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騎士（法國）

紅玫瑰

巴黎西南近郊這個小鎮(zhèn)上，很多人家都有花園，但人們?nèi)猿３５交ǖ曩I花。今天情人節(jié)，花店更是特別忙。麗竹除了用大紅雞心點綴，更懸出一句句情詩，顧客們都嘖嘖贊嘆。這是好友杜娜的主意，亦虧得她安排一切。

整日的客人清一色都是男士。忽然響起了一嬌美的聲音：“親愛的！”正是杜娜，長長的紅卷發(fā)飄散像不羈的瀑布，戴著面罩也看到她棕灰的大眼睛洋溢著笑意。因為疫情人們都不行見面吻，她給麗竹送上幾個飛吻。她買了束紅玫瑰，每逢年節(jié)她都給自己送花的。

杜娜在大學(xué)教現(xiàn)代詩，常說詩本是來自民間，可惜在現(xiàn)時一般人的心目中，卻變成了高深莫測的玄妙東西。她極力贊成要把詩帶出象牙塔，回歸普羅。除了在中小學(xué)努力，更要前赴工廠、農(nóng)村等基層。

在法國，花兒緊貼所有人的情意，無論家居、赴宴、喜慶、致哀、節(jié)日……都必以花陪伴，各式人等都來花店，所以杜娜認(rèn)為花店是一個詩與人交流的理想場合。麗竹對詩沒有什么認(rèn)識，常對杜娜說：“我是個詩盲?！倍拍瓤偸切ξ麉s認(rèn)真地答道：“你不能這樣講的，詩是藏在每個人心中的一株花，遇到適合的氣候便會散發(fā)芳香?！?/p>

麗竹不明白她說什么，亦不很在意，不過也樂意把詩句作為店子的裝飾，除了招徠顧客，有時看到一兩句，也覺得心底一動。

這個富裕的小鎮(zhèn)，文化活動十分受歡迎。杜娜是文化中心的主將之一。她來法國快三年了，大學(xué)合約滿了后，今年秋天開課前便會回美國。近半年來她策劃了一個“詩與人間”系列節(jié)目，請當(dāng)?shù)厝藚⑴c、互動，與眾同樂。她正在籌備第一炮“世界情詩晚會”，響應(yīng)三月中全國性的“詩人之春”節(jié)。反應(yīng)很熱烈，面包店、肉店、洗衣店、時裝店、銀行、保險公司以及殯儀館都響應(yīng)，貼出奪目的傳單。

杜娜很健談，但看到店中實在太忙，捧著一大束紅玫瑰，一陣飛吻，揚著紅發(fā)道別。

黃昏快要關(guān)門前，有許多剛下班的男士趕來買花，其中有一個陌生的中年東方人，身材高壯，戴眼鏡。鎮(zhèn)上極少黃面孔的，麗竹不禁留意到，但她正忙著接待其他顧客，由店員瑪麗安招呼他。聽到他很斯文地說流利法語。多數(shù)人是立刻把花帶走的，他卻是付了款，請花店在今晚之前代為送去。糟糕，送貨的小伙計剛騎著電動馬達車離開了，是今天最后一次去送電話訂的花。

麗竹匆忙地瞥了瞥地址，是在自己回家途上，那籃花亦不是很大，一會兒順道送去好了。有些奇怪，今天男士們買的差不多全是紅玫瑰，亦有伴以各種色彩鮮艷的花兒，這籃卻是一朵紅玫瑰，伴以素淡的白花?，旣惏舱f：“那位先生說明要出殯用的白花，剛巧昨天為那個喪禮訂的花兒剩下了一些，才有白菊?！?/p>

麗竹不禁有些奇怪，這兒為了白事送花，一般俗例是送去殯儀館、教堂或墳場的，罕見送去人們住所。她再看看花籃附著的那張心意卡，小小信封上是清秀的中文字：“劉曉湖女士收”。啊，原來是給租住在那兒的曉湖。更不明白了，一朵代表熱戀的紅玫瑰，插在送喪的白花間，通常是送給去世的至愛。自己跟這位好友才幾天沒見，發(fā)生了什么事？不禁有些擔(dān)心。

美惠三朵花

麗竹、曉湖和杜娜這三個單身女子，這一兩年間成了好朋友。

麗竹是在這小城住得最久的，五年前丈夫沃川去世后，在此開了間花店。杜娜在兩年多前從美國新墨西哥來，在一所大學(xué)的比較文學(xué)系任講師。她很愛花，常來店中，開朗活潑，轉(zhuǎn)眼便跟麗竹相熟了。

麗竹常說：“我是倒吊也沒有一滴墨水的，料不到會與大學(xué)教授成為好朋友?！彼谙愀墼枢l(xiāng)間長大，中學(xué)未畢業(yè)便出來在一個越南富商開的成衣店當(dāng)售貨員，后來調(diào)去香水店、珠寶店。老板娘見她老實勤奮，便教她處理一些業(yè)務(wù)，與法國商家很多接觸，無意學(xué)了滿口法文，來到法國后大派用場，多年來更是越說越流利，卻不大會寫或讀。

曉湖在附近一間很大的醫(yī)院當(dāng)護士多年了，本住在隔鄰一個小城，一年多前才搬來。她到業(yè)余詩會聽課，正是杜娜主講。原來這位女護士對中國詩詞甚有修養(yǎng)，她與杜娜很快成了好友。還是杜娜介紹這兩位中國女士認(rèn)識的呢。

本來杜娜與曉湖的話題較合得來，但這個鎮(zhèn)上很少中國人，最難得是曉湖與麗竹都是從香港來，一個原籍番禺，一個原籍珠海，都說廣東話，自然特別親切，轉(zhuǎn)眼成為閨蜜。

三人不時會到街口的金馬車咖啡店聚面。有位退休醫(yī)生每天都來喝杯紅酒的，見了她們便揭揭帽子紳士式地行禮，笑稱她們?yōu)椤懊阑萑瘛?。在希臘神話中有不同的象征，多是指優(yōu)美、歡欣、善良?？Х鹊甑慕鸢l(fā)女主人像個免費播音筒，這個有趣的主題自然不會錯過，三人的美名很快便在鎮(zhèn)上不脛而走了。她們說不上是女神，但確是悅目的三朵花。

杜娜和曉湖身形極相似，都是纖纖瘦瘦，但一個像火，一個像冰。杜娜打扮很新潮和高品位，服飾都是出自設(shè)計師之手；夏天時長裙曳地，戴著獨特的手工藝頸鏈和大耳環(huán)，配上火紅長發(fā)，一副藝術(shù)家形象，非常奪目。曉湖一頭長長黑發(fā)，平日常束起來，夏天都穿纖細通鉤花邊的淡麻色衣裙，低調(diào)得像個準(zhǔn)尼姑，像是恨不得把自己變成透明。一眼看去曉湖不吸引人，但當(dāng)她散開長長黑發(fā)，淡色長裙上的淺藍薄紗絲巾微飄，真似晨光中湖上一個凌波仙子。而若細看，她的臉兒真像一張活動的工筆美人圖。

