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鳴
虎子,虎子,我的仇人回來了,你說怎么辦?
汪汪,汪汪?;⒆觾蓚€長滿黑白花毛的前腳像手一樣搭在他的輪椅上,一雙圓圓的黃眼球?qū)χ敉簦敉舻亟?,聲音激昂而堅定,每次二聲,一連五次汪汪后,尾巴如同旗桿似的豎了起來。
我曉得了,你說你幫我報仇。
汪汪,汪汪。
謝謝,謝謝虎子。他雙手捧著虎子的頭,從頭頂撫摸到脖子。兩滴淚水,一滴落在虎子背上白毛和黑毛的連接處,另一滴掉在自己的手背上。開始他想,手背上怎么會有一滴水珠,后來感到眼皮濕濕的,泡過水一樣,才知是自己的眼淚。剛癱瘓時,想到要坐一輩子輪椅,眼眶如同一座蓄滿水的大壩,一有機會里面的水就溢出來?,F(xiàn)在大壩里面好像干枯了,不再往外流。當他意識到手背上是淚水時,他有些驚訝。頃刻間明白了,這淚水和過去不一樣,不是悲傷,是喜悅中帶著欣慰。終于可以報仇了!
虎子,虎子,只有你對我最忠心。謝謝,謝謝。我現(xiàn)在想殺死自己的力量都沒了,更不說殺死別人。我的仇只能靠虎子你報了。說完,他把腰往下躬,將臉貼在虎子頭上。
虎子又汪汪了兩聲,停頓十來秒,再汪汪兩聲,尾巴像被風吹動的樹枝,似乎在告訴他決不會忘記承諾。
那天他帶虎子曬太陽,無意中聽說,三麻子回來了,要在老家建大米加工廠。廠部機關(guān)在獅子橋鎮(zhèn)上,廠房就是雙田沖原隊部的舊房子。
他雙腳從膝蓋高位截肢,兇手就是三麻子。做手術(shù)的醫(yī)生說,他當時的情況能保命就算萬幸,屬他命大,僅有百分之十的生還力讓他遇到了。
可是,表弟替他報案后,派出所立案調(diào)查的結(jié)論是和三麻子沒有直接關(guān)系,但三麻子有沒及時施救的過失。最后,派出所出面調(diào)解,要三麻子賠他三千塊錢。三麻子單身漢一個,家里窮得凳子都沒一張,父母去世后留下兩間茅草房。他賣掉房子,還東拼西湊了三百塊錢。從此,二十五年音信全無。
他不服調(diào)解,三麻子差點要了他的命,害得他雙腳高位截肢,不說判他死刑,至少截他一條腿才算公平。后來,又覺得三麻子害得他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在這世上,只要一條腿太便宜了,他在心里發(fā)毒誓,再見到三麻子一定要他的命。他要報仇。
高位截肢的第二年,女兒海英剛十歲,堂客(老婆)失蹤了。堂客是下午失蹤的。女兒放學回到家里,灶里還沒開火,但鍋里有飯有菜,都是冷的。鍋里的飯菜吃了兩天,從第三天起就是女兒做,堂客再也沒回來。他懷疑那騷貨去找三麻子了。他把這筆賬也記在三麻子頭上。如果不是三麻子,他一個好端端的男人,堂客怎么會跑?
你的殺父仇人三麻子回來了,聽說了嗎?他開始想問,三麻子是一個人回的,還是帶了堂客?后來一想,如果自己堂客和三麻子鬼混在一起,諒他也不敢?guī)Щ貋?,也沒臉帶回來。現(xiàn)在的重點不是知道他帶誰的堂客回來,而是讓女兒加深三麻子是殺父仇人的印象。
回就回了吧,我才沒閑工夫去打聽。
怎么是閑工夫,他是你殺父仇人。他對女兒的態(tài)度有些不滿,也只是小聲嘀咕了一句。
堂客失蹤的第一年,女兒就失學了。一個年僅十歲的小姑娘,沒人敢聘為長期工,就在鎮(zhèn)上混。幫這家餐館抹一抹桌子,那家店子搞搞衛(wèi)生,再給另一個帶帶小孩。這家賞個紅薯,那家賞一碗飯,另一家賞個三五十塊錢。這樣過了五年,才找到固定工作。爺倆把這段生活叫作乞討。每當女兒辛辛苦苦帶一碗飯帶一個紅薯回家時,他就告訴女兒,這都是殺父仇人三麻子害的。
女兒二十歲,身高一米六九,長得像電視里的明星,有時他覺得不是他女兒,是從電視里走出來的。二十三歲那年,從五個求婚者中,選了一個身高僅一米六五,其他方面都比另四個弱的男孩。女兒的唯一條件,就是男方上門,她不嫁,而是娶。結(jié)婚一個星期后,男孩隨鎮(zhèn)上一個工程隊到外省的建筑工地打工。半年后,車票都買好了,準備回家過年。就在回家的前三天,頭頂上掉下一截米多長的鋼筋,剛好插在腦殼上不治而亡。
連續(xù)一個月,女兒待在家里沒上班,眼皮整天泡在水里似的,發(fā)紅發(fā)亮。他安慰女兒說,雖然是命,但這命也是你的殺父仇人三麻子造成的。
虎子趴在輪椅旁,尾巴掃在被截肢的大腿上。突然,虎子背往上一拱,箭一樣飛出了門。他知道是女兒回來了。
女兒右手提一塊新鮮豬肉,沒裝袋子,一根白色的繩子從肉中穿過再打一個結(jié)。憑感覺那一掛肉至少有五斤。虎子圍著女兒,一時在前,一時在后,有時又在側(cè)面,一蹦一跳。進門后,還把左前腳搭在女兒的右手掌心中。
虎子到他家時只有五個月?;⒆又?,他養(yǎng)過一只也叫虎子,陪伴了他十一年。有了這只虎子后,他就把死去的虎子叫老虎子?;⒆佑欣匣⒆右粯拥闹艺\,但它比老虎子更知道討人喜歡。老虎子做了壞事,低著頭不聲不響,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而虎子則是把頭貼在他身上,尾巴不停地擺動,耍盡討好、求饒和撒嬌的手段。
