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橡果子 圖/水色花青
你一笑,在我眼里,這座島就有千千萬萬朵玫瑰盛放。
下了飛機,轉(zhuǎn)乘公交,再到碼頭坐船,一路顛簸,莫提青終于在傍晚時分登島。
時值盛夏,珊瑚橘色的晚霞魚鱗般鋪滿整片天空。莫提青抬手叫停一輛摩的,準備踏上回家的最后一段路。
他的家在一座島上。
摩的師傅是一位充滿活力的中年女性,皮膚曬得焦棕,眼角紋路深如刀刻,看到莫提青提著一個中號旅行袋,誤以為他是游客,熱情的要和他介紹小島概況。
莫提青連忙摘下墨鏡,擺擺手,笑得露出整齊白牙:“阿姨阿姨,我是本地人,回來過暑假的?!?/p>
摩的師傅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爽朗大笑:“哎喲,你這戴個墨鏡,長得又高又帥,我還以為是哪個小明星?!?/p>
被夸得有點不好意思,莫提青摸了摸后頸,掩飾羞澀。
他才不是什么明星,他不過是一個本科剛畢業(yè),就被導師抓著進山做田野調(diào)查的悲慘準研究生。高考那年,莫提青毅然放棄延續(xù)父親和大哥的醫(yī)生職業(yè),選擇念社會學,又在大四時保研本校,獲得碩博連讀的名額,即將繼續(xù)深造。
沿著環(huán)島公路,摩的師傅開得又快又穩(wěn),海風的咸澀和蒸騰的熱氣一起撲在臉上,莫提青閉上眼,感受久違的海島夏日。
拐個彎,穿過熱鬧的商業(yè)街,不多久就到了尋江路,周邊都是老舊的低矮民房,保留著傳統(tǒng)的漁村樣貌,隨處可見晾曬著的成片紫菜、串串灰白海蠣殼以及攤在地上的蜷曲海星。
居民區(qū)以尋江路為界,南側多姓莫,北側多姓卓,以至于莫提青上中學后才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別的姓氏。
莫提青從小就住在這里,直到大哥莫應白結婚,一家人方從舊家搬到新房,日子過得簡單而溫馨??上Ц赣H莫懷桑無緣享福,在喬遷后的幾個月突發(fā)腦溢血去世,母親卓溪因此恍惚了好一陣,三十年的教學生涯里首次跟學校告了長假。
十分鐘后,莫提青到了家門口,正費勁掏鑰匙,門突然從里面被打開,他愣愣抬頭,下意識叫了一聲“媽”。
提著垃圾袋的卓溪被嚇了一跳,怔在原地,大嫂谷越抱著兩歲的女兒谷雨循聲而來:“媽,是誰呀?”
看清來人,她喜出望外:“提青回來啦?哎呀,怎么也沒提前說一下,好像有一年沒見了?”
今年寒假的時候莫提青忙于本科畢業(yè)設計,沒能回家,算一算確實有快一年沒見到家人了。
母親回過神,眼里已有些許濕意:“真是的,也不提前說一下……”
莫提青抱了抱她,打趣道:“回來了還不好?我好不容易才跟導師請到假。”
“你們快進來,別在門口聊呀?!惫仍秸f。
卓溪先下樓丟垃圾,莫提青在客廳里四處張望,卻沒見到熟悉的身影,抬起手腕看表,已經(jīng)六點半,轉(zhuǎn)頭就問:“嫂子,莫荔呢?這個點了還在外面瘋呢?”
