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青由 文/ 林希聲
若我們未來健康順遂到百命,或許可以,你我暮年,相伴庭院,我話往事,你畫往時。以友之名。
閆往時看了看鞋柜里的高跟鞋,凝視許久,最后還是拿了它旁邊那雙被刷得特別白凈的運動鞋。
她穿著那雙運動鞋來到了“不息婚紗店”,剛推開門就有一身著黑色套裝的女人迎上來問:“你好,有預約嗎?”
她點了點頭,報了一個名字:“嚴往事。”
女人笑笑請她進來,領著她沿著旋轉(zhuǎn)扶梯走了上去,邊走邊說:“我姓姚,嚴先生已經(jīng)在樓上等了很久了。”
往時心里咯噔一聲,剛想開口,便看見往事身著一套西裝,頭發(fā)順得整齊,頗為帥氣地站在樓梯口迎接她。
見往時第一句便問她:“好看嗎?”
姚經(jīng)理立刻夸贊他:“新郎真好看,新娘也趕緊去換上吧!嚴先生專門為您定制的呢!”
往事不合時宜地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她們。
往時眼底閃過一絲遺憾,良久,似苦笑般對姚經(jīng)理說:“我不是新娘。”
姚經(jīng)理笑容凝固了。
往事解圍:“請把我定的那套伴娘禮服拿給她?!?/p>
姚經(jīng)理恍然大悟,點頭小跑離開了現(xiàn)場。
往時磨蹭問候:“好久不見?!?/p>
嚴往事默認了這句“好久不見”,說:“若曉馬上就到了,你的禮服是專門定制的,不用擔心?!?/p>
一句話,立刻讓她清楚了此刻的身份。
她沒有想到,有一天他們會出現(xiàn)在這里,以這樣的兩種身份,問候出如此陌生又悲傷無比的四個字。
姚經(jīng)理拿著一件用黑色隔塵套套著的禮服上樓來,當著兩人的面將隔塵套揭下來,映入眼簾的,乍一看是一件純白色的小禮服,再看,細節(jié)滿滿。
這件禮服是件純白色無袖小禮服,令往時在乎的是,這件禮服的特別之處在于雖然是無袖但卻不是抹胸,禮服抹胸以上的胸口處,用一層薄紗鏈接了后背,蝴蝶骨處薄紗用金線勾勒出了好看的紋路,后背卻是半裸露。
很好遮住了她想要隱藏的地方,也很好展現(xiàn)了她的優(yōu)勢。
簡直就是為她量身定做的。
往事打量了她后:“你去試試,應該是合身的。”
隨后他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手機對她說:“若曉想喝鮮榨果汁,我去給她買順便接她,你在這里等我們?”
往時笑,點點頭。
他又問:“你要不要喝牛油果椰青?”
她搖搖頭。
往事一副有話想說的樣子,最后他長出了一口氣,輕喚她:“往時。”
她好像能猜測到他想要說什么,她不想他說出來,也叫他的名字。
他果然被她打斷了,靜靜地聽她說:“我不管你怎么想,在我心里,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彼O聛砩詈粑?,也在組織語言,“我還是你最好的朋友嗎?”