有年春天,村道旁的樹上剛生出芽尖,路旁的雜草還是枯黃色,太陽曬在身上,衣服里面仿佛有一股暖流在走動。他坐著輪椅和虎子來到村道上曬太陽,可能是手輪圈沒操作好,也可能是輪椅走得太快,碰在路邊的石頭上,輪椅突然翻了,把他直接摔到與村道有二米落差的田埂旁的水溝里。村道上一個半小時沒有行人,也沒有車輛出現(xiàn)?;⒆涌癖純扇A里到最樂堂,找到常和他下棋的棋友。虎子用嘴扯著棋友的褲腳往村道上跑。棋友知道他和虎子輕易不會分開,虎子的神態(tài)又十分急迫,估計必定有事?;⒆右娖逵衙靼琢怂囊馑?,便放開棋友的褲腳,在前面帶路?;⒆臃怕俣?,棋友仍然跟不上,虎子便轉(zhuǎn)過身,一對圓圓的黃眼球盯著棋友不放,怕他半途溜掉似的。
還有一次,白天山洪暴發(fā),他家后山第一輪塌方時,就把后墻推倒了,三間房子都進了泥沙。他家出門五米就是村道,虎子便在村道上像狼一樣吼叫。一公里外的人都聽到了虎子的慘叫。有人說,虎子的叫聲讓人瘆得慌,如果是晚上,膽小的定會嚇出尿來。虎子怪異的叫聲,引來了村里人,大家把他抬出來時,后山出現(xiàn)了二次塌方。再晚十分鐘,他這條命就埋在了泥沙里面。
此后,他和女兒都把虎子當成家庭中的一員,他們家不再是父女倆,而是父女仨。
女兒切下一塊上好的瘦肉,估計有二斤多,分成四塊,煮八成熟。這是虎子兩天的主食。
自從把虎子當家人后,在飲食上,被女兒慣出了一堆毛病。首先不再吃生食,也不吃肥肉,連瘦肉邊緣一絲絲油筋都要剖下來?;⒆右膊辉僭诓妥老旅鎿焓常褪窃傧矚g的瘦肉或者骨頭,如果落在地上也視而不見,非要專用碗放在固定的位置,它才會大口大口吃個痛快。
自從虎子答應(yīng)幫他報仇后,他就覺得女兒變了,但又吃不準變在什么地方。他從電視上看到,現(xiàn)在豬肉漲到了三十塊錢一斤。女兒在鎮(zhèn)上服裝店當營業(yè)員,那家店子老板加她才兩個人,月工資是底薪加提成,但很少超過兩千塊錢。這個星期突然買了三次豬肉,而且每次都是五斤以上。按這個標準計算,一個星期四五百,一個月近兩千,差不多是女兒一個月的收入。女兒以前一個星期只買一兩斤豬肉,而且那時豬肉每斤沒超過二十元。女兒突然闊氣起來,她的錢是哪里來的?老板給她加了工資?不像。上次老板獎勵她兩百塊錢,她興奮了一晚上如同醉漢,車轱轆話說不停,但內(nèi)容就是一個,老板如何如何好。
還有一個變化。以前是早晨出門,天黑回家。這規(guī)律,十多年雷打不動,現(xiàn)在悄悄地變了。說不清什么時候變的,反正就是最近。早晨上班時間照舊,下班時間時早時晚,有時下午三四點就回家了,有時晚上九十點沒到家。有幾次晚上十一點才醉醺醺地回到家里。
晚上十點后女兒還沒回家時,他心里像有面鼓在敲,響得心緒不寧。有擔心女兒安全的成分,但也不全是。其中還有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那就是女兒最近的變化。隱隱地覺得不是一件好事。
晚餐像過節(jié)似的,以前過節(jié)還沒今天豐盛。一碗紅燒肉,瘦肉淺黃晶亮,肥肉黃中帶白透明如鏡;韭菜炒河蝦伴嫩子魚,青紅搭配;還有紫菜蛋花湯,一海碗黃燦燦的南瓜。
他右手轉(zhuǎn)動輪椅手輪圈,走到餐桌旁,放下剎車后,看一眼餐桌,又看一眼女兒;再看一眼餐桌,便盯著女兒,似乎要從她臉上找到他想要的答案。
爸,看什么嘞?吃飯呀,菜都涼了。
他估計女兒碗里的米飯不到半兩米,但一海碗南瓜她扒拉了一半到自己的飯碗里。
女兒一直埋頭吃飯,估計是心虛,不敢抬頭。他在餐桌旁,像著了魔似的不說話,也不拿筷子,空氣都凝固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他伸出右手摸在虎子的頭上,手掌如同貼在一塊滑溜溜的綢緞上。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連虎子的毛發(fā)都比一個月前光滑柔軟多了。這種近乎奢侈的生活,不是一個月兩千來塊錢的小店員能支付的。
海英,你和爸說實話,最近用錢大手大腳,錢從哪來?你一定有事瞞著爸。和爸說實話,莫讓我操心。
他把話挑在明處,突然發(fā)現(xiàn)女兒全身抖動,悶著頭,手中的筷子也不動了,但更不敢看他。嘴里發(fā)出吧嗒吧嗒的響聲。他看清了,那是假裝在吃飯。
你不講,我就不呷飯了。他把右手放在手輪圈上,做出要走的樣子。
爸,你過敏吧。女兒的頭埋得更深。
你什么時候說,我就什么時候吃飯。他右手轉(zhuǎn)動手輪圈,輪椅掉轉(zhuǎn)方向,離開了餐桌?;⒆右哺喴巫?。
雖然輪椅離餐桌有一米多遠,但他的眼睛一直看著女兒。果然,女兒下了決心似的,放下手中的飯碗,也站了起來,只是眼睛始終不敢看他。
爸,你過什么敏?我只是辭了服裝店的工作,到麻總的大米加工廠上班。
什么?你到三麻子廠里上班?開初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情緒還沒沸騰。
是的。女兒的聲音雖小,但說得堅定、明白。
畜生!你這畜生!他突然吼叫一聲,仿佛是大暴雨之前的一聲雷響。他是你的殺父仇人,你是蠢,還是窮得沒了記性?
