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夏日的暑氣稍稍散去了一些,門前的梧桐隨著微風窸窸窣窣地響,搖晃的樹葉擋住了九月的夕陽,斑駁的樹影映在店門前寫著“講故事?lián)Q花”的小黑板上。
我是個做咖啡館生意的,店面不大,擺了吧臺和兩個柜子之后,剛好能擺下三張桌子。吧臺后面是我的儲藏柜,上面擺了各色豆子與虹吸壺之類的玩意兒,還有一兩瓶拿來烤甜點的朗姆酒。甜品是不賣的,但點了咖啡的顧客可以隨意地拿走一兩份。另一個展柜上沒什么東西,只有放在最中間的魚缸還算是個展品。我沒什么養(yǎng)動物的天賦,只能定期更換水里的魚來保證這玻璃缸免于空無一物的尷尬。
雖然不會飼養(yǎng)動物,但養(yǎng)植物我是有一套的,出于愛好,店里空余的地方基本都擺上了我精心培育的花卉。某日,一位有雅興的顧客說想買走幾盆,我是不大愿意的:一來是自己辛苦栽培的東西,二來實在不好定價:便宜進的,高價賣了?我不想做那樣的生意。但我是十分好奇且八卦的——要是街上有人吵架,我一定得打聽清楚前因后果才走——于是我便讓他講故事,故事動聽,便可以挑走一盆。其他顧客見了也紛紛效仿,時間久了,成了門店的特色。只有一位顧客,講故事?lián)Q的不是花,而是酒——那位叫于鵬的客人像往常一樣,來到了我種滿花草的咖啡店里。
于鵬是個虎背熊腰的中年人,大約五十來歲,臉色極黑,據(jù)他所說,他曾當過十年的兵,也許是因為這樣,他身上鼓起來的肌肉多少帶了些疤痕。他每次來店里都會坐在展柜旁邊的位子上,常看著缸里的魚發(fā)呆。他從來不喝咖啡,一直來店里找我討酒喝。我原本是大不情愿的——哪有來咖啡館喝酒的道理?但他卻說愿意講故事來換,這叫我一下子就妥協(xié)了。最初我只用做甜點的朗姆酒對付他,他來得越發(fā)勤,故事也越來越有趣,于是我便依他的要求,買不同的酒給他。但講來講去,總是他在兵營里的那些事,他的出身、他的經(jīng)歷,一概不與我提。有幾次我趁他酒醉,試圖套幾句話出來,他卻機敏得很,總是繞開我的話題,醉酒的那種糊涂勁,他全然沒有,我也只能嘆他有個好酒量。
那日我正給花草澆水,父親踩著風鈴的聲音走進了店里。幾天之前,父親打開了家里存了三十年的XO想要嘗嘗,但可惜,他已經(jīng)過了喝烈酒的年紀了,于是便打電話給我,問我要不要拿去小酌。我向來是不飲酒的,但在咖啡里加一些白蘭地,估計能招徠不少顧客,便要了過來。父親這次,就是來給我送酒的。
趁著店里清靜,與父親閑聊了幾句,他并未久坐,正趕在吃飯的時候,再不回去的話,母親要怪罪的。
父親走后,于鵬開口問道:“你父親?”
“嗯,對。”我一邊回答,一邊把XO放進身后的玻璃柜。
“真好,我爹從來不會和我聊天?!?/p>
“你父親現(xiàn)在……”
“死了。”他說。
“喔……”
“今天的酒,還沒給吧?”他提醒我。
“那你今天的故事呢?”我要根據(jù)故事決定給他什么酒。
他嘿嘿一笑:“那瓶XO,什么故事能換?!?/p>
“不換?!边@一大瓶XO,是我父母結(jié)婚時別人給的贈禮。它見證了我家三十年的悲歡,我實在不想這樣輕易地交出去。
“什么故事都不行?”于鵬不愿意放棄。
“唔,也不是不行?!蔽艺f。
“想聽什么,我都講!”于鵬有些急躁了。
“講一講你的童年吧,還有你家里的故事?!蔽也粠б唤z罪惡感地打探他家里的消息。畢竟是交易,故事?lián)Q酒,合情合理。再說,見證了我家美滿生活的酒,也應(yīng)當用別人家真實的故事來換。
“呃……行!”他分明咬著后槽牙說的,“倒酒吧?!?/p>
見他同意了,我便給他倒了一杯朗姆酒。他疑惑地看著我,以為我要反悔。
“先講,講完再說,我說話算數(shù)?!蔽乙恍?。于鵬第一次來店里講故事?lián)Q的,就是這一瓶朗姆酒。既然他要講一個全新的故事,我想,也應(yīng)當用這瓶朗姆酒開頭。
“好,你聽著?!彼f。
一
我爹一直想當紅衛(wèi)兵。
我并非想要強調(diào)紅衛(wèi)兵,那時候很多人都是紅衛(wèi)兵;我也不是對紅衛(wèi)兵有什么想法,僅僅是提那么一句。
他想當紅衛(wèi)兵,但是他不認字,也沒上過學,人家不讓他當。當然不是在這個城市,是在他老家,他老家在河北的一個村子里。你問我具體在哪里,大概是河北和山東交界的位置。這都不是太重要的事情。
我媽是本地的,天津人,不是你知道的那種城市人。直轄市還有郊縣呢,她就是從那種地方出來的。你要是覺得我媽還是比老家那種窮村里的人要強得多的話,那我再給你打個比方,我媽就是那種,能因為地里的一根蘿卜和鄰居二嬸吵架吵一個月的人。
要說我爹媽是怎么認識的,那真是天大的巧合。你知道老三屆吧,我媽就是最早的那一批。按理說城市郊縣的人應(yīng)該留在本地種田就可以,偏偏他們縣前一年蓋了新學校,修了廠子,占了不少耕地,當?shù)厣a(chǎn)隊收不下那么多學生了。這一下子,我媽就得到更窮更破的地方搞建設(shè)了。管分配的人讓她挑,回祖籍還是去兵團,我媽要回祖籍,于是就來我爹的那個村子了。那村子,我記得是叫“于家村”。她到了之后就被分進了我爹的那個生產(chǎn)隊。我爹那老色胚子,一眼就看上了,整天照顧著她。再怎么說我媽也是縣城出來的,起碼在學校里待過幾天,她沒事了就教我爹看看書寫寫字。我爹沒上過學,但他是真的喜歡看書。過去他看小人書只能看個畫,現(xiàn)在連字都能看明白了。于是他就越來越喜歡我媽,我媽又整天受著我爹照顧,兩人就這么好上了。
他們倆好上誰最高興呢?我爺爺。自己兩兒子有一個搞上了“知青”,那在全村神氣得很,屁股大的城市姑娘可是不多見的!其實那也不算是城市,但是那么封閉的一個村子,哪分得清市區(qū)和郊縣呢。于是我爺爺就張羅著給兩人操持婚禮,我三叔當時羨慕得呀,老往我媽身上瞟,為此還被我爺爺打了一頓。二十多的人,當著大伙的面讓親爹揍。這其實也是常事,村里人都習慣了,那年頭都這樣。
在婚禮上鬧這么一出,我爹不覺得有啥,我媽不行,她可掛不住面子。那個晚上她跟我爹吵了半宿。我爺爺一看小兩口頭一個晚上啥也沒干,又急又氣,又把我三叔打了一頓。
