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她很早就聽說了。這次民俗文化交流節(jié)規(guī)格很高,來了不少重量級的專家學(xué)者。上面給臺里下了任務(wù),一定要做幾場高水平的訪談,這些人隨便說點什么,都是給縣里增光長臉。
參與錄制的老師一共五位,其他四位已經(jīng)對接好,只有他能不能來還是待定。每次開會,她都得多問一句,那位南宮教授最后怎么說?南宮是他的姓。她也是看了名單才知道,原來復(fù)姓還不只是歐陽、司馬之類。為了提醒自己,她把他的名字寫在筆記本的一張空白頁上,劃了兩條重重的橫線。
女兒進(jìn)高中后,她轉(zhuǎn)到了幕后配音。偶爾出鏡,全因一些諸如此類的特殊任務(wù)。每次派活兒,臺長都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氣,認(rèn)為她不該學(xué)機(jī)關(guān)那些女同志,剛滿四十就停止奮斗,蟄伏到養(yǎng)老生活。她賠著笑,寧愿讓臺長誤會下去,也懶得講明真相。沒有人知道真正的理由,更沒有人知道,她有多舍不得那個播音室。她在這個小縣城生活了四十年,如今能深情對視的,除了女兒,就只有那個黑色鏡頭了。只是,女兒終究會離她越來越遠(yuǎn),出鏡機(jī)會也會越來越少——那些新招聘的科班生早晚有一天要徹底取代她。
就這樣吧。她站在窗戶前,看著那棵看了快二十年的香樟樹,還能怎么樣呢?
南宮教授是中午到的,又因為參加完次日上午的開幕式后便要離開,采訪只能提前到當(dāng)天下午。
送他的商務(wù)車緩緩?fù)5诫娨暸_門口,宣傳部和臺里的領(lǐng)導(dǎo)全站在車外迎接。握手的時候,臺長一再致歉,這么緊湊的安排,實在是太不應(yīng)該了。南宮教授說了句幽默的話,把責(zé)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周圍的人都笑起來。這時工作人員走過來要跟他說什么,他微微俯身,很溫和謙卑的樣子。
接待室在走廊盡頭,他走過去后像掀起一陣臺風(fēng)。廣告部的兩個小姑娘跑過來,嗓子都壓尖了。
“媽呀,我還以為是役所廣司呢?!?/p>
“天,我居然因為一個老頭兒心跳加速了?!?/p>
她不知道役所廣司是誰,看她們百度出來的照片,才發(fā)現(xiàn)對標(biāo)如此之高。兩姑娘出去了一會兒又跑進(jìn)來,拿著他寫的書,粗暴地撕了書膜塞給她,讓她一定要弄到簽名。她禁不住好笑,這些書一個月前就買回來了,擱在倉庫沒人理,如今果然是看臉的時代。
化好妝,換好衣服,她去了接待室,聽他正跟臺長夸腳上的鞋。那是會務(wù)組給每個嘉賓送的手工布鞋。他穿著這鞋蹺腿坐在那兒,像個來遛彎兒的大叔。
臺長介紹兩人認(rèn)識。她保持著慣常的儀態(tài)和微笑,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個讓姑娘們躁動的男神。他穿著一件藏青色風(fēng)衣,亞麻的面料讓前襟和手肘處都壓出了折痕,在他身上倒是皺出另一番味道。她想起那個演員,的確有些像,外形、神態(tài),都有幾分相似。不過說他是老頭兒也還不至于,他體形健碩,眼神敏捷,應(yīng)該常年泡健身房。大腹便便的臺長坐在旁邊,瞬間襯托得像個反派。這個對比莫名戳中笑點,她笑出了聲。臺長和他停止說話,同時看著她。她紅了臉,趕緊站起身說:“要不要先對對流程?”
臺長出去后,她拿出打印好的提綱給他。他讓她不用這么正式,就是聊天嘛,說到哪兒是哪兒。她一想也是,像他們這種經(jīng)常上大講壇的人,什么場面沒見過。
“那您再坐會兒,準(zhǔn)備好了我叫您?!彼蛩阆瘸鋈ィ硎股癫畹?,只走到茶臺前。
“我抽根煙可以嗎?”他把身后的窗戶開了半扇,“壞毛病。”
“沒事?!彼o他續(xù)了茶水,把另一張茶幾上的煙灰缸拿到他面前。她注意到他風(fēng)衣里面的襯衣,也是藏青色,稍亮一點,袖口很干凈。
兩人又閑聊了幾句,竟聊出共同認(rèn)識的人——她在北京進(jìn)修時的帶班老師,是他帶過的研究生。
“大家都好喜歡他?!彼f,“每次聽他的課,都要提前去占座位?!?/p>
“可惜,去世了。”他說,“直腸癌?!?/p>
“啊?”她驚叫了一聲。
他默默抽著手上的煙,一言不發(fā)。她坐在那兒,為無法打破沉默而局促。她不是個口齒愚笨的人,但此時面對他,總有不敢輕舉妄動的謹(jǐn)慎。氣氛眼看著一點點擰緊,快要把她四肢也緊上了, 好在他抽完最后幾口, 抬起頭問她:“可以開始了嗎?”