小谷雨坐在地上認真研究莫提青帶給她的新玩具,正在布置碗筷的谷越動作頓了一下,嘆口氣:“看來莫荔也沒告訴你。”
莫提青不明所以,露出困惑神情。
“她高考結束那天,我們還開開心心在家里煮火鍋為她慶祝,第二天不知道怎么了,她突然說要搬出去住,我們都不同意,但她也很堅決,后來自己偷偷帶著行李就走了?!?/p>
莫提青擰眉,臉色微變:“怎么突然就要搬出去?那她去哪兒了?你們?nèi)フ伊藛???/p>
他語氣有點急,谷越趕緊安撫道:“我們馬上就去找了,你放心,她沒有離島,現(xiàn)在就住在尋江路的家里。你大哥不讓我們告訴你,我還以為莫荔會和你說一聲……哎,提青……”
回來的卓溪看見被丟在地上的行李和兒媳為難的神色,心下了然,擺擺手:“沒事,讓他去吧,不然他今晚都睡不著?!?/p>
夏日晝長夜短,天色仍有蒙蒙的亮度。莫提青步履匆匆,抬手叫車時,才發(fā)現(xiàn)手里還攥著小谷雨塞給他的糖果。
他看著躺在掌心、已經(jīng)發(fā)皺的彩色塑料包裝,腦中如電影閃回,想起一些舊事。
十多年前,莫荔剛到他家時,也如谷雨這般大。
那時候莫提青剛過六歲生日,他們都住在尋江路,莫荔家就在他家正對門。
莫提青清楚記得,對門那戶人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明明看起來都瘦弱的兩夫妻卻有這么大的能量,摔起東西來震天響,鄰居都怨聲載道,居委會、派出所、雙方老人都來過,毫無用處。
他們吵起來壓根顧不上莫荔,她就坐在門口,也不哭,只是發(fā)呆,出神看著地板。卓溪于心不忍,見到她時總會把她帶回家吃飯。
莫荔小時候胖嘟嘟、白乎乎,像個糯米團,又很是乖巧,莫家沒有人不喜歡她。
有一陣子,對門突然安靜了,莫提青還為莫荔感到高興。沒想到,幾天后,莫荔的爺爺奶奶過來,說要帶把她帶走。
他從鄰里口中似是而非地聽到,莫荔父親和初戀情人舊情復燃,預謀離婚,她的母親發(fā)現(xiàn)歇斯底里也無法改變事實,擦擦眼淚,決定外出打工,遠離傷心地。
他們未來的人生計劃里都沒有莫荔。
房子里能打碎的都打碎了,收拾干凈之后倒是敞亮,又因為位置不錯,很快就轉(zhuǎn)賣出去,只有莫荔成了需要處理的難題。
聽到爺爺奶奶說要帶她走,她卻毫無動作,只是站在屋前,一雙大眼睛直勾勾看著對門,如一棵就地生根的樹苗。
莫提青家里正在召開一場緊急會議。
“那孩子真是蠻可憐……”卓溪嘆息,有意無意地看向莫懷桑。
莫懷桑醫(yī)者仁心,也見過那孩子身上青青紫紫不少傷,心中動搖。
“要把莫荔接來我們家嗎?太好啦,我們要有妹妹啦!”莫提青童言無忌,卻提醒了莫懷桑,這將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還在猶豫之際,莫應白突然開口:“剛才我聽見她爺爺在打電話,說他們負擔不起她,把她接走是要送給另外一戶人?!?/p>
一句話如同定音錘,莫懷桑心中頓時有了選擇,他神色堅定,起身開門,卻發(fā)現(xiàn)對面已人去樓空,不遠處響起了汽車發(fā)動聲。他慌里慌張追過去,拖鞋都跑掉了一只,但還好帶回了莫荔。
莫荔站在客廳,看著對面四個人,眼睛是剛哭過的紅腫,如胡桃一般。但是她明白,自己不用跟著一年也見不到兩次面的爺爺奶奶離開了,于是笑起來,一笑,口水就直往下流,眼看著銀絲就要沾到地板。
“等等等等……”都有輕微潔癖的莫家四人十分驚慌,手忙腳亂,到處給她找紙巾。
小莫荔咧開嘴,笑得更歡了。
電氣自動化各個領域的應用,其成效的發(fā)揮受到各種環(huán)境因素所影響,例如,溫度、氣壓、污染等,惡劣的環(huán)境將會給電氣自動化設備正常運行帶來影響。其一,由于受到環(huán)境因素的影響,電氣自動化設備的性能極容易出現(xiàn)損壞,結構受到不同程度上的破壞,嚴重影響其設備的正常運行。其二,電氣自動化設備的損壞,還與設備自身的作用力有著密切的關系,其作用力程度的大小,將會決定著設備的損壞程度。在很大程度上嚴重影響著電氣自動化設備的良好運行。此外,除了上述涉及到的影響因素以外,電磁干擾因素也會在很大程度上,對自動化設備的安全造成嚴重影響。
一家五口的生活,從那一天拉開帷幕。
晚上八點的尋江路,燈火昏黃,行人寥寥。
結束一天的兼職,莫荔走到家門口已經(jīng)手腳發(fā)軟,頭腦發(fā)暈,沒意識到樹影邊站著一個人。
“莫荔?!?/p>
莫荔迷迷糊糊轉(zhuǎn)頭,以為自己幻聽,在看清對方模樣之后,眼睛睜大,露出驚喜笑容,小狗一樣撲過去:“哇!莫提青?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我好久好久沒見你了!”