后來“東方紅一號”發(fā)射那年我出生了。本來他們倆結(jié)婚快兩年沒懷孩子,我爺爺還挺生氣,因為這個沒少罵我爹——那會兒他就不打我爹了,打不過了。我爹挨訓了就跟我媽打架,一巴掌能把我媽從大門口扇到里屋去,我媽也不含糊,跳起來朝我爹肚子就踹,我爹躺下了還伸手抓她腿,站起來拽著滿屋地走,我媽就撿地上的東西,不管是什么,板凳也好馬扎也好,抓起來就砸我爹,我爹就抓她頭發(fā),拿膝蓋頂她腦門,還往墻上撞。周圍的幾家人聽見了都過來看,但是誰都不敢管,管不了。其實我也沒見過他們當時打架什么樣子,但是我小時候他們就是這么打的,我估計那時候也一樣。
我爺爺不是生氣他們結(jié)婚快兩年還沒孩子嗎?就他們那么打,就算有也得掉了。但是七零年我出生了,一生下來就帶把,我爺爺可樂壞了,不能說樂壞了,得說樂瘋了。我爺爺不罵我爹了,我爹也就不打我媽了。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又是雞湯又是魚湯的,我爹不吃魚,嫌腥氣,但那時候他就忍著干嘔給我媽熬湯。
后來改革開放了,我媽家里發(fā)電報過來問,怎么還不回來?我媽回信兒說結(jié)婚有孩子了,就不回去了。這一下子給我媽家里急得夠嗆,帶著人來村里要人。我爺爺領(lǐng)著半個村姓于的,給人家堵在村口不讓進,還差點打起來。我媽當時帶著我在地里干活呢,不知道,我爺爺也沒告訴她。都是后來到城里投奔娘家人,家人不認她了才知道的。
所以我也是在老家出生的,小村子的孩子也沒別的事,整天就是野。沒事上地里偷人家棒子、蘿卜,上小河溝釣魚,往井水里尿尿。每回我偷棒子讓人家看見了,抓著帶回家里,我爹都得當著人家的面揍我一頓,一邊揍一邊罵街:“你他媽個小兔崽子,老子他娘的養(yǎng)你就為了讓你偷棒子給我?我他媽的打不死你?!彼钦娴暮苌鷼夂苡昧Φ卦诖颉5撬R街聲音太大,每次都得把我爺爺招來,我爺爺就喝住他,不讓他打我,然后還要罵那被我偷棒子的人:“我孫子偷你個棒子是看得起你,少他媽給臉不要臉?!蔽覡敔斣诖謇镙叿指撸蠡镆捕疾桓艺f什么。
托我爺爺?shù)母?,他老人家在世的時候我沒怎么挨打,但是我媽就不行了。我爹打不了我,就打我媽出氣,兩人就在家里打架。我小孩啊,看見打架就哭,我爺爺聽見了就把我領(lǐng)走,領(lǐng)到他屋里去,給我吃糖,當時糖多貴啊,我爺爺每次都給我吃?,F(xiàn)在想想,那糖真甜,和你給我這酒味道有點像,但你這酒比那糖差遠了。
于鵬拿起最后一杯酒,一飲而盡。我還想再給他倒上一杯,但是瓶子已經(jīng)空了。
“明天再說吧,每天這個時候你都該轟我走了?!庇邬i臉微紅,咧著嘴沖我說。我看看表,已經(jīng)十點多了,確實該打烊了。
“你這洋甜酒,沒勁。”他拿過我手里的瓶子,“38度,甜水一瓶?!彼畔铝似孔?,穩(wěn)穩(wěn)地站了起來,就像沒事一樣,“趁著天還有點熱,明天給我整幾箱啤的吧?!蔽掖饝?yīng)著,目送著他出門了。
二
于鵬照例在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來了。他背著光進來,顯得臉更加黑了。我收拾好了手頭的東西,把預(yù)先買好的一整箱啤酒搬了出來。
“這個牌子的?”于鵬說。
“怎么的,他們家的啤酒招你惹你了?咖啡館給你供酒就不錯了?!蔽倚χ酶觳仓鈶涣藨凰?。
“沒事,就是我爺爺一直說想喝這個牌子的啤酒?!彼f。
老家的酒,都是自己村子用糧食釀的,外面買不著,是實實在在的高粱酒。我爺爺不知道從哪聽來的消息,告訴我外國人都是喝啤酒,比高粱酒好喝。我爺爺是個酒鬼,整天喝酒,喝得很多,他打的嗝都永遠帶著一股子酒味。
可能是血緣關(guān)系吧,我爹也喝酒,說得好聽點那叫“豪飲”,說俗了就是喝大酒,喝酒也不就菜,就拿一個小酒盅倒著喝,干喝。一般來說喝高了人就糊涂了,或者倒哪兒睡著了。我爹不一樣,他喝完酒還是很清醒,但是一喝醉了就生氣,無名火。喝急了就找我媽的茬,菜太咸、湯太淡、碗擺得不正、筷子擺得太斜??傊?,沒有他挑不出來的毛病,我媽聽煩了,就罵他:“死鬼,喝完酒就他媽撒瘋?!?/p>
我覺得他就在等我媽罵他,他好有理由發(fā)泄自己的怒氣。往往這個時候他就抄起空酒瓶子朝我媽頭上砸。你可千萬別說這是喝多了隨便抄起來的,十個酒瓶子,有酒的沒酒的混在一起放著,他一準拿起的是沒酒的那瓶。酒就是他的命,哪怕這瓶子里有一滴酒沒有倒凈,他都不會拿起來。
他打我媽會打到什么程度呢,打到我媽不再出聲音為止。我媽還手,當然還手,她這個脾氣的人不會不還手,她是不會愿意吃一點虧的。但她終究是女的,打不過。打著打著她就沒力氣還手了,只能哭,一開始是撒潑式地哭,我爹嫌煩,就接著打她;然后是嗚嗚地小心翼翼地哭,我爹就繼續(xù)打。一直打到我媽癱在地上,用手捂住嘴抽搐著流眼淚,他才心滿意足地繼續(xù)喝酒。
過一會兒我媽就會站起來了,因為還有碗筷沒有收拾,她不收拾就沒人收拾了,下一頓飯就沒有碗可以用,沒碗用就沒法開飯,開不了飯我爹就會打人。
但她站起來以后第一件事不是洗碗刷筷子,而是看向我這邊?!澳闼麐尩目词裁纯??”我媽往往會這么罵我,因為他們吵架的時候我常??粗?,也不是我想看,老家的房子就那么大,站在房門口就能把里屋的東西看個遍。她既然這么說了,我就只好把臉扭過去?!拔腋阏f話你他媽看都不看我一眼?”罵完之后她就會去拿著搟面杖進來打我了。你問我爺爺怎么不來管了?老爺子整天喝大酒,把肝喝壞了,耳朵也喝壞了,整個一小瘦黑老頭,誰說話也聽不見,就自己一個人悶屋里喝酒。醫(yī)囑?他就沒聽過。
我媽打我也不總是那一套說辭,還會有別的理由,比如“叫你他媽的不好好上學”,或者“叫你他媽的不聽老師話”。其實這些根本不是我的問題,就我老家那個小村子,本來就沒幾個人上學的。我爹當初把我送去學校,還叫周圍幾家鄰居笑話了好幾天,他們說我爹是傻子,放著能種田干活傳宗接代的小子去念書。我爹很生氣,他破口大罵,他說我們家的小子將來要考狀元上大學的,你們懂他媽個屁,然后他還要借著這個氣頭用力地拍拍我,“你他媽必須給老子上大學,聽見沒有!”