往事的眉頭不斷顫抖,最后舒展開來,把本想說的那些話咽下去,釋然一笑:“當然,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走了。
往時拿著那套婚紗看了很久,最后,躲在隔音可能不太好,不過反正也空無一人的換衣間里嚎啕大哭起來。
升高中開學前那晚,嚴往事做了一個夢。
當他第二天看見自己的名字和往時又出現(xiàn)在同一張分班表上的時候,徹底崩潰了。
他站在分班表前捶胸頓足,仰天長嘆:“孽緣!真是孽緣?。 ?/p>
路過的往時抬眼看到分班表,嘴角勾起一個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你啊,往事同學。又可以跟我做同學了,你實在是太幸運了?!?/p>
往事憤憤回頭,她早溜老遠了。他剛吃得飽飽的,懶得邁開腿去追她。一股子氣不知道往哪里發(fā),只能又咽回肚子里。
嚴往事和閆往時的孽緣可以追溯到他們出生的那一年,他們的父母搬到了現(xiàn)在的小區(qū),在同一年差不多的時候懷上了他們。
往時脾氣毛躁,那年冬天還不足月就迫不及待從媽媽肚子里蹦出來了。往事則性子慢熱,媽媽肚子里多待了一個多月,到了來年春天才慢悠悠爬出來。
這只是個開始。
他們就這樣,從幼兒園到小學、初中一直同班到了高中。
兩個人姓同音不同字,名字又很像,總是讓人誤會是姐弟。往時從幼兒園開始就喜歡跟他搶東西,幼兒園搶棒棒糖,小學搶紅領巾,初中還到他家搶飯吃。他學畫畫,她也跟著去學。她還總是畫得比自己好。
在畫室,往時永遠第一,往事就是萬年老二。
他們彼此還是很好利用的關系——哪怕還是往時用他用得多。
比如,往事剛進教室就看見往時那丫頭人模狗樣兒拿著一本書在看,她的位置被一群男生圍繞,見到他進教室立刻站起身,朝自己笑靨如花:“椿椿哥哥!”
椿椿?哥哥?
往事只感覺頭皮發(fā)麻,低著頭快步路過了她的座位,找了一個離她遠遠的位子坐了下來。在這段不長的距離,他一直低頭默念:不要來拉我,不要來拉我,不要來拉我。
往時果然沒來拉他,正暗自慶幸,眼前出現(xiàn)了一雙熟悉的鞋子。
這雙鞋是他媽送給往時升入高中的禮物,一抬頭,她一臉和煦微笑:“哥哥,放學一起回家?!?/p>
很好,還是被她利用了。
沒有一天的時間,整個高一年級就傳遍了。中考全市第一考進來的閆往時,人美聰明,不愛搭理人。具備所有女生特質(zhì),唯獨,眼神差了點。說是只跟一個又矮又胖的男生說話,那男生五官倒是眉清目秀,憨憨地有幾分乖巧可愛,只是站在往時身旁像個跟班就略顯滑稽了。
主打一個反差。
也有人辟謠說,他們是兄妹關系。不過,見過現(xiàn)場的觀眾們都表示。對其他男生都愛答不理的往時,一見到往事,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冰冷的眉眼都有了溫度。
那才不是兄妹有的眼神。
放學后,往事踩著下課鈴聲就沖出了教室。還沒下樓梯,腳剛要邁臺階,往時的大長腿就追了上來,提溜住了他的后頸脖子:“你跑什么?”
往事心想:我不跑?跟你走被當背景板?
往事甩開她的手,認真地說:“閆咚咚,我們以后在學校還是保持點距離吧?!?/p>
往時滿臉寫著問好,伸手探他的額:“椿椿,你出什么問題了嗎?”
全世界也只有他知道,她的真面目——
往事越想越生氣,咬牙切齒道:“你知不知道,你真的給我?guī)砹撕艽蟮睦_!”
2010 年的盛夏,大概是往事記憶里最最難熬的一個夏天。當全家人沉浸在他進入最想去畫室學習的喜悅中,母親被查出了一個常見癌癥中,惡性程度最惡劣的類型。
那個夏天,他的世界仿佛摁了快進鍵,一下子就長大了。他個子被迫長高,體重也在兼顧中驟降。十七歲的他,承擔起了這個年紀不該承擔的壓力。
每天早晨六點二十,往時便會提著一個粉色的保溫飯盒跟在往事身后跳上了公交車。
往事徑直走向最后一排的座位,往時則自然坐到了他的身旁。
可見她坐到自己身邊,往事便跟觸發(fā)了機關一般,站起身來往旁邊跳過了幾個空位坐下。
往時不再跟上去。
往事摘下耳機對她說:“閆往時,你不要再跟我來了?!?/p>
往時從口袋里掏出一串糾纏在一起的耳機,開始耐心地解耳機,回他:“不行,我媽說了。一定要看著你們吃完。”
然后她把頭瞥向窗外,回避開了他不耐煩的眼神。
往時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她跟往事就疏遠了。
明明從前,他們最好了。
這樣的變化,應該是難過的。
她戴上耳機,雖然還沒摁下播放鍵,她也依舊假裝沒有聽見往事那句:“你能不能不要惹我發(fā)火?!?/p>
一進病房,往時立刻換了一副面孔,飛撲到病床旁邊:“干媽!往事又跟我生氣!”
