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征
她踩著碎步從廠區(qū)出來,我的目光貼地而行,行至一雙動人白皙的腳前,才算停下。一雙乳白色的半高跟皮涼鞋,僅有幾根袢兒,簡潔的線條讓皮膚的白更顯出溫潤的光澤,能看見趾甲小小的半月白之外暈染著淡淡的紅。小腿娉婷地在裙裾內(nèi)抖動,每走出一步,就有一雙閃爍的白色光影,像鏡頭中延展的尚未穩(wěn)定的虛像,停留在流動的空氣中。半邊臉頰上細密的茸毛,在午后日光下一如雨后苔蘚般濕潤,長長的低垂的發(fā)絲間,似乎還散發(fā)著某種洗發(fā)香波的味道。這是一位少女該有的模樣。吉祥紡紗廠剛剛過去一波人流涌動的潮水,只有她比別人慢了半拍,在看門人吱嘎關(guān)上的鐵門聲中走出紡紗廠的大門。
我這時正站在拐角處一家汽修廠門前的地溝上方,小閆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打車體的聲音從地溝里傳來,罵罵咧咧從我手里接過一把油漬漬的扳手。小閆的黑鬼臉閃了一下,復(fù)又鉆入車底,去研究出了故障的變速箱。他是黑鬼,我也是一個黑鬼,每天在到處散發(fā)著機油汽油柴油的混合味道的空氣中敲敲打打,將報廢的零部件丟進墻角,把新零件安上,擰緊螺絲,一輛輛汽油車柴油車就此風(fēng)風(fēng)火火奔跑在祖國大地上。門前拐角處就是吉祥紡紗廠的門口,每天下午五點左右是下班的時間,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長發(fā)的、短發(fā)的,姑娘或少婦,從各個角落涌出,匯成一條女人的河。腳步聲,吵鬧聲,笑聲和輕吐了一口痰的聲音融合在一起,涌出門外,接著是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聲,在暮色中散去,走向各自的歸途。
過了半個鐘頭,也就是我們下班的時間,墻角處的一個簡易的鐵棚子是洗浴處,將一身油漬麻花的鬼皮脫下,兜頭而下的涼水澆下來,一把生洗衣粉搓在身上,皮膚感到一陣燒灼、刺激的清爽。黑水混成了涓涓小溪,沿著剛剛生出的喉結(jié)、瘦削的肩胛、微微的乳突、硬邦邦的小腹,順流而下,淌進一座百廢待興的小縣城的下水道,和那些官家商賈富人窮人家的泔水沖撞在一起,再也分不清是哪個階層的成色。
我在人流中穿行,嶄新的藍色英克萊自行車給了我莽撞和蠻橫的勇氣,行車線在腳下飛速后退,一輛裝載巨型變壓器的卡車在前方謹(jǐn)慎行駛,在路遇一個十字路口時被戴大蓋帽的交警揮手示意減速慢行,我卻從左側(cè)貼著駕駛樓前面的保險杠疾馳而過,走過去好遠,才聽見一聲急促的汽車?yán)嚷晜鱽恚€有揮小旗子的交警的喝罵:臭小子,不要命了啊——你!我似乎根本沒有聽見那個“你”字??h城一中的下課鈴聲隱約傳進耳廓。如果一切正常的話,我現(xiàn)在也會在明亮的教室里等待老師說下課,然后摸出抽屜里吃飯的搪瓷缸子,箭一般射向食堂,在歪歪扭扭的隊伍中敲著缸子餓鬼般喊著:前面的快一點,別磨磨蹭蹭。
而今沒有了明確的分工——某人負(fù)責(zé)打飯,某人負(fù)責(zé)買饅頭,某人負(fù)責(zé)去校門口的雜貨店買幾塊臭味四溢的臭豆腐或者鮮紅如血的腐乳,幾個黑鬼就地圍在一起啃饅頭吃咸菜。汽修廠老張的老婆頗會經(jīng)營日子,剛立秋就腌了一壇子蘿卜醬豆,每天盛出一些,再往里面投放粗鹽和新切的蘿卜白菜,剛生出的亞硝酸鹽讓本就清湯寡水的肚腹火辣辣漾起一股股酸水,直往上涌。
