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巳巳 圖/水色花青
反正他有的是時間,在追求喜歡的人過程中也是如此,他不氣餒,相信總有撥云見日的那一天。
林紓決定再看一遍那封信。
親愛的燕尾蝶小姐:
展信佳,最近事情有些多,我不再旅游了,抱歉以后不會再寫信給你了。
祝你好。
顧遠辭
信很簡短,這已經(jīng)是第三封“絕交信”,對方毫無疑問要結(jié)束他們的筆友關(guān)系,盡管他們從未見過面。
顧遠辭,她低聲念出這個名字。
窗外天氣很好,春光爛漫,一大片光傾瀉進書房,地板上出現(xiàn)了斑駁的光格。林紓的目光落在那封信上,不禁微微蹙起好看的眉毛。
外面突然傳來的響動打破了房間里的安靜,她起身走到窗邊,下面是一個花園,正是陽春三月,花園里春花類居多,花兒們都含苞欲放,尤其是純潔的水仙花格外賞心悅目。
一個身影正在略顯慌亂地收拾狼藉,黑色的土壤散落一地。
“你在做什么?”林紓冷聲問。
吳行的身形頓住,尷尬一笑,仰起頭:“對不起啊,林小姐,我不小心打碎了你的花?!?/p>
林紓下樓去了花園,是那盆她精心養(yǎng)護的三色堇,她每天都會搬出去補充光照,一直在等它越冬后開花,但現(xiàn)在希望落空了。
吳行低著頭,自知理虧,把瓷片割破的手藏在身后。
他試探開口:“實在對不起,我賠您一盆新的行嗎?”
其實吳行把花園照料得很好,譬如那株看起來已經(jīng)枯死的矢車菊,在他的手里奇跡般的活了過來,而且他對花卉很有研究,林紓本來很滿意這個新來的花匠。
但她做事向來是憑心情,所以她沒有多說一句就匆匆上樓了。再下來時拿著一個紙信封,她的語氣沒有一絲波瀾:“不用賠了,你走吧,這是你的工資?!?/p>
吳行一愣,沒想到自己這么快就被炒魷魚了,這份工作很合他意,他才做了三個月,還想補救一下,見她要走,情急之下攥住了她細瘦的手腕。
林紓的臉?biāo)查g發(fā)白,她冷喝:“放開?!?/p>
“我……”吳行悻悻地摸了摸鼻尖,他無意冒犯這位林小姐,收回手時看到他們膚色的相迥之處,像麥子遇上了牛奶。
他拎起沒喝完的那半瓶礦泉水,將外套搭在肩膀上,妥協(xié)道:“那算了,我走,這就走?!?/p>
看著那道高而瘦的身影遠去,林紓覺得今天的心情糟透了。
等出了大門,吳行才卸下了那副唯唯諾諾的表情,他又看了一眼這幢高大別墅。它位于市區(qū)的富人區(qū),環(huán)境清幽,里面大到能迷路,卻只住著一個人。吳行懷疑是不是所有的房間都有名字,這間是娛樂室,那間是健身房,而臥室空曠到有回音。
他蹲在那里,給手指纏上創(chuàng)可貼,一口氣把半瓶水喝完時,汽修廠的阿耀打來了電話。
“行哥,那兩個家伙趁你不在,又在偷懶了?!?/p>
“那還等什么,讓他們滾蛋,明天別來了?!痹捳f出口,又覺得好笑,他剛被辭退,轉(zhuǎn)頭他又炒了別人。
阿耀應(yīng)下,又問:“行哥,你現(xiàn)在忙嗎?”