往事的母親臉色蒼白,看到他倆來才有了點精神,用手摸了摸她的頭,安慰道:“他跟你鬧呢,他最喜歡你了,怎么會真跟你生氣呢?!?/p>
往事略帶責怪地喊了一聲:“媽!”
然而,嚴媽媽還陷入自我幻想之中,自顧自地繼續(xù)說道:“真好,你們倆這樣多好啊,從幼兒園就在一起,一起上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然后……”
“媽!”
“干媽!”
兩人厲聲喝住,制止了這場沒有盡頭的“幻想”。
“你不是要去畫室嗎?”
往時知道,他這是在下逐客令了。
“可我還沒看著你們把飯都吃完呢?!彼黠@是一副不想走的樣子,可瞟見往事日漸清晰英朗的面容上,眉頭又皺在了一起,只好改口,“那你跟我出來一下?!?/p>
她把他叫出病房,偷摸從書包里掏出封粉色信封,塞進他的懷里:“你花點時間看看這個。”
往事問:“你給我寫情書?”
她用力甩著頭否認:“怎么可能,這是若曉給你……徐若曉,你知道吧,就是你們畫室坐你對面的那個女生?!彼劭粗碌谋砬樵絹碓诫y看,只好解釋。
“閆往時。”他的語調(diào)低沉冷漠,連日來他一直醫(yī)院學校兩頭跑,那雙滿滿少年氣的雙眼被磨得只剩下疲憊,“我很忙的,我忙著照顧我媽,要學習還要畫畫,你能不能不要給我添麻煩?!?/p>
從小到大,往事對她都是一個溫柔的人,連重話都沒有對她說過。
不知是長大到哪一天開始,他動不動就對她說一些難以入耳的傷人話。
甚至,只叫她的全名。
他以前只有在生氣的時候會叫她的全名,以至于往時現(xiàn)在都分不清往事到底有沒有生她的氣了。
“你可以不可以告訴我,你是在生氣嗎?為什么?”往時好脾氣地詢問。
好半天,他才說:“為什么把去徐老師工作室學習的機會讓給我?”
往時愣住了,這個回答令她意外:“不是讓給你,是我本來就沒那么喜歡畫畫?!?/p>
往時不知道,她這句話,讓他挫敗感更深。見他不說話,她繼續(xù)道:“往事,我知道你媽媽生病你很難過,我也很難過。但你兇我宣泄情緒,你也不會變得開心。而且我……”
“對不起?!蓖聸]等她說完就打斷,轉(zhuǎn)過身去,一改剛才口氣,“回去路上小心?!?/p>
往時看著他拉開了病房的門,彎了彎嘴角,所有情緒,因為他一瞬的溫柔,全都消散。
嚴媽媽看著往事一聲不吭走進來,有些擔憂地問他:“怎么啦?吵架啦?”
往事不愿告訴母親實情,只是說:“媽,別管了。”
他怎么說?
難道要告訴母親,他總是控制不住夢到自己最好的朋友,還在夢里親自己最好的朋友?那個夢讓他意識到,也許在潛意識里,他對自己最好的朋友其實有非分之想?