她叫莫懷桑老莫,喊卓溪卓老師,對著莫應白叫大哥,只有喊他,永遠都是直呼其名。
莫荔沖得很猛,莫提青甚至覺得肋骨被壓得有些疼,但也只是拍拍她的后背,聲音輕輕:“跑哪去了?吃飯了嗎?”
莫荔置若罔聞,退后兩步,仔細端詳他的容貌,幾秒后下結論:“你瘦了?!?/p>
莫提青也觀察著她,白皙素凈的臉龐,因為兩只葡萄大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不飾妝點,已是艷麗之姿,偏偏笑起來有個小梨渦,平添兩分稚氣。
他挑眉,戲謔道:“在山里天天跟猴子搶東西吃,還搶不過,能不瘦嗎?”
莫荔表情凝重,思考她和猴子誰的戰(zhàn)斗力更強,又想起最近刷到松鼠啃南瓜的可愛視頻,于是問道:“山里會有松鼠嗎?”
“有啊?!?/p>
“那你下次可以抓一只給我嗎?我好想養(yǎng)一只松鼠?!?/p>
沒有嘲笑她的不著邊際,莫提青摸摸下巴,認真思索,“那我是不是要先練下爬樹?”
莫荔想象他變身金剛,在高大樹木間攀援跳躍、追逐松鼠的樣子,笑得肩膀一抖一抖。
莫提青也跟著笑起來。
從小到大,他們兩個就像共振的弦,總能理解對方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莫懷桑和卓溪工作繁忙,莫應白又內(nèi)斂寡言,只有莫提青陪伴她的時間最多,兩個人的關系自然親密,莫提青很自覺的承擔著一個哥哥照顧妹妹的義務。
他為她做的事,包括但不限于:用莫應白的零花錢給她買最新款的零食、在她沒意識到自己的月經(jīng)初潮染紅褲子時狂喊家里人送她去醫(yī)院、一天多次幫她的寵物金魚喂食結果把魚撐死……
但是,有些忙,莫提青也幫不上。
莫荔念初一的時候,有天晚歸,大人詢問緣由,她卻不肯說,只抱怨道:“這座島一點都不浪漫,連一朵玫瑰花都沒有?!?/p>
那時船運交通不甚便利,島上居民物欲又低,美麗且昂貴的鮮花店存在的意義幾近于零。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莫提青馬上跑進房間翻出小時候的折紙書,把準備過年用的紅包都拆了,折騰一晚上才做出一朵勉強可以稱之為花的作品。
他小心翼翼地捧著折紙玫瑰,卻看到莫荔正在客廳和別人通話,眼睛盯著地板,手指轉(zhuǎn)著電話線:“……對啊,我把整座島都跑遍了,才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花店,把我計劃都打亂了?!?/p>
莫家家長一向開明,卓溪坐在旁邊光明正大地偷聽,對剛出來的莫提青擠眉弄眼,交接情報:“莫荔說她喜歡的男孩子過生日,本來想送他玫瑰花的?!?/p>
聞言,莫提青心中五味雜陳,莫荔不經(jīng)意抬頭,眼睛很尖:“莫提青,你手里拿著什么?”
他慌忙搖頭,默默把手背到身后,紙折的玫瑰就這樣在掌心枯萎。
屋外草木茂盛,蚊蟲頗多,不是談話的好地點,莫荔領著已經(jīng)被咬了好幾個包的莫提青進屋。
莫提青坐在沙發(fā)上,環(huán)顧四周,舊家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倒是被她收拾得很干凈,連墻上時鐘都擦拭得一塵不染。
莫提青突然想起此行的正事,直起身,表情變得嚴肅:“對了,你為什么要搬出來住?”