他轉(zhuǎn)動手輪圈,輪椅往后退了一步,順手拿起餐桌上的飯碗,說:我讓你長點記性。說完,飯碗朝女兒飛去,越過她的肩膀,落到了對面的墻根上,立即散開一片白,分不清哪是米飯,哪是白瓷片。
不就是上班嗎?哪里工資高就往哪里去吧。正常呀。女兒雖小聲嘀咕,卻像擴音器把每句話都擴大了十倍似的,清清晰晰進了他耳朵。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敵我不分。敵我不分。他轉(zhuǎn)動手輪圈,輪椅在堂屋里轉(zhuǎn)圈。一圈一圈又一圈,他自己都不知轉(zhuǎn)了多少圈。頭轉(zhuǎn)暈;右手酸了,左手接著來?;⒆右厕D(zhuǎn)得喘氣,露出一根粉紅的舌頭,貼著輪椅一步不落。
一定要殺了三麻子那畜生。老天爺不開眼,讓他二十多年都逍遙法外。一定要找機會殺了他。他又對虎子說,虎子,咬死三麻子,給我報仇的事就交給你了。一定要給我報仇。他講一句報仇,虎子就汪汪兩聲?;⒆舆€是你貼心,知道給我報仇。有些人敵我不分,認賊作父,還是虎子靠得住?;⒆尤酝敉舻亟?。
輪椅再次轉(zhuǎn)回女兒身邊時,她突然站起來,拉住輪椅,兩個輪胎便停止了運轉(zhuǎn)。爸,細伢子(小孩)一樣鬧有意思嗎?我明天回服裝店上班不就行了?
他和三麻子是同學,從小學一直同到高中畢業(yè)。三麻子姓麻,叫麻三夏。他是麻家第三個兒子,老大難產(chǎn),在娘肚里就夭折了,老二不到一歲便病故。他是夏天出生。他父親給他取名麻三夏。后來,不知是誰給他取了一個諢名,叫三麻子。當年生產(chǎn)隊的記工員,嫌夏字筆畫多,圖簡單也跟著寫成三麻子,他自己沒有公開反對,三麻子就這樣叫開了。
三麻子的大米加工廠房離他家不足一里路。是以前生產(chǎn)隊的隊部,上世紀七十年代蓋的紅磚房。一共六間,三間做倉庫,專門用來裝稻谷;一間廣播室,出工收工都聽廣播,早晚還放新聞;另一間是隊長辦公室;再另一間有兩間房子大,是會議室,下雨天開社員大會的地方。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全部租給了養(yǎng)豬戶,做了十年豬場。后來發(fā)了一次瘟豬,老板走了,房子一空又二十多年。
雙田沖楠竹組除了他家和隊部兩棟爛平房,其余全是樓房,最矮的兩層,最高的四層。他家的房子并不爛,是五年前的新房。那次山洪把房子沖毀后,國家出了一部分錢,村上出了一部分,幫他家重新蓋了三間瓦房。東西兩間臥室,女兒住東間,他住西間;中間是堂屋,城里和鎮(zhèn)上都叫客廳;堂屋后面搭了一個偏間,做廚房。堂屋也兼餐廳。相對村里其他人家的樓房,他家最差,所以他稱爛平房。
隊部才叫爛房子,以前三間倉庫和會議室,都可以在房子里看到天空。三麻子回來后,乒乒乓乓地響了一個多月,重新布了電線,外墻貼了瓷磚,出出進進的人也多起來。如果不是和三麻子有仇,也會覺得那棟房子突然就有了氣勢。以前,雙田沖安靜得村頭打個屁村尾都能聽到響聲。現(xiàn)在一個村子都被機器聲攪得雞飛狗跳,鬧騰得耳膜都起了繭,講話要像打雷才能聽到。他恨死了這機器聲。他在心里咒三麻子早死,咒機器起一把火,連房子一起燒掉。
以前,只要老天爺不下雨,他就轉(zhuǎn)著輪椅,帶著虎子從這個屋場,串到那個屋場。村道路面雖然不寬,但用水泥硬化了,輪椅在水泥路面上走得很順暢。他每年都去鎮(zhèn)上走一走,每次去都有變化,有了像模像樣的街道,還有紅綠燈。
三麻子回來后,他去了兩次獅子橋鎮(zhèn)派出所。三麻子謀殺他的案子當年結(jié)案時他沒簽字,要求派出所重新調(diào)查。民警問三麻子是誰,他說麻三夏。民警說,二十多年前的案子,要找到當年的檔案,還要研究。一個月后他又去了派出所。另一個民警說,當年就結(jié)了案,現(xiàn)在沒理由重新調(diào)查。他說當年是我堂客簽的字,我現(xiàn)在懷疑是堂客和三麻子合伙謀殺我,堂客第二年就跑了。他在派出所非要重新調(diào)查,不肯走,后來兩個民警把他抬到車上,強行送回家。
當年生產(chǎn)隊的曬谷坪就在大米加工廠房的左面。村道沿著雙田溪走,溪水從曬谷坪下經(jīng)過,村道就從曬谷坪中穿過。曬谷坪上的水泥開了裂,雜草從裂縫中長出來。距廠房十多米的雜草上也有一層稀薄的米糠灰。
在家門口看到喻貴和、劉四、喻國慶,一共五六個和他年齡相仿的人在曬谷坪里聊天。喻貴和的兒子專做犁田、耙田、插秧、收割的業(yè)務(wù),種田的事情他一條龍服務(wù)。種田季節(jié)一到,全村種田戶都給他兒子發(fā)微信后,便按發(fā)信順序安排。他感覺全村的田都是喻貴和的兒子在種,其他人都是業(yè)務(wù)聯(lián)系員。
雙田沖沒有喻貴和不知道的事。喻貴和在哪,哪里就有稀奇故事聽,他的輪椅也跟到哪。
喻貴和說:三麻子從喻田沖逃走后,在本省與廣東搭界的縣城落了腳。打了兩年工后,就和一個寡婦結(jié)了婚。寡婦有個七歲的弱智兒子,還有一家快要倒閉的大米加工廠。他接手大米廠后,在廣州找到了買主,工廠兩個月紅火起來。再后來,兩人生了一個女兒。前年,堂客和女兒車禍死了。他把大米廠賣掉后,帶著繼崽回來了,還在獅子橋鎮(zhèn)上買了一套別墅。