麗竹則只是跟隨時下服裝潮流，有人說她是個“靚師奶”，意思是嘲她俗氣，她亦不介意。麗竹笑自己是賣花姑娘插竹葉，沒改錯名。把兩人名字的意思解說給杜娜聽。她說你們中國人連名字都可以是詩。

三人聚餐時不怎么談文學(xué)的。麗竹實在沒興趣，常說：“我是粗人一個，不像你們滿口詩詞歌賦?！辈贿^生活上的各種事兒也夠大家談個眉飛色舞。

曉湖從香港來法國已十多年了，兩年前離了婚，她不多說詳情。麗竹自從五年前丈夫去世后，一顆心像是埋在了池塘底的泥中。杜娜嘛，熱情開朗，棕灰的大眼睛像帶點兒神秘的水晶球，吸引過無數(shù)異性，但她卻總覺得對方有些讓她無法接受的缺點。她說：“我不會為了得到一個伴侶便妥協(xié)。”曉湖告訴她一句中文詩：“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彼c點頭，笑得水晶球中閃滿星塵。

三人常守望相助。新冠初期口罩荒，曉湖弄來很多送給她們。兩個月前麗竹的表侄來留學(xué)，大小事都得到杜娜大力幫忙。前兩個月杜娜患了嚴(yán)重腸胃炎，兩位中國朋友都悉心照顧。

白菊

店子熄燈了，有一個影子從街口匆匆走近，粗矮個子，像一椿會走路的樹干，是尚杰。他剛關(guān)上了自己的木工店趕來。麗竹已拒絕了他今晚共進晚餐的邀請，在這個特別的日子，如果接納了像是默許。他雖失望，藍眼睛仍是笑瞇瞇的，來陪她走路回家。這幾年不斷有男士向麗竹示意，都被她成功地迅速截斷，但尚杰實在有些叫她招架不來。他的妻子四年前去世，今年兒子去了外省升學(xué)，他獨自生活。他見她提著花籃，連忙接過來。天黑得很早，寒風(fēng)刺骨，街道很幽靜，都是小小的花園平房。走了才十多分鐘便抵達曉湖的住處。大家都認(rèn)識的，他便也進去打個招呼。

屋主是一對退休的法國夫婦安先生太太，他們立刻去喚住在后屋的曉湖。她剛下班回來，訝異地接過那籃花。她讀了心意卡上的字條，再聽麗竹形容那個送花者的容貌，“哇！”的一聲尖叫，花籃掉在了地上，臉色倏地變得青白，像會昏過去，各人連忙把她扶坐了在沙發(fā)上。只聽她呻吟道：“怎的會提早釋放？怎的會找到這兒來？”

大家都摸不著頭腦，安太太連忙給她一杯熱茶，好一會兒她才定過神來，但仍是哆嗦著。

原來送花者是她的前夫余俊峰。曉湖給大家看心意卡，上面清秀的字跡寫著：“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蔽葜鞣驄D與尚杰當(dāng)然看不懂。麗竹也不明白，問：“是什么意思？”曉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是詩人悼念亡妻的名句，即是說等我死了，他會深深懷念我?！贝蠹衣牭酶苛?。曉湖再解釋：“是恐嚇信，意思是會置我于死地。他多次說過，如果我不回去他身旁，會把我殺了，然后自殺?！笨謬樞乓灿羞@么風(fēng)雅的！麗竹說：“你別太夸張，自己嚇自己。”曉湖說：“我一點兒都不夸張。上次就是因為他差點兒把我打死了，被判入獄三年。我以為可以安寧一段日子，再作長遠打算，看看他是否改變?？磥硭詧?zhí)迷不悟。只是他坐牢仍未滿兩年，怎么就出來了？”

安先生說：“或許是因他在獄中表現(xiàn)良好而減刑，又或許改用戴電子腳鐐，即是讓犯人出外服刑，遙控他的行動。法國的監(jiān)獄太擠了，越來越多使用這措施，連對待一些恐怖分子也出此下策。數(shù)年前轟動全國的教堂兇殺案那個穆斯林極端分子便是戴著電子腳鐐砍殺神父的……”曉湖已面無人色。安太太也說：“電視上常有新聞報道，死纏爛打的前任情人確會很驚人?！卑蚕壬f：“我們雖然上了年紀(jì)，也有人在場，不怕他吧。但是明天我們?nèi)⒓尤R茵河游船團，你只好獨自在此了?！睍院f：“我有必要立刻避去別處。如果沒有事情發(fā)生，警察不肯來的，等到有事發(fā)生卻太遲了?！钡粫r間不知可去何方，她很慌張。

麗竹知道事態(tài)嚴(yán)重，立刻打了幾個電話，然后對曉湖說：“我的表侄康平是留學(xué)生，跟同學(xué)在鄰鎮(zhèn)合租了一個小單位，那兩個法國同學(xué)都趁春假回了外省家中，可以收容你幾天?，F(xiàn)在就去！”尚杰便立刻回家，就在不遠處，把車開過來，在后門接了她倆，很快便到了鄰鎮(zhèn)。

康平這年輕人熱情地招呼這位陌生的姨姨。

曉湖半步也不敢出門，第二天一早便打電話回工作單位向上司艾力說明情況。他知道她的事，醫(yī)院急診室中處理家暴受害者的事件與日俱增，就叫她暫不上班，他迅速想辦法作安排。

尚杰立刻找他的表兄菲歷士，他在社會服務(wù)署工作，專門處理這類問題的。菲歷士會替曉湖聯(lián)絡(luò)一個特別為這種情況而設(shè)立的臨時收容所，在一處偏遠隱秘的地方。但要辦理一些文件手續(xù)，也要幾天，曉湖便只有在康平這兒等待。

愛的雛菊

曉湖睡得不好，數(shù)次深夜醒來，都隱約聽到隔壁康平的說話聲。原來這個念物理的大孩子，有空最愛設(shè)計電腦游戲。他對著平板電腦，跟在惠州的女友朵朵越洋合作，以惠州小西湖作背景，設(shè)計一款斗智游戲，因為時差常在深夜聯(lián)絡(luò)。

康平連聲音里都是陽光，像曉湖初到巴黎的時候。

曉湖的爺爺是磨刀匠。她很記得年幼時，許多漫長的下午，上過幾年私塾的他一面磨刀，一面念《長恨歌》《琵琶行》……曉湖都跟著念熟了。外婆不識字，但像豬肉鋪伙計、豆腐店老板娘和許多身旁的人，愛看大戲，有時開口便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人生長恨水長東……”她都半明不白，卻覺得很動聽，而且像是有些絲線牽動著心底。高中時她選文科，后來報考護士，但仍常在文學(xué)中獲得愉悅和慰藉。

她初到巴黎不久便遇到余俊峰。兩人的外表都很吸引異性，但從來都沒有人能夠走到他或她的心里。那年六月，在巴黎城中心圣修佩斯廣場的“詩市”上，梧桐葉掩映下，涌涌人潮間，兩人在同一個書攤上翻閱，像前生的異極磁石相逢、散掉魂魄、洴拍地攝吸成一體，再無法分開。

