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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愛我家

        2023-11-24 18:15:48張運濤
        湖南文學(xué) 2023年11期

        張運濤

        陡溝中學(xué)在鎮(zhèn)街西南角,向南穿過幾片菜地就是淮河。五年前我就是從這里考入縣城高中的。學(xué)校沒什么變化,依舊是兩排學(xué)生寢室兩排教室兩排教師宿舍。

        我去報到的第二天就有人撮合我和鐘晴。都說時機重要,撮合我們的人當(dāng)時就沒把握好時機。我一個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正躊躇滿志呢,世界正準備著我去改造,我的才華必將光耀陡溝鎮(zhèn)甚至整個沿淮縣,一個普通的中學(xué)女教師——何況還是不在編的代課教師——怎么能進入我的法眼?又這么急,任誰都會生警惕之心。

        我和鐘晴是第二年勞動節(jié)后才開始交往的。那時候雖然我并沒碰什么壁,但已經(jīng)認清了現(xiàn)實:教師是一個非常清貧的職業(yè),有正式編制的中小學(xué)女教師眼睛大多盯著實惠的鄉(xiāng)鎮(zhèn)政府職員,誰會選擇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男教師?鐘晴相貌尋常、工作不正式不假,可畢竟還有縣政府優(yōu)先轉(zhuǎn)正的合同。我們是同屆畢業(yè)生,那一年縣里為解決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英語師資匱乏的問題,從高考英語八十分以上的落榜生中選聘了十個代課教師。鐘晴正好趕上,她數(shù)學(xué)差,再復(fù)讀也沒多大把握。

        雙方家長都不滿意。這也正常,我們身為老師,遇到外班學(xué)生糾纏本班學(xué)生也會下意識地保護,總有種外班學(xué)生都配不上自己班學(xué)生的心理,更何況家長。鐘晴的父親又是村支書,擱農(nóng)村算高干,見過世面,看不上我這種出身最底層的人也正常。父母對自己孩子的期望值都過高,就像我媽,好不容易供我上了大學(xué),找個吃商品糧的兒媳婦這愿望其實也算不上高,至少得平等吧,要不然,上大學(xué)有屁用?將來孫子還是農(nóng)村人。

        我沒有爸爸——這話不嚴格,人生下來哪會沒有爸爸?我爸走了——走了也不對,按王畈的人的說法,我爸肯定是在河里淹死了,或者掉進了哪個枯井……那時候小麥還沒熟,淮河還不是漲水時節(jié),我爸又會水——淮河邊上哪有不會水的男人?淹死的可能性幾乎沒有。掉進枯井也不太可能,我們那兒枯井是多,紅薯窖生姜窖,后來不種紅薯生姜了,窖就廢了,但哪家也不會把窖打到荒郊野外啊。也就是說,掉進枯窖摔不死,叫幾聲就會被人救上來。但我沒跟我媽講我的分析,說死了我媽還好過些,說他不愿再在這個家里待了跑路了,肯定是煩我媽了,我媽還不恨死了他?那段時間我媽見人就講我爸那天的“正常表現(xiàn)”,早起吃飯時還在逗來福(我們家的狗)玩,吃罷飯扛著鐵锨說去東坡看看秧田就再也沒影兒了……我媽不知道我爸飯后還摸過我的頭,我沒跟她講,我覺得他可能也摸過尊嚴、尊義的頭,他們都沒跟她講。好多年之后我上了高中才知道那叫撫摸,愛憐地撫摸,告別地撫摸……我更加相信我爸還活著,他是受不了我媽的嘟囔才一走了之的——我都受不了我媽,更何況我爸?