母親讓我去百貨大樓順便捎一些賣剩的布頭,拼接裁剪做過冬的被褥,我起初是不愿意的,想想自己也已經(jīng)十八歲了,偌大縣城又沒有人認(rèn)識,也便應(yīng)承下來。那時縣城的房屋低矮,即便銀行、縣委大樓也沒有幾層,隨處可見巨大樹冠上藍得透亮的天空。吉祥紡紗廠直入云天的煙囪冒出的白色煙霧,和天上的白云很容易混在一起,向某個未知的方向飄移、飄移,直至最后混入更大更白的云團。不知天上的神仙們會不會嗆著嗓子,咳嗽一陣,下起淅淅瀝瀝綿綿不絕的秋雨。
這是一個夏季向秋季過渡的時節(jié)。這是一個由生澀轉(zhuǎn)變?yōu)槌墒斓募竟?jié),果子的青澀將再難重返,甜蜜的味道、飽盈的谷物、豐潤的汁水將豐盈又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
藍色的英克萊自行車,我親愛的坐騎,忠誠的伴侶,明藍色烤漆襯托著流動如浪花般的抽象紋理,被我每天用汽修廠新開的機油擦得锃光瓦亮,可以映出藍天白云的模樣,也可以映出我潦草的青春面龐。我不知道自己到底長成了何種尊容,那種在小時候很容易被叫作“小白孩”的稱謂,在我聽來就像是一種恥辱或者只適合隱藏的竊喜——由此,我想自己的皮相還是可以看得過去的,即便在眾多平庸的面孔中。我還有那么一絲絲可引以自豪的復(fù)雜情緒。到底怎樣才算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是否喉結(jié)凸起前胸后背那些茁壯生長的體毛就代表一個男人盛年的到來?我并無歡喜,只是隱隱覺得在這條忐忑的青春之路上一定還藏著某種兇險的意味。
我差點將一個懷中抱著新買貨物的胖女人撞倒,手中捏下車閘時后輪也翹了起來。胖女人抖著肥肉顫顫的短臂罵我不長眼睛,胸前涌動的波濤幾乎要流溢出來,一只紅色塑料外皮的暖瓶在接近地面時被我用手接住。我滿臉堆笑說:“大姨對不起?!薄罢l是你大姨?屌毛都沒長齊,慌慌你媽個×!”“你媽個×你媽個×你媽個×……”我在心中罵了好多遍,把暖瓶放在她洋溢的波濤上,然后起身,落鎖,像一條剛見世面的游魚混入百貨大樓熙熙攘攘的人流。
再次見她是在百貨大樓的柜臺前,布匹柜臺前的人稀少一些。她的手指向一卷藍色的印花布,像海水中漂浮著凋零的花瓣,水潮涌動。那些花瓣在她的手上浮沉著,她的手像一把白色的船槳,從此處劃向彼處,海面就起了蕩漾的波紋。她瀑布樣的發(fā)絲已經(jīng)風(fēng)干,慵懶地低垂在耳邊,圓潤的耳廓,透明的耳垂,細密的茸毛下是亮白的肌膚,在驟然亮起的幾十根燈管下漾出淡淡的紅暈。我像面對一幅畫般癡傻著,她花瓣般的唇角輕啟,貝殼般潔白的牙齒輕露,她閃動春色的睫毛忽閃,小巧的鼻梁被燈光勾勒出淺影。我匆匆將售貨員遞來的碎布頭塞進包里,在一陣眩暈的芳香中逃離。她扭過臉,似乎表現(xiàn)出某種不解,或者根本沒有在意。她目中的流光在湛藍的水面上停駐,她的手臂的船槳將大海攪動成涌動的洋流,而后在我絕望的想象中遠航,去往世界的另一個方向。
天空隱晦了一些,暗淡的天空飄著一堆堆青黑色魚群般的云朵,從遠方匆匆趕來,積聚,很快又分散成很多小塊,在頭頂稀薄著向南飄移。夕陽被云團覆蓋,即便是黃昏,也透露出某種決絕的成分。風(fēng)在街角吹起,吹動地上的紙片或落葉、蜉蝣與塵埃。那時的縣城是暗灰色的,只有路口的紅綠燈顏色分明,在指揮著交警下班之后的車流與人流。我的藍色的流淌著抽象紋路的英克萊似乎有些喪氣,寂寞的騎行中與地面發(fā)出更為寂寞的貼地摩擦聲,那種聲音恍惚而清晰,沿著車胎、輻條、鋼架、車座,經(jīng)由身體的傳遞,到達耳廓和大腦,仍然是一種寂寞的回聲。