當聽到喻貴和說三麻子家破人亡時,心中喜了一瞬間,但一秒鐘后又被風吹跑了,他覺得老天爺沒害三麻子,反而成全了他。老天爺為什么這樣不公?對他如此殘忍,對他的仇人卻那樣寬容,好事讓他一個人占了。
三麻子來了。
有人反駁說,三麻子每次都坐車來,不可能走路。
喻貴和也說,看不清,應(yīng)該不是三麻子。
肯定是的。你們敢賭嗎?劉四說。
劉四的諢名叫四眼狗。諢名的來歷他還記得,說他兩只眼睛抵得上別人四只。同樣是兩只眼睛,估計他要比別遠看兩百米。他循四眼狗的聲音望過去,往鎮(zhèn)上的方向,遠遠地有個黑影朝他們走來,大約三分鐘后,才看清真是三麻子來了。
如果在村外偶然碰上,從外表形狀,乍地一看很難一眼認出他是三麻子,但一米六的個子,外八字步的走路姿勢和眉眼輪廓,就是燒成灰也逃不過他的眼睛。從喻貴和他們打招呼的口氣看,估計三麻子回來后,他們都見過幾次面了。
三麻子離曬谷坪還有二十來步時,他就轉(zhuǎn)動輪椅,用背對著他們。三麻子和喻貴和等人都打完招呼后,才轉(zhuǎn)到他面前,說,老同學,喻春紅。他的臉又往左一轉(zhuǎn)??此巧駳獾臉幼?,新仇舊恨一齊涌向全身。他摸著虎子的頭說,這矮子就是我的仇人,給我報仇。
虎子突然成了一條被激怒的惡狼,縱身一躍,撲向三麻子。三麻子猝不及防,朝后一閃,滾到曬谷坪下的小溪里?;⒆佑殖∠飺淙?,三麻子趕緊從溪水里爬起來,朝溪岸上跑,虎子從溪水里昂起頭,一口咬在三麻子的腿肚子上。
雖然只是象征性地報仇,距實質(zhì)性報仇還差十萬八千里,但他心中的興奮仍像沉睡了一億萬年的火山,燃燒不盡?;氐郊抑校氖终圃诨⒆拥念^頂和臉上至少愛撫了半個小時?;⒆邮苡玫嘏吭谳喴闻?,陶醉在剛才的戰(zhàn)績和主人嘉獎中。
自從虎子咬了三麻子后,女兒一連三天都是空手而歸。冰箱里前天就空了,餐桌上有三天沒見葷,虎子也跟著吃了三天素。它雖不知道說要吃肉,但見到素食無精打采的樣子,就知道它對葷食的渴望。
昨天晚上,女兒掃地時,虎子避讓慢了一拍,女兒一掃把打在它頭上。早上趴在門口送她上班,女兒臨出門一腳踢在它肚皮上。剛才,虎子汪汪汪地叫了三聲,他知道是虎子聽到女兒的腳步了?;⒆記]去門外迎接,而是躲在他身邊,怯怯地望著女兒。
又沒買肉?我昨晚交代你要買肉了,怎么又沒買?
沒錢!
女兒在和他慪氣。回服裝店有兩個月了,還說經(jīng)理見她回去了,每月給她漲了一千元工資。上次他去獅子橋派出所,遇到了服裝店的經(jīng)理,他還謝謝經(jīng)理給女兒加了工資。經(jīng)理說,海英很能干,應(yīng)該的。他原計劃去服裝店,只是在派出所耽誤了時間,加之又遇上了經(jīng)理,知道經(jīng)理還如從前一樣欣賞她,也就放心了,于是沒去。女兒為什么和他慪氣?一時還想不明白。
晚餐又是素。一碗萵筍片,一海碗南瓜,一碗小白菜?;⒆又胁瓦€剩了半碗南瓜,女兒又加了一勺?;⒆勇劻寺劊敉敉舻刈吡?,尾巴像掃把一樣拖在地上。他看到虎子絕食抗議,心里針刺般地疼痛。
他自己餐餐吃素不要緊,一小碗大米飯,一碗白菜就可以對付??苫⒆硬恍?,太虧欠虎子了?;⒆影讶樽訐涞乖谛∠?,還咬了他一口,替他出了一口惡氣,自然是一條恩狗,為他報仇雪恨的功臣。攻擊三麻子有功,他承諾虎子讓他吃頓飽肉。可是,三天了,不說吃肉,就連油星都見不到,他心里愧疚得慌。
如何才能讓虎子吃上肉?女兒不肯買,他也沒辦法。女兒剛打工賺錢時,也說過要給他一點錢放在身上應(yīng)急。當時家中一應(yīng)吃穿用都是女兒買回來,他拿了錢也沒用,況且女兒的收入微薄,兩人的飲食起居有時還應(yīng)付不過來,因此,就沒接受女兒的好意。早知今天,他應(yīng)該在女兒收入逐年增加時要一點留在身上。有了錢,他就有辦法弄到肉。
一定要讓虎子吃上肉。虎子是為他報仇的勇士和希望,絕不能給勇士開空頭支票。
自三麻子回來后,他每天中午訓練虎子的彈跳力。訓練工具就是撐衣架的叉子,有一米二長,是女兒從服裝店帶回的。把肉掛在衣叉子上,右手臂往前伸,像電影里戰(zhàn)場上的指揮官揮舞戰(zhàn)刀號召戰(zhàn)士沖鋒似的。肉與地面的高度在一米五左右。三麻子的個子一米六,年紀大了,開始倒長,至少要縮矮一至二厘米,估計現(xiàn)在他充其量一米五八。一米五應(yīng)該在三麻子的喉嚨位置?;⒆用看翁饋?,咬住衣叉子上的肉時,他心里就有一種快感,腦殼里便出現(xiàn)虎子一口咬在三麻子喉嚨上的幻覺。
怎么辦?明天一定要讓虎子吃到肉。他腦殼里靈光一閃,便有了主意。但想到這個辦法也讓他心中一驚,全身肌肉發(fā)抖。沒有選擇,只能這樣。他橫下心對自己說。
海英,把菜刀給我。菜刀插在刀架上,刀架離地面有一米八。
女兒沒問他要刀干什么,一聲不吭從刀架上取下來。他接過刀,把褲腳卷到胯部,露出截肢后膝蓋以上的大腿肌肉。他決定從自己的大腿上切一塊肉下來,給虎子兌現(xiàn)承諾。
爸,干嗎呢?