        我媽沒有因此而改變,反而又多了一個嘟囔的理由了。之后很多年,忙的時候還會遷怒我爸,兔孫,去那邊享福扔下我們不管!不過說實話,我媽明顯比以前能干了。我們還都小,我剛上初中,兩個弟弟還在小學(xué),幫不上忙,家里的活全都落到我媽一個人身上。兩個弟弟沒上完初中不是我媽不供他們,是他們自己讀不下去了。我還在師專時,家里買了臺軋面條機,尊義小些負責(zé)軋面條,尊嚴騎著車子四處兜售干面條濕面條,家里日子比我爸在的那個時候還要好一些。

        不滿意只是他們的態(tài)度,誰也做不了我們的主,畢竟已經(jīng)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了。二十多年后離婚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當(dāng)時的天真,態(tài)度很重要,態(tài)度其實決定了最后的結(jié)果。換句話說,他們的態(tài)度其實一直影響著我們的婚姻。

        我那個年齡,不了解婚禮儀俗,也不在乎。鐘晴也是,但這并不代表過后鐘晴還不在乎。這事有點像售后服務(wù),東西買回來時既新鮮又興奮,過一段時間才會發(fā)現(xiàn)瑕疵。我媽作為“適齡”農(nóng)村婦女,即便之前不知道“傳柬”(定婚)時男方家要準備彩禮,村里也不乏主動詢問的人,但為了省錢,她故意裝著不知道,理由很充分,一是鐘晴高攀了我,二是鐘晴已經(jīng)和我睡了,煮熟的鴨子跑不了。

        我們是在學(xué)校結(jié)的婚。王畈的房子太破,不值得裝修——我弟弟他們打算兩年后打倒重建。我媽也不熱心讓我們回去辦,回去辦她肯定花錢更多——左鄰右舍都看著呢。

        所謂婚禮,其實就是婚車——婚車也是后來的說法,學(xué)生食堂的那輛破皮卡,頭天晚上沖洗一下就是婚車——出發(fā)和到達的儀式。我自己做主,臨時買了二十斤豬肉裝在皮卡上,接鐘晴的時候帶去。也不知道合不合規(guī)矩,就覺得空著手去怪不好意思的。

        那一年的秋天來得格外早。十月二日天氣晴好,陽光燦爛,萬里皆是云,以至于兩架噴氣式飛機在高空中的“白煙”尾跡與白云混在一起,真假難辨。

        我盼著載有新娘鐘晴的皮卡快點回來,皮卡回來了鐘晴就到了,鐘晴到了我爸就會現(xiàn)身。很多書里都是這樣寫的,平時沒多少消息的親人總會在孩子或者情人最重要的場合現(xiàn)身?;槎Y當(dāng)然是“最重要”的場合,但婚宴開始了,婚宴結(jié)束了,直到晚上鬧洞房的人也散了,我爸還是沒出現(xiàn)。人都散盡后,鐘晴問我怎么魂不守舍,我訕訕一笑,激動唄。但我還是相信我爸回來過,戴著遮住眼睛的長檐帽,穿著豎領(lǐng)的長風(fēng)衣,在校門口或餐廳門口偷偷看我們的儀式,像云層中的飛機一樣。遺憾的是,我沒機會問他,我媽,還有我,我們弟兄,為什么這么讓他失望。

        鐘晴穿了裙子,頭發(fā)認真地做過,腦后挽了一個大發(fā)髻。這讓我很意外,因為那不在我們的計劃中。是她嫂子攛掇的,“結(jié)婚,是女人一輩子的大事,得有儀式感。”

        第二天我們都起得很早。學(xué)校前面的河坡里霧蒙蒙的,看不見菜地以及空曠的沙灘,但能聽到裝沙的人聲、汽車在沙灘上負重前行的聲音。鐘晴說她沒見過這樣的淮河,像風(fēng)景區(qū)——有一年她去雞公山也見過這么濃重的霧。

        我攬著她的腰——幾個小時以前我們還赤裸相對。這是新的一天,也是我們的新生活。這話太矯情,我沒跟鐘晴說,但確是事實。她成了我的老婆,未來的一切都是我們之前沒經(jīng)歷過的——但愿這一切都是她眼中的風(fēng)景。我也跟鐘晴一樣,婚禮結(jié)束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就強烈感覺到自己的一部分,過去的一部分,正緩緩地與白晝一起離開我——這種感覺在二十多年后離婚的時候又體驗了一次。