他高壯瀟灑，是泰國富家華僑，溫文爾雅。他不但中英法文都出眾，西班牙文、德文、俄文都有涉獵，更是滿腹詩書，還未到三十歲，已在大學(xué)當(dāng)助教。雖然從細節(jié)上看到他有時脾氣忽然很急躁，但她在熱戀中沒放在心上。

最記得那個春天，在開滿小白花的草地上，他教她玩一個法國小孩常愛玩的游戲，摘下一朵雛菊，隨著每撕下一瓣便念一句，起初是“我愛你……一點點兒”，跟著輪流是：“很多……熱切地……瘋狂地……完全不愛……”回旋著撕到最后一瓣，看看是輪到哪一句。但無論輪到哪一句，他都撕下直到是“瘋狂地”。她笑道：“你不守游戲規(guī)則！”他便一把將她緊緊擁進懷中，說：“但那是事實。”他也確實是瘋狂地愛著她，常說：“我遇過好多女子，只有你最完美，是從湖上為我漂浮過來的仙子，是我生存的全部。”她也是瘋狂地愛著他。

曉湖的文學(xué)水平遠不及他，從他那兒學(xué)到了很多，簡直是崇拜他。而明顯地，他樂意被崇拜。多少個晚上，他把美麗的句子傳給她。“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一次又一次使她驚艷。她從醫(yī)院回來，在死亡疾病痛苦呻吟的天地外接觸到很美麗的東西。常共酌美酒，他便說：“真是詩酒趁年華?！毙猩綍r稍歇息，他說：“坐看云起時?！笨吹缴鐣虾芏嗫鄾r，他說：“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他常是隨意開口便把詩句滲在生活中，被煉得靈通的一串串文字，無可觸摸，又使一切都添了光澤。日子像被一把輕柔的羽扇，扇起了埋藏在最平凡的事物中的芬芳。兩人一起去了歐洲很多短途旅行，也一起去了泰國、河內(nèi)和香港，去了廣州和珠海等地。他十分溫柔體貼，兩人每刻都沐浴在蜜糖河中。然而有時他會無端為很小的事大發(fā)脾氣，像晴天忽爆雷暴，但轉(zhuǎn)眼又雨過天晴，她也不多追究。

她做夢也不會猜到，婚后不久，他多疑羨妒的本性，像怪獸層層蛻殼般，尖棱棱的骨頭都露出來了。每有男性聲音的來電他便無理取鬧，更逼她把手機密碼給他，以常能查看她的通訊。性格獨立的曉湖難以接受，但她深深地愛著他，而且為了求一陣子清靜，也逐漸讓步。

他常常為了很小的事大發(fā)脾氣。有次他把大家心愛的木吉他揮起來打在書桌上，摔得弦歪木破。曉湖十分生氣，他很后悔，連忙求她寬恕。有時她只能當(dāng)他是個壞脾氣的兒子般容忍和開導(dǎo)，有時要當(dāng)作對待病人般考驗?zāi)托?。集母親、學(xué)生、護士、情人于一身，漸漸她不再崇拜他了，而是越來越吃不消。

然后有一次，也是為了小小的意見不合而爭執(zhí)升級，他竟一個耳光，刮得曉湖半邊臉都紅腫了，她嘩地大哭起來。他慌張地把她擁在懷中，聲淚俱下地求她寬恕。那時她不知道，這只是以后漫長的恐怖回旋曲的前奏。

這竟成為了他們的生活模式，而且他的出手越來越重，但求寬恕的哭訴也越來越深切。曉湖一次又一次心軟了。雷暴過后他往往特別溫柔體貼，一段鮮花蜜糖詩歌交織的神仙日子，使她慶幸給他一個機會。但跟著又復(fù)發(fā)，被他抓著長長的黑發(fā)拖擲，痛入肺腑。

她懷孕兩個月時，爭執(zhí)中被他拳打腳踢流了產(chǎn)，她再不能寬恕他。他跪在她床邊三天三夜，指天誓日會痛改前非，若她不信便以死明志。終于他答應(yīng)了去看心理醫(yī)生，她便給他最后一次機會。

以后那段日子比度蜜月更甜蜜，他對她千依百順，細心愛護。在茫茫人海中有此伴侶真是不枉此生。不過有些活動，如醫(yī)院中一些同事的私人聯(lián)歡，或一些舊朋友的聚會，每逢他有事不能參加的，便千方百計地阻撓她去。連一些女友的聚會都如此。有時又差點兒口角起來，但她想，難得兩夫妻如此恩愛，其他都是次要的，往往也忍著了。

好幾次同事的聚會她都興高采烈地答應(yīng)參加，但過兩天又說不去了，都說不出理由。與她密切合作的上司艾力漸留意到，談了好幾次。他像個大哥哥般很關(guān)心大家。有次交通大罷工，一連四天他都繞路送幾個同事回家，大家陸續(xù)下車了，最后只剩她一人。在家門前艾力跟她在臉頰上吻別，被俊峰碰到，他不會不知道，這是法囯極普通的禮貌。但他馬上滿臉烏云密布，怎樣解釋他都不聽。漸漸又吵起來了，他忍不住又摑了她耳光，她嚷道：“你又來，我們分手好了?！?/p>

豈知一聽到“分手”這兩個字，他完全瘋了，哭嚷道：“我永遠不要離開你。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怕他更瘋，她又按下氣來。這樣又恢復(fù)了爭吵打罵。終于她忍無可忍，正式提出離婚，并先搬了出去。他卻總是找到，她一會兒送來一大束紅玫瑰，一會兒在街角等待，滿臉陰沉殺氣，要拉她回去，破鏡重圓。他常說：“生死相許?！彼龤獾靡а狼旋X：“說明是要‘相許’的，但我并不要與你一起死。”生活中不能只有愛情，也要有別的東西。

有幾次他動粗，召來警察，但原來是很普遍的情形，警察司空見慣了。就算立了案，警告他一頓，總是不了了之，警察也不能一天到晚隨護身旁啊。弄到屋主也忍受不了，請她搬走。她為了避他，已搬過幾次，仍被他找到。終于正式離婚了，她舒了口氣，以為從此安寧了，豈料他變本加厲，追蹤、哀求、恐嚇。什么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她就被煩得夠憔悴了。

他不敢找到她的工作單位來，況且在眾人面前也不容他發(fā)難。但他常會到醫(yī)院大門前等她下班，幸好醫(yī)院有很多個出口，每天她都像做賊一樣，張望一番才敢踏出腳去，更不斷回頭，最怕“驀然回首，那人正在……”曾經(jīng)深愛的美麗詩句竟變得如此可怕。

最后那次被他找到了，她堅決說不會再回他身旁，他把她狂打，鄰居召來警察時她已奄奄一息，就是那次他被判入獄三年。事情傳開來，同事朋友都極為震驚，這個“溫柔敦厚詩教也”的人怎會為情瘋狂至此？是天使與魔鬼同體！