他剛把刀口對準大腿時,女兒突然明白過來似的,左手抓住他握刀的手腕,右手從他手中強行奪刀。
虎子三天沒吃肉了,好可憐的,你不買肉回來,我只能割自己的肉喂他。
爸,你怎么像細伢子一樣胡鬧?
有什么辦法?我一個殘疾,一不能動,二沒錢。
張開眼睛,看到一縷微微的光亮。其實,他的眼睛還不能完全張開,只開了一絲絲縫隙,他想張得更開一些,讓光更加明亮,但沒辦法,上下眼皮不聽使喚。
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這疑問是說出來了,還是只在心里。仿佛覺得周圍有人,仿佛也沒人理睬他。也不知過了多久,世界對他來說又進入了黑暗中。
女兒扶他從病床上坐起來時,已經(jīng)是他進醫(yī)院的第五天。他只知道這是縣人民醫(yī)院,還不知道為何住院時,突然發(fā)現(xiàn)虎子不在身邊。虎子呢?
寄養(yǎng)在服裝店老板家里。
把虎子接來,我要虎子。
醫(yī)院不準帶進病房。先安心養(yǎng)病,到時一定還你一個油光水亮的虎子。
真的在他家?你莫又騙我。
真的。女兒打開手機,指著屏幕上的圖片說,你看?;⒆优吭诜b店門口,脖子上戴了一根項圈,項圈上有繩子,但看不到固定在什么地方。
他知道自己是腦溢血住院時,漸漸地想起了五天前的事情。他對女兒說,為什么要搶救?我死了,你們不就沒有任何阻力了嗎?
爸,還是安心養(yǎng)病吧,別的事等病好了再說。
女兒對一個中年男人說,劉師傅,我爸就麻煩你了。又對他說,劉師傅是我給你請的護工,有事就叫他,我明天下午再來。
滾,我不是你爸,給老子滾!狼崽子!
他得腦溢血是被女兒氣的。
半個月前,碰到喻貴和一伙人又在曬谷坪上聊天。只聽他們聊得火熱,有哈哈哈的笑聲。隱隱約約聽到他們還說喻海英、三麻子。他覺得奇怪,女兒的名字怎么和三麻子同時從他們口中出來?待面對他們時,突然都不說話了。曬谷坪里沉默了一分鐘的樣子,喻貴和說有事先走了,四眼狗也說有事,一下都說有事散了。坪里剩下他和虎子。他感到氣氛不對,但又不知哪里不對。
他當時的想象僅僅在女兒沒回服裝店,仍然留在三麻子的廠里上班。就是借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往女兒要嫁給三麻子這樣荒唐的關(guān)系上想。而且,三麻子這個死皮死血的家伙,打著賠罪的旗號,居然上門來提親。
三麻子穿紅西裝、白襯衣,戴藍領(lǐng)帶,矮墩墩的,走路像肥鴨一樣搖擺。手里提一個快到胸口的大禮盒,堂而皇之地走了進來。
他的眼珠子驚得溜圓,凸在眼眶里差點掉出來。他來干什么?向我示威?
老同學,我是來向你賠罪的,你大人不記小人過。
那一瞬間,他全身肌肉都處在僵硬狀態(tài),一腔的憤怒不知如何爆發(fā)。女兒是和三麻子一道來的,還是之后一個人來的?他一概不知。當女兒幫三麻子說話時,他才發(fā)現(xiàn)她就站在身旁。
爸,麻總誠心誠意來道歉。
他對女兒說,你要三麻子砍掉一只腳再來。
女兒又說,你上個月去派出所,他們找出了當年的檔案,你受傷和麻總沒有直接關(guān)系。這事,派出所的人也給我說了,要我做做你的工作,和為貴。
放屁!他一腔的怒火,終于在一聲“和為貴”中爆發(fā)出來了。和為貴?誰能與謀害自己的兇手和為貴?告訴你,離開三麻子的工廠,要不我連你這女兒都不認了。
從三麻子進來的那一刻起,虎子就豎起尾巴,望著三麻子汪汪汪叫。三麻子退一步,虎子就進一步。三麻子對虎子露出幾分膽怯時,虎子便叫得更兇。后來,三麻子裝出進攻的樣子逼過去,它就往后退,一直退到他身邊,仿佛有了靠山,才一動不動了。
眼睛四處尋找訓練虎子用的衣叉子。就靠在右手邊的墻上。他右手用力轉(zhuǎn)動手輪圈,想一次就把方向調(diào)過去,結(jié)果用了三次力,連續(xù)轉(zhuǎn)三下才成功。拿到衣叉子后,又把輪椅轉(zhuǎn)到三麻子正面。虎子一直緊跟在他身旁。他像平時訓練虎子一樣,右手拿起衣叉,往前一伸,剛好指向三麻子的喉嚨部位,說,虎子,給我報仇!