        第三天回門。岳父他們住的是兩層樓,下面四間上面兩間。院子?xùn)|面是廚房餐廳,西面兩間房鐘信三口住。我們到的時候,堂屋、院子里都是人。堂屋有個彩電,正播足球賽。彩電后面的墻上有個相框,一本書那么大,一個穿半長呢子大衣的男人在跟另一個面目有點兒模糊的男人握手,背景是一個會場的主席臺。鐘信說,那個看不太清的男人是咱爸。另一個,是縣長,副縣長。鐘信要趕看電視的人出去——來看電視的多是半大孩子——我說算了,我們坐當(dāng)院里說話。鐘信說啥看頭啊,踢來踢去也不一定能踢進一個球。我笑,說那正是足球比賽的魅力——隨時都可能進球。

        岳父那天擺了四桌酒席,全是親戚——富人親戚多。岳父和我們在主桌。喝酒之前他感慨自己完成任務(wù)了,鐘信鐘愛鐘晴,最小的女子也成家了……岳母接過話,完成任務(wù)了,他們仨哪個你操過心???從小沒洗過一片尿布,長大也沒問過他們的吃穿,跟你最親的是酒……

        我爸操的是全村的心,郭玉春會說話,村里搞不好他們仨能好?

        一桌人都附和。

        郭玉春是鐘晴的姐夫,也是大哥鐘信的戰(zhàn)友,在鎮(zhèn)派出所當(dāng)協(xié)警。那幾年到處抓賭,老師們知道他是鐘晴的姐夫,托我們找他說過情。就是他跟所長建議不去中學(xué)抓賭的,老師就那幾個死工資,賭不大。

        郭玉春的父親也是村支書,跟鐘愛算是門當(dāng)戶對。鐘愛比鐘晴好看,白,身材也苗條,下學(xué)回來在鐘店小學(xué)當(dāng)民師。兒子叫郭中原,我們結(jié)婚時才一歲多點兒,誰伸手都讓抱,人來瘋——誰也想不到長大后完全變了個樣,寡言不合群。

        代飛燕比郭中原小兩歲,臘月十九的生日。春節(jié)從岳父那兒回來,鐘晴問我路上買的啥,我說沒買什么,給了他們五十塊錢。鐘晴說我不會辦事,她爸重臉面,拿五十塊錢誰知道?兩瓶酒提著多好看。

        岳父喜歡喝酒,鐘晴說很少見他不醉的時候,能喝一斤——我后來觀察,一斤夸大了,六七兩還差不多。我不喜歡他那種近似逼人的勸酒,什么喝酒看工作,喝酒看人品……他的價值觀似乎都在酒上面。我不喝酒,當(dāng)然也不是他喜歡的人。他喜歡郭玉春,能喝能侃,什么場合都不懼。

        來王畈回年的還是鐘信。我媽背著鐘晴又嘟囔我,你老丈人也太勢利了,你拜新年他都不來回年,打發(fā)個小孩過來……我也不爽,搶白她,鐘信小孩?有人來不就行了,多大事啊。

        岳父確實每年都去郭樓回年,東頭老鐵家的閨女說的。老鐵的女婿跟郭玉春鄰居,還說岳父回去時總是東倒西歪的。

        我替岳父找了很多去郭樓不來王畈的理由,鐘店離郭樓近——近不了多少,三個村基本上呈等腰三角形;計劃來王畈那天喝多了——大早晨不可能喝酒??;支書之間有共同語言——唯有這條還勉強站得住腳。我跟鐘晴也吐槽過這事,說她爸勢利,講究門當(dāng)戶對。她不愛聽,哪怕說她爸眼睛小她都不愛聽。我說郭玉春又黑又難看,你爸不是沖著他爹的支書難不成還是鐘愛郭玉春有愛情?農(nóng)村的男女,結(jié)婚之前面都沒見過幾次,哪來的愛情?不過,郭玉春也對得起岳父的高看,岳父最后幾年經(jīng)常被接到郭家長住。這是后話,以后還要說到,先說大舅子鐘信。

        鐘信那時候已經(jīng)是個小老板了。他比郭玉春早一年退伍,托關(guān)系進了縣客運公司,臨時工。客運公司后來搞承包,鐘信包了一條縣鄉(xiāng)線,跑了兩年,掙的錢都花在了修車上——客運公司都是破車,老是壞。客運公司和貨運公司門挨門,混熟了,鐘信就靠父親的關(guān)系貸款買了輛大貨車,成了個體戶。貨車進錢快,鐘信后悔之前怎么沒想到這個。一個人顧不過來,想拉郭玉春合伙,郭玉春沒答應(yīng),派出所多好啊,雖不正式,可抓賭辦案都有外快,還有面子——幫人說情傳話,得多大的人情啊。后來他因疏忽讓一個小偷逃逸,小偷又牽涉到一宗搶劫案,所里包不住了,郭玉春不得已才去給鐘信開車。