該來的還是來了。莫荔放下水杯,就要轉(zhuǎn)身:“我再去洗點葡萄?!?/p>
莫提青一把抓住她手腕,把她拉到身邊坐下:“你不說我今天就在這不走了?!?/p>
沒想到這招不奏效,莫荔很大方地抬手:“隨便住,屋子我都收拾過了?!?/p>
莫提青只是盯著她,目光灼灼。莫荔閉眼,有些頭疼。莫提青哪都好,就是愛刨根問底,不肯輕易放過任何事,于是她開始鬼扯,妄圖糊弄過去。
“就是小雨啊,好鬧騰,我都睡不好?!?/p>
“胡說,我看她乖得很。”
“卓老師做飯不好吃?!?/p>
“你都吃了十多年了?!?/p>
“大哥老兇我。”
“他會兇你?你不兇他就不錯了?!?/p>
莫荔轉(zhuǎn)頭叉腰瞪他,一雙大眼黑白分明,莫提青努嘴:“你看,你一不高興就瞪人,哪輪得到大哥來兇你?!?/p>
她自知理虧,也黔驢技窮,干脆起身下逐客令:“反正我說什么你都不信。我要洗澡了,你請回吧?!?/p>
見對方仍有掙扎之意,莫荔瞇起眼:“大晚上的,孤男寡女,自重啊某些人。”
沒想到有一天會被莫荔用“男女有別”教訓,莫提青撇嘴,想說你小時候我還幫你換過尿布呢,看到莫荔執(zhí)拗的神情又知道說什么都沒用,只能悻悻離開。
莫提青到家時,莫應白正在餐廳吃飯,他下班一向晚,谷越和卓溪帶著小谷雨在樓下散步。
他對面有一副干凈碗筷,莫提青自覺坐下,聲音怏怏,“大哥?!?/p>
“嗯?!蹦獞滓仓皇遣幌滩坏膽艘宦?。
他們兄弟性格相悖,一個內(nèi)斂,一個外放,從小到大也算不上親密。
莫提青眼巴巴看著他:“你知道莫荔一個人住在尋江路吧?你不去勸她回來嗎?”
莫應白放下碗筷,抽一張紙巾擦嘴,淡淡道:“隨她?!?/p>
沒想到大哥是這種態(tài)度,莫提青急道:“怎么能隨她呢,都不知道她為什么要搬出去,而且那個老房子一個人住著也不安全啊?!?/p>
“她已經(jīng)成年了,應該為自己負責?!?/p>
莫應白說的是事實,莫提青卻只覺得他冷漠,看他走向廚房的背影,眼神頗帶些怨懟:“你總是這樣,你從不關心她想要什么?!?/p>
莫應白停住腳步,回頭看他,一字一頓:“我只看我能給她什么?!?/p>
兩個人的眼神在空中交匯,莫提青先敗下陣來,主動避開視線。
自父親去世后,莫應白就變得越來越像父親,如父親一般的沉默寡言,又默默承擔著這個家。
他不需要知道莫荔是不是快樂,怎么樣才快樂,他只要保證莫荔身體健康、有用不完的零花錢,這就足夠了。
“倒是你,”莫應白推推眼鏡,意味深長的看他一眼,“不要老想著她要什么就給她什么,萬一有一天,她要的你給不了……”
話沒說完,莫提青卻心領神會,表情變得不可捉摸。
莫應白以為這場對話就到此為止,將要轉(zhuǎn)過身去,莫提青卻驀地開口:“她永遠是自由的,如果她要的我給不了,她自然可以去別處尋。我沒那么幼稚。”
語畢,抓起筷子開始干飯,動作很用力,碗筷碰撞發(fā)出聲響,有些賭氣的意味。
這還不夠幼稚?