她覺得是從鬼門關(guān)逃出來，是情鬼門關(guān)。輕柔的羽扇怎么會變成殘忍的利斧，把恩愛天使砍斬成碎骨？命運的惡作劇也夠狠。

她躲在康平這兒，一步也不敢出外，悶在室中，精神恍惚。她不想把自己的苦惱硬加在年輕人身上，便勉強提起精神，叫康平去買菜，煮些地道家鄉(xiāng)菜給這個大孩子吃，自己集中精神烹飪也稍減難過。

康平每提到朵朵時語氣都甜絲絲，簡直是陽光蜜糖。曉湖不禁惆悵地想到舊版“國王與我”中一首老歌，英國女教師是寡婦，歌詞大約是：“年輕的戀人啊，無論身在何方，我向你們致以祝福之歌，因我也曾浴愛河……”

摧花收容所

曉湖接到上司艾力的來電。他正安排她轉(zhuǎn)移部門，但要通過各種手續(xù)，要一些時日。更告訴她，確有一個很斯文戴著眼鏡的東方男子到她工作的肺科部門找她，幸好已通知接待員說她已離職，去了南部。

假期快完結(jié)時，社工菲歷士介紹的那間特別收容所接納了她。那宿舍里面住了五十多個女子，都是雙人房。主理當(dāng)局見她是東方人，便讓她與一個亞洲女士同房。是個很漂亮的女子，叫小眉，她正在收拾東西，說過兩天便會離開。大家同病相憐，很快便交換了經(jīng)驗。

原來小眉有個十分愛她的男友，但性情不安定，小眉已開始對他不滿，她的閨蜜更常勸她離開這個男子，被他知道了。有一天他來找小眉，她不在，碰上閨蜜，口角起來他竟把她殺了。他逃跑，在通緝中，卻不斷設(shè)法找小眉，她嚇得求助，被護送到這兒。而剛剛證實，他已逃回了中國，所以她也可以安心出去了。

小眉走后第二天便來了個三十多歲的泰國華僑。她面貌姣好，卻缺了兩顆門牙，原來是剛被丈夫打掉的。她本是來念酒店學(xué)，遇到了一個法國男子，是酒吧管理員，一頭栽進熱戀中?；楹蟛虐l(fā)覺兩人文化水平和性格都極其不合。他的父母都是鄉(xiāng)愚，非?？床黄鹚?，多方欺負(fù)。生了個孩子后，她因常被打要求分居，竟被判她無能力撫養(yǎng)孩子。她整日以淚洗面，被打成這樣仍希望破鏡重圓，以能接近孩子，夢想有一個美好家庭。

其他住客，都有一個個被摧殘的可怕故事。愛情像座輝煌的水晶宮，崩塌時碎片打得人頭破血流，又鋪滿一地，步步都痛入心脾。曉湖在這兒住得很苦悶，度日如年。

終于，艾力安排成功，她改名換姓，轉(zhuǎn)到深切治療部上夜班，那兒不允許人隨便進入的，她更申請成功到附近建設(shè)的宿舍居住，可以完全生活在醫(yī)院里。當(dāng)然并不理想，但起碼可以工作，也是權(quán)宜之計。

她便立刻搬了進去。那兒與外界差不多完全隔絕，雖然苦悶，卻減了提心吊膽。竟似疫情隔離，而這個是情疫，帶來的災(zāi)難比新冠更廣更深。曉湖與麗竹常常通電話，是與外面世界的主要聯(lián)系。

常春藤

情人節(jié)后兩天，當(dāng)曉湖仍是躲在康平家中的時候，這個下午，麗竹正埋頭安排著風(fēng)鈴草和洋甘菊的擺放。一抬頭，眼前有一個人。他悄悄地踏了進來，她沒聽到腳步聲，就是那個戴眼鏡的中國人，曉湖的前夫余俊峰。他穿著便裝，及肩的長發(fā)束在腦后，時髦又瀟灑。她的心差點兒跳出來，幸好戴著面罩，不會被看見驀然發(fā)青的面孔。

她當(dāng)作不認(rèn)得他，用法文打招呼，他卻單刀直入用中文說：“聽說你是中國人，太好了，他鄉(xiāng)遇同胞?！彼f：“我最近搬來的，想買些室內(nèi)植物布置新居?！庇终f：“這鎮(zhèn)上東方人不多，你都認(rèn)識的吧？最好大家也有個聯(lián)絡(luò)?！丙愔裰釕?yīng)著，方寸大亂，垂頭在盆盆花朵中裝作忙碌，避開他的目光。他的聲音在背后，斯斯文文卻像利箭：“聽說有個當(dāng)護士的女子劉曉湖，剛搬走了，你知道她搬去哪兒嗎？”麗竹答道：“我認(rèn)識，但不熟。她搬了嗎？我不知呢?！薄澳悴恢?？”他的聲音漸冷，說，“我是她的前夫，有要事要找她。”她顫抖的手碰在仙人掌的刺上。

這時忽響起一道熱情的聲音：“親愛的！”是杜娜，她梳了個爆炸頭，像朵紅云閃進來。麗竹大大地舒口氣，高興得忘了防疫措施，一把將她摟個滿懷。余俊峰禮貌地跟杜娜點頭打了個招呼。

杜娜說：“我到處都找不到曉湖?！蹦凶友劬庖婚W，麗竹便乘機說：“聽說她有急事離開了?！?/p>

杜娜說：“竟這么忽然不辭而別！你跟她最要好，總會有跟她聯(lián)絡(luò)的吧？”麗竹乘機加重語氣說：“沒有啊，她完全沒有留下線索。相信有突發(fā)的事，希望稍后會得到她的消息?！碑?dāng)然是說給那男子聽的。他看看她，眼光像刺刀插過來，無聲地說：“你說謊。剛才你不是說跟曉湖不熟的嗎？”不過立刻又變得十分溫文爾雅。

杜娜說：“‘國際情詩’這個節(jié)目很想有中國詩，我就是靠她的，現(xiàn)在不知要到何處找了。”

余俊峰聽到，就搭上話題來，問起情由。杜娜如數(shù)家珍地解說籌備“詩與人間”之事。余俊峰很熱心地說：“我新來這鎮(zhèn)上，原來有這項活動，真有意思。我是專攻翻譯的，尤有興趣將中文詩譯作法文……”杜娜雙眼發(fā)亮，兩人越談越興起，要去附近金馬車咖啡店坐下繼續(xù)討論。

正要踏出店門，余俊峰說：“是呢，我來是為了買室內(nèi)植物。”杜娜自己滿屋中都是植物的，便熱心地代替店主解說：“最好是垂葉榕，會添室內(nèi)清新氣息，又象征豐盈與和平。而在窗前懸盆空氣鳳梨好幽雅，更是代表自由與創(chuàng)作……”余俊峰卻是選了盆常春藤，看看麗竹，意味深長地說：“代表忠誠與永恒。”