汽修廠在東城,吉祥紡紗廠也在東城,而百貨大樓在西城,我穿過這座小城的心臟地帶,繞了一圈才算出來。適才還算晴朗的天空被密云覆蓋,一陣秋風(fēng)起,吹起馬路上的落葉。高大的楊樹在馬路兩旁形成一個巨大的隔離帶。樹葉漸黃,那些旁逸斜出的枝條一起向馬路中間的天空靠攏,風(fēng)過耳畔,樹葉翻飛的聲音沙沙作響,一條被金黃色包裹的大路此時具備某種天真童話的意象。雨真的就來了,稀疏的沙沙沙的聲音落在樹葉上,積聚了一會兒,這才凝聚成更大的水珠落下來。后來,細密的雨霧慢慢交織,終于毫無障礙地落在頭頂,落在眉毛,落在裸露的脖頸子里,一絲絲涼,清爽的涼。卡車、汽車、拖拉機、農(nóng)用三輪,裹著風(fēng)從身旁一閃而過,破壞了通向童話城堡的金黃意境。一個身影在雨霧中閃現(xiàn),逆著風(fēng),努力向前騎行。秋風(fēng)好像有些故意,不是掀起裙角就是鉆入空蕩而神秘的裙裾之門。我的藍色的抽象派英克萊,像一匹受驚的野狼在雨中穿梭,如果透過高過天空的樹頂向下看,就像那一點點尚未消失獨屬于少年的野性,長長的頭發(fā)鬃毛般飛起,瘦削的肩胛以最為貼合的方式抵消了風(fēng)帶來的阻力。向前,向前,那是家的方向。
在接近一座傳說中的古老鎮(zhèn)街時,那輛小巧的坤車正在減速慢行,粉紅色的車身濺滿了泥點,擋泥板不負(fù)其名,被樹葉爛泥阻塞,艱難地發(fā)出刺刺啦啦的聲音。那個身影,飽滿的身影似乎在用力,使身體的弧線更加明晰——略顯前傾的上身,稍微扭曲的腰肢,由于風(fēng)的鼓吹,露出的小腿更加白皙,可以看見細微的青色血管,血管內(nèi)紅色的血液在快速流動,抵達大腿靜脈,抵達腰椎頸椎,抵達被濕淋淋長發(fā)覆蓋的臉頰與潔凈的額頭。她撩了一下淋濕的劉海,掖在同樣白皙透明的耳朵上,就像打開一扇通往春天的角門,一時間看見了野花開,看見了桃紅柳綠,看見了春水蕩漾。而也因這輕輕的一撩,她的身體失去重心,粉色坤車的前輪在地上一滑,人與車一起倒了下去。
這時我已經(jīng)在路上騎行了一段時間,自從看見那個似曾相識的身影開始,我就斷定是她。她或許藏起了一面大海,將藍底白花的印花布折疊起來,款款放進肩上挎著的雪青色小包,跟店員輕輕說了一聲謝謝,將要轉(zhuǎn)身時看見一個倉皇羞澀的背影走出百貨大樓,混跡人群中。她知道是我。她肯定不知道是我。但這些有什么意義呢?我甚至不知道一個姑娘的名字,只不過在街角處看見了她的些許風(fēng)情與全貌,除此之外,我們對彼此一無所知。
幾乎是下意識地丟開車把,驟然剎車導(dǎo)致的慣性讓我淋濕的頭發(fā)紛披在臉上,在英克萊與人分離的過程中我看見樹梢上方煙青色的天空,灰蒙蒙的斜飛的雨絲,而腳下踩上一片樹葉時,身子打了一個趔趄,讓我在她倒下的一刻化身成為人肉氣墊。只是瞬間,透過雨水帶來的冰涼,是身體的余溫,腹部,胸,無處安放的雙手,好像每一處都接通了她身上流著鮮紅血液的藍色血管。她從慌亂中起身,無暇顧及我躺在雨水與樹葉的地面,整理著領(lǐng)口、腰身以及貼在小腿上的裙角。我看見她臉上飛起的紅云,從耳朵上再次滑落的劉海,濕濕地貼在光潔的額頭,眼睛像極了一汪秋水。
她和我一個方向,我們各自所在的村莊大概也只六七里路。這是我所能得到的所有訊息,自此,她再也無話。我只說,去那邊的棚子避下雨,她便相跟著來到鐵皮棚下。