莫應白無聲輕笑,搖搖頭,進了廚房。
次日,莫提青睡到自然醒,睜眼已是下午三點,他拿起手機,想知道睡前給莫荔發(fā)的消息她回了沒有。
“晚上八點下班,來接我?!备缴弦粋€定位,地點在商業(yè)街,沒有具體名稱,只有門牌號。
莫提青猛地從床上坐起,手指輕點著莫荔的小狗頭像,越看越可愛,不自覺露出笑容。
不記仇的小孩兒真好,他感慨。
途經(jīng)尋江路,莫提青偶然碰見小時候住在附近的鄰居奶奶,她身體強健,記憶力也好,一眼就認出了莫提青,感嘆時間過得真快。
“前些日子你大哥還過來看我們,帶了好些水果,說你們家小妹這段時間要回來這邊住,請了水電師傅來檢查設施。我跟他說你放心,我們在這里住了一輩子了,以前的東西多牢靠,不容易壞的,而且啊,”她用手指著不遠處,“那里新搬來了一個派出所,很安全的?!?/p>
莫提青聽完,又想起昨晚指責大哥的那些話,十分懊悔。他怎么忘了,大哥什么都不說,但是做的比誰都多。
快到商業(yè)街,人流量開始多起來,處處喧嚷熱鬧。
夏日天氣多變,昨夜下了一場暴雨,地上還有些積水,莫提青小心翼翼避開水攤,按照莫荔給他的定位前進。
眼見就快到了,突然被兩個龐然大物擋住去路。
原來是兩家新開奶茶鋪的充氣人偶正在battle,一紅一黃,顯然紅色人偶更具攻擊性,只見它左手一個右勾拳,哼哈、嘿哈比劃了一套招式,使出渾身解數(shù),無奈人偶服手短腿短,壓根碰不到對方,黃色人偶淡定地伸出長手,在它腦袋上輕輕一點,它就因為地上濕滑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有幾個圍觀的路人哈哈大笑,它揮舞短小四肢拼命撲騰,就是站不起來,也沒人搭把手。
不知為何,莫提青想起莫荔小時候,走路莽莽撞撞,經(jīng)常左腳拌右腳來個平地摔,膝蓋上的淤青就沒消下去過。
睹物思人,莫提青突然對那個人偶有了幾分憐愛,好心過去扶它一把,待它起身就離開,不多久,后背突然被拍了拍。
他一轉(zhuǎn)身,就被一雙巨大的卡通眼睛嚇了一跳,那個玩偶不知道什么時候跟了上來,還對著他手舞足蹈。
沒想到這個玩偶還挺有感恩之心,莫提青揮了揮手:“沒事沒事,不用謝,舉手之勞?!?/p>
莫提青繼續(xù)往前,眼見著就要到手機上的定位地點。
玩偶卻堅持不懈,甚至一路小跑沖到他面前,兩只小短手叉著腰,歪頭用一雙卡通大眼睛盯著他,氣勢洶洶。
莫提青覺得這個動作沒來由的熟悉,他心中好似有了答案,慢慢張大嘴,吃驚道:“莫荔?”
莫荔剛要點頭,就聽見后面?zhèn)鱽砟滩璧昀习宕蠓重惖嘏猓骸澳阍谧鍪裁矗≡趺磿眠@么臟!”
莫荔僵硬地轉(zhuǎn)身,兩只小短手拼命擺動,想要鞠躬道歉,卻因為肚子太大彎不下腰,樣子很是滑稽。
壞消息是,莫荔被辭退了。
好消息是,她可以提前下班了。
莫提青和她并肩走,聽她一路罵罵咧咧:“錢沒賺多少,還賠了五十的清洗費用,知不知道這個天氣穿著玩偶服有多悶??!”
有電瓶車在后面按喇叭,莫提青攬過她的肩把她帶到馬路內(nèi)側:“所以為什么要做兼職?你的零花錢不夠用?”
莫荔踢著路邊石子,含糊道:“誰會嫌錢多啊。”
天色漸晚,莫提青帶她去吃她最愛的烤魚,果然食物擁有治愈人心的力量,莫荔看著咕嘟咕嘟冒泡泡的濃油赤醬、雪白的魚肉和焦黃的魚皮,心情馬上就好起來,胃口大開。
她眼睛亮晶晶,看向莫提青:“我還想吃烤串!”