演播室一切準(zhǔn)備就緒。兩人各就各位后,她的緊張并沒消散。他器宇不凡,鎮(zhèn)定從容的樣子,讓周圍的一切都顯出陳舊粗糲,底氣全無,她覺得自己成了其中之一。
開場白重來了兩次,第三次,她又在老地方卡住了。
“太不好意思了。”她抱歉地看了他一眼。
“不著急。反正今天不錄完,外邊的人也不會讓我走?!彼f完,現(xiàn)場工作人員都逗笑了。
錄制結(jié)束,工作人員等在門外。她想起還沒簽名的書,跟了過去。他像是有所感覺,放慢腳步朝后面看過來。
“辛苦了。”簽完字,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
臺長打來電話的時候,她正做一個夢——錄完節(jié)目她說不出地累,竟倒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外面亮起了路燈。她在黑暗中坐了會兒,驚訝怎么會做這樣的夢。她換上早晨出門時穿的衣服,黑色套頭衫、牛仔褲。衫子是松松垮垮的蝙蝠衫,袖子蓋到了手心。她補(bǔ)了妝,又檢查了一下假發(fā)片。
路上她想著那個夢,還那樣清晰。南宮教授俯身看她,汗水懸在發(fā)梢搖搖欲墜。她還記得汗珠的形狀,先是橢圓,接著慢慢拉長,帶著一點軟糯的彈性。他的手掌也是汗津津、熱烘烘的,托著她后頸。她扭頭嗅了嗅肩膀,還有淡淡的薄荷清香。
宴請已進(jìn)行到下半場了,領(lǐng)導(dǎo)走了幾位,大家也更隨意了一些。臺長把她叫到主桌坐下,服務(wù)員撤掉誰吃過的碗筷,換了套新的。臺長跟大家介紹說:“這可是南宮教授學(xué)生的學(xué)生?!?/p>
“合并同類項,就是親學(xué)生嘛。親學(xué)生來晚了,得好好敬敬老師才行?!庇腥苏f。
她找到了那個說話的人,果不其然,是本縣的一個領(lǐng)導(dǎo)。在這個小縣城,她的故事無人不知,面對她時總愛拿腔拿調(diào),看她的眼神也多是輕飄飄的。
她端著飲料,說自己不會喝酒。那領(lǐng)導(dǎo)笑了笑,沒說的話全在那個笑里——裝什么裝,搞得像個貞潔烈女。
“跟個小姑娘較什么勁兒?!蹦蠈m教授等大家鬧了一陣,起身,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說,“就喝飲料。”
話一出,沒人再敢堅持,這事兒算是翻了篇。飯局續(xù)上先前的流程,每個人打圈兒敬酒,包房里很快嘈雜混亂起來。她坐在那兒,猶豫著要不要去敬一下南宮教授,又因為那個夢,擔(dān)心被他看出什么。一位女嘉賓坐到他旁邊,附耳低語。女的算不上年輕漂亮,但很會說話,南宮教授不時仰頭大笑,主動舉杯跟她干了兩個。她被醋意催生出膽量,瞅準(zhǔn)機(jī)會,端著飲料繞到他旁邊。
“還以為你不來了呢?!彼悬c醉了,看她的眼神有點專橫。
“你身邊人太多了?!彼雽W(xué)剛才那個女嘉賓,表現(xiàn)得老練狡黠一點。一開口,還是有些看他臉色。
晚上安排了民俗表演,飯局掐著點結(jié)束。南宮教授和其他嘉賓被簇?fù)碇x席,到了門口彼此謙讓了一番,才繼續(xù)往前走。她走在最后,眼睛一直追著他——他個子在人群里是最高的??爝M(jìn)電梯的時候,她見他捋了把頭發(fā)朝后轉(zhuǎn)頭,像在找什么,她趕緊看向別處。
出了酒店,小王打來電話。她想都沒想,說還在臺里加班。小王沒多問,掛了。出車禍后,他不再像以前那樣疑神疑鬼,她也從來沒對他隱藏過什么,今天撒謊,是第一次。她在車上坐了會兒,想著要不要去辦公室待著——她想留點時間檢驗心里的預(yù)感。
果然車還沒開出多遠(yuǎn),他打來電話,問哪兒能吃到河粉。她想到一家老字號河粉店,就是有點遠(yuǎn),最快也得四十分鐘。
“去吧?你有別的事嗎?”他問。
“沒事啊?!彼f這話的時候,小王幽怨憤怒的臉在她腦子里晃了一下。
她把車停在酒店對面,看著他穿過馬路走過來。路燈把他的風(fēng)衣染成濃稠的橙黃色。夜色中,他矯健的步子顯出幾分柔情。
“說說,你是怎么從隊伍里溜號的?”她問。
“我說,我要跟一位姓駱的主播去吃河粉?!彼f完自己先笑了,笑完問她,“你平時接待不多吧?”