“不忙了,我待會兒就回去?!眳切序T上小電驢,他的汽修廠在津城郊區(qū),不過他拐上了另一條路。
那天吳行回到汽修廠時,手里捧著一盆花,他特意去了趟花草市場,買到了這盆三色堇。阿耀對此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那窗臺上有一排花盆,店門口的那兩棵龍血樹和他差不多高了,很多客人都嘖嘖稱奇。
他知道這是吳行的一個愛好,一米八幾的大男人喜歡栽培花草,起初他也不理解,吳行就彈他腦門,語氣懶洋洋的:“你懂什么?這里面的學(xué)問可大著呢。”
當(dāng)花匠只是吳行的副業(yè),三年前他開始成了這個汽修廠的老板,雖然店址不在市中心,但他服務(wù)周到,又是經(jīng)驗豐富的老師傅,就算是學(xué)徒阿耀,也能輕松應(yīng)付各種車輛問題,所以生意還算不錯。
阿耀從開店時就跟著吳行了,他們就住在店里,后面有條走廊,東西兩個房間,東面的是吳行的臥室,唯一的缺點是采光不好,拉上窗簾能睡一整天。房間靠墻放一張床,有兩個大衣柜,自己做的木書架,最后是一臺電腦,他斥巨資買了把舒服的旋轉(zhuǎn)椅子,平時只是上網(wǎng)玩玩游戲。
他給那盆三色堇松了土,幾片青翠的葉子富有勃勃生機,因為是賠禮,他挑選半天才找到和林小姐的那盆相似的一盆,預(yù)計不出兩個月就能開出花了。
幾天后,林紓寫下回信。
親愛的顧遠辭:
見信如唔,最近好嗎?
你在信中說不再旅游了,你曾說從三十歲后要一直出發(fā),一直在路上,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讓你改變了你的夢想。如果我能幫上忙的話,請告訴我,我會盡力而為。
希望一切能恢復(fù)如初,期待你的回信。
燕尾蝶
林紓附上了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顧遠辭成為她的筆友已經(jīng)三年了。
當(dāng)時她剛從國外留學(xué)回來,有嚴重的睡眠障礙,她聽了醫(yī)生的建議,抱著試試的心態(tài)在網(wǎng)上找到一個通信的陌生人,他就是顧遠辭。
她哥林啟曾無意中問起:“你和那個人還通信嗎?”
“我回過一兩次吧?!?/p>
“那么對你有幫助嗎?”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也許有。”
大概林啟更了解她,她總是對每件事都只有三分鐘熱度。這三年來,她經(jīng)常收到顧遠辭的長信。他是一個背著行囊的人,以寫稿為生,會給她分享很多旅游見聞。對方似乎很有耐心,并不在乎她是否回信,她大致掃一眼就關(guān)掉,并沒有認真寫答復(fù)的沖動。
但林紓清楚地記得,事情的轉(zhuǎn)折發(fā)生在一年前。
那天她點開了那封未讀信件,內(nèi)容有些簡單,解釋他前不久生了一場病,近兩個月才沒有寫信。起初她沒有在意,又過了幾天,一封語氣生硬的旅行游記躺在了郵箱里,她第一次逐字看過,想把里面的六個錯別字改過來。
不過她忍住了。
顧遠辭的信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變得越來越簡潔的。
這種情況持續(xù)到三個月前,她收到“絕交信”為止,信很奇怪,但是這一年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看這種簡短有力的信,她承認有些慌亂。
第三封。
這是第三封“絕交信”,內(nèi)容都大同小異,那邊似乎非要她給予一個答復(fù)。
有時候快要失去什么時,才想抓住它。這是她第一次想見顧遠辭,想問清發(fā)生了什么。但她的信石沉大海了,隔天又發(fā)了一封,依舊沒有動靜。
這幾天把吳行累慘了。
毫不夸張的說,他站著都能睡著。他丟了花匠工作的第二天,阿耀就回老家參加爺爺?shù)脑岫Y了,店里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等阿耀回來后,他才一頭栽在床上開始補覺。連續(xù)睡了十幾個小時,又被餓醒,他去廚房搗鼓了兩碗面,留了一碗給正在修車的阿耀。吃飽了無事可做,他坐在椅子里轉(zhuǎn)了一圈,隨手開了電腦。
他登錄上顧遠辭的郵箱,里面有兩封未讀郵件,他逐一點開,看到了信的內(nèi)容。
寫信人是燕尾蝶小姐,她說要幫顧遠辭。吳行不禁嗤笑,那位林小姐竟然不死心,他思索了幾秒,要怎么回復(fù)呢?
要不,直接告訴她真相吧?