兩人一邊步出店子，一邊交喚名字。一聽見“俊峰”的意思，杜娜似乎已經(jīng)被迷倒了，又說：“你們中國人連名字都可以是詩?！?/p>

翌日余俊峰又來了，買了束銀蓮配雛菊叫麗竹送去給曉湖。她仍堅持說：“不能送貨，我不知她去了何處?！彼麧M眼都是不相信，只說：“那么我拿去教堂?！?/p>

之后他每天都來買一束花，沒處送，就送去小鎮(zhèn)上古老的天主教堂，插在祭壇前。問他：“你是教徒？”“不，完全不是，但若上天有靈，會明白我的苦心?！丙愔癫唤行┬膭恿恕Ｓ泻脦状嗡鋈粶I流滿面，哽咽道：“我只是為了極愛她，她是我全部的生命，我存在的唯一原因。我會痛改前非，好好愛護她的。你發(fā)發(fā)好心幫我忙，也是幫她?！泵黠@他知道麗竹知悉內(nèi)幕。

在電話中麗竹忍不住問曉湖：“余俊峰確是非常斯文深情的。你是不是夸張了一些？他似乎真是悔改了?！?/p>

曉湖嘆息道：“就是這樣，他一次又一次使我回心轉(zhuǎn)意，拖了多年。相信他后悔早些時給我發(fā)了恐嚇信。這正是他的行動模式，喂人一匙蜜糖，一匙毒藥?！睍院嬖V麗竹，有一個很著名的詩人如何殺了妻子然后自殺。

之后余俊峰差不多每天都來，但溫柔的眼神，忽然又陰惻惻的，麗竹一會兒不寒而栗，一會兒又被他感動。

不久金馬車咖啡店的老板娘金發(fā)便傳出消息：鎮(zhèn)上來了一個中國紳士詩人，更是個虔誠教徒。較傳統(tǒng)的居民都對他很有好感。

百花情

溫馨的情人節(jié)后才十天，戰(zhàn)爭轟隆打破了寧靜。敵對雙方各執(zhí)一詞，麗竹怎明白這許多？最使心中絞痛的是那許多無辜的老百姓，血淋淋，家破人亡。

三月，早春?；渑d致欣欣地招展，櫻桃花潔白粉紅如嬰兒臉，一串金的名字真貼切，亮麗似一束束陽光……它們并不知道人間苦難，或是看透了歷史的輪回？鎮(zhèn)上有不少人熱心地舉辦聲援及實際資助難民的活動，同在歐洲土地上，其實不是很遠。但是很多市民，除了因一些物價動蕩引起憂慮，仍如常浮沉在自己小小天地的哀樂中。

四月初，柬埔寨華僑謝先生來買一盆淡金黃的蝴蝶蘭，才叫麗竹想起是清明了。不用他囑咐，麗竹便說：“不會告訴你太太的，放心?！敝x太也是花店的常客，大家都是中國人，她總愛跟麗竹聊上幾句。謝先生也只無奈地嘆口氣。事情是，紅高棉浩劫中他的發(fā)妻蘭舟不知喪生在何時何地。后來雖續(xù)弦了，但每年在她的生忌和清明這兩天，他總買一盆她心愛的蝴蝶金蘭遙祭。豈料現(xiàn)任妻子知道了，大發(fā)雷霆。原來她對這死去了幾十年的人深深妒忌，看見蘭花便生氣，看見小舟也歪起嘴臉。他只有偷偷摸摸把花帶去天主教堂，插在祭壇前拜祭，他也是不信教的。耶穌圣母在處理人間萬千煩惱，恐怕這是最糾纏不清、不可理喻的一件。

也是他們謝家的故事。南方一所老人院有位老先生每年都在春夏交接時分，通過國際送花協(xié)會的服務(wù)，訂一束花送給謝老太太。每次都叫青春年華的謝家小妹笑壞了，說：“我的男友也沒有這么細心！”“嫲嫲的舊情人”成為了他們一群年輕朋友津津樂道的笑話。麗竹總是特別用心挑選裝飾，更親自送貨，因為很喜歡看到謝老太太接過花束時的眼神，天羅地網(wǎng)似的皺紋間閃起柔光。當(dāng)年不知經(jīng)歷了怎樣的刻骨銘心，各自漂泊幾十年，逃命到萬里外的異鄉(xiāng)，一個天南一個地北。真是新版羅密歐與朱麗葉，臉孔是被歲月風(fēng)干的地圖，布滿愛的小徑，彎彎曲曲，無論怎樣輾轉(zhuǎn)都到達伊人心上。

有位中年的羅倫女士常來打聽她的丈夫送花去什么地方。有一次店員瑪麗安不經(jīng)意地告訴了她，差點兒引發(fā)倫常慘案。原來這是羅太偵查丈夫婚外行動的途徑之一，借花店店員為粉紅福爾摩斯。兩天后見到額角和眼邊青腫的羅先生垂頭喪氣地來訂一大束紅玫瑰，送去給家中的太太?？Х鹊曛薪鸢l(fā)播音筒低聲地對每個客人說：“查出了婚外情，羅太擲手機杯碗痛打了他一番，更把他攆出了街。這幾天他都住小旅館……是秘密啊，不要說出去?！?/p>

后來他天天來買花送給元配夫人，梅蘭菊竹，花店中所有品種都送遍了。麗竹平添了好生意。有一次他不禁埋怨：“你們不應(yīng)把我送花資料告訴我太太，不符合職業(yè)操守?！丙愔駷殡y地說：“但不能逆羅太的意思。順得哥情失嫂意。”一個月后羅先生終于回家了。以后他沒有訂花送去那個地址。每次見到他跟東宮娘娘一起時都是畢恭畢敬。但麗竹知道他轉(zhuǎn)了去幫襯另一家花店。

其實他們可以開個怕老婆俱樂部。另一對客人沙納夫婦，剛退休，總是出雙入對的。沙納太太是個很有文化修養(yǎng)的河?xùn)|獅，說話語調(diào)優(yōu)雅。一起喝咖啡，如果沙先生把杯子放在左邊，她便命令他放到右邊。他把車泊在一個很好的位置，她指使他停去對面。總之，若他說地球是圓的，她便一口咬定是方的，更一定要他同意。她曾是小學(xué)教師，恐怕是職業(yè)病，把枕邊人也當(dāng)作小學(xué)生了。他也總是垂下頭不反抗。很少會聽到他說話的聲音，因為只要他一開口，她便立刻打斷他，更對眾人說：“他老是胡言亂語。”遇到難得的機會，在她背轉(zhuǎn)身時跟他說幾句話，他談吐溫文爾雅，不胡言亂語，頗有見地，有幽默感。

有次跟尚杰那位做社工的表哥菲歷士談起。他說：“女子殺夫案也有不少的，因體力關(guān)系，多用毒藥。而最普遍的是精神虐待?！?/p>

麗竹不禁想起兩年前香港一連兩宗大學(xué)教授殺妻案，都是精神被虐得瘋了，一個是處心積慮安排，一個長期積壓到忍無可忍爆發(fā)下殺手?；橐鲈瓉硎且粓鰣鰴?quán)力斗爭，是不斷的角力和考驗潛力的拉鋸戰(zhàn)。

這時候，難民越來越多了。有些人接待他們，杜娜接待了兩姐妹，尚杰接待了一位老太太和她的孫兒。麗竹住在只有一室的單位，實在無法多容一人，便常送些食物和用品去。

毒花

麗竹得知曉湖扭傷了足踝，停工幾天，便忍不住去探望她。她非常小心，簡直一步一回頭，確實沒有人跟蹤，而且先進了耳鼻喉科部，再轉(zhuǎn)了幾處，才轉(zhuǎn)到去深切治療部。曉湖已經(jīng)好了很多。這么久沒見，大家談得依依不舍。