“很少。討厭那些勸酒的男的?!彼f。
“小地方的人就這樣?!彼f完意識到什么,“我是說那些勸酒的人?!?/p>
那家店在縣城對岸的一個小鎮(zhèn),夾在幾個更大的夜市攤中間,門口的桌位全部爆滿。她問他要不要去閣樓,沒下面寬敞,但安靜。他點頭說行。
木梯又陡又窄,梯面上有著老店該有的油漬和斑駁。她走在前面,不時停下來看他?!敖?jīng)常來嗎?”他問。
“都是以前,現(xiàn)在來得少了?!彼赖脷獯跤酰肫鹗裁?,又突然回頭,差點撞上他的臉。他沒挪動,像是很享受這種甜蜜對峙,又像是有心看她慌手慌腳的樣子。
“哦,我是說,這老板是地道的廣西人?!彼D(zhuǎn)過身,幾大步走完木梯。
“來的路上你說過。”
說過嗎?她看著他嘴角浮起的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逗她。
“我以前來過這里?!彼f,“九二年,告別三峽游的時候?;厝サ臅r候改了陸路,在市區(qū)住了一晚。當(dāng)時對一棟樓特別有印象,就在我們住的酒店旁邊,叫滿意樓。據(jù)說民國初年就有了,修葺復(fù)建了一次。我們?nèi)サ哪菚阂呀?jīng)改成了百貨大樓。一轉(zhuǎn)眼,三十多年過去了。”他看著她,“那會兒你應(yīng)該還在上小學(xué)吧?!?/p>
“十歲。還真巧,那年暑假我第一次來市里舅舅家玩兒,也許還擦肩而過了呢?!?/p>
“那也是百年修來的緣分?!彼f。
很快,河粉送上來了。他吃了幾口,很快冒起汗,于是脫了風(fēng)衣,摘下手表放到一邊。
“你好像很怕熱?!彼榱思埥磉f過去,沒敢多看他。樓下喝酒劃拳的鬧成一團(tuán),好在沒什么熟人。
“當(dāng)年沒想過留北京嗎?”他擦著汗問。
“沒,舍不得故鄉(xiāng)唄?!彼揶淼匦α诵Γ瑳]好意思告訴他真正的原因。班上的同學(xué)都是大學(xué)畢業(yè),只有她是個中職生。班上每周都會組織一場藝術(shù)沙龍,不管什么主題,她都插不上嘴,坐在一旁像個傻子。有一次,老師邀請到了一位畫家。那是個讓人過目難忘的美人,但若用漂亮、美麗之類的詞來形容又太過單薄。她知性溫婉又明媚率真的氣質(zhì),將美做出了更豐富的定義。她大概看出她從頭到尾的不適應(yīng),臨走時抱了抱她,跟她說,你還年輕,沒什么可怕的。這話讓她差一點哭了。進(jìn)修結(jié)束后,她特意買了她的一幅作品,她的自畫像。這畫到今天還掛在家里。
“留不留也不重要,你現(xiàn)在這樣也挺好的。”他說。
“嗯?!彼牫鲈捓锏陌参浚皖^攪著碗里的粉,緩緩地,一圈又一圈。他盯著她走了神,差點讓煙燒到指頭。
吃完東西,她帶他去附近的河心公園走了一圈。四周的垂柳剛剛吐綠,纖細(xì)柔弱。她走到一棵樹干前,在彎處捏了捏?!奥犝f垂柳的樹干較柔軟,捏一捏,樹就變直?!彼f。
“跟人差不多嘛?!?/p>
“什么?”她問。
“沒什么?!彼麑擂涡χ?,指著遠(yuǎn)處問,“那是座跨江大橋吧?”
回到車上,她突然笑出了聲,“這時候才明白你那句話的意思?!彼f。
“你這網(wǎng)速有點慢了,2G的吧?”他說完把她拉進(jìn)懷里,給了她一個綿長的深吻。她差一點就昏厥了,從來沒有人這樣吻過她。就在她打算以更熱烈的方式回應(yīng)他時,他的嘴唇移到她額頭上。
“不早了,走吧?!彼f。
回去之后,南宮教授給她寄過幾次東西。一次是書,李澤厚的《美的歷程》和梅爾·梅洛的《兩全其美》,另外還有幾本科幻漫畫。第二次幾罐正山小種,她也是照著包裝上的字百度了一番,才知道這是上等紅茶。后來他去鄂爾多斯講課,又給她買了條羊絨圍巾,磚紅的顏色,很襯她皮膚。她也想給他寄點什么,很久都沒想到合適的,唯恐選得不好,讓自己的品位露了短。有一次她聽說他頸椎不太好,接完電話就開車去了國貿(mào),挑了個一萬多的枕頭,才算安下心來。
整個冬天,那條圍巾都是她的獨寵。其間進(jìn)過一回干洗店,她魂不守舍,每天去問。她買了一套昂貴茶具,認(rèn)真研究沖泡,又把那間亂七八糟的儲藏間清理出來,布置成一個像樣的茶室。至于那些書,她常常通過這些書目揣測他的心思——是想幫她查漏補(bǔ)缺,做某種內(nèi)在上的提升嗎?她懷疑自己是不是他認(rèn)識的異性朋友里最沒文化的那一個。
這種擔(dān)憂有些多余——他從沒聯(lián)系過她,唯一的一次,就是問她要了一次地址。她沒辦法像他一樣冷靜克制,主動發(fā)了幾回信息過去,他又會表現(xiàn)出極大熱情,跟她聊到手機(jī)發(fā)燙。她時常陷入一種疑惑,自己在南宮教授心里,究竟屬于什么樣的角色呢?只是聊得久了,這種疑惑漸漸消融在她對他的憐愛里——他還有旁人所不知的孤獨。
他三十歲就離了婚,這些年一直獨自生活。幾年前,他在市郊買了套獨棟別墅做養(yǎng)老房。裝修時他規(guī)劃了未來的生活,不再像一個人孤獨終老。為此,他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還特意留出很大的衣帽間。裝修費七七八八算下來,差不多能再買套別墅了。
別墅有個很寬敞的院子,他開荒拓土,種了不少蔬菜。蔬菜年年豐收,他一個人根本吃不完,便買了個冰柜,把那些豆角之類的焯水后冷凍,到最后還是扔掉了。去年除夕,他在沙發(fā)上躺了一整天,直到晚上才吃了幾口餃子。
“當(dāng)初為什么離呢?”她問。
“她是畫畫的,思維方式也跟別人不一樣?;ハ喔淖儾涣耍头职?。”他語氣平靜,沒有遺憾也沒有恨意。
“誰提的?”