虎子見狀,如同一個奮勇殺敵的士兵,聽到激越、嘹亮的沖鋒號,全身的血液往上涌,一個彈跳就向三麻子的喉嚨撲去。
女兒像武打冠軍,沒見她出手,卻見一道閃電似的,往虎子肚皮上一擊,騰空而起的虎子連汪汪汪的叫聲都來不及發(fā)出,便如同一個草包一樣落下來。
女兒順手拿起身邊的掃把,朝虎子身上打,虎子邊汪汪汪地叫著邊朝他身邊退,女兒不讓虎子靠近他,用掃把將虎子逼進臥房,然后把門鎖上。虎子的雙爪把女兒臥房門抓得嘭嘭響,還有一陣陣汪汪汪的慘叫。
爸,我把話講明白,麻總今天來,一是向你賠禮道歉,二是提親。
孽障!孽障!認賊作父!認賊作父!他的喉嚨壁上仿佛被突然加大的音量沖擊發(fā)出破裂的嘶嘶的響聲。你結(jié)吧,你結(jié)吧,結(jié)了,老子就沒有你這女!
他的聲調(diào)還在往上揚,但沙啞了的喉嚨聲調(diào)愈高,愈發(fā)不出聲來了。那時,全身發(fā)顫,雙手發(fā)抖。后來,女兒說,他當時臉上成了豬肝一樣的暗紅色,脖子上一條條青筋暴突出來。
女兒把虎子關(guān)起來了,他唯一的武器就是輪椅。右手握住手輪圈,自殺式地朝三麻子撞。就算撞不死他,也要撞斷他一條腿。他連續(xù)兩次發(fā)力,可手輪圈如同被焊死了。第三次轉(zhuǎn)動手輪圈時,輪椅像失控的野馬,不顧一切往前沖。突然,房子在轉(zhuǎn),女兒在轉(zhuǎn),三麻子也在轉(zhuǎn),房間里所有物件都在轉(zhuǎn)。
他聽到女兒喊了兩聲爸,爸,后來的一切他都不知道了,醒來時便躺在醫(yī)院病床上。
腦溢血后遺癥,對他來說最大的麻煩是左手不聽使喚,十指握不攏,手臂抬不起。牙齒雖還整齊,但左邊連一塊煮爛了的肥肉都無法咀嚼。有天,他從鏡子里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左邊嘴角往上翹了一厘米有多,像一頭高一頭低的蹺蹺板。
他感到女兒小心翼翼地怕觸及三麻子這個痛點。兩人對話最多的一次是剛出醫(yī)院。他問,住了好久?女兒答,三個月。他又問,用了多少錢?女兒答,自己付了二萬六千三。自此后半個月來,每天晚飯上桌時三個字,呷飯了。
他總算看明白了,女兒要嫁給三麻子的心不會死,只是怕他激動又患腦溢血,才暫時回避。出院時醫(yī)生交代,病人如果二次腦溢血就生命難保了,絕對不能再出現(xiàn)激動情緒。
出院后的這段日子,他想明白了一件事,就是絕對不能死,他今天閉上雙眼,女兒明天就會和三麻子結(jié)婚。他必須活著,看住女兒,不能讓女兒嫁給禍害自己的兇手和血海仇人。
他出院后,女兒第一次哼著歌進家門,也是第一次進門就叫了一聲爸。哼的什么歌他聽不明白,但那聲爸他聽清了。
女兒把手中的塑料袋放到餐桌上,然后,從里面掏出一個又一個小塑料袋。女兒邊往外掏,他就邊數(shù),有八個。一個袋里是芒果,水果中他喜歡芒果;另一個是豬肉;其他幾個沒看清。女兒一生氣,就空手回家,什么都不買。一旦高興,就大袋小袋,大包小包,恨不得把整個商場都搬回來。
虎子跟在女兒身邊,或許是被女兒的情緒感染,或許知道她袋子里有肉,圍著女兒轉(zhuǎn)個不停,親完她的褲腿,又跳起來親她的手。
女兒拍拍虎子的頭,拿出一塊前腿瘦肉,在虎子眼前一閃,說,放心,有你的。說完又將豬肉放進袋子里。
吃完晚飯,女兒沒像以前一樣自己埋頭玩手機,而是不聲不響地來到他身邊,先是給他捏肩,后又幫他捶大腿。女兒啞巴一樣忙了半個多小時,他也不吭一聲。終于等到女兒說話,他卻摸不著頭腦。
爸,以后就讓女兒替你報仇吧。她摸著虎子的頭說,虎子只是畜生,替你出口氣而已,根本報不了仇。
虎子聽說報仇汪汪地叫了兩聲,但音量沒以前大,仿佛也有一點信心不足似的。
女兒繼續(xù)說,只有我可以幫你報仇。要不,你的仇不僅一輩子,恐怕兩輩子三輩子都報不了。
他像望著陌生人一樣望著女兒,不知她那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我把麻總的財產(chǎn)全部控制起來,最后讓它們姓喻,這仇不就報了?
女兒的雙手從他的左大腿上又轉(zhuǎn)到肩上,他頓時覺得頭和背上突然減少了十斤的重量,一種輕松舒暢的快感從頭上傳來。
此時,他的思維被女兒的話攪成了一團亂麻。如果讓三麻子成了窮光蛋,這也不失為一種報仇的方式,又覺得這種方式哪里不對勁,后來,想起那句俗話,女婿半個崽,這財產(chǎn)不還是他的?繞了一個大圈,才明白女兒的意思。
他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你是黃鼠狼幫雞報仇,只要我活著,休想!
女兒正揉捏著他的肩膀,聽到一聲“休想!”,突然松開兩只手,臉上的笑容同時也收了回去。
爸,你和麻總根本沒仇,是你自己想象的。
不孝的東西,三麻子是你的奪母、殺父仇人,你還站在他一邊說沒仇?!那年冬天,正在下雪,我從你姑姑家吃了晚飯回來,把他和你娘都堵在睡房里,他是從后窗跳窗逃跑的。所以我才從廚房拿把菜刀要砍他。
爸,麻總說,他只是路過我家后門口,突然碰到你拿把菜刀要殺他,他才跑的。你在后面追,他在前面跑,而且又是在彎道上,他跑到了彎那一邊,你在彎這一邊掉進水溝里,又是晚上,他怎么知道你撞昏了腦殼?明明是你要殺他哎?你的腿是在水溝里凍壞的,所以連派出所都說和麻總沒有直接關(guān)系。
怎么沒關(guān)系?他要不和那淫婦亂搞,我會追殺他?