可是，俊峰來時，一反以往的溫文爾雅，臉色陰沉說：“你去了醫(yī)院？”麗竹不禁愕然，真是難防耳目，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是啊，我去看病，我耳朵不舒服?！逼鋵嵲睫q護越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他明顯知道她在撒謊，冷冷地說：“我知道曉湖仍在醫(yī)院工作，你不告訴我，我也有辦法查到的?！?/p>

俊峰更斬釘截鐵地說：“你別再玩弄我了，你不必散播消息說她去了南部。當(dāng)我是傻瓜？我什么都查清楚了。你倆是閨蜜，當(dāng)然知道她去了哪兒。你這樣做是有意阻撓我們夫妻破鏡重圓，我不會放過你的?！彼难坨R遮不著冰冷的殺機。

麗竹嚇得魂飛魄散，腔中嘶喊：“你這瘋子！”但卻喊不出來，像啞了。他的聲音一刀刀插過來：“為了她我不怕坐牢，連死我也不怕，反正沒有了她我就如死了，所有人都可以同歸于盡……”

麗竹心慌意亂，更想到曉湖告訴她收容所中那個女子的閨蜜被殺之事，渾身冒冷汗。幸好這時有個客人進來，余俊峰才悻悻然地轉(zhuǎn)身走了。之后有好幾次她獨自在街上時竟見到余俊峰在尾隨她，她便連忙躲進有人的商店。

這鎮(zhèn)上向來治安都很好，麗竹從來都沒有擔(dān)心過，現(xiàn)在卻是一步一驚心，一只貓兒跳過都尖叫起來?？峙聲袼ト趿?。

她告訴了尚杰，說想去報警。他說：“他一表斯文，況且沒有什么行動，你卻神經(jīng)兮兮的樣子，誰會信你？”

麗竹看著滿店鮮艷的花朵，曼陀羅、烏頭、鉤吻、一品紅、水仙、馬纓丹、馬蹄蓮、郁金香……多美，但都是毒花。

麗竹提心吊膽，出外時盡量找尚杰做伴，他很樂意。她不安地說：“我在利用你。”他說：“不要緊?！?/p>

干花中的詩

曉湖像是生活在修道院中，日子似一束干花，懷著褪色的繽紛。

她的心被荊棘圈緊箍。但每天面對苦難中的病人，就看到命運不單只對自己不公。她盡心盡力地加以照護。病人在辛苦中總見到一張和藹的笑臉，都不會知道蓋著許多傷痕。

她多年來在醫(yī)院工作，亡逝已是看慣的平常事。但深切治療部特別險峻，每次都是在高危邊緣掙扎。許多人陷進無底深潭，也有許多人竟然重生。

有無數(shù)深厚的人間情。最近，有一位六十多歲的雕刻家，把自己一個腎送給伴侶。手術(shù)后兩人都在深切治療部。兩天后她已可轉(zhuǎn)去普通病房，他的情況卻很反復(fù)。已見慣生死的曉湖竟為他特別擔(dān)心。十天后他才脫離了危險邊緣。曉湖高興得流下淚來，可惜她不懂寫詩，不然定會記下來，這才是最深刻的情詩。

什么是愛？她在基督教會學(xué)校長大，雖不信教，卻記著《圣經(jīng)》中的一些章節(jié)：“愛是恒久忍耐，愛是不嫉妒，不自私……”真正的愛應(yīng)該像魔笛，把潛伏在彼此內(nèi)心最優(yōu)美的質(zhì)素導(dǎo)引出來，為對方做一個向生命更負(fù)責(zé)的人，而不是只要占有，更不能要將伴侶訓(xùn)練成一個唯命是從的奴隸啊。

從病房到宿舍，平淡苦悶的隱居式日子中她常在手機上找些唐詩讀讀，這使她隱約感到安寧。不過除了情詩，對她像是雙料毒藥。爺爺磨刀時的閃光，有時會越過久遠的時空在腦海中出現(xiàn)。童年的世界多簡單，怎會料到成長后感情煩惱可以如此斬不斷理還亂，最鋒利的理智之刀都沒用?？峙禄苫覡a的愛情經(jīng)深切治療也不會重生。

紫丁香詩會

金發(fā)播音筒傳出消息：余俊峰獲得了一間大學(xué)出版社的合約，將中國詩譯成法文，引起了不少人佩服贊美的眼光。麗竹在電話中把這些都告訴了曉湖。曉湖嘆道：“他因入獄而失去了大學(xué)助教的職位，但是翻譯很吃香，他不愁找不到工作。只是這種工作很自我關(guān)閉，心理上鉆牛角尖的人恐怕會越鉆越深?！?/p>

四月初的一個星期天下午，“詩與人間”第一場開鑼了。文化中心是由一座兩層古典大屋改建的，幽雅又現(xiàn)代。今年丁香樹特別早開花，似一把把巨大的紫云傘，掩映著偌大園子中水瀉不通的人群。

尚杰說：“我從未參加過詩會的，也來開開眼界。”其實只想陪麗竹。她也是從未參加過詩會的，只是來捧杜娜的場。

杜娜強調(diào)要把詩回歸民間，所以詩會安排得遠離高調(diào)，有游戲小吃攤等，像個游園會。

大堂里坐得滿滿的。情詩并不單指男女之戀。兒童節(jié)目中孩子們念的詩是給父母手足、老師甚至小動物，很是可愛。老人家念得更動人，安先生安太太笑瞇瞇地合念了一首風(fēng)趣又深情的古典情詩，引起全場熱烈掌聲。

壓軸戲是“世界情詩”。有些人更穿起民族服裝，都是先念法語翻譯，再念原文，讓群眾就算聽不明，也可感受音節(jié)。輪到中國作品，背景的大銀幕上出現(xiàn)一陣陣云鎖遠山，靈逸氣氛先聲奪人。跟著，在優(yōu)美的洞簫古箏“水中蓮”伴奏下，余俊峰的出場使人眼前一亮。他并沒有作戲劇化的中式打扮，以夸張的異國情調(diào)來吸引西方人，只是一套淡灰藍的春季便裝，把高壯的個子襯托得文質(zhì)彬彬又很英挺，及肩的長發(fā)隨便束在腦后，十分瀟灑。他的法語字正腔圓，全心全意地念著情詩。就算未能完全把握到原文的微妙意境，仍能傳達意思。接用中文朗誦“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沒有什么文學(xué)修養(yǎng)的麗竹，在廣東大戲中聽過。此刻由余俊峰那帶磁性的聲音朗讀出來，直搗魂魄，使她想到元朗家中的雞場，旁邊便是沃川家的花田，年復(fù)一年四季花開，伴著兩人一起長大，心頭隱隱作痛。在她身旁的尚杰，也是眼眶濕亮。余俊峰那深情的魅力，把全場迷住了。杜娜更是閉上了眼睛，眼角流下淚。