        鐘信消失的頭一天還來我們這兒參加了代飛燕的周歲生日宴。那之后好長一段時間,來找鐘信的人絡(luò)繹不絕,戰(zhàn)友,親戚,還有一些我們不認識的人。幾個月前他說他要再上一輛車,生意好得不得了,一輛車跑不過來。奇怪的是,鐘信倒是從來沒跟我們說過這個計劃,更沒找我們借過一分錢,代飛燕生日他還拿了兩百塊錢的紅包——鐘信這方面是家傳,出手大方,即便后來他日子真的拮據(jù)的時候也是如此。他的“消失”顯然是有計劃的,比我爸計劃周全。正逢春節(jié),岳父簡單開了個家庭會議,郭玉春、我、還有其他近親都假裝也被鐘信借過錢——借以安撫那些真正的債主。

        貨車的生意確實好,須提前一周預(yù)定。業(yè)務(wù)都是鐘信負責(zé),郭玉春是專職司機,他們見面并不頻繁。年后沒幾天,郭玉春被一個債主攔下,遞上兩張鐘信寫的借條,說是要以車抵債。車被扣了兩天,又有人找上門,這次是一份貨車轉(zhuǎn)讓協(xié)議,也就是說,車早就賣了,協(xié)議定的是一個月后交車。

        郭玉春再次失業(yè)。一時無聊,有一天來中學(xué)找我。酒過三巡,突然壓低聲音說,尊貴,你有文化,你給分析分析,咱哥是不是出事了。

        出什么事?真出事咱爸還不早弄得驚天動地了。

        也是啊,要真有啥意外,咱爸會這么沉得住氣?

        兩個可能,我說,報紙上常用的話,卷款外逃……

        人家當(dāng)官有錢的外逃,他外逃哪兒?鐘晴過來給我們續(xù)開水。

        第二個,尊貴,第二個可能?

        我看看正給我們續(xù)水的鐘晴。

        看我干嗎?我又沒堵你的嘴。

        隱居在哪兒了,跟一個,我說,喜歡的人。

        好了,別瞎說了,你喝醉了?

        還真有可能。郭玉春說,你們說,嫂子是不是很漂亮?

        當(dāng)然,我說,反正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之一。

        鐘店四大美女。鐘晴笑,我姐也是其中之一啊。

        那是,你們姐倆都漂亮。郭玉春朝我身邊坐了坐,我跟你說啊,咱哥跟公司門口燒雞店的小服務(wù)員……

        又瞎說,鐘晴說,我哥我還不了解?不是那號人。

        那個燒雞店的小服務(wù)員我好像也見過——我在那兒吃過幾次飯,都是鐘信帶我去的——很喜俏,相貌一般。郭玉春的意思是,鐘信老婆那么漂亮,他怎么會喜歡那樣一個平常女孩?這個邏輯其實立不住,愛情這玩意兒很難說,所謂好漢沒好妻就是這個理。你郭玉春黑不溜秋的,還小鼻子小眼,不也找了個美女?這話當(dāng)然不能說出來,只能心里琢磨。

        “愛”

        一九九五年夏末秋初的一個晚上,暑氣漸消,食堂后邊那棵桂花樹的香氣彌漫了整個校園,惹得對花粉過敏的鐘晴幾乎一夜未眠。

        這一年,我們家喜事連連。年初,鐘晴順利通過全省清理民辦教師考試,轉(zhuǎn)成跟我一樣有正式編制、城鎮(zhèn)戶口的教師。新學(xué)期開學(xué),她又因為新建二中缺少英語教師被調(diào)進縣城。十月,學(xué)校分了四個晉升中級職稱的指標,鐘晴正好符合條件:??埔陨衔膽{,六年任職年限。她說她運氣好,我糾正說不是運氣,當(dāng)年她要是不報名參加自學(xué)考試能有今天的運氣?