“她。正好有個去法國的機(jī)會,不管我們分不分,這個機(jī)會對她都很重要?!?/p>
她更多的是羨慕。這么灑脫又還不忘成全對方的解決方式,對普通人來說是奢望。她和小王也早到了互相改變不了的地步,卻還得湊在一起吃飯、散步。日子對于他倆是泥潭里,陷在里面,淹不死,也起不來。
“一個人還是挺沒意思的,可能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彼f。這話讓她特別難受,總覺得自己虧欠了他什么。
那次活動之后,她經(jīng)常喊廣告部的姑娘們來辦公室喝茶。品茶是假,聽她們閑聊是真。有一回,她們果然聊起了南宮教授,但早不是初見他時的激動。問起原因,才知道還有個插曲。送機(jī)的那天,南宮教授對會務(wù)組一位美女很欣賞,主動要了微信。
“那美女是我同學(xué)?!逼渲幸粋€說,“聽說,大教授后來給她發(fā)了幾回信息,還邀請她過去度假。我那同學(xué)說,就他那條件,要不是差著輩兒,她還真動心了?!?/p>
“還以為他與眾不同呢。”另一個說,“原來也這么博愛?!?/p>
她邊倒茶邊聽,笑著,努力不讓自己的兩只手抖起來。這天回家,她謊稱心情不錯,跟小王分了一瓶酒,醉得不輕。晚飯后她坐在茶臺前,給他發(fā)了條微信說,我來見見你吧?
小縣城在大山深處,長長短短的車程加上空中的時間,差不多要九個多小時。她不覺得這時間有多長,別說九個小時了,就是十九二十個小時她也愿意。相比長途輾轉(zhuǎn),讓小王不做懷疑才是最大的難題。
每晚七點,小王會準(zhǔn)時打開電視。他只看中央一套,先是新聞聯(lián)播、天氣預(yù)報,接著是電視劇。他追劇有點像買東西認(rèn)準(zhǔn)大品牌,在他眼里,追央視的劇,絕對錯不了。這習(xí)慣談戀愛那會兒就有了,每次看完,他會在客廳踱步,分析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他腰上掛著一串鑰匙,上面有把銀白色指甲剪。走路的時候,這些小物件彼此輕撞、推搡,發(fā)出細(xì)碎的響聲。
她不喜歡他的那些分類,還莫名其妙地對那把指甲剪生出厭惡。她經(jīng)常租一些碟片回來,比如《2046》《花樣年華》《我的野蠻女友》等等。小王樂意陪他看,只是每次都會在中途睡著。
認(rèn)識小王時她剛滿二十一歲,在電視臺干臨時工。那工作的工資不高,除了跑腿打雜,還要幫那些外出采訪的女記者拎機(jī)器。有一次,文化局局長來臺里開辦公會,臨走時跟人打聽了她。那段時間,臺里的大姐們談到她,都撇著嘴說她命好,擦個桌子端幾杯水,就成局長準(zhǔn)兒媳了。
小王大她六歲,黑,矮胖。為了不讓人看到門牙間那道裂縫,他說話時習(xí)慣嘬著上唇。她知道自己和小王的婚姻,附加著很多客觀因素,轉(zhuǎn)正、當(dāng)主播都跟這段婚姻有關(guān)。她爸媽下崗后一直在醫(yī)院后門支推車,賣那種只有鄉(xiāng)下人才會吃的廉價盒飯。結(jié)婚后,小王幫他們盤下一個面館,又弄到一套經(jīng)適房,讓他們從那個城中村搬了出來。因此,父母也是這段婚姻的受益人。
她做過一道減法,把這些附加因素逐一減掉,得出的答案是,她從來就沒因他臉紅心跳過。但對她,小王是滿意的。經(jīng)歷簡單,身體健康,又比前妻年輕貌美。他不太擅長表達(dá),更不會將這種滿意轉(zhuǎn)化成浪漫的方式。大概在他看來,他能拿出最好的愛她的方式,就是務(wù)實本分地活著,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昨天和明天。不過這些總歸是內(nèi)因,即便她看清了那道減法的答案,依然能理性地權(quán)衡,選擇忍耐和難得糊涂。
但外因是她無法把控的。那時候她三十歲出頭,褪去青澀,盡顯熟女的豐腴飽滿。小縣城里每個人都認(rèn)識她,看著她播報的新聞吃晚飯是每個家庭固化的習(xí)慣。那些新開業(yè)的店鋪若有她的光臨,頓時就高出幾個檔次。她走在街上,那些經(jīng)過的路人總免不了要多看幾眼。