十五分鐘的中場休息，人們握著飲品杯子在花間或抽煙，或高談闊論。許多人圍著余俊峰問長問短。跟著是“圓桌詩談”，參加討論的多是對文學(xué)較有興趣的人。這小鎮(zhèn)是個中上住宅區(qū)，住了不少文化水平高的人，儼然像個小沙龍。

大家圍坐成半月形。坐在主席座的杜娜說：“現(xiàn)在是四月，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笨》灞憬涌冢骸霸诨脑杏龆∠??！丙愔褚活^霧水，坐在她旁邊的河?xùn)|獅沙納太太低聲告?她：“是英國詩人艾略特在《荒原》一詩中的名句，無人不曉的。”可是麗竹從未聽過，更不明白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有唯唯諾諾，硬著頭皮聽下去。

出席討論的十多個人中，余俊峰伶俐的口才、淵博的學(xué)識，特別出眾，頻有掌聲。大家都出神地聽他解說中國詩怎樣源自民間，杜娜接口說最早的英文敘事長詩康特貝里的故事也是源于民間……麗竹根本不懂這套，況且沒很大興趣，主要是捧捧杜娜的場，又有很多熟客在場，乘機交際一下?，F(xiàn)在聽得昏昏欲睡，跟尚杰對望一眼，會心一笑，一同溜去外面的花園。拖兒帶女來湊熱鬧的小家庭都在園中玩樂。

有幾個鄰城來的人，跟尚杰熟絡(luò)地打招呼，都是該城青少年合作社的員工。

原來每周末尚杰都去附近那個較貧窮的小城，那兒很多問題家庭，孩子們多數(shù)學(xué)業(yè)不成。他去這合作社義務(wù)教木工。

跟他們談笑了一會兒后，他倆在紫丁花下幽靜的一角坐下來。他說：“你看，那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各自孤零零，一起便不同。”麗竹嘆息道：“我曾傷得太深了，很害怕任何失落，再難以承受，寧愿不再嘗試。而且心仍在另一個人身上，對你很不公平?！彼f：“妻子去世時我不也是萬念皆灰，甚至決定了去出家。但日子仍這樣過下去。兩人一同走路總比獨自走好。”她心底又軟又暖，但仍無法忘懷魂魄中的花田。

晚上還有音樂會、舞會等節(jié)目，但無論大家怎樣熱烈挽留，俊峰在七時前便一定要離去。尚杰悄悄對麗竹說：“我留意到，從不見他在晚上出現(xiàn)，相信仍是戴著遙控的電子腳鐐服刑，要遵守時間限制?！?/p>

鈴蘭的祝福

詩會之后，余俊峰簡直征服了小鎮(zhèn)。人們都已知道他是曉湖的前夫，離婚之后他仍尾隨不舍。曉湖一向很低調(diào)，人們雖知“美惠三女神”之一是個護士，卻只熟悉杜娜和麗竹，而不太認(rèn)識她，有些人還覺得她有些傲慢。俊峰溫雅熱情，現(xiàn)在更深受敬佩，不少人都說可能妻子有對不起他的地方才發(fā)生問題，又說他仍緊緊追隨前妻正是深情的表現(xiàn)。麗竹很氣憤，想把真相告知金發(fā)播音筒，但恐怕沒人信，更害怕他復(fù)仇，她恨自己懦弱，但也只有噤聲了。

接下來，他竟不來花店了，常有人碰到他與杜娜在一起。麗竹心漸漸放松。

又是櫻桃成熟的季節(jié)。五月一日勞動節(jié)，傳統(tǒng)風(fēng)俗人們都互送鈴蘭祝福，一串串潔白的小花，像散發(fā)幸福曲調(diào)的小鈴。

尚杰的后園滿地鈴蘭，當(dāng)然不用買。麗竹笑說：“你跟我搶生意了?！被ǖ晏嵩珀P(guān)門后她匆匆趕來。他園子里兩株櫻桃樹果子累累，他邀請了鄰鎮(zhèn)跟他學(xué)木工的八個少年來采櫻桃。這些大孩子都是住在狹窄的廉租屋樓宇里，來到花園十分高興。他們與尚杰接待的那位烏克蘭婆婆和孫兒，雖然語言不通，都交流著友善的手勢和眼神。

老太太背負(fù)沉郁哀痛。那些大孩子，多來自問題重重的家庭，有母親酗酒的，有父親仍在獄中的……有些人含著銀匙誕生，而他們從呱呱墜地起便背負(fù)十字架。尚杰看到前妻手植的草木總?cè)孕牡滓豢?，麗竹見到那株紅梅，雖然花期已過，卻總黯然想到元朗沃川家的花田。此刻，櫻桃紅寶石似的光華間，像飛出一個個快樂小天使，安撫著各人的愁困。大家享用麗竹預(yù)備的豐富茶點，都歡樂一會兒。

尚杰除了請大家都帶一大袋櫻桃回去，更叫大家隨便采摘滿園的馬鞭草、檸檬香蜂草、百里香、月桂葉、迷迭香……這些植物的花兒都是細細的毫不引人注意，卻散發(fā)出不同的香息，用來沖飲品或作餸菜調(diào)味都無限馥郁及有益健康。

麗竹看著尚杰忙碌地回答大孩子們的問題，他與沃田的面貌雖然相差十萬八千里，厚厚憨憨的神氣卻很相似，心中越來越軟了。

把這些告訴曉湖。曉湖想，這些比任何文字更接近詩。

接著是母親節(jié)，康乃馨賣得斷了市。初夏，兩年多的疫情像都過去了，一切又復(fù)蘇了。各種慶?；顒樱绕涫腔槎Y，都選這時節(jié)。只有喪禮并不選擇季候。

紅黑奇花

六月中，天氣漸熱了。這天早上麗竹走向花店，沿路夾竹桃嫣紅粉白無憂無慮，遍地勿忘我，小小的紫藍花兒，謙卑低調(diào)，又像有說不盡的叮嚀。

忽然她見到前面一個熟悉的背影急步走向火車站。一頭長長黑發(fā)，纖瘦的身體上是一條米白的碎通花半長夏裙，披著深淺藍交織的薄紗長絲巾，正是曉湖！怎么她有膽出來了？麗竹連忙追上去拍拍她的肩膀。那人一回頭，她呆著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是杜娜，微卷的紅發(fā)都染黑且拉直了。杜娜尷尬地笑笑：“我趕車，約了俊峰一起去巴黎的詩市。”她走向車站前與那個瀟灑的背影會合。

后來麗竹告訴曉湖，她很驚訝：“為什么杜娜要扮成我？”但立刻便明白了。跟著告訴麗竹：“這是每年一度的重要詩壇盛會。因疫情停止了兩年。是在巴黎市文化中心區(qū)的圣修佩斯廣場上，三百四十多間大大小小詩出版社參展。稍作‘市’，是有意營造屬于民間的氣氛。”她的聲音漸低下去，在濃綠的梧桐掩映下，一檔連一檔都擺滿詩集。愛與恨的心底之河?；亓鞯竭@初相逢的地方，現(xiàn)在竟有自己的替身前去。