        鐘晴那一批被聘用的十個英語代課教師,兩個沒有通過轉(zhuǎn)正考試,剩下八個中,她第一個晉升中級。四年前我拉她報名參加自學(xué)考試,她極不樂意,我一個代課教師,考那個文憑有什么用?我說我們是教師,教師跟其他行業(yè)不一樣,需要知識儲備,怎么判定你的知識儲備?文憑。鐘晴夸我有遠見,我說也不是遠見,是邏輯?;镜倪壿嫛g娗缧?,說你胖你還喘起來了。

        女兒跟著我在陡溝鎮(zhèn)上幼兒園,鐘晴剛進城,我怕女兒跟著她影響工作。

        春節(jié)我們是在二中過的。那是我們第一次在縣城過春節(jié),雖然只有一間房子,但那是縣城啊。二十七年,我二十七年的人生好像就是為了進城。那是我人生的新高度。

        大年初二在鐘店,鐘愛打來電話——岳父家年前剛裝了程控電話。鐘愛沒通過民師轉(zhuǎn)正考試,暑假直接去南方和郭玉春匯合了。郭玉春經(jīng)人介紹在工地上開工程車,鐘愛在公司做文員,每月工資是我跟鐘晴加起來的兩倍。南方過年冷清,打工的人都回去了,鐘愛說,一點兒也沒有過年的喜慶。

        鐘信也在南方,鐘晴說郭玉春的工作就是大哥讓給他的。那時候嫂子劉彤也已經(jīng)過去,好多年后我才知道,鐘信出來頭一年確實跟那個燒雞店服務(wù)員在一起,后來服務(wù)員又和附近工廠的一個四川人好了,鐘信才把劉彤帶過去。那幾年出來打工的人多,鐘信怕老家的人找到,幾個月?lián)Q個工地——反正到處都是工地,又缺司機。

        正月十六開學(xué),天寒地凍,我騎著車子仍然裹得很嚴實,手套,圍脖,厚棉帽,但還是有人認出了我——兩個老師莫名其妙地叫我“代站長”。還沒開門進屋呢,校長就跟過來,遞給我一份鎮(zhèn)里的文件,內(nèi)有任命我為教育教學(xué)工作管理站副站長的字樣。

        我的課怎么辦?

        校長笑,課好辦,隨便哪個老師都能上。工作站重要,全鎮(zhèn)的工作呢。

        總不能上到一半不管了。

        你還接著上?校長這次笑得很曖昧,意思是就別表演了,趕緊偷著笑去吧。

        我訕訕的,換了老師,我怕銜接不好。

        校長大笑,拍拍我的肩膀,你走,對中學(xué)是損失,但對全鎮(zhèn)的教學(xué),是好事。

        岳父做的工作。沒想到,一個村支書能量這么大。

        周末回二中,我說咱爸這樣不好。

        你還見便宜怪了,鐘晴笑——岳父應(yīng)該跟她通過氣。

        我的事,我很認真地說,涉及到我的事,我希望先跟我溝通。

        你不是說真的吧?鐘晴瞪著我,他可是為我們好,為咱這個家好——把我弄到縣城了,不能不管你啊。

        什么邏輯啊,我心想,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的想法怎么為我好?這種邏輯就跟上次我開玩笑問她鐘愛怎么喜歡郭玉春時她話里的邏輯一樣,咱爸喜歡啊,咱爸還能害她?

        我說我沒法接送代飛燕,教管站老下鄉(xiāng),我總不能說我得接送孩子不能下鄉(xiāng)?

        鐘晴說她正在聯(lián)系,讓代飛燕回縣城,跟著她。

        我實在忍不住了,敢情你們都商量好了,就瞞著我?

        有啥瞞的啊,又不是啥壞事。多少人想進教管站……

        我不想進!說完,感覺語氣太硬,又解釋,你也知道,我不擅長交際,不喜歡與生人打交道……我喜歡教課,歷史語文都喜歡(我?guī)煂W(xué)的是歷史,自學(xué)考試本科段沒歷史專業(yè),才轉(zhuǎn)報中文),喜歡對著一群孩子……

        晚上躺到床上,鐘晴突然問,你是不是不喜歡咱爸?

        我想了想,說不是我不喜歡他,是他不喜歡我。

        不喜歡你還把你弄到教管站?