他在腦海里組織語句,敲鍵盤的動作笨拙而緩慢:“你幫不上的,我是顧遠辭的表弟,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他不久前出意外去世了,所以不用再寫信了?!?/p>
吳行寫完了,這兩行字里的事實太殘酷,令他恍惚。
他已經(jīng)冒名頂替顧遠辭一年了,此前他沒想過會在現(xiàn)實里遇到那位“燕尾蝶小姐”,但實際上從他成為林紓的花匠開始,他就知道,這件事要結(jié)束了,他不能再騙她了。
顧遠辭確實是他的表哥,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從事新聞行業(yè),卻在三十歲那年開始環(huán)游世界,父母不理解,他就漸漸不回家了,但他們兩個還在聯(lián)系,聽到這個噩耗時,他用袖子擦了一把臉,說知道了。
顧遠辭知道“燕尾蝶”叫林紓,他還說如果萬一他不在了,就拜托吳行回信。吳行親口答應(yīng)的事不能不做,但是冒充別人太難了。尤其是得知他正在和花園的主人通信,他就覺得有些于心不忍。
林紓應(yīng)該明白,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不能永遠維系下去,譬如說,死亡會輕巧地割斷他們的羈絆。
他想起了最后一次見林紓時,心愛的花被毀了,她的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隨即是茫然,似乎在遲鈍的思考。吳行只在那些沒人愛的小孩臉上見過,玩具被搶走了,他們會在之后爆發(fā)出猛烈的哭聲,當(dāng)然了,林紓并沒有哭,甚至眼眶都沒有紅。剎那間他的心里邊疼了一下。
吳行在心里想,還是算了,于是把那些字都刪了。這一次,他的手頓在鍵盤上,遲遲沒有落下。
林紓討厭出門,但收到回信的那天她也不想待在家。
顧遠辭沒有聯(lián)系她,信的內(nèi)容還是和上次大致相似,語氣古板而冷漠。她知道要失去這個朋友了,他們算朋友嗎?她問自己,幸好他們在現(xiàn)實里不認識,不然會比這更失落。
出門前有客到訪,是林啟的朋友,也是她名義上的追求者。大概是林啟透露過她的住址,這個叫張曄的男生才會找上門,她已經(jīng)多次拒絕過對方了,但看起來他并不想放棄。
“抱歉,我有事要離家,你回吧?!?/p>
“如果方便的話,明天能請你吃飯嗎?我來津城住幾天,聽你哥說你一個人?!?/p>
林紓搖頭說:“不方便?!?/p>
她開了一輛白色卡宴,出城后才發(fā)現(xiàn)有車在尾隨,正好見有一個汽修廠,車子進了店里,試圖甩開那個人。
吳行在給那盆三色堇澆水,外面的阿耀扯著嗓子喊:“行哥,有客人來了,我去上個廁所?!?/p>
“知道了知道了?!眳切姓Z帶不耐煩,出去后先看到了那臺漂亮的車,正要恭維兩句,抬頭卻瞪大了眼:“林……小姐?”
林紓也很意外,她抿唇:“你現(xiàn)在開始修車了?”
“是啊,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花匠的,這不得賺錢嗎?”
吳行的話音剛落,又有一輛車停下了,林紓看到從車里出來的是張曄,頓時心生反感。
“你的車哪兒壞了?還是要洗車?。俊?/p>
“洗車。”
“那行,你去那邊坐會兒吧?!眳切姓f完又朝后邊看:“先生您有什么需要?”
張曄說:“和林小姐一樣?!?/p>
白色卡宴很快洗完了,為了形成視線盲區(qū),林紓坐在駕駛位,吳行不得不低下頭,他小聲說:“那男的認識你?”
“我們不熟,他在跟著我?!?/p>
吳行心想這不就是流氓嗎?正要開口問要不要幫忙,就聽林紓說:“你能不能……”
他的嘴比腦子快:“幫啊,當(dāng)然幫?!?/p>
但是——
林紓怎么沒說是這個幫法?
幾分鐘后,阿耀一臉震驚,張了張口,差點被吳行用眼神暗殺。四個人面面相覷,在林紓說出那句話后,氣氛硬生生沉默了一分鐘。
“你是說真的?他?是你男朋友?”張曄打量了一眼吳行。
“你幾個意思呢?看不起我是吧?”吳行笑了笑:“那也沒辦法,我們確實是戀愛關(guān)系?!?/p>
他雖然沒穿工作服,雙手也沒沾上油污,與張曄相比,幾乎是天上地下的差別。阿耀一看就知道張曄是個貴圈少爺,行哥真厚臉皮啊,他不覺得他們沒有可比性嗎?
