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凰
2023年6月13日,中國國家畫院院士、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教授黃永玉先生逝世,享年99歲。
出生在戰(zhàn)爭年代的黃永玉,見過硝煙戰(zhàn)爭,也經(jīng)歷過時代變遷,挨過餓、受過窮,但從苦和痛中,他還是活出了不同尋常的樂觀豁達(dá)。梁羽生曾稱他為“怪俠”,黃霑給他題詞“你是個妙人,你是個少年狂”。
他自己說:“對死我是一點也不畏懼,我開玩笑,等我死了之后先胳肢我一下,看我笑不笑?!薄拔乙呀?jīng)寫好遺囑了。骨灰不要了,跟那孤魂野鬼在一起……朋友想我的時候,就看看天看看云嘛。”“悲傷很誤時間,有人因此送掉半輩子光陰;把悲傷當(dāng)成詩,那會好過點。”……
湘西野孩子的漂泊
黃永玉原籍湘西鳳凰,1924年出生于湖南常德。出生幾個月后,父母便將他帶回鳳凰。黃家在當(dāng)?shù)貙儆跁汩T第,爺爺黃鏡銘給曾任北洋政府總理的熊希齡做了幾十年事;父親黃玉書在師范學(xué)校學(xué)習(xí)音樂和美術(shù),會畫畫,愛音樂,還能彈一手好風(fēng)琴;母親楊光蕙畢業(yè)于省立第二師范,是鳳凰城里第一個剪短發(fā)、穿短裙的女性。祖父過世后,黃家家道中落。1937年夏天,無力撫養(yǎng)兒子的黃玉書,將黃永玉托付給即將赴廈門集美學(xué)院工作的堂弟。13歲的黃永玉離開了父母的庇護(hù),開始了漂泊生活。
少年黃永玉性格頑劣,絕不是一個好學(xué)生,曾“留了5次級”。但他喜歡學(xué)校的圖書館,也有不少老師喜歡這個桀驁又有靈氣的少年。然而紀(jì)律終究是紀(jì)律,在他又一次充當(dāng)“打群架帶頭人”,并受到學(xué)校處分后,15歲的黃永玉離開了學(xué)校,開始了漫長而辛苦的流浪。彼時,正值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他“靠撿拾路邊殘剩度日”,從福建山區(qū)小城德化瓷器小作坊里的小工,到泉州戰(zhàn)地服務(wù)團(tuán)的美工,黃永玉學(xué)會了在社會上摸爬滾打?!拔疫M(jìn)入社會之后,周圍人一直對我很好,大概覺得這個孩子能吃苦,做人過得去。到哪里給人畫像,剪個影,人家都喜歡我?!蹦菚r的黃永玉依舊不改其頑劣本性,渾然一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姿態(tài)。
17歲那年,在福建泉州,黃永玉暫住一個朋友家。對門有一座大廟,廟里種著很多玉蘭花。黃永玉第三次攀上大樹摘花的時候,樹下一位老僧喊住他,叫他下來?!袄献痈吲d,要摘就摘!”跟老和尚說話時,少年氣盛的黃永玉一口一個“老子”。后來他才知道,這位老和尚就是大名鼎鼎的弘一法師。
后來,黃永玉向弘一法師要一幅字,對方也答應(yīng)了,囑咐他四天內(nèi)來取。黃永玉去別處玩了一個星期后回來,弘一法師已經(jīng)圓寂,留給他一幅手書:“不為自己求安樂,但愿世人得離苦?!痹趧邮幉话驳纳钪?,黃永玉度過了抗戰(zhàn)時期。不過,粗糲的生活鑄造了他頑強(qiáng)的生命力,也為日后那個令人嘆服的黃永玉打磨了雛形:他在小學(xué)任過教員,在劇團(tuán)搞過舞美,在報社當(dāng)過編輯,還干過電影編輯。無師自通的木刻,風(fēng)格鮮明而獨(dú)特,不僅成了他賴以謀生的法寶,還贏得了行家里手的贊譽(yù)。
尤為難得的是,這一段艱難世事并沒有成為他的陰影,相反,諸多前輩對他這個年輕人的關(guān)愛和提攜,成就了一道永駐在他心靈的陽光?!澳菚r候巴金先生、唐弢先生、臧克家先生,還有蕭乾……很多文化界的老前輩,都花時間為我的生活幫忙。我要拿同樣的感情對待別人。小時候人家對我這么好,長大了怎么能對別人不好?”