但實際上村里的學校都不能叫學校,只是來一兩個村里輩分大的人往前面一站,給我們講他見過的事,就跟你店里的客人每天給你講故事一樣,但比不了你店里的樣,那全都是葷事,你懂吧,給一群五六歲的孩子講葷事,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我去了不到一個禮拜,覺得他們不是好人,從那以后就再也沒去過了。每天說是出門上學,其實還是去各種地方野。
紙包不住火呀,有一天我去地里偷棒子又讓人抓到了,被揪著耳朵找我爹去了。他們是兩口子一起去的,女人先敲開我家的門,找我爹告狀。我爹不信呀,他說:“我家那小子上學去了,以后要考狀元的。”女人說:“他考個屁,你們家的小雜種上我家田里偷棒子去了。”一邊罵一邊叫她家男人把我拽進門。
我爹那個氣呀,一把就把我抓過來,從門口拿了個酒瓶子往我身上砸。他真是用了全身的力氣打我呀,一下一下地打在我的胳膊、背、腿上,他邊打邊問我:“你他媽不是上學去了嗎?”我說:“學校上課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彼f:“你放屁!在學校教書的能不是好人?”我委屈啊,我說:“他們每天什么都不教,盡講些葷東西!”結(jié)果你猜我爹說什么?他說:“放你媽的屁,我他媽能不知道學校教什么?你知道的比老子還多!”他一天學都沒上過,最后還落個他什么都知道。我哭啊,他連自己的親兒子都不信。
那兩口子還在幫腔,“你跟著你兒子一起上學看看不就知道了,看看你是不是也能考個狀元?!蔽业鶜獾媚樛t,打得比剛才還狠。我覺得他打我不為了懲罰我,只是為了泄憤,泄早幾年我爺爺護著打不到我的憤、泄自己沒上過學的憤、泄被別人羞辱的憤。
那兩口子起先還笑呵呵地看著我爹揍我,過了好一會兒了,看我爹還沒有停的意思,他倆害怕了,“差不多得了,就一個棒子你還打死他???”但我爹仍然沒有停下。最后你猜是怎么結(jié)束的?看到我腿上這三條疤了么?他用酒瓶子打我,有幾下打空了,打在了門框上,把瓶子打碎了。瓶子碎了他都沒停手,最后帶齒兒的碎酒瓶子直接劃在了我的腿上,劃出了這三道口子,血嘩嘩地流。那兩口子看到見血了,趕緊拉住了我爹,把我往醫(yī)院送。我當時被打得都沒什么意識了,都是后來拆線時候聽大夫說,口子再往上偏幾毫米,就是我的大動脈了。你以為我身上的疤都是在軍營里落的?不是那么回事!從那時候我就發(fā)毒誓了,我一定不能成為他那樣的人。
于鵬的臉紅紅的,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醉了。一整箱啤酒,就只剩下半瓶了。
“要不今天就先到這,你醒醒酒再走。”我有些擔心他。
“嗯?!彼闷鹆俗詈蟀肫科【?,“我剛跟你說了,我爺爺想喝這個牌子的啤酒對吧?”
“嗯。”剛剛說過的事,我怎么會忘呢。應(yīng)該說,凡是客人給我講過的故事,我都不會忘記。
那年天還冷的時候,我爺爺不知道從哪聽來的,說村口的小賣鋪開始賣這個牌子的啤酒了。老爺子說他想喝。那時候他的肝病已經(jīng)很嚴重了,眼球整個陷了下去,耳朵也聽不見了,臉黑魆魆的,比黑煤球淺不了多少,人瘦得跟“蘆柴棒”一樣。我和他說,等他好點了就給他買,估計他也沒有聽見。
樹剛開始冒芽,老爺子就走了,最后他也沒喝著這個牌子的啤酒。我爹和我三叔給他操辦后事,我爹干活干得更多,因為我三叔腿有毛病,我當時以為他是因為喝酒喝壞的。
老爺子下葬之后,我爹就和我媽商量到她娘家那邊去。我爹早就想從這小村子里飛出去了,他覺得種田一輩子沒有出息。但礙著我爺爺還在,他從來沒有說過,我爹知道老爺子不可能同意的。在我爹看來,爺爺?shù)脑捑褪鞘ブ?,哪怕他已?jīng)老得打不動人了。
“于是你們一家子就到這個城市來了?”我問道。
于鵬把最后一點啤酒一飲而盡,“對,我爺爺也走了,房子和地,都留給了我三叔,他自己種不了就租給別人,多少是點財產(chǎn)。我爹和我媽就直接投奔我媽娘家去了?!?/p>
“我記得你母親娘家人不是和你家鬧掰了么?”我說。
“對,給人家打走了?!庇邬i把空酒瓶放到了桌上,小小的咖啡桌幾乎被酒瓶占滿了,“從那以后我媽再給娘家發(fā)電報都沒有回信了,這次說要進城也一樣。那時候郊縣都被劃進市區(qū)了,街道早就不一樣了。我們一路走一路問,終于找到了我媽原先住的地方。結(jié)果人家早搬走了,這閨女他們不認了。我爹一看吃住都沒著落了,就罵我媽,我媽也不含糊,兩人在大馬路上就打起來了,就跟過去在老家打架一樣。但是這回他們把警察給招來了,警察把我們帶去了派出所,人家是真好心啊,了解情況以后給我們找了便宜的旅館住著,告訴我們哪里能租房。但是打架這事,一聽說是兩口子,人家就沒管?!彼€想伸手去拿酒,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了。
“一箱12瓶,你酒量真是了得?!钡尉撇徽吹奈覍嵲跓o法想象一整箱下肚是什么感覺。
“啤酒而已,還行?!庇邬i擺擺手,“明天給我弄點白的吧,就要——我想想——二鍋頭吧?!闭f罷他站起來,緩緩地、穩(wěn)穩(wěn)地,好像只是小酌了幾杯的樣子。
“好,你也路上小心。”我仍然目送著他離開,隔著玻璃門,他沖我抬了一下手,示意我放心,隨即就消失在不遠的路口處。
三
天漸漸黑得早起來了,顧客也都走得越來越早了,于是到了于鵬快來的時候,店里只剩下我了。我坐在窗邊的吧臺發(fā)呆,瞥見于鵬走進店里的身影,我總覺得,他的臉龐比擦黑的天空顏色還要深。
見他來了,我便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兩瓶二鍋頭。于鵬在我這喝了快兩個月的酒了,他的酒量我大概是知道的。一瓶不夠,但我又不敢買太多,他要是喝個爛醉,在我店里撒瘋,我還真沒法處理。好在這種情況一次都沒發(fā)生過。
“嗨。”于鵬朝我打了個招呼,然后點點頭。我覺得他這頭是沖著酒點的,但我并不在意。
“給你點兩個酒菜?”我笑著說,一邊拿出了手機準備點外賣。
“不用!我干喝就行?!庇邬i笑了一下,隨后露出一個神秘兮兮的表情,“你知道,我們在城里安家之后,我爹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嗎?”