        不跟我說就把我弄過去就是喜歡?

        鐘晴生氣了,身子背對著我。

        我從背后摟住她。你應(yīng)該相信我的邏輯,你看讓你參加自學(xué)考試……

        我不懂你那邏輯,也不想懂。你讓別人聽聽,哦,費了好大功夫把你調(diào)到教管站反而得罪你了。好心得個驢肝肺……

        信不信由你,我真是那個特殊的,不喜歡教管站工作的人……不跟我商量就換了我的工作不能算對我好。我問你,我現(xiàn)在私下把你弄到鐘愛那兒當(dāng)文員,你愿意不?工資比你現(xiàn)在高多了,正好你也不喜歡當(dāng)老師……

        我在教管站只待了半年,秋季開學(xué)又回了中學(xué)。

        外面風(fēng)和日麗,我剛走幾步就看到地上一個元寶,我沒見過真正的元寶,但它跟電影電視上的一模一樣,圓的,金黃色。太沉了,捧手里沒走兩步我就摔倒了。好奇怪,夢跟現(xiàn)實一模一樣,周圍的人,商店,商店里放的音樂……

        去了東莞之后,鐘愛的夢格外多。醫(yī)生說太勞累,鐘愛說不累,辦公室里的活兒,不挑不扛的,能多累?夢跟現(xiàn)實反著,老家經(jīng)常這樣解夢,比如夢見棺材是好事,棺同官,材同財,意思是升官發(fā)財了。鐘愛擔(dān)心相反,鐘晴笑,咱能有多少錢,還怕破財?

        鐘愛回來陪兒子過暑假。她每次回來都有變化,穿著絲綢般(我叫不出材質(zhì),反正很顯高貴)的連衣裙,光腳一雙涼鞋——腳好像也不是以前的腳了,腳趾甲上涂著銀白色的東西,晃眼。鐘晴說她的腳經(jīng)常做護理。腳也做護理?南方人的生活真是讓人想象不到。

        她讓我和鐘晴陪她存錢,用鐘晴的身份證。十萬塊錢,郭玉春那幾年掙的。我不信,十萬塊錢在縣城買套獨門小院綽綽有余,郭玉春才去幾年啊。鐘愛說郭玉春外快多,他最初給老板開小車,鐘信讓他辭了,開小車光鮮不實惠。貨車可以賣油,半箱油能賣好幾百塊。老板不知道?不知道——知道也不怕,不知道路繞路了,堵車了,理由多著哩。還可以偷車上的貨出去賣,鞋,毛衫,T恤衫,轉(zhuǎn)手都是錢。鐘愛還是沒有消除我的疑問,以前他們從來沒在我們這兒存過錢,實名制雖然也算理由,但他們完全可以存在郭中原爺爺名下啊。夢變?yōu)楝F(xiàn)實了,撿的?

        那時候我們的集資房正在裝修,還住在二中那間小房子里,晚上就在地上打通鋪。第二天我逮住機會跟鐘晴說了我的疑問,鐘晴說我太復(fù)雜,南方掙錢容易,正好我們裝修買家具缺錢,可以先借來用……

        鐘愛鐘晴姊妹倆睡最里邊,她們經(jīng)常背靠著床幫邊看電視邊聊天——這也是睡通鋪的好處之一,聊天方便。鐘愛說她在那邊習(xí)慣了,十一點前沒睡過覺。我問她身上的睡衣多少錢——她給鐘晴也買了一套,一模一樣的——鐘愛說了一個數(shù),鐘晴說我的外套也沒超過這個價錢的。

        姨啊,你這樣可不像過日子,代飛燕插嘴。

        鐘晴解釋,她學(xué)她爸說話。

        我可沒這樣說過,我趕緊撇清。

        代飛燕這兩年喜歡模仿我們,模仿我們走路,模仿我們吃飯,模仿我們生氣……

        電視上有人在揭露打麻將出老千的騙術(shù),鐘愛說他們老板打麻將每次輸贏都上萬。

        上萬?鐘晴驚訝地張著嘴,我們不吃不喝三年才能攢一萬。

        我親眼見過。老板打牌我去搞服務(wù),幫他們沏茶續(xù)水。

        我相信鐘愛的話,那個時候內(nèi)地到處都是南方的傳奇。我把電視的聲音調(diào)小了,換了一個臺,王菲和那英在臺上唱《相約九八》。

        文員啥都干啊,鐘晴笑。

        這活好,小費厲害,每次至少五百。

        五百?鐘晴替她姐激動。

        你們辦公室輪流去?