莫提青大手一揮:“點!”
結果點多了,莫荔吃飽就拍拍肚子,一臉滿足,剩下莫提青艱難地做掃尾工作。
“嗝。”走在路上,莫提青打了個飽嗝,看向罪魁禍首,埋怨道:“都怪你,吃不下還非點那么多,我肚子都鼓起來了。”
莫荔假裝關切,伸出手:“讓我看看,幾個月了?”
她的掌心溫熱,隔著T 恤的布料貼在腹部,莫提青瞬間緊繃,莫荔的手上下亂動,仔細感受,眼睛滴溜溜轉(zhuǎn):“喲,怎么還有腹肌呢?”
周圍經(jīng)過的人有意無意望向他們,莫提青抓住她作亂的手,努力忽略發(fā)熱的耳根,用她的話回敬:“男女有別,自重啊某些人?!?/p>
莫荔馬上聽出來,噗嗤一笑:“還挺有男德,怎么,只有女朋友才能摸是吧?”
本是玩笑話,莫提青卻直勾勾看著她,點了點頭。莫荔總覺得他的眼神里有其他意味,說不清道不明,心跳得有些快。
氣氛突然有些尷尬,莫提青輕輕松開她的手,莫荔撓撓頭,看到不遠處有個公園,岔開話題:“進去散散步吧?!?/p>
晚飯后的時間,公園里幾乎都是孩子。
小一點的坐在嬰兒車里,大一點的圍著噴泉嬉戲打鬧,還有一些戴著頭盔和護膝,正在練習輪滑。
石椅上都有人,角落里的沙坑不如白天熱鬧,莫荔和莫提青干脆席地而坐,看公園里人來人往。
有小孩兒跌跤,發(fā)出刺耳哭聲,父母慌里慌張地跑過來,一邊責問他怎么這么不小心,一邊心疼地拍掉他身上的灰塵,抱起來輕聲細語地哄著。
莫荔眼睛一眨不眨,發(fā)出疑問:“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小孩?”
莫提青轉(zhuǎn)頭看看四周,點頭表示認可。
“他們是知道自己會被愛,才來到世界上的嗎?如果不是的話,為什么要來?”
這個問題有點高深,像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莫提青也解答不出,他知道她不是在索要答案,所以只是抱著雙腿,把頭伏在膝蓋上,歪頭看她。
莫荔轉(zhuǎn)頭,對上他澄澈的眼神,那里頭有安撫和溫柔,莫名讓她鼻子發(fā)酸。
她挪開視線,也學他抱住自己的膝蓋,把臉埋在上面,聲音悶悶的:“你不是問我為什么要搬家嗎,如果你想聽的話……”
“如果你想說的話?!蹦崆啻驍嗨?。
她剛才無意識流露出的落寞眼神讓他心尖微顫,莫提青突然什么也不想知道了,除非她想要告訴他。
莫荔沉默了幾分鐘,思來想去,這段時間實在憋得難受,如果不說出來,她可能要爆炸了。
“考完那天,大嫂在家里準備火鍋,還差幾樣青菜,我就去了樓下菜市場。買完發(fā)現(xiàn)忘了萵筍,又倒回去,那些叔叔阿姨可能以為我走了……”
那時正值下班時間,市場熙熙攘攘,中年男人邊削萵筍邊問:“剛才那女孩,看著面生,是小區(qū)里的?”