仙人掌與雪人

杜娜變成黑發(fā)美人之后，主動追求俊峰已很明顯。她總是極力避開麗竹。麗竹很替她擔(dān)心，終于有一次特意拉她出來談話。杜娜說會在花店關(guān)門前來找她，因她要買一盆水仙。

兩人在金馬車咖啡店露天座上幽靜的一角坐下。麗竹單刀直入：“曉湖的前夫有嚴(yán)重暴力傾向……”豈料原來杜娜早都知道了，說：“他把一切都告訴了我，更給我看他在獄中寫的情詩，多動人啊。這是真正的癡情人呢。如果有人會這樣愛我，哪怕只是短暫的時刻，也此生無憾了。何況更要永遠不離開他，要同年同月同日死，是多么幸福。他的心仍在曉湖身上，我會用盡辦法爭取過來，染發(fā)和改換穿衣風(fēng)格也是為此……”又說：“因減刑，俊峰在八月便不用再戴腳鐐，完全恢復(fù)自由了?！丙愔竦纱罅搜?，杜娜說：“我和曉湖是好友，這樣奪愛，我很矛盾，但是無法控制激情。”麗竹說：“你不怕他打你？”她灰棕的大眼睛閃著溫柔的微光，似能測未來的水晶球，說：“不會的，不會的。他有時確實會忽然很暴躁，但我遷就他一些也沒事了。我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他終于愛上我的紅卷發(fā)。”她遇過好多人，從沒有一個叫她傾心得如此山搖地陷。麗竹忍不住說：“你的性格如此獨立堅強，怎能處處遷就一個人？”她說：“沒有比愛情更強大的力量?！丙愔駟】跓o言，只能祈望她的水晶球靈驗。

她又很關(guān)心地對麗竹說：“我們都要追求自己的幸福。你啊，就算最刻骨銘心的戀愛，也不能都用下半生的回憶來還債?！?/p>

杜娜在大學(xué)三年的合約已滿，暑假后便會回美國中南部的新墨西哥，這個州比其他地方原始，沙漠中很多仙人掌。她寫了首小詩，念給麗竹聽：“你是仙人掌，我是厚海綿，緊擁你的刺，倍感深情意。共享沙漠無盡奇景，共賞深海神秘晶瑩?！蔽淖趾軠\，麗竹都聽得明白?！澳桥杷桑撬徒o俊峰生日的禮物，”她說，“他最愛這種花?！?/p>

麗竹當(dāng)然轉(zhuǎn)告了曉湖。曉湖一陣默然，只說：“俊峰確實最愛水仙的，他最愛自己的影子?！彼氲椒▏娙吮司S爾那首深入民間的詩《雪人》，敘述雪人深夜在野地中奔走，為了取暖，走進屋中一個火爐邊，終于融化成一灘水。孩子們都朗朗上口，而且笑嘻嘻。但曉湖往往毛骨悚然，為了尋找溫度，人不惜自我毀滅。

學(xué)期快結(jié)束了，小學(xué)生的家長紛紛來買花送給老師。

暑假前，第二回合的“詩與人間”主題是反戰(zhàn)詩。這次園子中掛滿了藍黃相配的烏克蘭國旗，麗竹捐出藍和黃花朵做布置。大會上許多激昂的詩句，幾個烏克蘭詩人的朗誦，使人痛入心肺。然后余俊峰念“車轔轔、馬蕭蕭……”“可憐永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里人……”全場都感動得屏息靜氣，像流過一度電波，把人的魂魄都攝著了。曉湖在電腦上看在線直播。看著黑發(fā)穿著通花米白裙子的杜娜，像是看到自己借尸還魂。無疑她的文學(xué)修養(yǎng)遠勝自己，與俊峰天造地設(shè)。

過了不久，金發(fā)播音筒傳出消息：俊峰會跟杜娜一起赴美國。她是終于怎樣打動了他的心？是長長的黑發(fā)？是詩的深切交流？或是“我們的大學(xué)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這句話最有力量？

鎮(zhèn)上文化界都很不舍得他倆離去。不過杜娜創(chuàng)辦的“詩與人間”會有接班人繼續(xù)每季辦下去。下次是十一月初萬圣節(jié)、是法國重陽，主題已定為“傷逝”。他倆說會越洋線上參加。

柔色玫瑰

曉湖像獲釋的死囚。杜娜這個替死鬼，真是救苦救的難觀世音菩薩，阿彌陀佛，亞里路亞。不過心底深處又陣陣酸澀。

很少跟菲歷士談起，她說：“世界上竟有如此大無畏的人？”他答道：“有啊?！谟瘶逢犞鞒枋值脑姾鸵魳范己艹錾?。多年前他殺了女伴之后自殺未遂，轟動一時。他被判誤殺刑期只八年，行為良好四年后便放了出來。前妻竟有膽與他復(fù)合，但后來她自殺了，據(jù)說是受不了他的粗暴……”

他更說監(jiān)獄里因“激情罪”服刑的人多得很，不少更是釋放后又重犯，像被下了降頭，無法自拔。又說：“你是萬中獨一的幸運者，像中了彩票，要去還神?！彼蝗ソ烫梅钕灎T更上香，真心真意祝福他倆白頭偕老，一來不想替死鬼太苦，其實最怕是若不如意，人窮思舊債，他忽然又發(fā)神經(jīng)回來找自己，“永遠不會忘記你”成為世上最恐怖的話。

曉湖曾讀過雨果的女兒的故事，她像攝青鬼一般到處追著她單戀的情人。加西亞·馬蓋斯說，愛情與瘟疫的跡象很相似，即是發(fā)燒、心跳、神志不清。

她會努力生活，如折翼鳥飛翔。

曉湖回到了安先生夫婦家中租住。他倆很喜歡這位護士租客。

老夫妻安排金婚慶典，子孫都從各地回來了。游船夜宴，緩緩滑過黑緞子似的塞納河，兩岸燈火閃爍間，從鐵塔航行到圣母院。它站在那兒八百多年，經(jīng)歷無數(shù)劫難，火里重生。

曉湖和麗竹在船沿欄邊，金液似的香檳杯子中，串串泡沫不斷升起又消失。她倆看著這對攜手老去的夫婦，不免無比羨慕。曉湖問：“你仍是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嗎？”麗竹沒直接回答，只說：“杜娜說得對，要追求自己的幸福。你啊，不是所有男人都有暴力傾向的?！睍院挠牡鼗卮穑骸拔液芟矚g‘朋’這個字，兩個月亮伴著走，親近而不糾纏，互相反映出對方的光輝?！彼闹邢耄骸鞍椤边@個字人只有一半，必得找回另一半。人就因此，耗盡一生精力，在原始叢林間狩獵一只出沒無常的“心獸”。這是跟患了老年癡呆癥的命運賭輪盤。有找錯了的，有找對了但又失去的，都是無邊苦惱。

這時愉快的音樂響起來了。以五十年寫成一首詩，從熱烈的紅玫瑰歲月，轉(zhuǎn)成漸淡而柔和的顏色。大廳中都以黃、白、粉玫瑰做布置，人們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