌出的鮮血，他咬著舌頭含糊出聲：“后面百種取針之術我已轉交給方如意，如若可行，記著，這不是你的錯，你只是忘了?！?/p>

他將樓主身份象征的令牌連同牡丹香囊系在她的腰間，做完這一切時，他的聲音漸低：“阿月別怕，師兄只是去找?guī)煾噶?。?/p>

趙鎖月收刀時，周去鶴力竭倒地，望著與舊時一致的橫梁，他忽地笑了。

屋外風雪飄搖，他想到聽風軒那個尋常的午后，他的師妹會因與同僚比武輸了偷偷抹眼淚，師父發(fā)現(xiàn)后問她為何不告狀，好讓師兄替她贏回來，她的聲音清亮：“怎么能說呢？師兄會擔心的。”

“你還怕他擔心，你師兄最狠心了?！睅煾笓u頭道。

可師妹卻辯駁道：“師兄不過怕孤單罷了。”

自那以后，面對她時，他總不自覺地想到她這句話。

新雪覆上這片繁盛之地，來年春日，山林依舊，師妹成為倚鳳樓新的掌權者，再也不會無所居、無飯食。只是，他再也道不出他對她的心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