說是古鎮(zhèn),無非因為很久以前這里確實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如今蹤跡全無,只剩下街談巷議的陳年舊事。我曾在這里的一所學(xué)校上了一年高中,就在身后,那座掩映在雨幕中的靜默的校園。棚子是作為日常擺攤使用的,汽水,腐乳,方便面,兼營各種學(xué)習(xí)用具和玩具,放學(xué)時圍了很多人。多大的孩子了啊,《雪山飛狐》的貼畫也買去貼在筆記本上、課桌上,好像心中隱藏的那點游俠氣就顯露出來了。當(dāng)然還有瓊瑤劇里的男女演員,一個個捧心狀在訴說心中柔情。我喜歡過一個姑娘,我喜歡的那個姑娘也穿白底碎花的長裙。她從教室里款步走出,我便也放下手中的課本走出教室,裝作剛好一起走出的樣子。她似乎看見了我。她可能從未在意過我的存在。她走出教室走向宿舍,我也從另一個方向走到通向女生宿舍的路口。前排是男生宿舍,后排是女生宿舍,她走過我身邊時像一陣若有若無的風(fēng),有淡淡的體香散發(fā),直至洶涌。
現(xiàn)在就是這樣。那曾經(jīng)對接過的血管似乎流淌著一種蜜甜的汁液,她站在我的身邊,我站在她的身邊,身體所形成的空隙之間流淌著莫名的沖動與憧憬。但我不能,不能破壞這若有若無的距離,哪怕是語言,我也不會輕易從口中說出。她的眼角似有焦灼,在望向陰暗的天空時呈現(xiàn)出一種想要沖向雨幕的沖動。她不是我喜歡的那個女生。她只是某種印象的嫁接,將所有的記憶和假裝邂逅被一個人強行從一根枝條連接在另一根枝條上,開放出歡喜,也開出悵然。
雨漸漸小下來,我們繼續(xù)上路。說是我們,其實更像某種不便具體說明的謊言,粉色坤車上的泥巴已經(jīng)被我?guī)椭宄?,輕便了許多。白底碎花的裙子在微風(fēng)吹拂和體溫的溫暖下漸漸變得干爽,照舊飄揚在風(fēng)中。還有那瀑布樣的長發(fā),同樣被風(fēng)吹起。我厭惡自己的這種表述,像是一個多情種般沉浸在某種難以抗拒的情緒之中;但我時常又迷陷在這種語言所構(gòu)筑的對往事的追憶之中,那些消逝的影像一點點重組、聚合,形成一個清晰的場景:姑娘,一場不期而至的秋雨,一輛粉紅色坤車,我的帶有抽象海水藍的嶄新的英克萊山地自行車。
與此同時,我還有著不堪講述的家境:每日在清晨與黃昏光影中踩著趔趄腳步的中風(fēng)的父親,偌大年紀(jì)鬢角花白、為兒女操碎心的母親,一座鬧哄哄的農(nóng)家院落。家里養(yǎng)的雞鴨,每到一處就留下斑斑污穢;一頭過不多久就要生產(chǎn)的老母豬,巨大的肚腹貼地行走,從喘息的聲音中可以聽見生活的艱辛……不,不,我決定從此不再講述那些困苦的歲月,以免讀者會認(rèn)為我一直在販賣廉價的同情,以期引起眾多人的圍觀。我已不需要這樣的圍觀,在我摸爬滾打幾十年之后,我認(rèn)同了某種宿命論的具象表達——你與世界之間有著銅墻鐵壁般的層層阻隔,你只需要化身螻蟻。不是有人說“人可生如蟻而美如神”嗎?即便說這話的那個詩人這時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三十年,他在一座小島上用一把斧頭結(jié)束了所愛之人的生命,也用一根繩索將自己絞死在詩歌的祭壇。
那么,我們便再次將目光鎖定在三十年前的某個黃昏,我鬼使神差地跟在一個姑娘身后,心中的歌兒幾乎要溢出胸膛。
晚霞升起,一座高高的煙囪伸向無際的天空,與吉祥紡紗廠的煙囪不同,這是一座紅磚窯的煙囪,上面的標(biāo)語還歷歷在目:大干快上,力爭上游。我是一個已經(jīng)沒有上游的人,被人生的河水沖擊,擱淺在荒蕪的淺灘與曠野。那煙囪里冒出灰黑色的煙霧,繚繞,飛旋上升,漸漸遮蔽了一小片被紅霞暈染的天空。我身下的英克萊是用汗水換來的。我跟母親說,我不上學(xué)了。母親說,自己做的決定,別后悔。我沒有后悔,暫時。