像是必然要為頭頂?shù)墓猸h(huán)付出代價,她經(jīng)常是酒桌上的談資。大家習(xí)慣杜撰一些故事,讓僵硬的氣氛得以舒緩,讓原本就輕松的氛圍變得更熱烈。這些故事在縣城轉(zhuǎn)著圈,所到之處再被加工、潤色,到了小王這里已經(jīng)難辨真假了。起初,他努力當(dāng)個聾子,但他時常會在旁人眼里捕捉到一些戲劇性的眼光。她給小王解釋過,事實上,那些傳言稍微過過腦子就不攻自破,但慢慢地,小王開始給出另一套邏輯。蒼蠅不叮無縫蛋。小王說。
讓大家集體狂歡的一次,是她卷入了一場權(quán)力斗爭。在那個故事里,她和某位領(lǐng)導(dǎo)在酒店待了一個下午。服務(wù)員去房間送餐的時候,認(rèn)出了裹著浴巾的她。那一次,小王沒挺過去。他垂頭坐在那里,哭得十分難看。她的忍耐到了極限,為了他的軟弱和愚蠢,為自己這些年來的委曲求全。
那就離吧。她說,離之前,你帶我去見傳話的那個人。
那個深夜,她把車開出城外,去見小王說的那個人。從一處工地經(jīng)過的時候,車子與一輛大貨車迎面相撞。
她擦破了點皮,小王斷了一截股骨。她由此成為別人口中蓄謀已久、手段高明的惡毒女人,并照此推斷,那些流言就是真的。連她自己都想不明白,為什么她什么都沒做,最后卻落得如此結(jié)局。
小王那只瘸腿為他換來婚姻的持續(xù)穩(wěn)定,于她則是一副透明的鐐銬。之后的這些年,小王高低不平的身體在她面前走來走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該對命運和因果輪回保持敬畏。她認(rèn)命,強(qiáng)行把形容枯槁的皮囊置身于這個家庭之中,熬不下去的時候,想想女兒,便又收起從江心沉沒的念頭。
去年,無根無據(jù)地,小王又鬧了一次。她什么也沒說,去臺里提了轉(zhuǎn)崗申請,扔在小王面前。這事讓小王緊張了好一陣子,他不笨,明白她是在告訴自己,他賠了半條腿,她也賠了半條命,自此兩人扯平了。
小王發(fā)現(xiàn)了她的變化。
“你最近有些不正常。”他盯著她說。她渾身竄過一陣涼氣,面不改色地喝茶。“變好看了?!毙⊥跤终f。她的心落下來,難得跟他話多了一回,說這茶是她在網(wǎng)上挑的,貴是貴點,但口感真不一樣。小王喝了口茶說,“我要做個小手術(shù),膽結(jié)石?!?/p>
“什么時候?”
“先住院檢查,具體哪天還不知道?!?/p>
她也不知道當(dāng)時怎么想的,突然說,“這可怎么辦?臺里安排我下周出差?!?/p>
“哦。沒事,到時候看情況吧。哪天去?”小王問。
“下周一。”她說。
“下周一萱萱他們開班會呢?!毙⊥鯁?,“非你去不可?不都調(diào)部門了嗎?”
她冒上一股火:“你以為我想去?”
“誰知道呢?”小王拉著臉。
她看著他身后的窗戶,腦子里閃過一個畫面,她被自己的邪念嚇住了。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從認(rèn)識他之后,她潛意識里一直在為毀滅和重建做準(zhǔn)備。
“去打電話啊,打電話問辦公室,看我有沒有說謊?!彼铧c打翻了茶杯。小王見狀,反倒理虧起來,悻悻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p>
訂好機(jī)票,她在家做了一次徹底的大掃除。因為心情不錯,她把那些藏污納垢的死角也統(tǒng)統(tǒng)清理了一遍。周日下午,她送女兒去寄宿學(xué)校。路上,她千叮萬囑,讓女兒足球課上一定要多留點心,別再踢傷了腳。女兒覺得奇怪,被足球踢傷都是去年的事兒了,怎么現(xiàn)在還拿出來說。她說:“我的意思是,要注意安全,高一了,耽誤不起了。”
女兒鬼笑著問她:“怕我受了傷,把你緊急召回啊?”