他是說不出口的,唯一能做的,就是躲她躲得遠遠的。
“往時,往事最近為什么都沒有來工作室???”在徐若曉第六次這么問她后,往時只能去攔嚴往事了。
這天往事從醫(yī)院回家,剛走進樓梯,本漆黑一片的樓梯間,被往事狠踏了一腳,那聲響叫亮了感應燈。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默不作聲的往時把他嚇了一大跳。
“閆往時!你有病?。 彼粐樀貌惠p。
往時的表情明顯低落:“我是有病啊……”
往事意識到自己說話的不妥,帶著歉意,柔和了許多:“大晚上在這干嘛呢?”
“在等你啊?!彼幕卮鹛^理所當然,卻讓往事心頭一熱。
他們之間的默契是一年一年用時間堆積而成的。具體表現(xiàn)在于一個不用說對不起,另一個已經(jīng)原諒你。
“等我干嘛?”他說得云淡風輕,實際心砰砰亂跳。
往時清了清嗓子:“下周你們工作室要帶學生去東里寫生,你會去吧?”
“我不去。”他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往時急了:“為什么???你都好久沒去工作室露露臉了?!?/p>
“閆往時,你覺得我現(xiàn)在很閑嗎?”
“所以更需要休息?!蓖鶗r一改平日順從,帶著不容拒絕的強硬。
往事看著她倔強的臉,幾秒過后竟沒憋住,無奈地笑了:“你不對勁?!?/p>
他還是了解她的,一句話點破。
她紅了臉,試探問道:“若曉的信,你有沒有看啊。”
往時和徐若曉是同班同學,后來經(jīng)過往事的介紹后到他們畫室里兼職,當模特。
往事所在的工作室是國內(nèi)很優(yōu)秀卻低調(diào)的服裝設計師自己開得畫室,徐老師偶爾會挑選特別優(yōu)秀的學生,成為自己的學徒。
再后來,徐若曉就會約往時一起去畫室,一來二去,兩人就熟了。
往時其實并不介意一個人,但也不愿拒絕來自他人主動拋來兩個人的好意,便默許了徐若曉出現(xiàn)在自己的左右。
往事是個聰明的人,往時這么一說他就明了,收起了笑。
“徐若曉讓你來的?”
她沒有否認,而是偏頭認真地看著他:“我也覺得,你需要休息?!?/p>
往事看著往時,她的眼睛很好看,每每注視著她亮著的瞳孔,往事都會聯(lián)想到林間的小鹿。
他想啊,從什么時候,他們倆都長這么大了?他們認識的時間太長了,長到很多東西都是在不知不覺間悄然改變,也不覺有什么問題。
“往時?!彼芫脹]有這樣喊過她了,很久他都沒有說接下來的一句話,最后無奈地長嘆聲后說道,“等你長大,不要后悔就好?!?/p>
“后悔什么?”往時沒有聽明白。
她都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做的事,有多讓人糾結。
往事有意躲,她也有意推開。
他想逃啊,可還是逃不過。
不是避不開,而是不愿意。
他突然不知道哪里來的怒氣,提高了音調(diào):“等你一長大,我就會……”
有那么一瞬間,往事都想破罐子破摔了,還不如直接告訴她,也許就可以阻止她這種將自己推給別人的折磨。
但還好,他忍住了。
“就會怎么樣?”往時疑惑地看著他,不知怎么他莫名其妙又生氣了,還在說一些前言不搭后語的奇怪話。
他不敢說話了,他怕再多說一句,就會被他最好的朋友發(fā)現(xiàn)。
自己那些小心思。
“沒什么?!?/p>
隨后沉默了很久,久到感應燈都滅了。
就會,怪你,吻你,在燈滅的時候,抱住你。
往事最后還是去了,條件是要往時必須跟他一起。
每個人都把這次寫生當成放風時間,在短暫的放松中感到興奮,徐若曉在其中有些拘謹,往時便主動去拉了拉她的衣角:“我們?nèi)グ严春玫牟舜饋戆?。?/p>
往事望了眼她在的方向,此時的她看上去很開心,被一群人圍繞著,好像已經(jīng)遺忘了他的存在。
往時從小就是站在中心,無論是誰都會想湊近她。
他也不例外。
徐若曉回頭剛好對上往事投來的目光,害羞別過臉,主動和往時搭話:“往時,你都沒有跟我說過,原來往事不是你的哥哥啊。”
往時這才想起三人第一次在畫室見面時,徐若曉看到兩人站在一起,便若有所思地說:“閆往時……嚴往事……你倆是一家人?。 惫馐锹爟扇说拿?,的確很容易被誤會。
當時往事并沒有否認,往時本想解釋,轉(zhuǎn)念一想,兩家的關系說是一家并沒有錯,就也默認了。
“我們兩家只是關系很好,沒有血緣關系的?!彼忉尩?,“我們從出生之前就認識啦?!?/p>
徐若曉正串著一串丸子,許是還沒解凍的丸子,讓她用力過猛,穿破了食指。
聽見若曉的慘叫聲,往時回過頭,便看見血液噴涌而出,而她暈厥了過去。
等她再次醒來的時候,天色已暗。
她迷糊眨眼,篝火將往事的側(cè)臉,一點一點勾勒清晰。
“醒了?!蓖轮皇堑卣f,“餓了嗎?”