“不知道?!蔽掖?。
“喝二鍋頭?!彼攘艘豢诰?。
進了城后,我們晚上在旅社住著,白天就四處去找房子。我們從老家折騰到城里,一路上路費花去了不少,租房只能租最便宜的。找來找去,終于找到一套合適的,趕緊結(jié)了旅社的錢來付房租——晚結(jié)一會兒就得多收一會兒的錢。就這樣算計著,最后交完第一個月的房租,余下的錢只夠我們吃三天。
搬進新房的頭一個晚上,我媽興奮得滿屋轉(zhuǎn),“我們終于也是城市人了?!彼恢边@樣念叨著。我爹呢,蔫溜溜地出去了,再進門時手里多了一瓶二鍋頭。我媽這個氣啊,剛才她有多興奮,現(xiàn)在她就有多生氣,她破口大罵:“你個死鬼!三天的飯錢就讓你換了酒了!”我爹不搭理她,徑直坐在桌旁的凳子上,開了酒瓶子,準備嘗一嘗城里的酒是什么味的。我媽看他完全不搭茬兒,更生氣了,過去就給我爹來了一巴掌。這一巴掌給我爹打急了,他把那瓶開了蓋的二鍋頭往桌子上一放,站起來就抓著我媽的頭發(fā)往門口走,他得護好這瓶酒,打著打著把酒碰灑了可不行。他們兩個就這么在屋里打起來了。那時候我都十歲了,他們打架我也不哭,就這么直勾勾地看著桌上的那瓶二鍋頭。過去在老家,我爺爺只用筷子蘸著高粱酒給我舔過,很辣,辣得我燒心,但是我沒舔過城里的酒,城里的酒是不是也這樣辣、也這樣燒心?我好奇呀,我把頭湊過去,準備舔一舔酒瓶口。這時候我爹已經(jīng)把我媽打得在地上抽搐了,他停了手,準備回來嘗嘗城里酒的味道。他一扭頭,正瞅見我伸舌頭舔酒瓶口。
“好呀,你小子他媽的還想偷喝老子的酒?”他臉漲得通紅,比喝醉了酒都紅,他俯下身子在地上抓了抓——他想找空酒瓶子,但這是新家,酒瓶子還沒有囤起來。他的目光落在了墻角的雞毛撣子上。他一把抓起雞毛撣子,直直地朝我沖過來,“你他媽的喝老子的酒?”雞毛撣子重重地落在我的后背上,“好,老子讓你喝,給老子喝,把這瓶酒都喝完!”我害怕呀,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反話,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喝呀!”他一邊吼著一邊用雞毛撣子打我,像是在打一個仇人。他打得我疼啊,我就按他說的,拿起酒瓶子往嘴里灌。酒辣啊,辣得我燒心,我喝了一口就開始咳嗽。他看我不喝了,就又打我,“老子讓你喝??!”我就只能忍著咳嗽繼續(xù)往嘴里灌,咕咚咕咚地、一大口一大口地,就這么讓五十多度的白酒滑到嗓子里去。正喝著,他又狠狠地打我,“老子讓你都喝了?”這一下重重地打在我的肚子上,我一口沒咽下去,直接噴了出來,然后不住地咳嗽?!皨尩?,浪費老子的酒?!彼麖淖郎夏昧吮娱_始倒酒,倒完一杯看了看趴在地上咳嗽的我,“去!去他媽那邊咳嗽去!”他一腳把我踹開,我整個人差不多躺在了地上。這時候我媽已經(jīng)站起來了,她拿了搟面棍朝我走過來,“媽的,小兔崽子學會喝酒了是吧?”她用搟面棍打著不斷咳嗽的我,我爹就在旁邊一口一口地喝著酒,看都不看一眼。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喝酒。
錢花完了就回不來了,只能再想辦法掙。第二天一大早我媽就出門找活干了,被吵醒的我爹懶散地躺在床上,嘴里還罵道:“他媽的,娘們也要出門找活兒,誰知道是不是什么正事?!彪m然罵著,但他完全不起來,就在床上慵懶地躺著。到了下午我媽回來了,手里還拿著幾張毛票。她在老家那么些年,只會種地,但是城里沒有地給她種,她也不知道能去哪里找工作,只能漫無目的地滿街晃悠??熘形绲臅r候她走到一個胡同口,聽見門口兩個老太太談?wù)摵镉腥思乙铱春⒆拥陌⒁?。她們說:“現(xiàn)在這樣的人不好找,得滿大街打聽去?!蔽覌屄犃司蜕先枺骸澳銈兛次倚袉幔俊眱衫咸豢淳徒o領(lǐng)過去了。那家是兩口子,女的剛生完孩子,男的是精神科的大夫,工作脫不開身。我媽把情況跟人家一說,人家將信將疑,說你先干一天試試吧。我媽就在人家家里干了一天。到了那家男人回來,她才算是下班。人家一看還不錯,就商量著讓我媽長久地干了,按天結(jié)錢。雖然不多,但是夠我們?nèi)诔詭最D的了。
我爹就這樣在屋里閑了一天,過去在老家的時候他還看看自己珍藏的小人書,但是這次行李太多,來的時候沒有帶著,他就這么在床上干躺著。他也不做飯,在老家的時候中午我餓了只能去找我爺爺,我爺爺就把他那發(fā)苦的炸咸魚分給我吃?,F(xiàn)在搬到城里了,我連那口炸咸魚都吃不上了。我爹看見我媽高興地攥著毛票回來,氣就不打一處來,“媽的,死娘們兒去哪賺的臟錢?”我媽本來挺高興,聽了這話火氣騰地就上來了,說:“死鬼,吃飯的錢叫你拿去喝酒了?,F(xiàn)在我去人家家里給看孩子,累死累活賺回來的毛票你說是臟錢。好,有本事我買菜做的飯你別吃!”不知道我爹是不是覺得理虧,還是因為讓女人賺錢養(yǎng)活一家子太丟人,這次他沒和我媽打架,只是罵罵咧咧地回床上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媽就去人家家里上班了。我爹覺得面子上掛不住,裝作睡得很熟,等我媽走了,他才坐起來,“媽的,娘們兒出去賺錢?!彼@樣罵著,但還是不出門找工作。到了下午我媽回來了,她比昨天還要高興,她一進門就沖我爹喊:“死鬼!我問了人家大夫了,人家醫(yī)院現(xiàn)在招看護,你這一身力氣也往正道使一使,他們醫(yī)院也不遠,就在這條馬路盡頭……”我媽話還沒說完,我爹就吼道:“那他媽是個精神病醫(yī)院!你他媽的叫我去看精神?。磕闼麐尠驳氖裁葱??”他吼著,從床那邊沖過來,和我媽廝打在一起。