“什么意思?”她驚詫女兒的洞察力,假裝沒聽懂。
“等我上了大學(xué),你倆離婚吧?!迸畠赫f,“實在不行,現(xiàn)在也可以,我無所謂的?!?/p>
她嚇了一跳:“一天到晚琢磨什么呢?”
“還用我琢磨嗎?”女兒說,“傻子都能看出來。”
她有點被理解后的委屈,又不太好意思顧影自憐?!罢嬉惆职址珠_了,你不會覺得我不是個好母親吧?”
“什么年代了?最重要的是,是能在你倆臉上看到笑容?!迸畠荷炝藗€懶腰。
她忍著快掉出來的眼淚,差一點對女兒和盤托出。這段時間她陷入各種幻想,但女兒始終是她的軟肋?,F(xiàn)在,她有了更多的決定和勇氣。沒有什么好畏手畏腳的。她想,除非你打算在那個泥塘里耗一輩子。
“你該多學(xué)學(xué)你那個偶像。”女兒說。
“哪個?”她問。
“那個叫葉離的畫家啊。你天天轉(zhuǎn)發(fā)她的視頻號,難道不是對她的人生充滿羨慕嗎?”女兒看著她的表情,笑了,“你是忘了對我設(shè)置不可見吧?”
她感激地看了一眼女兒,“媽媽希望你以后能過得幸福?!?/p>
那是一個讓她心曠神怡的清晨。她拖著行李,感受著這場奔赴中的新生,仿佛之前的一切清零不見,仿佛她的愛情才剛剛開始。她緊盯著窗外,想要眼睜睜地看著小縣城的一切都被自己拋在身后。
去他媽的。她在心里說,最好一輩子都不再回來。
自從得知她要過去,南宮教授變得有些黏人,每天向她匯報他的所做所想。他提前兩天就叫了家政收拾房間,并計劃了幾條周邊游的線路。她出發(fā)后這一路上,他一會兒詢問路途、告知天氣,一會兒發(fā)來他從超市買回的肉、咖啡以及甜點。
她感受著他的誠意和迫切,很安心。她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十分正確的決定。
他在出站口等她,一身西裝,手持玫瑰。他看見了她,張開雙臂,等著她撲過來。她原本也是這么想的,只是他的紳士讓她顯得緊張而笨拙。她走過去,走到他面前,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累嗎?”他把手里的花遞給她,接過她的行李箱?!安焕郏群芫昧税??”她看了他一眼,西裝像量身定做的一樣,合身且洋氣,皮鞋也是仔細(xì)擦過的。
“四十多分鐘吧。好多年沒來機(jī)場接過人了?!彼麪窟^她的手。
這一次,她沒躲閃。抱著花,由他那樣牽著,不自覺就走出點小鳥依人的撒嬌模樣。
一輛黑色路虎在遠(yuǎn)處亮了亮燈。車廂里干凈整潔,她的行李箱置身其中,顯得有些寒酸。該換個箱子的。她想。
車駛出停車場,走了一截又靠邊停下。他脫了西裝遞給她,又解開襯衣袖口的扣子?!芭至?,西裝有點兒緊?!彼铝丝跉?。
她抱著他的衣服,用指頭撫摸著,心也怦怦直跳。他搭在方向盤上的手寬大厚實,手背上有一小塊老人斑,但并不刺眼,反倒顯出一種與時間和解之后的坦然。
天色慢慢暗下來,車?yán)锓胖U勃·迪倫的歌——也是廣告部的姑娘們給她普及的。歌聲讓她稍許放松下來,隱隱生出點醉意。
一雙天青色的女士棉拖鞋擺在門口,很歡迎她的樣子。她換好鞋進(jìn)了房間,才發(fā)現(xiàn)拖鞋的顏色不是隨便選的。在這套裝修得跟樣板房毫無區(qū)別的別墅里,找不出任何突兀的顏色,每一件居家物品都呈現(xiàn)出細(xì)節(jié)之美,更別說那些更高級的藝術(shù)擺件了。
“你是處女座嗎?”她說,“裝得真好?!?/p>
“你喜歡就好?!彼f著,系上圍裙去了廚房。
“我來幫你吧?”