那輛車離開了,吳行松了口氣:“不事先和我說一聲???差點沒接上?!?/p>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這么說的?!?/p>
吳行看出林紓的愧疚,原來這位林小姐還會道歉,她向來是高高在上的。他想起那時他在花園里干活,她就站在遠處望著他,似乎永遠遙不可及,不忍褻瀆。
“沒關(guān)系,”他無所謂的說:“林小姐,你要去哪兒呢?要不要我送送你?”
他隨口一說,沒想到林紓會點頭:“謝謝你,吳行?!?/p>
阿耀知道行哥的前主顧是位有錢小姐,但竟然這么年輕,等店里只剩下他才回過神,他沒看錯吧?他們是一起出去了?
“反正我也不忙,就勉為其難當(dāng)一次你的專屬司機吧?!眳切虚_玩笑道。
車駛向更遠的郊外,林紓似乎沒聽到,他看了她一眼,就不再說話了。她不說停車,吳行就只管向前開,路面延伸到無盡的遠方,旁邊成排的楊樹一閃而過,高大端直,太陽出現(xiàn)在西南方,天空萬里無云。
林紓讓吳行把車停在那片原野前,有一棵不知品種的樹撐腰而立,他們藏在樹影下。
“還在因為那個男人煩心?今天天氣不錯?!?/p>
“不,我要失去一個朋友了?!绷旨偼谴笃?,她提起了這件事,聲音里糅合了空洞。
吳行想起今天早上發(fā)出的那封信,那是他代顧遠辭寫的最后一封信了。
“我們只通過信件聯(lián)系,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他不肯說,而且態(tài)度堅決。這種現(xiàn)象——”她特意停頓了一瞬,而后才說:“很奇怪,我會打開那些信,里面的內(nèi)容很簡潔,我很快就看完了,似乎已經(jīng)變成了習(xí)慣?!?/p>
其實她想補充一點,這習(xí)慣是最近一年培養(yǎng)起來的。
吳行試著扯開話題:“林小姐,你雇下新花匠了嗎?那些花草還好吧?”
林紓陷入自己的思緒里:“有什么辦法能找到他?那盆三色堇是他送的,每株花之間的顏色都不同,被你打碎了,我沒有給過他什么,現(xiàn)在補救還來得及嗎?”
“你又沒見過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失去就失去了?!彼K于說,蹲下身折了根狗尾巴草,“他肯定有苦衷,既然他不想見你,就別打擾了?!?/p>
“你不明白?!?/p>
吳行看她這么執(zhí)拗,莫名有些吃味。
“顧遠辭有那么好嗎?”
林紓倏地看向他,聲音里透著寒意:“你怎么知道顧遠辭?”
吳行在那瞬間只想扇自己,他僵了僵,喉結(jié)緊張地滾動:“我……認識他?!?/p>
那天兩人不歡而散,吳行想把真相都告訴林紓,但她卻冷聲喝止了他。
回去后吳行翻出了信里她留下的手機號,他撥通,那邊立馬掛斷,幾次下來,他也沒了脾氣,不去管這檔子事了。又過去了半個月,就在他快忘了那件事時,林紓又突然出現(xiàn)了。
他鉆在車底更換離合器分泵,滿身油污,正在專心干活,冷不防聽到有人在叫他。
“吳行。”
他先看到了那雙米白的女士皮鞋,再往上是一身連衣裙,最后是林紓精致白皙的臉。
林紓看著他:“我們談?wù)劇!?/p>
吳行在心里嘆氣,看起來她準(zhǔn)備好了。他們驅(qū)車去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就在車里談,吳行把一切都告訴了林紓,她安靜地聽著,沒有一句疑問。
“我也不想騙你,但怕你一時接受不了,就是這樣?!?/p>
林紓好像是第一次見他,他一直剃著板寸,顯得眉眼有些凌厲,鼻梁高挺,皮膚是小麥色,總是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散漫模樣,但實際上很細心,至少在照顧花園上。
“我沒猜到會是你?!彼p聲說:“聽到顧遠辭的事我很難過?!?/p>
空氣沉默下去,事情解釋完了,吳行該回汽修廠,而林紓要繼續(xù)她的生活了。
聽到近一年來與她通信的是吳行,她反而在心里松了口氣。
她早該猜到前后是兩個人,吳行的信雖然不多,但她都有回應(yīng)。原來她在意的不是顧遠辭,而是假替的那個人。
“你不生氣?”他不安地問。
林紓望向窗外,一時沒有說話,她其實是生氣的,她竟然這么遲鈍,沒有發(fā)現(xiàn)原來吳行和她早就相識了。
但他們之間看起來沒有交集了,其實她想開口說“你還想來我的花園幫忙嗎?”這種話,但這個念頭被她壓下去了,她在車里看他越走越遠,最后消失,好像從未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
阿耀覺得最近吳行有些不對勁。
他總是有事沒事盯著那盆三色堇出神,花苞已經(jīng)綻放了,但只是普通的三色堇。阿耀不懂這有什么好看的,這盆比行哥之前的那盆特殊三色堇差遠了。他拍拍老板的肩膀:“行哥,你到底怎么了?”