我媽轉(zhuǎn)天是鼻青臉腫出門的。我爹還是等我媽走了才起,但那天他沒罵罵咧咧,他穿好了衣服就出門了,臨走扔給我?guī)追皱X,要我中午自己去外面買東西吃。到下午我媽回來了他都沒有回來,我們兩個吃完了飯,他才慢悠悠地進門,手里還拿著一瓶酒?!八拦恚阌帜缅X去買酒了!”我媽罵道。我爹一點也不生氣,“我今天買酒是慶祝的,人家醫(yī)院痛痛快快地就請我去上班了。”我媽也笑起來了,“死鬼,昨天還和我打架,等著,我去給你加兩個下酒菜?!蔽覌屝χ捅歼M廚房了。
我爹上了半個月的班,他們醫(yī)院下來了文件,除了精神病人,也收治毒癮患者。我爹能拿的工資更多了,工作還變成了鐵飯碗,他一個人就能養(yǎng)活一家子了。那天我媽破天荒地炒了四個菜,還做了一鍋湯,專門在我爹的那碗湯里多臥了一個市場門口便宜買的雞蛋。我媽邊做飯邊念叨,等那家女人出了月子,自己就不干了,好好持家,好好伺候我爹。
我爹還是沒有放棄讓我考狀元那個夢想。在城里的日子也基本穩(wěn)定了,他開始給我找學校。他和人家小學的老師說,說我在老家的時候上過幾年村里人辦的學校。人家老師說你那學校我們不認,想上就得從一年級開始,和那幫六七歲的孩子一起上。我爹沒有辦法,他在家里本事大,到了外面都客客氣氣的,尤其是見了老師,他連個“不”字都不好意思說。于是我就開始和六七歲的孩子一起上一年級了。
城里的學校比老家的好得太多,不,我老家的根本就不能叫做學校。這里有課本、有真正的老師,我在這里上的才是真真正正的學校。
我比同班的人都大,理解起東西來也快,基本每次考試都是第一。我爹很高興,但從來沒有夸過我,他說這都是應(yīng)該的。他常囑咐我:“你得好好學?!蔽尹c點頭?!皩砜紶钤洗髮W?!蔽尹c點頭。“以后有出息了孝敬我?!蔽覜]有點頭。
他有一點小事就這樣打我、罵我,他打我是真的往死里打,是打仇人那么打。我那時候就決定,將來我一定不打孩子,一定不能成為他那樣的人。我從那時就開始想辦法要報復(fù)他了,但那時候我小啊,也想不出什么辦法來。我就想,小學畢了業(yè)趕快出去工作,離開這個家。結(jié)果呢,八六年實行義務(wù)教育了,我小學畢業(yè)跑不了,還得接著上初中。我比同屆的人都大??!等到初中畢業(yè)我都已經(jīng)成年了。我就又想,畢業(yè)之后不考高中,直接去當兵。只要我不上高中就考不了狀元,就上不了大學,他的愿望就實現(xiàn)不了。
初中畢業(yè)之后我馬上就去我們那里的征兵處填好了表,沒等中考分出來,我的體檢合格報告已經(jīng)到家了。生米煮成了熟飯,他們想攔也攔不住了。我爹看到了報告,臉漲得通紅,他抓起酒瓶子想打我,但是又放下了。他坐在桌旁,一杯一杯地喝著酒。半晌,他問我:“你真想去嗎?”我點點頭。他又不說話了,悶悶地喝酒,又半晌,他說:“你去吧。”
等我媽知道這事之后,她差不多瘋了,她罵我,“你個小兔崽子!你怎么想的你?就這么去當兵走了?”她說著跑進廚房拿起了搟面杖,“我把你腿打斷你就去不了了!”她朝我撲過來,我沒有躲,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打不疼我了。“你個瘋娘們兒懂什么?”我爹突然抄起了空酒瓶,朝我媽打過來。我就坐在那里,看他們扭打在一起。
“然后你就去當了十年的兵?”我看著他喝光了第一瓶酒,問道。
“嗯。我以前給你講的那些故事,基本都是當兵時候聽來的。”他的臉已經(jīng)泛紅了,“我本來想繼續(xù)在兵營里待下去的?!?/p>
“那你為什么回來了?”我問。
我的班長對我很好,我是獨生子,連個表兄弟都沒有。但我感覺班長就像我的親哥哥一樣。他比我大一歲,家里窮,上不起學,母親也很早去世了,家里還有兩個妹妹,都很小,就他父親一個人種地。他出來當兵,家里少一張嘴,每個月還能寄錢回去。
我當兵第十年,我班長的妹妹來消息,說父親去世了,他馬上收拾行李準備走了。我問他,我說你走了還回來嗎?他說他不回來了,父親走了,只有兩個妹妹,家里沒有個男人是不行的。我班長對我太好了,我舍不得他走,我就哭了。但是我哭有什么用呢?他的家庭需要他,我怎么可能攔得住他呢?班長臨走的時候,勸我也回家去。十年了,我一次家都沒回過,連信都不寫,最開始的幾年,我還能偶爾收到我媽的來信,我每一封都看了,但我從沒回過。后來就沒有再來信了,也許是我媽收不到回信,不再寫了。我不愿意通信,也不愿意回去。
上車之前,我的班長跟我說:“血還是濃于水,不是嗎?”說完他就走了,把我一個人留在原地?;厝ブ笪蚁肓撕芫茫矣X得他說得對,于是我辦了退役,拿了錢回來了。
等我一到家就后悔了。進門之后,我只看到我爹像十年前一樣,坐在桌子邊上喝酒,他更黑更瘦了,就像當年我爺爺一樣,但我連我媽的影子都沒見到。我問他:“我媽呢?”他只是喝酒不說話。我以為他和我爺爺一樣把耳朵喝聾了,就更大聲地問了一遍:“我媽呢?”結(jié)果他還是不說話。我急了,我一把把他手里的酒杯搶過來,他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看著我,我看見他頭上的青筋鼓起來了,他想打我,但是他已經(jīng)打不過我了。當時的我比現(xiàn)在還要壯得多,當時的我就是一頭熊。我瞪著眼睛又問他:“我媽呢?”他低頭用小蚊子一樣的聲音說:“不知道?!蔽艺f:“每天和你住一起的人你不知道?”我明白問他沒有用,就去敲鄰居家的門,鄰居跟我說:“幾年前來了救護車,把你媽抬走了,然后你媽就再也沒回來,看救護車的圖標,應(yīng)該送去離這兒兩條街的醫(yī)院了,就是挨著養(yǎng)老院的那家?!?/p>
我趕緊往醫(yī)院跑,到了那里我跟人家大夫說了我媽的名字,我求人家給我查查。人家說:“你媽當時送來的時候已經(jīng)沒氣了?!蔽衣犕昃陀X得眼前一黑,差點暈倒在人家醫(yī)院里。我終于知道為什么我媽后來沒有來信了,死人怎么寫信啊?