磚窯上的日常就是將散碎的泥土推進咆哮奔騰的制磚機,吐出方方正正的泥條,被切坯,被兩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姑娘抬上板車,然后運到寬敞處晾曬,風(fēng)干,最后被裝進烈焰燃燒的磚窯,燒制成堅實的紅磚。我就是那個運送磚坯的人,雙臂肌肉凸起,脖子上青筋暴露,陀螺般在窯上來來回回。這樣的日子很短,這樣的日子很長,當(dāng)我的掌心起了厚厚的老繭時,就是年末發(fā)工資的日子——抵償一部分工資運回家的化肥是假的,第二年還能在瘠薄的土地里找到?jīng)]有溶化分解的顆粒;其余的工錢,被我拿到縣城的自行車店,換成了一輛有藍色海洋的英克萊山地自行車。我站在那輛嶄新的自行車面前,它是如此瘦削,卻又透露出一股執(zhí)拗的勁頭,或許吧,它能不負(fù)其名,在沒有山地的廣闊平原之上風(fēng)馳電掣,馱載著我搖搖晃晃的青春,駛向某個未知的遠方。
晚霞之下的姑娘,好像此時并不著急回家,晚風(fēng)吹來,長發(fā)再一次飛揚。那只雪青色的挎包里,一定裝著她收藏起來的一面大海,那些飄零的白色花朵蕩漾,就像被裝裱在一方固定的木框,可以聆聽濤聲,也可以悠然入夢。我去過一家江南藍印花布印染廠,走過光滑的青石板,拐進一個掛著小小木牌的小巷,石墻,寬闊的庭院,高大的木架上一匹匹藍垂掛下來,那流溢的藍,古典的藍,深邃的藍,不知是多少女子的幽幽夢境,在夢中,她們每個人都擁有一艘屬于自己的夜航船,每個人都可以蕩起手臂的白色船槳,沿著星光與月光指引的方向,去向憧憬的未來。
一汪水,也可以叫作人工湖,是被磚窯廠開挖出來的,長著修長的蘆葦,偶或有水鳥在蘆葦中筑巢,啁啾婉轉(zhuǎn),也有浮在水面上的水鴨,蕩開波紋,一個猛子扎進水底,很久才在對岸露出頭來。如果換一個視角(我盡量不遠不近騎行在她的左右,或許這樣就不會有人認(rèn)出我是一個心意輕浮的登徒子),你會看見瀲滟的水波中出現(xiàn)一個倒立的身影,霞光在腳下,樹影在腳下,一雙白皙的小腿在裙裾間若有若無地出現(xiàn),吸引了一群游魚的目光,它們在悄悄靠近,它們以為這輕柔的白光會是一個寓意美好的事物,它們在水下的日子太過枯寂,需要這樣一道光照亮前方的路。
窯廠旁邊是一所初中,我也曾在這個學(xué)校里度過兩年時光。我已經(jīng)很難分清學(xué)校和輟學(xué)之后窯廠里的自己,哪個更為真實,哪個才是幻影。貼著長長的圍墻,放學(xué)后,一群少年雜沓行走在初冬的麥田,風(fēng)很硬,每個人都把腦袋縮進了衣領(lǐng)。我們沿著一條灌溉用的水渠行走,因為樹影的遮蔽,并未預(yù)感到一樁突發(fā)事件即將發(fā)生。天幾乎黑了下來,遠處閃爍著一個搖晃的光柱,有人喊,別讓他跑了,抓流氓!接著一個影子朝著樹林的方向跑來,漸漸逼近。如果仔細觀察,會發(fā)現(xiàn)學(xué)校圍墻上有幾個松動的磚塊,有人說那人就是通過那些小孔偷窺女生的隱私,里面,是鮮亮的祖國的花朵,外面,是偷窺賊喜悅但邪惡的眼神。不過第二天的批斗教育大會還是讓我們頗有些失望,那個站在上千人面前的瘦弱小賊,膚色白凈,短發(fā),低著頭,用近乎微弱的聲音懺悔:我不該被資產(chǎn)階級那啥腐化,我不該讀小黃書,我不該摳掉圍墻上的磚頭看女生廁所。我要努力學(xué)習(xí),我向?qū)W校保證,向祖國保證,從此爭取做一個五講四美的好學(xué)生。沒有掌聲,只有此起彼伏的喳喳聲。有人小聲說那孩子是幾年級幾班的,家在哪里。我們看見,當(dāng)晃動的光柱越來越近,前面那個低矮的身影一腳跌進流淌的水渠,被一個戴大蓋帽的公安反扭著雙手,在冷硬的風(fēng)里簌簌發(fā)抖。我們似乎有些慶幸,剛才還有人說要不要去看女生屁股,見無人響應(yīng)也便作罷。