媽媽都跑了二十多年,還提她干嗎?我現(xiàn)在才明白,她為什么會拋夫棄子,你不但跌傷了腳,絕對還摔傷了腦殼,要我也只能跑。
不忠不孝不義!他一聲吼。虎子也被他的憤怒驚動,抬頭望著他,尾巴也豎了起來。
女兒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仿佛要用淚水把這些年的委屈都洗出來,來一場暴風雨式的發(fā)泄。
我不孝?你養(yǎng)我十年,我養(yǎng)了你二十多年。媽媽剛跑時,我在鎮(zhèn)上幫這家做了,又幫那家做,十分鐘二十分鐘,我一個十來歲小孩能做什么?實質(zhì)是討飯,人家賞我一碗,我就留半碗給你。后來我能打工了,一個月不到二百塊錢,供你吃飯,還要供你吃藥,我這二十多年容易嗎?為了這個家,為了讓你的日子過好一點,我只想多賺錢,甚至連賣淫的心思都動過。還說我不忠不孝不義?現(xiàn)在我有了一個翻身的機會,關(guān)系我后半生的幸福,你卻千般萬般地阻攔。連我未來的幸福都不顧,只想到你的仇恨,是自私!
聽到女兒這番話他呆了,沒想到女兒會這樣說他,胸口被什么敲擊了一下似的,一種痛感從心底升起,愈積愈重時,腦殼里響起了醫(yī)生的話,不能激動,不能激動。他告誡自己要忍住,不能生氣,他不能死,仇還沒報。要是死了,女兒真會嫁給三麻子。
反正我不會讓你嫁給三麻子。就是我死了,我的魂也會附在三麻子身上,把他纏死讓閻王爺索了三麻子的命,你就去結(jié)冥婚吧。
慢,慢!爸,你打??!誰說我要和麻總結(jié)婚?!我是和他的繼兒子王保樂結(jié)婚。那次麻總是為他兒子來提親的。女兒又說,保樂不弱智,只是不愛說話,心里什么都明白。是一個老實本分的好男人。
兒子也不行,我們家和他們家是世仇,血海深仇。只要我活著,你就休想和他們家有任何瓜葛。
叛徒!叛徒!可惡!可憎!
虎子耷拉著兩只耳朵,先是低著頭像做了錯事等待受罰,過了二三分鐘見還沒罰它,便又偷偷地抬起頭,用一種委屈的眼神望著他。他兇狠地瞪了虎子一眼,那雙委屈的眼睛又埋了下去。
剛才,他在村道上散步,三麻子從正面而來,他還沒看清是三麻子,虎子就搖著尾巴興奮地狂奔往前。當他看清是三麻子時,虎子已經(jīng)圍著他的雙腳又是聞又是跳,如遇親人。
虎子,報仇,給我報仇!
他以為虎子沒聽到,又加大聲音,喉嚨叫嘶了?;⒆?,報仇!報仇!報仇!
虎子一直圍在三麻子身邊做著親昵的動作。當三麻子離他不到二米時,虎子才用一雙赧然的眼睛看著他。
他還在喊:虎子,報仇!報仇!
虎子猶豫了一下,才朝三麻子叫了兩聲:汪汪,汪汪。聲音里卻透出軟弱,無奈。
擦肩而過時,三麻子帶著微笑,意味深長地喊:老同學好!他覺得三麻子在嘲笑他,甚至還聽到三麻子在心里說:喻春紅你永遠斗不過我,虎子是我的了,你的報仇計劃休想得逞。
他不明白,虎子怎么突然和三麻子那樣親熱,沒有三五個月的朝夕相處,不會如此親密。
謊言,一切都是謊言。他突然想起女兒說虎子寄養(yǎng)在服裝店。一個天大的謊言。
回家的路上,虎子沒像往常一樣走在輪椅旁邊,而是跟在輪椅后面,保持一兩米的距離,悶悶不樂地,仿佛在做接受懲罰的心理準備。
叛徒,叛徒,可恥的叛徒!老子今天就讓你明白做叛徒的下場。
回到家后,他關(guān)上堂屋門,右手拿起輪椅旁的小木凳就往虎子頭上砸。虎子不相信凳子會砸到它頭上,仍是一副委屈的眼神看著他,一動不動,沒有躲避的意思。
他的凳子停在半空中,沒有砸下去。放下凳子,他一把抱住虎子的頭,說,虎子,虎子,你為什么背叛我?怎么辦?我的仇怎么辦?
