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民法典》自2020年5月28日正式通過后,我國首先出現(xiàn)了“違約方合同解除權”這一表達方式,但是關于非守約方是否依法享有解除合同的權利、該權利的性質(zhì)、存在的適當性等問題一直以為是學術界爭議的焦點,也是司法實踐中探索的問題。文章首先明確該權利的性質(zhì),然后從立法和學理兩個層面分別論證賦予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合理性和適當性,為緩解合同履行過程中的僵局問題提供了借鑒。
[關鍵詞]合同僵局;違約方;合同解除權
“合同僵局”是指在合同履行過程中,違約方因不可歸責于自身的原因無法繼續(xù)履行合同,需要解除合同,而守約方拒絕解除,合同陷入了僵局狀態(tài)。“新宇案”被稱為“合同僵局第一案”,開創(chuàng)了違約方合同解除權先河,但是合同僵局視閾下是否應當賦予違約方合同解除權,在理論界和實務界均引發(fā)了熱議,持否定論的學者認為是對“嚴守原則”的突破,不利于合同的履行,并且會存在潛在的道德風險,不符合立法目的。持肯定論的學者認為該權利的設立是必要且正當?shù)模睹穹ǖ洹返某雠_彌補了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立法空白,但是并沒有停止對其合理性的爭議。是故,本文從立法和學理兩個角度出發(fā),對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合理性進行論證。
一、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理論基礎
(一)違約方合同解除的含義
違約方合同解除權是指,合同受阻,出現(xiàn)繼續(xù)履行的障礙,導致當事人訂立合同的目的落空,非違約方不愿終止合同效力,違約方請求解除合同的權利。
(二)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性質(zhì)
針對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性質(zhì),學者們各持己見,有的主張違約方享有的僅僅是申請權,而有的則認為違約者享有的是解除權而非申請權。
1.申請權說
申請權說認為非違約方享有的僅是申請解除合同的權利。申請合同解除權是指法律上沒有明文規(guī)定,當事人之間也未做約定,彼此之間不能協(xié)商一致解除合同,守約方不行使法定解除權,違約方只能向法院或仲裁機構申請解除合同。合同能否解除需要司法機構通過一定的審查,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繩,然后做出解除與否的裁判,該權利是一種程序性權利[1]。
筆者認為,此種定性并不合適。理由如下:
第一,公民應當嚴格依照法律規(guī)定的行為模式行使權利和義務,如果把違約方解除合同的權利定性為申請權,那么則意味著若法律未作規(guī)定,違約方不能申請解除合同,這是不合邏輯,也是不合理的。
第二,根據(jù)《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第二款的規(guī)定,從條文的語意來看,法律規(guī)定雙方都有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申請終止合同權利義務關系的權利。
第三,將其定性為申請權,作為一種程序性權利是不妥當?shù)?。法律權利分為實體性權利和程序性權利,實體性權利與權利人本身存在著實際的利害關系,程序性權利是在司法程序中確保公正和平等的權利,是一種保障實體性權利得以行使的手段。訴權作為一項基本權利,確保了每個人都有權通過司法程序來尋求救濟和解決爭議,無論是否享有實體上的權利,都可以依法享有訴權的保護。因此,在合同糾紛中,雙方當事人都必然享有申請解除合同的權利,并沒有前提要求。
2.解除權說
解除權說主張《民法典》第580條第二款規(guī)定的是違約方合同解除權,通過訴訟的方式行使解除權,屬于形成訴權[2]。
對此本文持贊同意見:權利性質(zhì)的認定不受程序的影響。法律明確規(guī)定了可撤銷民事法律行為的類型及行權主體,從《民法典》第147條到151條的法條表述可以看出,雖然法條用詞是“請求”,當事人要通過訴訟或者仲裁程序撤銷合同,但是傳統(tǒng)理論均認為當事人享有的是撤銷權,它的行使需要通過法院或仲裁機構的程序來實現(xiàn),以確保合理的爭議解決和公正的審判過程,訴訟等程序不影響權利性質(zhì)的認定。同理,《民法典》對于解除權的規(guī)定與撤銷權具有異曲同工之處,第580條第二款描述的是“根據(jù)當事人的請求”,第147—151條描述的是“有權請求”,但所表達的都是司法機關根據(jù)當事人的申請進行審查,所以,訴訟僅為程序要件,不影響權利的定性,其性質(zhì)屬于解除權。
二、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立法論證
違約方是否享有合同解除權這一問題在現(xiàn)行法律中雖然沒有明確規(guī)定,但是相關立法對于該問題均預留了解釋空間,在一定程度上論證了違約方的合同解除權:
(一)《合同法》第94條
該條規(guī)定了法定解除權。首先,從文義解釋來看,權利人是“當事人”而不是采取“守約方”或者“非違約方”的描述,可見該條文并沒有將違約方排除在外,第一項規(guī)定的不可抗力的情形下雙方均有解除權,無區(qū)分違約方和守約方的必要,第二項至第四項中均出現(xiàn)了“當事人一方”,從邏輯上看,當強調(diào)一方時,會做特別說明,也印證了“當事人”應當包括守約方和違約方這個觀點,那么違約方自然享有解除權;其次,從體系解釋來看,第94條沒有被規(guī)定在“違約責任”這一章而是規(guī)定在《合同法》第六章,可見違約責任不包括解除合同這一責任承擔方式,所以解除合同與違約責任的承擔不存在沖突,違約方承擔違約責任不妨礙其解除合同;再次,從目的解釋的角度來看,合同解除制度的目的在于破解合同僵局,終止無履行意義的交易,避免損失的進一步擴大,因此違約方享有合同解除權契合了合同解除制度的目的;最后,有學者主張違約方有解除權,但是不是隨意行使的,關鍵在于違約行為是否已經(jīng)到了令當事人合同目的落空的地步,如果是,那么解除合同的主體可以是任意一方[3]。
(二)《民法典》第580條
《民法典》第580條在《合同法》第110條的基礎上增設了一項規(guī)定。根據(jù)這項修正,當事人向法院提出申請時,法院可以解除合同并終止各方的權利和義務。因此,違約方被賦予了“合同終止權”,也可以理解為“合同解除權”。理由如下:
1.根據(jù)羅馬法系的區(qū)分,合同終止和合同解除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昂贤K止”適用于具有繼續(xù)性的合同,而“合同解除”僅適用于雙方具有義務的合同。從大陸法系的角度來看,在我國的法律制度中,合同終止和合同解除常常被作為相互可替代的術語使用,無嚴格的區(qū)分?!睹穹ǖ洹返?66條和567條規(guī)定的都是合同解除后的效果,不管是解除還是終止,其目的都在于權利和義務的終止。因此,從實質(zhì)上來說,違約方享有的是合同終止權還是合同解除權并沒有區(qū)別。
2.合同權利義務終止的法定原因在于合同解除,《民法典》第557條和第580條均規(guī)定在合同編里面,根據(jù)體系解釋的原則,第557條的第二款和第580條的第二款含義應當相同,違約方能夠終止權利義務的原因在于解除了合同。
3.《民法典》第563條規(guī)定的是法定解除權,為了與其作出區(qū)別,第580條第二款用“終止”代替“解除”,之所以作出區(qū)分是為了避免法條適用的混亂,第580條的第二款不能被第563條第一款第五項所包含,因為前后者在實體要件和程序要件兩個方面均不相同,后者的程序要件是“通知”,而前者的程序要件是走訴訟或者仲裁程序,如果不做區(qū)分,可能會出現(xiàn)適用的沖突。因此,應當理解為合同解除權而非合同終止權。
4.第580條的第二款規(guī)定的是違約方的合同解除權。其一,守約方依照法律規(guī)定享有獨立的解除權,若出現(xiàn)違約方不履行或不按時履行合同等情形時,可以直接依據(jù)《民法典》第563條的規(guī)定通知解除即可,沒必要特意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申請解除合同;若將580條第二款理解為守約方的解除權,實質(zhì)上架空了580條第二款的規(guī)定,因為守約方通常選擇通知解除而不是司法解除的方式。其二,580條第一款規(guī)定的非金錢債務實際履行的抗辯,守約方若堅持繼續(xù)履行,違約方享有抗辯權,第2款是第1款的擴展,正是違約方主張不能繼續(xù)履行,解除合同[4]。其三,守約方不當?shù)貓猿掷^續(xù)履行以及拒絕行使解除權是形成合同僵局的主要原因。爭議的合同既沒有被履行,也沒有被解除,處于一個僵局狀態(tài),在特定條件下賦予有解除意向的違約方申請解除合同的權利,有助于解決合同僵局問題。
三、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學理論證
(一)符合合同解除制度的功能和目的
解除合同的價值究竟是什么呢?最初的觀點在于“懲罰說”,認為合同解除是為了懲罰違約方不履行義務所作出的,即賦予守約方解除合同的權利達到剝奪違約方基于繼續(xù)履行而獲得的履行利益,懲罰違約方。該觀點存在不足:一是懲罰說強調(diào)的是解除合同旨在懲罰違約方,但是解除合同并非違背違約方的意志,若其真實的意思就是解除合同,則不具有懲罰效果。二是在雙方違約的情形下,法律規(guī)定雙方都有法定解除權,該學說無法解釋該問題。大眾觀念的改變應當歸因于日本、德國等國家的立法進程,不再將債務人可歸責性作為構成條件,懲罰性不再是其主要目的,相反,主張解除合同的功能在于在特定情形下使得當事人不再受合同的約束,終止雙方權利義務關系,擺脫不利狀態(tài)。
合同解除的最終目的在于破解合同僵局,崔建遠教授認為:“合同解除制度的目的在于提前消滅履行已不必要或不可能的合同?!比暨`約方享有合同解除權可以打破合同僵局,促進問題的解決,那么就能與合同解除制度的目標達成一致,故其正當性毋庸置疑。
(二)符合公平正義原則