往時的肚子“咕?!币宦?,真是很會挑時間的響了起來,她頑皮一笑。
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之下,往事的眼睛彎成了一輪明月,向她伸了手:“去吃飯吧?!?/p>
大家圍坐在篝火邊,看到往時來了,各個都表示了問候。
徐若曉拿起一串烤串給她,卻被往事攔了下來:“她不能吃太油膩的東西?!比缓髲呐赃吪Fぜ埓锬贸鲆槐O果梨汁遞給她。
往時的嘴很叼,她從小就不愛吃水果,尤其不吃蘋果和梨。沒辦法,家里人只能想辦法給她榨成汁,騙她喝下去。可往時才不好騙,她不喝蘋果汁也不喝梨汁,偏偏只有把這兩種水果放在一起榨成汁,才愿意喝。
一句話讓徐若曉舉起的手尷尬停在空中,旁邊有人解圍:“平??茨憧偲圬撊思彝鶗r,關鍵時候還是很關心人家的嘛。”
大家趁著這個話題展開聊了下去:“今天才知道,原來你們倆不是一家人啊?!?/p>
一個人聊起了這個話題,便有越來越多人起哄道:“現(xiàn)在不是一家人,以后也會是一家人?!?/p>
往時笑著解釋:“我們兩家的關系比一家人還要好。”
徐若曉借著酒勁問她:“往時,你們這么好,往事結婚那天你怎么辦???”
這問題話音剛落的同時,往事便看向了往時。
往時卻愣住了,好久才反應過來,笑著說:“給他媳婦當伴娘??!”
徐若曉紅著臉:“那你得跟他媳婦成為好朋友才行?!?/p>
大家哄堂一笑,往時也跟著他們一起笑。可她感覺胸沉悶得難受,只好借口去廁所,逃離了那熱鬧卻刺寒的現(xiàn)場。
等遠離了人群,她才卸下了偽裝?;叵肫饎倓偰莻€問題,越想越難過,最后竟開始小聲啜泣。
“怎么了?”往事就這么突然出現(xiàn),看她這樣一下子就慌了,連忙把她攬進懷里,輕拍著她的后背。
往時這情緒來得莫名,她甚至找不到緣由,她好想跟往事說:“我想象不到你結婚的那天,我嘗試想了一下,只是稍微想了一下,我都好難過?!?/p>
可她沒說。
往事,我想說,你結婚的那天,我應該會非常難過吧。
嚴媽媽離開的那天,天下了很大的雨。
往事記事前父親就意外去世了,閆家想幫他一起處理繁瑣的身后事,他卻執(zhí)意要一個人往來于母親身前的種種人情間。
這漫長的過程中,他沒有掉一滴眼淚。
等到一切都終了,往時的父母想將他接到家里一起住,亦被他拒絕了。
母親的離開對他造成了很大地沖擊,他不哭不鬧,卻拒絕出門,拒絕見人,用拒絕一切的方式來表達宣泄著自己的悲傷。
正是晚飯時候,往時剛準備去給往事送飯,突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他們住的老舊小區(qū)時不時就會停電,往時早就習以為常了,可今天當被黑暗籠罩后,伴隨著恐懼生出了一個念頭:往事。
小的時候,往事最喜歡停電了。一停電,往時就會帶著怕黑的自己一起爬上小區(qū)院子里的人造小山坡上,躺在草坪上看月亮,放煙花。
往時趕緊去敲往事家的門,卻怎么也敲不開。父親聞聲開門一臉擔憂,還以為是往事還不肯吃飯。
往時想,他也許是去了小山坡。于是把飯往父親身上一推,從鞋柜里拿了些什么東西,就沖下了樓。
她遠遠就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往事閉著眼睛仰面躺在人造小山坡的坡頂,他并沒有睜眼,光是憑借氣息和腳步就認出了往時:“跑那么急干嗎?”