旁邊餛飩攤的女人手里動作不停,嘴上也不停:“就那個呀,莫醫(yī)生家的小妹。嗨,說是小妹,其實也沒血緣關系,要不是莫老爹心腸好,把她撿回來,這會兒不知道在哪呢,她爹媽早不要她了?!?/p>
“噢?這我倒是頭一回聽說?!?/p>
“都過去十多二十年了。不過啊,”女人的細縫眼往旁邊一瞟,見男人被勾起了興趣,才繼續(xù)說:“這外人再怎么也是外人,她大哥大嫂結婚好幾年,才有的女兒,照理怎么也得再要個吧,現(xiàn)在政策也放開了,但這不一直沒動靜,我猜啊,說不定就是因為她。一是她大哥一個人要負擔一家子,難搞,另一個是他們家房頭也不夠住的……”
有幾只蒼蠅落在粉白肉餡上,女人揮手趕走,繼續(xù)包餛飩:“要我說啊,人應該識相點,把她養(yǎng)大是那一家子心好,她倒是心安理得一直住著,現(xiàn)在也十八九了吧,繼續(xù)念書還得花莫家的錢,我看吶,干脆再等兩年嫁個人好搬出去,也算是給莫家減輕負擔了……”
這些話經(jīng)莫荔復述出來,或許還經(jīng)過美化。莫提青不敢想象那一天,周遭人來人往,她站在隱蔽角落,是以怎樣的心情聽完又默默離開,事后又如何反復咀嚼那些帶著利刺的句子。
他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抬手輕撫她的長發(fā),莫荔抬頭,他以為她在哭,其實并沒有,只是眼睛有些紅。
這樣子比她流淚更讓人心碎,莫提青鼻酸,伸長雙臂將她緊緊攬在懷里。
“莫提青,我是不是真的太自以為是了,我總覺得你們對我那么好,是因為你們都愛我,我沒有想過,你們是不是也會有厭煩的一天……”
莫荔把頭靠在他肩上,聲音啞啞的,有種想哭但哭不出來的干澀。
時間已晚,公園開始變得安靜,只有草蟲的鳴叫和風吹動樹葉的響聲。
莫提青的聲音低低沉沉,在莫荔耳邊響起。
“本來大嫂不讓我告訴你的。她說,大哥追求她的時候,主動告訴她,家里有個小妹妹,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是他會像對待女兒那樣照顧她長大,如果大嫂不能接受的話,他也能理解。后來,大嫂偷偷跑到我們家,看見你,她說你那么可愛,她怎么可能不接受?!?/p>
“不生二胎完全是他們自己的決定,你想,大哥心疼大嫂懷孕辛苦,主動提出讓孩子跟她姓,他怎么會舍得大嫂再受罪一次。”
“卓老師就不用說了吧,她老是說大哥冷淡,我又頑劣,還好有你做貼心寶貝,不知讓她多活多少年。老莫走的那時候,她總囑托我們,萬一有天她也……讓我們千萬不能拋下你,否則她和老莫在天上也要朝我們吐口水的?!?/p>
他沒有說自己,因為不必說。
“……總之,莫荔,沒有人不愛你?!?/p>
莫荔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哭的,剛開始還是小聲抽噎,到后來抑制不住地大聲嚎啕,莫提青感覺到肩膀已經(jīng)濡濕一片,卻反而安心,她終于能哭出來。
他邊拍著她的肩背邊調(diào)侃:“再多哭一些,這個沙坑明天就要變成游泳池?!?/p>
本來正傷心的人,差點被他逗笑,莫荔抬頭,抽泣著嘟囔:“那我要掛個牌子,收費,十塊一次。”
莫提青笑她財迷,動作輕柔地揩掉她面頰上的淚珠。沉沉夜色,月光如水,莫提青沒來由的希望,時間永遠停在這里。
可惜,莫荔的來電鈴聲突然響起,劃破一片寂靜。她看著屏幕上的來電顯示,把手機遞給莫提青。
“大哥?!?/p>
莫應白聽到對面?zhèn)鱽砟崆嗟穆曇簦矝]有驚訝,只是“嗯”了一聲,然后說:“帶莫荔回來吧,高考成績出來了?!?/p>
電話掛斷前,莫應白還說了句:“讓她做好心理準備?!?/p>
兩人離得近,莫荔自然也能聽見,心里不由得一緊。
莫提青擰眉:“今天晚了,要不然明天再……”
莫荔卻抹了把臉,站起來,還拉他一把:“走吧,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自己的高考成績。”
兩人一路忐忑,怎么也想不到,在家里等待他們的,是一進門就繽紛的禮花。
“哇,小莫荔超棒!考得很好??!”大嫂送上一束鮮花,小谷雨在旁邊快樂地拍手:“恭喜恭喜,恭喜你呀!”