“不用,你隨意?!彼嗣念^。
她的心差點跳了出來,但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去忙了。她很想從身后抱抱他,又怕他覺得矯情。在他面前,她還做不到游刃有余。
她去客廳坐著??蛷d里有一整面墻全用來做了書柜,深咖色的柜子嵌在墻體里,書按照厚薄大小擺放有序,沒有一點凌亂??孔筮叺慕锹涫莻€咖色的沙發(fā)躺椅,旁邊的茶幾上也堆著書,一盞銀灰色的落地?zé)魪纳嘲l(fā)后面伸過來。書柜對面是個長長的茶桌,周圍散放著幾組棕色皮沙發(fā)。平時,他大概就是在這里會會朋友,有時候也會一個人躺著,落寞地聽著音樂,她在那個斗柜上看到一部唱片機(jī)和滿滿幾盒子黑膠唱片。
她不想讓自己表現(xiàn)得過于拘束,再次走到廚房,問他要不要去菜地摘點什么。他忙著煎魚,頭也不回地說:“紫蘇、蔥?!?/p>
菜園在客廳后門,方方正正,一人多高的柵欄上爬滿各種藤蔓,墻角的大水缸里,荷花開得嬌羞嫵媚。院子里隨處可見他對種植的經(jīng)驗和耐心,一旦離開那些學(xué)術(shù),他也可以把生活捯飭得如此有煙火氣。她摘了紫蘇,站在那兒,恍惚看自己穿著居家服,跟他一起打理著院子。
他拿過紫蘇,洗凈后丟進(jìn)砂鍋。她想到即將開始的晚餐,去房間換了身衣服,一條黑色的V領(lǐng)連衣裙,口紅也換成了珊瑚色。出來時他挑了挑眉,西方人一樣聳了聳肩,“哇哦?!彼踩∠聡?,去衛(wèi)生間洗了手,并整理好衣服。
菜一個個端上桌,乳鴿湯、涼拌海蜇、三鮮餃、香煎的三文魚搭配清炒的蘆筍。上好菜,又耐心地擺好餐墊、骨碟,將筷子擱在青色的瓷質(zhì)筷架上。
客廳的窗簾緩緩合攏,餐廳的燈光也被他調(diào)成暖黃色。音樂不知道什么時候響起來的,她懷疑是不是有第三個遙控器。
“坐吧?!彼o她拉開凳子,轉(zhuǎn)身去酒柜取了紅酒和高腳杯。她心想,即便明天就去赴死,她也沒什么遺憾了。
“來,正式歡迎一下。”他舉起酒杯。她想說點什么,手上卻等不及,將紅酒全送進(jìn)了嘴里。他愣了愣,又給她倒了半杯,“慢點兒喝。”他說。
“我想放松點兒?!彼铝丝跉?。
“緊張?”他撐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為什么會緊張?”
“不知道,就是——”她有些語無倫次,索性又喝了一口。
他放下筷子,看著她說:“趁我還沒喝醉,咱倆認(rèn)真說一件事情。有沒有想過,過來跟我一起生活?”
她當(dāng)然想過,想過無數(shù)次,只是沒想過這話會從他嘴里說出來。“從來沒聽你提過?!彼f。
“這種事,當(dāng)面說比較慎重?!?/p>
“可要是我沒主動提出見面呢?”
“你會的。我知道。”他把她的兩只手放在手心。
“可是你并不缺女人啊?!彼钠鹩職庹f了這句。哪怕是面對面喝著酒,她還是不習(xí)慣去追究他的情史,質(zhì)問他究竟是不是一個花心的男人。是的,卑微,卑微讓她無條件地通情達(dá)理。
“可是我不可能跟所有女人結(jié)婚?!彼砰_她的手,自己喝了一小口,“我相信眼緣,看著對了,就行了?!?/p>
她沒聽到那種推心置腹、帶著點山盟海誓的表白,有些失望,也有些不放心。當(dāng)然,她也可選擇在這個問題上不予深究,遵循他的行事風(fēng)格,將事情簡單化。怕就怕,她赴湯蹈火地來了,他卻驚訝她玩大了。
“我會認(rèn)真的?!彼f。
“我也不是鬧著玩兒?!彼f。
他牽著她上了二樓的臥室。臥室很大,深灰的地毯鋪滿整個房間。他抱著她,眼里全是柔情。
“去洗個澡吧。”他說。
她只有聽命執(zhí)行的份兒。轉(zhuǎn)身之前,她重新抱住他,把臉埋進(jìn)他胸口——這一幕,她幻想了無數(shù)次。她緊緊抱著他,像下一秒就會離開似的。他笑了笑,拍拍她后背,“先去洗?!?/p>
抬頭的時候,她看到了那幅畫,竟然跟她家里的是同一幅。
“你也喜歡她嗎?”她欣喜地抬頭看他。
“什么?”他輕描淡寫,“啊,還行吧?”
“沒想到我們還有共同喜歡的畫家?!彼叩侥欠嫺?,說完又回頭看著身后的大床,“連掛的位置都一樣。”
“女兒非要掛在這兒,沒辦法。”他說。
“所以,是她喜歡?”
“也不是?!彼q豫片刻,說,“主要是因為,這是她媽媽畫的。”
“你是說——”
他點點頭,“你不介意吧?”
“當(dāng)然不會。”她說,“一幅畫而已?!?/p>
她拿著睡衣去了衛(wèi)生間,關(guān)上門后才徹底露出震驚的神色。她靠著門站了一陣,將手機(jī)調(diào)至靜音,打開葉離的公號。更新了,她跟朋友剛抵達(dá)阿爾卑斯山,準(zhǔn)備在那兒待到第一場雪后再回來。每次旅行,她的裝扮更顯年輕,墨綠色的短夾克、牛仔褲,短發(fā)掖在耳后。依舊是溫和沉靜的樣子,笑起來,依舊那么撫慰人心。
一分半鐘的視頻,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又帶著跟以往不同的心境,將之前的視頻全刷了一遍。她看著她,想象著他的唇落在她的額頭、眉心、鼻尖、脖子。對她,他一定是寵溺的、愛不釋手的,而她一定是驕傲的、自我的。那時候的他們多么年輕啊,那么多刻在回憶里的過往,怎么可能說忘就忘呢?