虎子仍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偎在他的身邊。
虎子死了。
他們問他,虎子埋哪里?他隨口就說:后山?;⒆铀涝诤笊缴希鞘撬约赫业奈蛔?。而且后山有個坡,輪椅可以隨時上去,輕松下來。
三麻子、王保樂、張廚子和那個野種在給虎子挖墓穴。張廚子在獅子橋中學做了一輩子飯,去年退休后請來當廚師。他看不到他們的腳,也看不到他們的頭,只見四個彎曲的背部和地面持平。一鏟一鏟的泥土從墓穴里飛出來,在空中揚起一尺多高。女兒站在墓穴邊上指指點點說,這兒挖寬一點,下面挖深一點,對,對,就是那里。他要身后的保姆把輪椅推到坑邊,三麻子說不要動,到時虎子還沒埋先把你埋了。保姆叫喻嫂,是那種睡在一間房子里的住家保姆。開始,女兒要給他請個男保姆,他沒同意。
野種是女兒同母異父的弟弟。他錯怪了三麻子。當年從后窗跳出去的人確實不是三麻子,是和他們一個村,但不是一個組的外號喊周叫雞的單身男人。獅子橋人講的叫雞,就是公雞。后來,周叫雞帶著他的老婆跑了,生下這個野種。五年前周叫雞死了。一年前,他老婆也得了肺癌,半年前,把剛滿16歲的野種送了回來,和女兒見了一面后,回去就跳河淹死了。女兒說,你的前老婆不敢見你,只在遠處偷偷地看了你十分鐘,最后是哭著離開的。開始他不接受野種。女兒說,他與你確實沒關(guān)系,但他是我弟弟。我恨她,她不配做我娘,但不能因此而恨弟弟,他沒有錯,何況現(xiàn)在又成了孤兒。我肯定要管他。野種只讀了初中。女兒說,我要送他去考市里的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一陣像打口哨又像是敲盆子的聲音,那是女兒的手機鈴聲。女兒接完電話,喊了一聲:“爸!”他和三麻子都抬起頭“啊”了一聲。墓穴剛好半個人深,三麻子在墓坑里抬起頭和他坐在輪椅上抬起頭,兩個腦殼在同一條平行線上。女兒說,公司有事情,我去處理一下,順便把新虎子帶來。新虎子是接替逝去的虎子。當時女兒說,買個一萬多的洋種狗。他說,我只要獅子橋本地的純種狗。
三麻子說,保樂,你去送海英。
王保樂從挖了一半的墓坑里爬了上來。女兒說,不要,我自己開車去。保樂一走,留下你們幾個老的老小的小,明天都挖不好。王保樂看一眼他女兒,又看一眼三麻子。女兒又對王保樂說,保樂,下去,就你一個壯勞力,多使點勁。
三麻子把三麻子糧油貿(mào)易公司百分之四十的股份給了女兒。三麻子自己只占百分之三十五,王保樂占百分之二十五。女兒是公司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三麻子成了甩手掌柜,不是在外旅游,就是在家陪他玩,再就是在鎮(zhèn)上喝酒打牌。
他以前住的平房拆了,原地建了一棟三層樓,紅墻紅頂,有一個球場一樣大的院子,還有一道比人還高的圍墻。聽村里的人說,這棟別墅,不說獅子橋,就是全市都算最好的。三麻子說,花了二百多萬。他覺得三麻子吹牛,又不是金子做的,墻上也沒貼票子,錢花到哪里去了?反正不要他出錢,他也沒錢,隨他們說多少就是多少。他和保姆還有張廚子住一樓,三麻子住二樓,女兒和王保樂住三樓,野種暫時住在三麻子的二樓。
安葬虎子的楠木棺材,是在外縣訂制的,離獅子橋兩百多公里的小鎮(zhèn)。汽車從寧鄉(xiāng)溈山上山還要走八十公里的彎曲陡峭的山區(qū)公路。棺材寬一米,長一米二。全市禁止土葬,獅子橋沒有棺材鋪了。楠木棺材放在輪椅的右邊?;⒆犹稍谛」撞睦?。自從上山后,他的右手一直放在楠木棺材上,仿佛像平時一樣虎子就蹲在他身邊,他的手輕撫在虎子頭上。二十多年來,他沒流過一滴悲傷的眼淚,虎子死后,他流了兩次淚。第一次是前天晚飯后女兒在后山找到虎子,三麻子推著他的輪椅上到后山時,見虎子側(cè)臥在地上,四個蹄子直直的如同四根樹枝。這時,他的眼睛像帶壓的水槍,看到那場景就自動打開了,淚水洶涌而出。第二次是上山前三麻子把虎子放到小棺材里,關(guān)上棺材蓋時,淚水不知不覺地流了出來,而且還控制不住地發(fā)出一陣抽泣聲。女兒立即端一張小木凳坐到他身邊,那個位置以前是虎子蹲的地方。女兒把頭側(cè)靠在他的肩上,說,爸,節(jié)哀,節(jié)哀!
他對女兒說,那天要是知道虎子是和我告別,我就不會讓它死在荒山野嶺上,我會讓它死在家里,而且,我還會守在它的身邊。他想,我怎么會這樣遲鈍呢?我真蠢!
虎子不但和他告了別,也和三麻子告了別。前天,三麻子剛從云南普者黑回來,剛進家門,虎子就用臉貼在三麻子的腿上,尾巴從見到三麻子就開始搖個不停,那份見到親爹般的興奮和親熱勁,讓他還生出了幾分嫉妒,心里有股酸溜溜的滋味冒出來。他以為是半個多月不見三麻子生出的親近行為,沒想到它也是和三麻子告別。三麻子說,我看到虎子流淚,以為是激動,沒想到是告別,我更沒想到虎子這樣通人性。
他想,虎子和三麻子告別時流了眼淚,和我告別時肯定也流了。他恨自己粗心,居然沒看到虎子流淚。他不能原諒自己的粗心。仿佛這種粗心與虎子的死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似的,他更加痛恨自己。
三麻子和王保樂抬著裝虎子的楠木棺材輕輕地放進墓穴里。
這時,他的心一下就空了,悲從中來。他再也見不到虎子了。他突然高聲大喊:慢!慢!虎子!虎子!
可以說,他能活到今天,是托了虎子的福。那年山洪暴發(fā),半邊山塌下來摧毀了他的房子,不是虎子,他就被埋到了塌方里面。他掉進水溝又是虎子救了他。他寂寞孤獨時,是虎子陪伴著他。
虎子呀,虎子,我的眼睛怎么這樣瞎?居然沒看到你流淚。天呀,你就不能提醒我,就看著我犯如此終身大錯?二十多年來,他第一次淋漓地號哭,山洪般的情感迸射而出,誰也無法阻擋。
老同學,我們回去吧,這里留給保樂和周雙田他們吧。三麻子又對他們?nèi)苏f,邊蓋土邊一層一層筑緊,過幾天選一個黃道吉日再來結(jié)墓,還要做個墓碑。他知道,后面結(jié)墓的話是三麻子用來安慰他的。
三麻子推著輪椅和他一道下了山。保姆跟在三麻子后面。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