沒錯,莫荔超常發(fā)揮,比估分還高了二十多,可以上一所很不錯的大學。卓溪抱抱她,又摸摸她的長發(fā),滿臉驕傲:“打小我就說,你這孩子聰明,我看人很準的?!?/p>
莫提青無語地看著大哥:“那你讓她做好心理準備?”
莫應白點點頭:“太刺激了,我怕她過于興奮,所以要做好心理準備。”
莫提青的拳頭緊了緊。
選擇專業(yè)的時候,大家開始王婆賣瓜。
“其實當醫(yī)生還是不錯的,你那么聰明,適合學醫(yī)。”大哥說。
“我們莫荔漂漂亮亮,當然要學表演啊,以后出道了,記得找我當經(jīng)紀人。”大嫂笑。
“還是聽我的,讀師范,出來好找工作,還有寒暑假,多舒服。”卓溪道。
只有莫提青搖搖頭:“什么都好,別學社會學?!?/p>
正在糾結的莫荔一拍大腿,眼睛發(fā)亮:“好,就報社會學!”
另外三人瞠目結舌,莫提青轉(zhuǎn)頭偷笑,沒有人比他更懂莫荔。
時間過得飛快,三年倏忽而逝,又到了酷熱夏日。
莫提青的科研之路越走越順,大概率要留校任教。今年暑期任務輕松,只余下一些無關緊要的收尾工作,他老早想和導師請假回家,卻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下午五點,莫荔的視頻電話突然響起,莫提青接通,看到屏幕上的女孩,驚叫:“嚯,哪里來的妖怪?”
染了一頭酒紅的莫荔很滿意自己的新造型,撥弄著長卷發(fā):“別那么老土好吧,懂不懂什么叫時尚?”
莫提青搖搖頭,表示自己確實不懂??吹剿谋尘?,聽見渾厚的汽笛聲,他羨慕道:“你這就放假回家了?”
莫荔站在甲板上,把鏡頭切到后置,給他看越來越近的小島,模模糊糊的森綠輪廓,“考完試就回家唄,不會有人還沒放假吧?”
“有人”哀嘆:“一入博士深似海,從此假期是路人?!?/p>
莫荔咯咯笑,鏡頭也跟著晃。
突然,她沒頭沒腦問道:“莫提青,你怎么看待師生戀???”
不知道對方在挖什么坑,莫提青誠實回答:“我覺得不太好,雖然從法律層面來講沒有問題,但是由于師生的特殊關系,從公序良俗上來說……”
聽到他要開始長篇大論,莫荔趕緊喊停,切回來的前置畫面,帶著狡黠笑意,叫莫提青心里一咯噔。
“哎呀,忘了跟你說,回家之前,我去了你們學校參加保研夏令營?!彼Z氣無辜,仿佛真的只是不小心忘了。
莫提青眨了眨眼,沒轉(zhuǎn)過彎來。
“結果呢,運氣好,通過了。也就是說,明年九月,我就要去你們學校讀研咯,莫老師?!?/p>
莫提青再眨了眨眼,細細思量,終于理解了她的意思,心中鼓動地雀躍像是要沖出胸膛。
他抬手,細長的食指點在空中,莫荔不解:“施什么法呢?”
“沒到兩分鐘吧,我要撤回我剛才說的話?!?/p>
莫荔還沒開口,莫提青又低頭看手機屏幕,飛快地打字,莫荔聽到敲擊鍵盤的聲音,瞇眼,聲音帶著威脅:“這時候跟誰聊天呢?”
“我導,我想到請假的理由了?!?/p>
“什么?”
“回家談戀愛去?!?/p>
莫荔聞言,笑得前俯后仰,一邊說著“你好土啊”,一邊又覺得臉頰微微發(fā)燙。
導師回復得很快:大事,批了,速回。
莫提青松了一口氣,切回視頻界面,看到她眉眼彎彎,笑容明亮,酒紅色長發(fā)在海風中飄揚、交纏,身后有橘黃的落日余暉撒在海面上,襯得她整個人宛若發(fā)光,他的眼神根本挪不開。
很早之前,在她抱怨“這座島一點都不浪漫,連一朵玫瑰花都沒有”的時候,他就想說了。
不是的,你一笑,在我眼里,這座島就有千千萬萬朵玫瑰盛放。
這座小島,從不缺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