往時喘著氣,慢慢調(diào)整呼吸,回應他:“擔心某個怕黑的小孩哭。”
“往時?!彼穆曇粲行╊澏?,“我已經(jīng)長大了,不會再哭了?!?/p>
我沒有媽媽了,再哭也沒人會買賬了,所以我長大了,不會再哭了。
澄銀溫柔的月光照亮了他們的臉龐,往時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小秘密,頓時鼻頭一酸,用手指月亮:“往事,你看月亮這么好看這么大,我可以分你一半?!?/p>
往事不屑:“月亮本來就不是你的。”
她慢悠悠地說:“但,媽媽是我的,我也可以分你一半?!?/p>
他們之間的默契,很難用言語去形容,這一切也是建立于時間之上。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理所當然。
“要不要?”往時從口袋里掏出一盒星星棒,邀請他。
往事噘嘴拒絕。
“那,要不要看我放煙花?”沒等他回應,她便自顧自抽出幾根煙花棒,一一點亮。
往事嘴上拒絕了她,還是忍不住偷偷睜眼,蓄在眼眶里的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最后滴在草坪上。他看著往時揮舞著手中的星星棒,一如兒時。
“煙花拿在手上晃來晃去,只是畫圈到底有什么好玩的?”他小時候就想問了。
往時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對于她來說,停電就要來山坡,來山坡就一定要放煙花。所以好玩嗎?應該是好玩的,可為什么好玩,這種感覺卻是莫名的。
當然,她所有的情緒感覺都是莫名突發(fā)的。于是一個大膽的想法油然而生:可能是因為,有你在我身邊吧。
“往事。”她突然有很多感觸,千言萬語最后都變?yōu)橐痪?,“我還沒長大了,你長大了,以后我就多依賴你一點?!?/p>
學校的論壇在某一個深夜發(fā)表了一個匿名帖,里面貼了幾張往時去精神科的照片,一夜之間,全校都在討論:往時的精神有問題。
每一個人路過的人用似利器的眼神看她,有可憐,有恐懼,有嘲笑。
她終于不用再偽裝,假裝自己是個正常人了。
往時從出生起就不會哭,抱去醫(yī)院也沒檢查出什么所以然。等她再大一些的時候,才查出往時無法辨別自己情緒。這導致她時常會情緒失控,時常又感受不到任何。
她學習什么是情緒,學習別人如何悲傷,學習別人如何微笑。她小心隱藏著自己和別人的不同之處,假裝自己與他人無異。她做得很好,可這一道道利器,卻把她費盡心思建設所有的努力,戳得千瘡百孔。
她好不容易融入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卻拋棄了她。
誰都著急和她撇清關系,畫室也因此辭退了她,沒有給予理由,但誰都心知肚明。
往事每天放學都來陪她,一個人呆坐在椅子前,一個人執(zhí)筆對著畫架。
每天每天,她也沒有任何感受。
這樣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徐若曉一條短信讓她又燃起了些許情緒。
她說:往事從畫室退學了。
往時很少會有這種情緒的時候,她看著往事若無其事走進她的房間,笑著放下包,日常問候著她的一天。
她問:“你從畫室退學了?”