我緩了會兒,問人家大夫死因是什么?大夫說:“突發(fā)性心梗,但她渾身都是淤青,跟著來的人——大概是她丈夫吧,說是讓車撞的。搶救了兩個小時沒救回來,讓那人去交錢的時候他就直接跑了。尸體在停尸房躺了一個禮拜都沒人來領(lǐng),已經(jīng)處理掉了?!蔽乙幌戮兔靼走^來了,我媽是讓他打死的,讓他打到抽搐,躺在地上,一口氣沒喘上來死的。他沒有告訴我,連葬禮都沒有辦,甚至遺體都沒有領(lǐng)、沒有火化!我媽在信里就和我說過了,他的退休金和我在兵營拿的工資差不多,但是讓他買酒花得月月虧空,這個時候一分錢都拿不出來!他有錢買酒沒錢給我媽下葬!我媽的尸體連他的一瓶酒都比不了!
到家之后我就把他的衣服全都打包了,他站在旁邊看著,也不說話,就只是看著。打包好了我把門打開,把包袱扔到外面,然后抓著他的領(lǐng)子——他也不反抗,就這樣隨著我的勁——把他拽到門外,大吼著:“滾!”然后重重地甩上了門。
那天晚上我倚在沙發(fā)上,開著電視喝酒。我把他沒喝完的幾瓶酒全都喝了,現(xiàn)在想想,得有四五瓶,他存不住酒,都是當天買當天喝。我那天還開著電視就睡著了,我夢見了我媽,她還是拿著那根搟面杖。
第二天天剛亮,我就讓敲門的聲音吵醒。那時候電視機正播著早間新聞。我打開門,是鄰居領(lǐng)著我爹找來了。鄰居心眼好,讓我爹住了一晚上。鄰居勸我,說:“再怎么著這也是你爹,你不能這樣啊?!蔽艺f:“我他媽管他是誰,他愛去哪去哪,死在外面才好!”說完我就把門甩上了。過了一會兒又有人敲門,這回是警察來了,他們說,我如果不履行贍養(yǎng)老人的義務(wù),就要拘留我。我問他們,送去養(yǎng)老院算盡義務(wù)嗎?他們倆互相看了看,遲疑地說算吧。我說好,然后我就給醫(yī)院旁邊的那家養(yǎng)老院打電話,讓他們來把人接走。
鄰居想要勸我,但張了張嘴沒說出什么。
不多一會兒,養(yǎng)老院的車就來了,警察跟管事的人交代了幾句就走了。我和管事的說:“交的錢,全從他的養(yǎng)老金里扣,我一分錢都不給?!彼麄兺浦业狭塑?,走了。
錢不從我的口袋里出,養(yǎng)老院也就不常聯(lián)系我。
這之后我給我媽補了一場葬禮,在市郊買了塊墓地。尸體沒了,我就翻出幾件她的舊衣服,還有那根搟面棍,一起埋了。
“那之后呢?”我問。
“料理完我媽的事之后,我去附近的小學找了個門衛(wèi)的活計,還處了個對象,是他們小學里新來的老師,大學剛畢業(yè)。就因為我攔了幾個要打孩子的家長,人家覺得我不錯,聊了幾次之后就跟我好上了。她是個正直的好女孩、好老師,我想要真誠地對待她,但我還是騙了她,我說我父母都過世了,沒有其他的親戚?!庇邬i說。
之后大概過了有五年吧,養(yǎng)老院給我來電話了。
當時我和愛人已經(jīng)商量訂婚,婚禮也在準備了。養(yǎng)老院那邊給我來了電話,說我父親得了癡呆,我對著電話大罵,我說人沒死就不要給我打電話。養(yǎng)老院的工作人員說:“你父親的肝衰竭也很嚴重,現(xiàn)在已經(jīng)送到養(yǎng)老院旁邊的醫(yī)院了,你抓緊過來照顧吧。你要是不來,我們就只能讓警察介入了?!?/p>
我沒有辦法,只能請了假去醫(yī)院全天看護。我愛人聽說了,來問我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怎么告訴她。我以為善惡有報,讓他哪天在養(yǎng)老院里被人掐死、打死,誰能想到會變成這樣!我不是有心想要騙她,她有個美滿的家庭,是個孝順的人,我怕她接受不了我的做法,我怕她因為這個和我決裂!我只能和她保證,事情辦完一定一五一十地和她交代。
等我再見到我爹的時候,他已經(jīng)黑瘦得不成樣子了。我以為他見了我要罵我、打我,但他沒有,他笑呵呵地看著我。我從來沒見過他如此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于是我惡狠狠地問他:“你笑什么?”
他沒回答我的問題,只是笑呵呵的,笑呵呵地朝我叫道:“小騰子……”
這么久了,他還想和我裝瘋賣傻!我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我罵他:“我說你他媽的叫我什么?你個老不死的東西!”
結(jié)果你猜怎么的?他坐在那床上悶悶地哭起來了,他一邊哭一邊說:“小騰子……你怎么罵我……”
他沒和我裝瘋賣傻,他是真的把我當成了那個“小騰子”!我原本想罵他,想讓他在病床上體會我童年的感受,我要把他對我做過的事再對他做一遍。但是,現(xiàn)在我是“小騰子”了,即使我打他、罵他,他也不會知道他對他的親兒子傷害有多深了。
“那……小騰子到底是誰呢?”我又問。
“當時的我上哪知道去?!庇邬i又干了一盅酒。
他的病情惡化得很快,都是因為他常年喝大酒。才一個多禮拜,就從普通病房轉(zhuǎn)到ICU了。他的癡呆也時好時壞,有時能想起來自己結(jié)過婚有個兒子,更多的時候以為自己還在農(nóng)村,但他始終都管我叫“小騰子”。
在ICU里躺了兩天他就開始昏迷了,我倒是不擔心,早點完事也好。我全都算計好了,到時候錢交完了就讓他也留在這兒,是做標本還是解剖都看醫(yī)生的喜好了,我和他不一樣,我不給醫(yī)院留債務(wù)。
大概是昏迷的第四天吧,他一下子就醒了。我本來不知道,忽然間聽見他喊我:“鵬……我們這是在哪呀……”
我實在沒有想到他在這種時候認出了我,我有太多的話想說了,我想罵他、啐他,想讓他知道他傷我多么的深、他自己的尸體將面臨怎樣的處理……我的耳邊嗡嗡地響,我的臉都憋得通紅。我開口對他說道:
“我們在ICU呢,爹?!?/p>
他“哦”了一聲,就咽氣了。
“那你最后,把你父親的遺體接走了嗎?”我看著他喝完了最后一盅酒。
“我把他扔醫(yī)院了?!庇邬i說這話的時候沒有看我。
“你肯定沒那么干。”我說。
“我小時候聽三叔說,有一種酒是低度的清酒?!庇邬i說,“我長那么大還沒嘗過。”
“好,明天一定給你預(yù)備上?!蔽夷克椭邬i融進了夜色中。
四
今天下了大雨,這個時間天上本該是一片橙紅,現(xiàn)在卻是黑壓壓一片,太陽還沒落山,于是烏云之中又滲出些血色來。我缸里的魚死了一條,但這一天來店里躲雨的客人實在太多,還沒來得及把它撈出來。
于鵬很準時地撐著傘出現(xiàn)了。隔著玻璃門,他的臉黑得幾乎融進了天空里。他朝我點點頭,收了傘坐在他的老位子上,一扭頭便瞥見那條死了的魚。
“今天剛死,還沒來得及換新的?!蔽夷弥W(wǎng),預(yù)備去撈。
“不忙?!庇邬i擺擺手,“你先給我拿酒吧?!?/p>
“你父親的遺體,你究竟怎么辦了?”我給他斟了一杯清酒。
于鵬拿著酒盅看了片刻,又放下了,說道:“帶回老家了?!?/p>
我們剛在這個城市落腳的時候,我爹就和我媽說了,說他死了還是想埋回老家去。我媽就罵他,活還沒活明白呢,先把死之后的事琢磨好了。我知道,我爹雖然想往城市跑,但是他放不下老家。