表叔沈從文
在黃永玉的人生故事中,表叔沈從文是一定要被提及的一個人物。
沈從文的母親與黃永玉的祖父是親兄妹,但早在黃永玉出生之前,沈從文便已走出湘西。直到40年代,各自奮斗在人生道路的叔侄二人開始通信,從此結(jié)下一生情誼,直到1988年沈從文去世。正是沈從文建議他把像“布店老板”的本名“永?!?,改為適合于藝術(shù)家的“永玉”,寄予他永遠(yuǎn)光澤透明的祝福。
黃永玉小時候在老家只見過沈從文一面,流浪的時候沒有聯(lián)系,他刻木刻,后來表叔在一本詩集里看到插畫,找到了他。表叔總是不慌不忙,厚厚的眼鏡片后面是微笑的眼睛。新中國成立后,表叔寫信勸他北上,他帶著妻子和七個月大的兒子從香港搬來北京,到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當(dāng)老師。一見面大家都笑了,那是北京的二月份,一對南方長大的年輕父母對北方毫無概念,沒給孩子穿襪子。他們后來笑話自己和北方的格格不入。
人們常說,這世上除了真正的湘西外,還有另外兩個:一個在沈從文的筆下,一個在黃永玉的畫里。兩叔侄雖然出自同一地域,但兩人性格又截然不同。黃永玉說:“他(沈從文)這種性格在鳳凰來講比較少,像水一樣,很柔順,永遠(yuǎn)不會往上爬。而我是比較典型的湘西人,從小靠拳頭打天下。”
沈從文說過的五個字讓黃永玉終生難忘:愛,憐憫,感恩。他還說,一個人,第一是要充滿愛去對待別人;第二,摔倒了爬起來,趕快走,別心疼摔倒的那個坑;第三,永遠(yuǎn)抱住自己的業(yè)務(wù)不放。黃永玉說,自己的成長中,遇到許多對自己好的老前輩,他們幫助自己,所以要感恩。而憐憫,是對待那些殘忍的人。
黃永玉后來寫下了很多關(guān)于沈從文的文字,這兩個相差22歲的表叔侄的不同人生軌跡也映照了那一代知識分子的艱難歷程。
1982年,在黃永玉的勸說和催促下,80歲的沈從文最后一次回了鳳凰。在家鄉(xiāng),沈從文與妻子張兆和住在黃家老屋里,大伙兒都在一起,“很像往昔的日子”。沈從文靜靜地喝著豆?jié){,吃著油條,望著周圍的群山和老屋沉思,有時還去聽“高腔”和“儺堂”,聽到最后就聽哭了。
幾年后沈從文生了一場大病,便再也無法遠(yuǎn)行了,他對守候在床邊的黃永玉說:“要多謝你上次強(qiáng)迫我回鳳凰,像這樣,就回不去了……”
好友汪曾祺
沈從文的學(xué)生汪曾祺,也是黃永玉來往最密切的朋友。闖蕩上海時,他們都還籍籍無名。彼時同為窮教書匠的黃永玉與汪曾祺便時常找在中興輪船公司工作的黃裳打發(fā)時光。黃永玉后來寫了一篇《黃裳淺識》的文章,用他一貫的幽默回憶了這段時光?!拔腋髂睦镉绣X?吃飯、喝咖啡、看電影,坐出租車、電車、公共汽車,我們兩個從來沒有爭著付錢的念頭。不是不想,不是視若無睹,只是一種包含著多謝的務(wù)實態(tài)度而已。幾十年回憶起來,幾乎如老酒一般,那段日子真是越陳越香?!?/p>
黃永玉比汪曾祺小4歲,黃永玉旺盛的生命力和鮮明的個性,總是令汪曾祺感到驚奇。黃永玉回憶汪曾祺時曾這樣說:“有時我們和黃裳三個人一起逛街,有時就我們倆,一起在馬路上邊走邊聊。他喜歡聽我講故事,有時走著走著,因打岔,我忘了前面講到哪里了。他說:‘那我們走回去重新講。多有意思?!?/p>
汪曾祺對黃永玉的木刻作品給予高度肯定和評價。他早在1951年就寫下這樣的話:“永玉的畫永遠(yuǎn)是永玉的畫,他的畫永遠(yuǎn)不是純‘職業(yè)的畫?!边@個在日后的漫長歲月中得到了有力證明的評價,也顯示了汪曾祺獨(dú)特的藝術(shù)眼光。汪曾祺對黃永玉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美:“永玉是有豐富的生活的,他自己從小到大的經(jīng)歷都是我們無法夢見的故事,他的特殊的好‘記憶,他對事物的多情的過目不忘的感受,是他不竭的創(chuàng)作的源泉。”汪曾祺給沈從文寫信:“真有眼光的應(yīng)當(dāng)對他(黃永玉)投資,我想絕不蝕本。若不相信,我可以身家作保!”