往事皺起眉頭:“徐若曉跟你說的?”
她音調(diào)高了一些:“你先告訴我是不是真的!”
往事抿了抿唇:“是?!?/p>
“你不是最喜歡徐老師的嗎?你不是要成為一名服裝設計師嗎?”往時聲音漸漸弱了下來,盯著他,“是因為我嗎?”
往事卻答非所問:“你相信我嗎?就算不在那學,我也能給你設計裙子?!?/p>
他回憶起小時候,不管他怎么努力,往時都不哭不笑。他看著別的小姑娘都喜歡漂亮的小裙子,就用存錢罐里所有的錢給往時買了一條當時最貴的小裙子,可是那時候的往時,只是面無表情地指著一個小女孩說:“我不想跟她穿一樣的裙子?!?/p>
小往事便開心地承諾:“好!那我長大以后就送你一條只屬于你,獨一無二的裙子!”
往事從沒因為長大過程中沒有父親感到自卑,相反還覺得自己比很多人都幸運。因為他早就明白了要守護哪些人,從小就知道了,在這個世界上,他有兩個最重要的人,一個是母親,另一個就是往時。
他知道這么多年來,她有多辛苦,又怎么忍心看到那些冷眼旁觀的人再次打破了她世界的色彩呢。
往時死咬嘴唇,本泛白的嘴唇,因為咬破了皮而沾染了血色。她問:“往事,你是喜歡我嗎?我是說,那種喜歡?!?/p>
那種喜歡,她字句清晰,咬牙切齒。
“是?!蓖聢远ǖ乜粗?,“我所有的感情都建立在陪伴之上,所以,你也別想把我推給別人?!?/p>
這句話,徐若曉也問過她:“往時,你喜歡往事嗎?”
她一口否認。
徐若曉長舒一口氣,對她坦承:“我跟往事表白了,可是他跟我說,他所有的感情,都建立在時間之上?!?/p>
徐若曉瘋狂暗示往事對她的感情,往時又怎么會不明白呢。
“往事,我們是最好的朋友?!?/p>
往事還不肯放棄,嘗試去抓她的手:“我跟你的時間,誰也追不回來?!?/p>
往時笑了笑,甩開了他的手,薄唇輕啟:“那我走。”
往事再見到往時的時候,她漂亮的蝴蝶骨上方多了一條刺眼的疤痕。
那道疤痕,往事并不陌生,他的母親也有一條一模一樣的。
作為學徒的往事跟著徐老師去見一位大公司的高定客戶,由于事前溝通出現(xiàn)了問題,導致了客戶禮服的不滿意,客戶要求請設計師當面說明。
他一推開門就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形,往時看見他也很意外,不過兩個人都很默契的沒有打招呼。
往時很快把視線放在了徐老師身上,起身向他問好,主動跟他提起:“說起來,我學生時期還在徐老師的畫室里當過模特呢?”
“遺憾,我很少去畫室。”徐老師不想客套,言歸正傳,“閆小姐對禮服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呢?”
“我想,我的合同里有明確提過這一點。”往時毫不避諱的拉開衣領,露出了那條丑陋的疤痕。她看見徐老師的眼神里透露了一絲厭惡之后,很快將衣領拉了上去,“如您所見,我上半年的時候做了一個手術,留下了這條疤痕。我有一條廣告,早前就簽好合同的,為了不影響拍攝,這才請您幫我設計一條能夠遮住疤痕的禮服?!?/p>
徐老師瞪了一眼往事,抱歉地說道:“閆小姐很抱歉,我的學徒?jīng)]有仔細閱讀合同將你的要求傳達給我。我會盡快修改設計方案,加緊趕工?!?/p>
往時笑笑:“沒關系,只要能趕在廣告拍攝之前完工就好?!?/p>
她話音一轉(zhuǎn):“或者,徐老師時間緊,也可以請您的學徒幫我設計?!?/p>
往事抬起頭來,用寒光掃了她一眼,徐老師猶豫道:“不好吧?”