“你覺得它開花了嗎?”吳行的語氣疑惑。
阿耀莫名奇妙:“開了啊,你傻了?開花的又不只這一盆,你怎么偏盯著它?”
吳行突然直起身,像打開了什么開關(guān):“對啊,開了!我能送花去了?!?/p>
沒等阿耀問,他就火速回房間換了身干凈衣服,抱起花盆,騎著小電驢一溜煙走了。
吳行把車停好,連氣都沒喘勻就按響了別墅的門鈴。
林紓給他開了門。天氣晴朗,太陽有些毒辣,他抱著花盆見到林紓時,額頭沁出了一層薄汗。
“林小姐,我來給你送花,上次摔碎了,賠你一盆新的。”他笑得含蓄,分明不是第一次來這里了,卻顯得有些局促。
林紓看著那盆三色堇:“你還記得?!?/p>
“花園沒人打理嗎?”
“有,但不專業(yè)。”自從吳行走后,她就讓家政阿姨做了這份工作,平時只是澆水和施肥。
林紓心下一動,伸出橄欖枝:“吳行,我收下你的花,你要回來嗎?”
有錢白不賺,吳行單挑眉毛:“我保證會好好照料它們的?!?/p>
那天臨走前,他說:“謝謝你啊,林小姐,我挺喜歡這里的,以前我做夢都想有這樣一座花園?!?/p>
吳行又開始頻繁出入那間別墅了,他精心照料那些花,有的花期短,開了又凋謝,但依舊熱鬧,花團錦簇。自從林紓把吳行和寫錯字的筆友的五官輪廓重疊起來,她的心情就變得有些微妙。有時她的目光會不自覺地追隨他,讓他進客廳喝茶,給他切水果,交談也多了起來。
她慢慢不再吃藥了,竟也沒發(fā)病,日子平淡如水,正是她喜歡的模樣。
林啟偶爾會來看她,有一次他正巧在津城出差,就順便來了別墅。
“不介紹一下嗎?”
吳行在外面干活,林紓說:“他叫吳行,我雇的園藝師?!?/p>
“你了解他的家庭?什么學(xué)歷?”
“為什么要了解?”林紓反問,說起學(xué)歷,她想起他連高中都沒讀完,她當(dāng)時聽到不免驚訝,“他只要管理好花園,別的我不關(guān)心?!?/p>
林啟放下茶杯,輕笑:“你不是喜歡他嗎?至少有好感。”
哥哥的話一針見血,她愣住了,下意識否定:“不可能,你看錯了?!?/p>
林啟微聳肩,不置可否:“我不反對?!?/p>
隔天私人醫(yī)生上門為林紓做檢查,她已經(jīng)有段時間不配藥了,不過結(jié)果還算不錯。
“這是好事,相信再過不久你可以完全停藥了。”
醫(yī)生的話似乎在暗示什么:“林小姐,你最近的心情很好?!?/p>
如果問她的生活與之前有什么變化,唯一的解釋是吳行的出現(xiàn)。
林啟的話一直盤踞在腦海里,甚至在她讀書時也會浮現(xiàn)。她不禁開始琢磨,難道她真的對吳行有好感?她曾在信中問起,喜歡上一個人是什么感覺?