整個尸體的來回運輸實在是麻煩,我就把他火化了。雖然老家都是土葬,但是不礙事,大棺材里放一盒骨灰,倒也挺合適。
我回村之后是我三叔來迎的我,我已有二十多年沒見過他了,他還是我記憶中的模樣:不怎么高、瘦瘦的、瘸著個腿,就是臉比原先更黑了。
我?guī)淼闹挥心且缓泄腔遥慌率w爛掉,也就不用著急操辦下葬的事。三叔拿了幾瓶村里釀的高粱酒,跟我在一個沒有菜的方桌上用小酒杯喝了起來。
我一上來就問他“小騰子”是誰?三叔驚訝我知道這個名字,他說我爹原來在家里排行第二,小騰子是我爹和他的大哥,也是我爺爺最疼的孩子。
三叔說:“過去還不是耕田記工分的時候,咱家種出來的糧食要拉到縣城去賣的。別說咱家,咱們村那時候都沒有一頭牛。要運糧食,就靠人力,一個小車,前面的人拉著,后面的人推,一走好幾里,都這樣。你爺爺每次拉糧食,都要你大爺——也就是小騰子在后面推著。雖然是喊他去干力氣活,但是有個好處,回來的時候總有一塊你爺爺給買的水果糖。后來,我和你爹大一點了,也鬧著要去,但你爺爺從來不讓,只讓你大爺去。你大爺?shù)昧颂牵怀?,揣兜里帶回來,等你爺爺看不著的時候,他才掏出來,放嘴里咬成兩半,吐出來給我和你爹吃。
“吃飯的時候,都是你爺爺盯著你奶奶盛飯,誰吃多少,都得看你爺爺?shù)囊馑?。你大爺?shù)哪峭腼?,總是比我們的多出一小團米飯來,除了你爺爺,就是他的飯最多。我們都看得出來,但是我們誰也不敢說,說了就要挨打。咱們家自己種地的時候是這樣,后來一個村合種一片地了,還是這樣,多少年都沒變過。
“后來到了一九六零年,村長說咱們村附近的山里有美國間諜,組織村民在山周圍埋了地雷。我跟著你爹和你大爺興沖沖地同其他小年輕一起上山抓間諜去了,去的時候還好,還都能認出在哪埋了地雷,都躲著走。下山時候有的地方陡,視野不好,你大爺一腳就踩地雷上了。那都是土制地雷啊,勁大,連全尸都沒留下。倒是多虧他大我們兩歲,是領(lǐng)隊,離大部隊遠,沒別人受傷。但是你爺爺瘋了,他當著全村人的面,跪在村口地上哭,哭得撕心裂肺。
“回去之后你爺爺悶頭喝了兩天酒,轉(zhuǎn)過天來的晚上,他把我和你爹都叫過去,手里拿了根木頭棍子。他問我倆,為什么讓小騰子踩上了地雷?你爹低著頭不說話,吧嗒吧嗒地掉眼淚。我一邊哭一邊說,我們哪知道,我們也沒想到。你爺爺腦門上的青筋一下子就起來了,他跳起來,把我按在板凳上。‘我他媽的叫你不知道!我他媽的叫你沒想到!他一邊罵一邊打,一下一下打在我的腿上,他在打一個謀殺了他大兒子的仇人。打到最后,他沒有力氣了,就把棍子一扔,盤腿坐回炕上喝酒了,‘滾吧!他這樣罵我倆。那時候我已經(jīng)沒什么意識了,腿也沒知覺了,是你爹拖著我回的里屋炕上。第二天起來我腿疼得不行,走不了路。你爺爺罵我裝著玩,又打了我一頓。從那之后我的腿就瘸了,走不動路了?!?/p>
“你爺爺打人狠,跟打牲口似的。他拿的是大木棍子,都是拿做鋤頭用的那種。尤其喝完酒之后,脾氣更大,一個眼神不對了都要打。不僅打我們,還打你奶奶,你奶奶也不敢還手,只在大半夜里偷偷哭。你奶奶叫你爺爺打得渾身都是毛病,一刮風下雨就疼得不行。剛開始吃大食堂沒兩年,你奶奶就走了,那是我第二次看見你爺爺哭,沒第一次哭得那么兇,但那眼淚也一直往下流。
“你爹對你,真是比你爺爺對我們好多啦。你最起碼還上過學、讀過書,我們別說上學,連字也不認識一個??!一出生就是在地里,將來也埋在地里。你爹還帶著你和你媽進城去,真好,我做夢都沒夢見過你爺爺帶我進城,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城里是啥樣的。我腿腳有毛病,只能靠土地流轉(zhuǎn)那點錢過日子,更別提找老婆了。我有時候真羨慕你爹,有妻有兒的,死了還能有個人送終。
“當初你媽走了之后,你爹回村了一趟。他和我說,你媽得了急病,走了,醫(yī)院那邊錢交不上,人家不給人。你爹帶回來幾件你媽常戴的首飾,叫我喊人打了棺材,把首飾放進去埋了。我說埋進媳婦們的那片地里吧,你爹不讓,非要和咱家人埋一塊兒。也不知道你爹和你說了沒有?!?/p>
喝完酒,三叔帶我去看了墳。
三叔說:“現(xiàn)在這個坑,就是埋你爹的。他上邊,是你爺爺,你奶奶不在這邊,你奶奶埋進媳婦們的那片地里了。你爹旁邊這個,就是你媽,你爹非要把她埋在這邊,和他埋一塊兒。你爹告訴我,不給你在老家留墳地。他總和我說你讀過書,又去當了兵,有出息,別往老家跑,死了也留在城里,當個徹底的城市人。
“你爹另一邊是你大爺,就是小騰子。將來我死了,我就埋你大爺另一邊去。我和村長都說好了,我每天早上去他家坐一會兒,要是哪天我沒去,就是死了,他就來幫我收尸。枕頭底下有我的土地流轉(zhuǎn)證明,我死了,那個證明就算他的了?!?/p>
“埋完你爹,你就回來了?”我問。
“嗯?!庇邬i說,“我也沒和愛人說,就直接回家了。我沒想到,也沒想過事情會是這樣。他當年經(jīng)歷過那樣的事,但他仍然對我做著差不多同樣的事。我有些不知道怎樣看他了,我不知道是該同情他還是該記恨他,他當過可憐的兒子,但也是混蛋的爹。我就這樣在家里喝了幾天悶酒。我愛人不知道從誰那里知道我回來了,也可能她每天晚上都來我家看一看,看看我屋子里的燈是不是亮的。她有我家的鑰匙,她進來之后看到我在桌子旁邊爛醉的樣子,這是我最不愿意讓她看見的。她問我:“鵬,怎么了?”我不知該怎么說,只是低頭攥著酒杯。她就又問我:‘鵬,怎么回事?我還是沒說話。她急了,把我手里的酒杯搶了過來,問我:‘鵬!到底怎么了?你說話呀!我也急了,從地上抓起一個空酒瓶子就想朝她身上砸。瓶子快碰到她的時候我停住了,我看到她含著眼淚,一臉驚恐,看著我像看陌生人一樣。我突然意識到我正在做的事情——曾經(jīng)一個混蛋爹做過的事情。我把酒瓶子扔到了地上,我說我們結(jié)束吧,我悔婚了。她大哭著,走了?!?/p>
于鵬看著那個死了一條魚的魚缸,說:“有時候,我覺得我們爺仨就像酒缸里的三條魚。在酒缸里出生、長大,在酒缸里娶妻、生子,最后老了、死了,就沉下去,沉到缸底,變成一塊一塊酒糟。就算從這個酒缸出去了,也會進到下一個酒缸,永遠在里面當一條魚,誰也逃不掉?!?/p>
于鵬說:“明天,你給我預(yù)備酒吧。故事差不多結(jié)束了?!?/p>
我答應(yīng)著,送他出了門?;貋碇笪也趴吹?,今天的酒,他一口都沒喝。他沒借著酒勁,就講完了今天的故事。
五
今天的天氣很好,店里人也不多,十分悠哉。我掐著表,等著于鵬來品嘗這一瓶XO。他花了五天,用一個好故事?lián)Q來了喝這瓶酒的資格。我本以為他會提前幾分鐘到店里來,享受他的“報酬”,但結(jié)果到天大黑了,我才看見那張熟悉的、幾乎和夜色融在一起的臉。
我倒好了酒,放在了他常坐的桌子上。
“今天有些頭暈,來得有些遲了?!庇邬i說。
“無妨,好酒不怕等的?!蔽艺f,“昨天你沒有說完,那之后呢?你愛人又來找過你嗎?”