她一點點卸了妝。直覺早告訴她,南宮教授選擇自己,無非基于現(xiàn)實考慮。此時,她也需要面臨另一個現(xiàn)實,十五歲的年輕差或許只是一張通行證,未來,這份所謂的年輕是需要被量化的,量化到具體的標(biāo)準(zhǔn),以配得上他的精致和完美主義。
可她拿什么來配他呢?鏡子里是一張素顏,匯集了蠟黃、松弛和大塊小塊的斑點。最近兩年脫發(fā)嚴(yán)重,取下假發(fā)片,人就有點像大病了一場。她索性脫光了衣服,直視那些贅肉、褶皺以及布滿毛囊粗大的后背。她差一點忘了她是四十歲的女人,身體的資本已所剩不多。她自慚形穢,為自己那些愚蠢的念頭。她對鏡子里的自己說,出去吧,出去,你就是死路一條。
她在馬桶上坐著,直到外面聽不到任何動靜。側(cè)躺著睡著了。她看著那幅畫心想,也許并非是女兒的意思。
她站了會兒,去了對面的客臥。
手機(jī)里有幾條未讀的信息,是女兒發(fā)來的視頻。班會的親子互動環(huán)節(jié),小王和女兒各綁住一條腿,玩兩人三足的游戲。小王比以前更胖了,加上腿腳不利索,很快被其他的隊員落下。女兒并不著急,緊緊攙扶著他,放慢速度跟他保持一致。時間過得真快啊,轉(zhuǎn)眼女兒就長大懂事了,成為他倆的依靠。小王的腰間扔掛著那串鑰匙,那把銀色的指甲剪夾在其間,就好像昨天的事一樣。她心里一酸,有些心疼小王,這些年里,他何嘗不是過著卑微苦楚的日子呢?
她放下手機(jī),很快睡著了。這竟然是她這幾個月來睡得最沉的一次。
醒來,他沒在臥室。她有點心灰意冷——他在她前面起床,卻并沒有過來在她旁邊躺一會兒。
下了樓,見他在院子里澆花。她走過去打招呼:“早啊。”
“早?!彼哌^來,笑著,“見你睡得沉,就沒叫醒你?!?/p>
“我去做早飯,面條可以嗎?”她問。
“好啊?!彼肓讼耄懊鏃l在最左邊的櫥柜里?!?/p>
她很少進(jìn)廚房,對著網(wǎng)上的教程手忙腳亂了一番,煮了一鍋看相很差的面條。他坐到桌前的時候,眼神踉蹌了一下。她很沮喪,又不知道該如何道歉。
“水放少了?!彼粤藥卓?,說,“要不,我來做點別的吧。”
兩人在灶臺上各自忙碌,他做早餐,她收拾那鍋稀糊糊的面條。其間她想說點什么,看向他時,被他客氣的笑逼回去了。
很快,他煎了面包、雞蛋,煮了香腸,還拌了一份蔬菜沙拉?!翱Х纫优D虇幔俊彼麊?。
“不用,謝謝。”她幾乎有些誠惶誠恐了。
吃早餐的時候,他沒問昨晚的事??斐酝甑臅r候,他問她有沒有特別想逛的地方,這邊的博物館和美術(shù)館都不錯,或者去更遠(yuǎn)一點的山莊,晚上就住那邊。
“我可能——”她支支吾吾一番,狠下心說,“家里出了點事,昨晚沒來得及跟你說。我打算今天回去。”
“這么趕?機(jī)票來得及?”
“昨天買了?!彼f,“別生氣啊,實在是——”
“沒事?!彼o她夾了一塊雞蛋,“一會兒我送你?!?/p>
“不用,我自己叫車就行?!彼f。
“當(dāng)然要送,快吃吧。”
出門的時候,他去樓上取了件東西,是一個天鵝絨的首飾盒。他打開盒子,拿出一條項鏈,細(xì)細(xì)的鏈子,墜著兩顆被丘比特射中的心。
“太貴重了吧?”她說。
“拿著?!彼秧楁湻呕睾凶永?,扣上,裝進(jìn)她包里。
兩人在機(jī)場道別,他擁抱了她一下,“有時間再來。”他說完就松開了,并沒有吻她。
“會的?!彼f。她又想起那個傍晚的夢境,他的汗水包裹著她,落在她的臉上,像淚流滿面。
她沖南宮教授揮了揮手,轉(zhuǎn)身走進(jìn)安檢口,她走得有些快,畢竟那是她唯一的路。
【作者簡介】馬南,湖北秭歸人;作品散見《作家》《上海文學(xué)》《山花》《長江文藝》《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中華文學(xué)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現(xiàn)居湖北宜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