顧遠辭說,愛情很難描述,但它是突如其來的,像一只蜜蜂在身邊嗡嗡飛舞,采集的花蜜甜到發(fā)膩,有時又會蟄痛你,疼到流很多眼淚。
十月,剛下過秋雨,花園里的一部分花草要搬進溫室棚里。吳行叫閑著無事的林紓來幫忙,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xí)慣叫她的名字了,但叫了她幾聲都不應(yīng)。
“怎么了?給我?guī)兔尤话l(fā)呆?”吳行佯裝湊近看林紓。
見她不說話,又猜:“有心事?要不要……”
驟然間,她打斷了他的話,她直視他:“你覺得我怎么樣?”
“你善解人意,為人大方,給錢痛快?”吳行絞盡腦汁想好詞,尾音微微上揚,不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盤。
“我覺得我喜歡你,你對我是什么感覺?”林紓抬頭,一字一頓地說。
手中的花盆差點又摔碎,林紓的眼睛黑而清透,他回避了她的視線,笑了笑:“不想幫忙就早說,別開玩笑啊?!?/p>
“不是,我認真想過了?!?/p>
他甚至后退了半步,“外面曬,你先回去吧,你一定是中暑了?!?/p>
“今天沒有太陽,你能不能回答我?”
吳行搬著花盆錯身走開:“答案是沒有感覺?!?/p>
吳行寧愿不捅穿這層紙,他的處境變得尷尬,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就像阿耀說的,身正不怕影子斜,他要是心里也沒鬼,怎么會在意這些。事實上她有時是冰錐,尖利起來,會扎得很疼。
那天過后,他們開始持續(xù)冷戰(zhàn),一連幾天林紓都不見他,她不下樓,那些花盆都是他搬進棚里的。天氣陰沉的那個下午,他比往常去遲去了一個小時,卻被告知林紓住院了。
她深夜胃絞痛,林啟接到消息后趕了過來,正在照顧她。
吳行后悔莫及,站在病房門口,不敢進去。林啟出來后站在他面前,語調(diào)沉啞。
“你在這兒做什么?”
“她……林小姐怎么樣了?”
“她近幾天沒有好好吃飯,又開始失眠了,我聽說你拒絕了她是嗎?”
“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我哪兒能耽誤她呢?”吳行疲憊地靠在墻上,“你是他哥,要是打我能讓你好受些,我絕不吭一聲?!?/p>
“你覺得揍你一頓就能解決事情?”
“是我的錯,等她看不見我了,就會忘記有我這個人,沒什么坎是邁不過去的?!?/p>
他不該招惹她的,不該離她那么近,他們之間哪兒有未來呢?她一定沒有談過戀愛,不知道原來這件事這么復(fù)雜,并不是只有心動就能在一起。
吳行做事拎得清,既然做了決定,他狠心到?jīng)]有與她告別,走到半路下起了小雨,冰涼的雨點打濕了身體,他停下,用袖子擦了把臉,又繼續(xù)趕路了。
阿耀就知道,一個大男人不該那么癡迷花花草草,行哥還是得回歸到他的老本行。一年時間不到,被同一家辭退兩次,說出去都有些丟人,這件事一定是打擊了吳行的信心,他從沒見他這么魂不守舍過。
飯吃一半就撂下了,衣服扣子也能扣錯,他把所有的修車累活都包攬了,整個人都變得沉悶了很多。阿耀也不敢問,只好躲去給花草澆水,但他又不知道用量,有好幾盆快死了,吳行也不管。
十一月,津城下了一層薄雪,吳行彎腰掃門前的雪,一輛車停在他眼前。
下車的人是林啟,西裝斯文,黑皮鞋锃亮,吳行抬頭看到他,很快皺了皺眉,轉(zhuǎn)身要走,但林啟的話讓他定在原地。
“我拿她沒辦法了,她讓你把那盆三色堇拿走?!?/p>
吳行坐在車上時,覺得喉嚨里像塞了一顆青杏,泛著酸苦。他之前有過一盆特殊的三色堇,他培育出來的不僅花瓣是三色,三株花苞也是三色。他在信里得意洋洋地顯擺,嘴欠說了一句“我可以送你”,林紓就收下了,根本沒有給他反悔的機會。