我想要時間停下,甚至想好了,哪怕她稍微轉(zhuǎn)過臉來,用秋水的眼睛看我一下,我一定會說,我們在這里停下吧,你看,多好的一片水,多好的蘆葦和水鴨。可是沒有,我只能看著一片泛黃的樹葉從頭頂落下,落在水面,蕩起輕輕的柔波,也蕩碎了她白底碎花的長裙,長發(fā),小腿,有著順滑曲線的腳踝,和那雙在時間中緩慢蹬動的雙腳。我想,如果這樣的場景發(fā)生,我一定會帶她去一個隱秘的角落,那片蘆葦叢中的第幾棵蘆葦上面,曾經(jīng)有一個翠鳥的巢穴,青色的蛋殼,過不了多久就會孵出幾只孱弱的小鳥,它們伸長脖子,在風(fēng)中呼喚自己的爸爸和媽媽,一雙剪影掠過水面,它們的叫聲就急促了一些,張開的嘴巴就有了哺育成長的食物。我會帶她到早已廢棄的窯洞,這里,那里,曾經(jīng)燃起怎樣的烈焰,高達幾百度的炙烤,將泥土燒制成堅硬的紅磚。那些紅磚可以被運到一個地方,蓋起一座寬敞的庭院,這里是廚房,那里是客廳,臥室,甚至還開辟出一個溫暖的小型臥室,柔和的燈光下,有我們共同孕育的兒女……她笑了,或者她臉上一直還是原來的表情,自然,柔和,秋水的目光并不為這水邊的風(fēng)情所動。
唉,說出來不怕你笑話,一個生長于鄉(xiāng)野的人,某天在收音機里聽了一段深情的鋼琴曲,從此,就對那些跳躍的音符有了一種天然的好感。那一年啊,對,就是那一年,一九九二年三月,春,一位叫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家來到北京,收音機里幾乎每天都是那種跌宕起伏的旋律?!端叺陌⒌饮惸取?,愛神阿佛洛狄忒,一個孤獨的塞浦路斯國王,名叫皮格馬利翁。他雕刻了一個心儀的少女形象,每天癡癡地看,傻傻地想,最終愛上了自己親手雕塑的冰冷的巖石。他祈禱,他期盼著愛情的發(fā)生,由此感動了愛神,并賜雕像以生命。從此他和那美麗的少女生活在一起。塞納河,埃菲爾鐵塔,鋼琴家,或許仍然是一個口口相傳的傳說:Ballade Pour Adeline,一九七六年,法國作曲家保羅·塞內(nèi)維爾為自己的小女兒阿狄麗娜譜寫,并特別舉辦了一場面試,公開招募最適合演奏該曲的鋼琴家。時年二十三歲的理查德·克萊德曼脫穎而出,成為這首曲子的首演人,后以杜桑改編的《給愛德林的詩》為名獲唯一的金鋼琴獎。
我無意賣弄這些剽竊而來的傳說,只是在那年懵懂地一頭撞進音符與旋律。落日投映在水面,青春與懵懂投映在水面,嘆息與離別投映在水面,蕩開一個無解的韻腳。黑暗降臨,黑暗總會在希望升起時驟然降臨,仿佛有一只隱形的大手,將幕布徐徐拉下。一只夜鴉從樹間飛起,向著落日的方向,慢慢變成一個似有似無的黑點。晚霞淡去,繚繞在耳邊的旋律淡去,鋼琴家的憂傷再次襲來,轟然奏響,在日后的日后,有些事物會如同沉淀在深海的帆船,被打撈,被唏噓,被懷念。
前面就是她家了,在下了馬路之后的一條田間小道上,她的身影似乎有些慌亂。她知道我的存在,她并不體會我的存在。路邊的青草停止生長,仿佛有露珠在淡薄的暮色中閃光。除了村莊深處傳來的幾聲犬吠,一切陷入長長的寂靜。門口有一株高大的梧桐,影影綽綽升起的炊煙,開門聲,我甚至沒有看見一張回望的臉。她下了自行車,推車進門,將黑暗與動蕩關(guān)在門外,也將一個少年的心事塵封在永恒的夜色中。
從此,再未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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