“沒關系,我相信他?!?/p>
往時說,答應了分往事一半媽媽,所以她從家里搬走了。之后她簽約了一家模特公司,沒再繼續(xù)學業(yè)。
她當真狠心,不讓父母給往事透露一點關于自己的痕跡。
可默契的人呢,總會相遇。
往事在徐老師走后,留下來給往時做設計方案。從他看見她脖子上那道疤痕起,便有無數(shù)疑問繞在心間。
她知道他要問什么,所以回答他:“還好發(fā)現(xiàn)的早,雖然是惡性的,但只要切除了就和正常人沒兩樣?!?/p>
這個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只是不明白,一個無心的人,竟也會得這與情緒相關的病。
這是所有癌癥中,不幸中的萬幸??扇魏我环N腫瘤只要是惡性,總有復發(fā)可能。往事母親被檢查出來時已是無力回天之時了,他不想再失去另一個最最重要的人,以同一種方式。
思考許久,他開口:“往時,嫁給我吧。”
他想不到別的辦法,只有這樣才能留她在自己目光所及之處。
只是她說:“往事,我有喜歡的人了,他也喜歡我,這真是太好了?!?/p>
往時一句話,消除了他的疑惑。
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那么一個人,是最正確且合適的人,能夠讓天生灰暗的人,擁有色彩,讓沒有心的人動心。
只可惜,他不是那個人。
他只能苦笑著說:“往時,我欠你一條裙子,本想在你嫁給我的那一天送給你,看來好像做不到了?!?/p>
他眼底是無法隱藏的哀傷,一點也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他原以為,這個世界上誰也追不回他們的時間,可沒想到總有特別的人,會出現(xiàn)在時間之外。
走之前,他看了一眼她的鞋柜:“以后能不穿高跟鞋就不要穿了,你小時候腳踝受過傷。”
他知道關于她過去的一切,可那又怎么樣呢,他永遠無法知曉關于她的未來了。
在那之后,再見面,過去了五年。
往時又多活了五年,她幸運多活了五年后,竟變得貪心了。一年比一年活,她就更堂皇,彼時,往事與徐若曉終于在一起了。她在深夜里失防痛哭,想到自己也許還能僥幸多活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可那又怎么樣,那些多出來的年歲,她不能是他世界里的唯一了。他們太過熟悉,她才篤定無論自己做什么,他都不會輕易離開。
可那樣對徐若曉并不公平,她只能讓自己,越走越遠。
婚禮那天,往時穿著他們約定好的那套紗裙,用祝福的目光注視著往事和若曉交換了戒指,相擁在了一起。
年少時,惹她哭泣的那個問題。
病床上,曾無數(shù)想象過的場景。
等到這一天真的來臨,原來,也沒有那么難過。
往時記得嚴媽媽對她說得最后一句話,她說:“往時,你一定要跟往事做一輩子的好朋友,永遠陪在他身邊?!?/p>
只是我本就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怎么能陪你到永遠。
往事,我花了很多時間去學習什么是感情。我才發(fā)現(xiàn),在你陪伴的那么長的時間里,我擁有了所有該有的情緒,而這條疤痕就是最好的證明。雖然我意識到的時候有點晚,但,也挺好的。
我曾經(jīng)擁有過最好的月亮,照亮了我的生命。
我也真的幸運的,有了喜歡我,并我也喜歡的人,只是我沒有告訴你。
那個人,就是你啊。
在這天,能穿著你親手設計的紗裙站在一身西服的你身邊,雖然中間隔了幾個人,距離有點遠。
不過不要緊。
你很好看,我也很好看。
我們站在同一臺上,燈光一半一半,一明一暗。
我最好的朋友,真心祝福你。
若我們未來健康順遂到百命,或許可以,你我暮年,相伴庭院,我話往事,你畫往時。
以友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