公平正義貫穿整個私法領域,《民法典》第六條將公平原則確定為民法的基本原則,對合同編制起著規(guī)范作用。《合同法》中規(guī)定了相應的制度。比如,有失公平的合同可撤銷,違約金不得超過造成損失的30%,當事人約定的違約金不合理時應當予以調(diào)整。從字面意思來看,公平正義包括公平和正義。公平,意為公正而不偏袒,那么如何實現(xiàn)呢?首先,《民法典》第4條規(guī)定了人人平等原則,所以合同雙方當事人地位平等,權利義務對等,因而賦予雙方合同解除權契合了公平的實質(zhì)要求;其次,風險負擔和責任承擔也要貫穿公平理念,《民法典》第566條第二款,第577條,第578條均規(guī)定了違約方民事責任的承擔方式??梢?,違約方解除合同后并不能避免責任的承擔,賠償守約方的損失,違約方自身也避免了其損失的擴大,這也是公平的一種體現(xiàn)。
正義有形式正義和實質(zhì)正義之分,要追求兩者統(tǒng)一。在合同的訂立、履行過程中,都必須嚴格按照法定程序進行,在責任承擔方面,也要合理分配。合同的實質(zhì)正義,既強調(diào)個人利益的公平正義,又強調(diào)個人和社會利益的平衡,合同停滯不僅會損害當事人的利益,也不利于社會資源的流動,因此,在合同繼續(xù)履行對違約方明顯不利且目的無法實現(xiàn)的情形下賦予違約方合同解除權是實質(zhì)正義的一種體現(xiàn)。
(三)符合效率理論
效率作為私法的基本價值之一,其內(nèi)涵不僅包括資源的高效利用,還包括個案和社會總體成本的降低。效率價值源于經(jīng)濟法學,該學派認為人具有兩大特性:理性和自利。理性是指人能夠冷靜、客觀地分析問題。自利是指人綜合考量后作出對自己有利的決定。
第一,合同是當事人基于理性達成的協(xié)議。理性的判斷應該以行為作出時為標準,不能用現(xiàn)在的結果去分析訂立合同時的理性。當事人為了獲得利益,理性選擇簽訂合同,在履約過程中若出現(xiàn)履行不能的情形,違約方想要解除合同,也是理性選擇的結果。
第二,合同有完備和不完備之分。完備合同具有下列特征:1.未來的可預期性與可描述性;2.具有應對一切風險挑戰(zhàn)的對策;3.當事人就合同各方面均達成高度一致且沒有交易成本。
可見,完美合同幾乎難以達成,緣由主要在于:1.人類更多時候感性大于理性;2.世界的非簡易性和變化性;3.信息享用制度的不完善;4.交易成本高。該理論一方面說明了行為人自身認知和理性受限,不能完全認識到合同中可能出現(xiàn)的所有情形,不能體現(xiàn)全部理性;另一方面也強調(diào)了合同不完備是常態(tài),合同訂立后可能會出現(xiàn)其他影響合同履行的因素,如果繼續(xù)履行會給當事人帶來利益,沒有履行的必要。
第三,交易是需要成本的。若成本遠大于收益,依據(jù)交易規(guī)則無法實現(xiàn)合同目的的,就應當阻止交易進行。對于違約方而言,強制其繼續(xù)履行違背效率原則,因此,相較于繼續(xù)履行而言,若解除合同并賠償非違約方損失成本更低的話,應該允許違約方解除合同。
(四)不會誘發(fā)道德風險
違約不等于不道德,若享有法定解除權的守約方在合同陷入僵局的情況下仍堅持讓另一方履行,拒絕行使解除權,具有濫用權利之嫌,實質(zhì)上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違約方行使合同解除權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避免該情形的出現(xiàn)。再者,違約方并不是無限度享有,只有符合嚴格要件的情況下才能依法行使權利,因此,并不會誘發(fā)道德風險。
結束語
根據(jù)傳統(tǒng)理論,依法享有合同解除權的只有非違約方,違約方不能解除合同,但是在合同履行不能、履行受阻陷入僵局狀態(tài)時仍堅持只有非違約方能夠解除合同實屬不妥。在司法實踐中已有支持違約方解除合同訴求的案例,引起了熱議,爭論焦點在于違約方能否解除合同?違約方解除合同是否具有正當性?《民法典》的編纂更是將該問題推向了議論高潮??傊`約方合同解除權的享有主要歸結于日常社交的需求及司法實踐的需求。因此判斷時往往需要更加深入地分析而非僅依據(jù)道德因素。通過對現(xiàn)行法律一些規(guī)定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立法上對于此項賦權的支持性,賦予違約方合同解除權展示了經(jīng)濟效益,與基本原則不沖突,契合了制度設置的目的,具有相當合理性。
參考文獻
[1]張素華,楊孝通.也論違約方申請合同解除權兼評民法典第580條第2款[J].河北法學,2020,38(9):15-31.
[2]王俐智.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解釋路徑:基于民法典第580條的展開[J].北方法學,2021,15(2):16-25.
[3]楊宗仁,程方偉.合同解除權的行使主體[J].人民司法(應用),2016(25):41-44.
[4]王俐智.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的解釋路徑:基于民法典第580條的展開[J].北方法學,2021,15(2):16-25.
作者簡介:王慧(1998— ),女,漢族,湖南邵陽人,湖南師范大學法學院,在讀碩士。
研究方向:民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