“我搬家了?!庇邬i喝下了第一杯,“我把原先租的房子退了,重新找了地方住。那之后我給她發(fā)了條短信,告訴她我是騙子、混蛋。她還年輕,愛上我不過是一時的沖動,我讓她去找更合適的人了。學校門衛(wèi)的工作我也辭了,但沒再找,我平時除了買酒不怎么花錢,退伍之后每個月給的錢也夠花了。仔細算算,現(xiàn)在的日子也過了十多年?!?/p>
“那你怎么突然找到我這里來了呢?”我又給他斟了一杯。
“最開始,我是真的想來喝咖啡的?!庇邬i說,“總是喝酒,身體受不了。本來想著找點替代的東西,但是一進你的店里,就看見你柜子里的那瓶酒了。我實在忍不住,才會找你來要?!?/p>
我看他喝完了第二杯,笑道:“這酒勁大,你慢點喝?!蔽矣纸o他倒上了第三杯。
于鵬把第三杯一飲而盡,示意我不要再倒了。他說:“真是好酒,有年頭,夠勁!真給我喝得有點上頭了。”
“那你就趴在這睡上一會兒,打烊了我便喊你。”我說,“哦,對了,這瓶酒,你走的時候帶上,你給我講了那么精彩的故事,它理應(yīng)是你的?!?/p>
于鵬搖搖頭,說:“算了,不能再喝了,我們這輩子,都是被酒給害了。”隨即他把頭埋進臂彎里,睡著了。
我明白,他說的“我們”是誰。
……
店里已經(jīng)收拾好,我輕拍了于鵬兩下,但他卻沒有回應(yīng)。
我稍稍用力地拍了拍他,他仍然沒有動靜。
我輕推了一下他的頭,頭徑直地歪了過去。
我用手探探他的鼻息,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沒氣了。
結(jié)局
警車和救護車很快就來了,救護車拉走了于鵬,而我則被帶到了警察局。
“你和死者,什么關(guān)系?”警察問我。
“我是老板,他是顧客,就這樣?!蔽掖稹?/p>
“什么時候認識的?”警察又問。
“大約兩個月前吧,他第一次來我的店里,那個時候認識的?!蔽艺f。
“你們有沒有什么矛盾?”
“他又不喝霸王酒,我們能有什么矛盾?”
“那你跟我們來吧?!本彀盐?guī)У搅酸t(yī)院。
“你有沒有主動喊他喝酒?”醫(yī)生問我,警察坐在旁邊聽著。
“沒有?!蔽艺f,“都是他提出要喝,我去給他買,就是這樣?!?/p>
“你真的一次都沒有勸他喝過酒?”醫(yī)生又問。
“沒有。”我說,“我不喝酒,只是看他喝。我的店里也有監(jiān)控,都可以證明。”
醫(yī)生嘆了口氣說:“這個人,兩個月以前剛從我們醫(yī)院跑出去。
“大約兩個半月之前,我們醫(yī)院的救護車拉來一個病人,就是這個于鵬。來的時候已經(jīng)口吐白沫、神志不清了,叫救護車的是一個安裝空調(diào)的工人。據(jù)他說,他當時正在給客戶裝外機,從戶外平臺往下降的時候,他經(jīng)常透過窗玻璃往別人家里看幾眼。他說他也沒有惡意,就是好奇。平臺降到于鵬他們家的時候,這工人看見他口吐白沫躺在地上抽搐,身邊還有一堆酒瓶子。他嚇得叫工友趕緊給醫(yī)院打電話,倒也多虧了這個工人,不然于鵬的命早就沒了。
“這個于鵬,常年酗酒,據(jù)他說,他這樣每天喝到爛醉如泥的日子已經(jīng)有十多年了。你看他的臉,黑成這樣,就因為他的肝功能嚴重受損。上次口吐白沫就是因為酒精中毒,好在是搶救回來了。本來應(yīng)該住院觀察兩個月的,結(jié)果他住了不到半個月就跑了,我們也聯(lián)系不上他?!?/p>
我算了算時間,剛好和他第一次來我店里的日子對上。
醫(yī)生說:“本來他不應(yīng)該再碰酒的,但是他跑了,跑去你那里又喝了兩個月的酒。這次是因為大量攝入酒精,誘發(fā)了腦溢血。好好的一條命,就因為喝酒。你說說,喝那么多酒有什么好的?喝酒之后情緒也很不穩(wěn)定,經(jīng)常會做出暴力的行為。唉!一個個泡在酒缸里的人?。≡缤矶家襁@樣,變成缸里的一塊酒糟!不過你既然并不知情,也沒有勸過他喝酒,那他的死和你沒什么關(guān)系,你可以走了。”
夜已經(jīng)深了,我從醫(yī)院里走出來,看到頭頂掠過一只鳥。
有條魚跳出了酒缸,變成小鳥,飛走了。我想。
【作者簡介】竊先生,原名高云天,2000年生于天津市,現(xiàn)就讀于牡丹江師范學院2019級漢語言專業(yè),“乃寅寫作班”2019級學生,熱愛文學;《酒糟》《非典型相愛》為作者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