后來他在林紓的花園里看到他的花,盡管被他不小心打碎了,但向他證明了有時緣分真的奇妙。初識的那道身影便教他難忘,相處后了解,原來她只是外冷內(nèi)熱,渴望被人愛。
還有一次,他模仿顧遠辭寫旅游感言,其實他不過是去了津城的一座山,山上風(fēng)景很好,他還特意在信里放了照片。只是林紓很快就猜出了地點,還問“你是不是在津城”,他提心吊膽了半天,怕她要約見面。
如果這樣算起來,他們已經(jīng)認識很久了。
他還去過林紓的臥室,原來沒想象中那么大,干凈整潔,床頭放一只玩偶兔子,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晃了他的眼睛,讓人忍不住想睡一覺,然后做個好夢。
“林紓從小性格就孤僻,她早出生了兩個月,只有保姆在床前照顧她。我們的父母在忙生意,忽略了對她的關(guān)愛,成年后她去國外留學(xué),三年前回來后她定居了這里。她想做什么,我們都盡量滿足她。有人追求她,但她從來不回應(yīng)?!绷謫㈩D了頓,說:“你是第一個,我不知道你身上哪點吸引了她?!?/p>
“我們不合適?!彼猿罢f:“大概喜歡我話多吧?!?/p>
林啟說起了另一件事:“顧遠辭是她的筆友,每月我都會給他固定打一筆錢,讓他別中斷寫信,不管林紓看不看,我不希望她的病情加重。她說‘也許有幫助’,那么任何方法我都會試試,但他不幸發(fā)生了意外,我卻發(fā)現(xiàn),還有人在用那個賬號寫信,看來是有人在圓謊,不過你說漏了嘴,才會暴露你的身份?!?/p>
“原來是這樣,你都知道?!?/p>
“你要是喜歡她,就別用‘不合適’的借口,經(jīng)歷了才知道合不合適。你似乎覺得我會反對,只要我妹妹開心,我不會有什么意見,”林啟的語氣依舊平淡,“至于我爸媽那邊,我會和他們說明情況,關(guān)鍵在你。當(dāng)然了,你要是真的對她一點感覺都沒有,就去拿你的花吧?!?/p>
車停下了,吳行沉默地看著眼前漂亮雅致的別墅。
林紓吃過安眠藥,睡得很沉。
吳行推門進去,放輕了腳步,房間里有淡淡好聞的梔子花香,就像她經(jīng)過自己時留下的清香。他拉了把椅子坐下,坐了兩個小時,直到林紓慢慢睜開眼。
“抱歉,林紓,我不該說那樣的話,不該離開你?!眳切写瓜骂^,聲音也壓得低沉:“我做了一堆錯事,我知道你很生氣,我不信任你說那么直白的話,有時我連自己都不信?!?/p>
“我騙你的,我這個人很懦弱,我連喜歡你都不敢承認?!彼还淖鳉庹f下去:“總之,我喜歡你一定比你喜歡我要早?!?/p>
喜歡的種子總不能頃刻就破土而出,而要有萌發(fā)的過程,既然上天都給他接近她的機會,他還有什么理由不把握?
沉默半晌,林紓別過眼:“拿著你的花走吧?!?/p>
第二天,林紓還是對他說:“你走。”
往后幾天,吳行雖然雷打不動出現(xiàn),但她視而不見,眼里的冷意不知何時化為了一片平靜。第七天時,她沒再趕他走。
林紓很少哭,但在吳行拒絕她的那天晚上,她在黑暗里委屈地掉了很多淚。她于是想起關(guān)于愛情的描述,又想起那次他說“我們是戀愛關(guān)系”的模樣,雖然是假的,但他慵懶的聲調(diào)還是刻在了她的心上。
她知道從始至終都是吳行,那盆特殊的三色堇也是他送的,那就夠了不是嗎?
阿耀說過,行哥很有耐心,從他喜歡花草這么久來就能看出來了。反正他有的是時間,在追求喜歡的人過程中也是如此,他不氣餒,相信總有撥云見日的那一天。
上午十點十分。
吳行干瞪著電腦屏幕,開頭刪了重寫,寫了又刪,總是不滿意。在椅子上坐了半個小時,他終于寫完了這封信。
親愛的燕尾蝶小姐:
今天天氣很好,我好像還沒給你寫過信。待會兒我就要出發(fā)去找你了,希望今天你能多和我說幾句話。你要多吃飯,睡個好覺,多出去走走,見見太陽。
等你推開窗,我會在樓下回望。祝你好。
吳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