“汪曾祺這個人特別聰明,他能夠一眼看到我畫畫的一些問題,不是抽象,而是很具體地提出一些意見,所以我們兩個人在這方面的語言很接近,就像是一個人的思想一樣。我的畫,只有他一個人能講。”黃永玉寫了很多故人舊事,但從來沒有為汪曾祺單獨(dú)寫下些什么?!昂茈y寫!他這個人啊,可豐富了。我知道他很豐富,但是要往哪里下筆又無從著手?!逼?,黃永玉又加了一句,“還有呢,有一段時間我們離得比較遠(yuǎn)了”。話里不無悲傷。
世界長大了,黃永玉不老
無論是繪畫,還是文學(xué),黃永玉都沒有機(jī)會接受系統(tǒng)的學(xué)習(xí)和訓(xùn)練,幾乎都是自學(xué)成才,而這份不曾拘束過的“自在”也成為黃永玉作品中最大的特點,自成一派。
他的畫妙筆生花,他的文活潑有趣。畫鸚鵡,配文“鳥是好鳥,就是話多”;畫貓頭鷹,寫道“人們錯誤地把我們的眉毛當(dāng)作耳朵”;畫老鼠,配字“我丑,我媽喜歡”。
2013年,國家博物館舉辦了“黃永玉九十畫展”,在展覽的眾多作品當(dāng)中,有一幅作品意外走紅。一幅丈二巨作書法作品中,文字赫然寫著:“世界長大了,我他媽也老了!”
其實,晚年的黃永玉仍然保持著年輕人的心態(tài),活成了一個“老頑童”。
七十歲,他手書“余年過七十,稱雄板犟,撒惡霸腰”,八十歲,他手書“八十臉皮太厚刀槍不入”。九十歲的自畫像,赤膊赤腳、坐地大笑,無拘如嬰兒。
他拒絕任何大師頭銜,“我算什么大師?”在他自印的名片上,沒有電話,沒有單位,沒有官職,只有一個他自創(chuàng)的頭銜:黃永玉享受國家收費(fèi)廁所免費(fèi)待遇(港、澳、臺暫不通用)。
98歲那年,黃永玉出版了詩集全編《見笑集》。被問到為什么起這個名字,他回答:“寫得不好,請原諒,又顯得很謙虛,又顯得很得意?!?/p>
有一個90后網(wǎng)友曾在微博上問黃永玉:“您一生當(dāng)中最驕傲和最失意的事情是什么?”黃永玉答道:“我一輩子沒有什么驕傲和失意的,我從來沒有丟失自己。”
這是他在《世說新語》里最喜歡的一句話:“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p>
所有的傳奇都有盡頭,那個說“老朋友都死了,只剩下我一個,趁我沒死快夸我”的老頭兒,靜靜告別陪他熱鬧了一輩子的世界。
我與我周旋了一輩子,黃永玉只是黃永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