        鐘愛被我問住。也不是,我去得多些……

        嘴快的人肯定不讓去。鐘晴以為跟內(nèi)地一樣呢,怕抓賭。

        南方不抓賭的,鐘愛說,

        那幾天,鐘愛的電話特別多,也特別長。鐘晴忍不住跟我抱怨,這個月得多少電話費啊。我開玩笑,人家送你送代飛燕的禮物能替你交一年的話費了。我估計鐘晴也不是嫌她打電話多,對著我這個外人她不好意思明說,她肯定也懷疑鐘晴外面有男人了。

        鐘愛走的那天,囑咐我們別讓郭玉春知道那十萬塊錢。怕我們懷疑,又說她得掌握著這筆錢。過一會兒又說這是她的私房錢,不能讓他知道。

        鐘愛走后我和鐘晴并沒討論這十萬塊錢的問題。很明顯,這是哪個男人——很可能就是那個讓她去服務(wù)牌局的老板——給她的錢。十萬可不是小數(shù)目,要真是郭玉春掙的,能瞞得了?鐘愛自己不可能有這么多的收入,她很可能被那個老板包了——包二奶不稀奇,我們經(jīng)常聽打工回來的人講。

        鐘愛讓我想到守明。守明是我剛剛讀到的小說《鞋》的主人公,一個懵懂的鄉(xiāng)下少女給心儀的對象納鞋底。鐘愛跟守明恰好相反,一個是不諳世事的純情少女,一個是見過大世面的世俗少婦,一個傳統(tǒng)一個現(xiàn)代。

        我已經(jīng)開始寫作,因為不想像老教師一樣就此終了一生。鄉(xiāng)鎮(zhèn)教師清貧,代飛燕她們又不在我身邊,我有的是時間。最開始我只寫心靈雞湯,一個故事一點感悟,短,好上手。后來也寫觀點類的,就是那種語不驚人誓不休的東西,比如《讓白馬等到老態(tài)龍鐘》。還好,一年能上二三十篇稿子,收入是工資的四五倍。有編輯跟我約愛情故事類稿件,三千字左右,愛情里面要有城市的時尚元素,另類或感動均可。時尚離我這個鄉(xiāng)鎮(zhèn)老師遠,守明的愛情我熟悉,王畈有,但不時尚,不能與時俱進。鐘愛時尚,物質(zhì)、欲望都有體現(xiàn)。她啟發(fā)了我,絲質(zhì)內(nèi)衣,牌局,小費,還有她講電話時變了腔的嗲,給了我第一篇愛情故事《黑咖啡,白咖啡》靈感。

        不會與人相處,又多愁善感,我其實挺適合寫作。

        三十三歲這年我特別無助,父親正是這個年齡消失的。我沒跟三十三歲之后年齡的男人朝夕相處過,不知道這個年齡的男人應(yīng)該什么樣,也沒有可參考的三十三歲之后做父親的經(jīng)驗。在我長期、不能示人的私密懷念中,三十三歲一直是我人生的一道坎,父親沒邁過去的坎,我怕我也邁不過去。我對他早已沒有了期待,他應(yīng)該是真的消失了,即便那一年他真是逃避我們逃避這個家出走了,但哪個男人能如此殘忍地撇下自己的親骨肉再也不回來看一眼?

        暑假我是在縣城過的。我不喜歡寒暑假。按說寒暑假教師休息我們?nèi)铱梢詧F聚可以盡享天倫之樂,可團聚也有團聚的不好,夫妻缺少了小別的新鮮,容易起爭執(zhí)。我這邊正構(gòu)思都市時尚男女爭論到底哪款內(nèi)衣更修身呢,鐘晴卻支使我出去買面條買芹菜回來做撈面條,時間就這樣被世俗割碎了。

        還有一個不喜歡的原因,家里三天兩頭來客。絕大多數(shù)都是鐘店那邊的,給孩子安排學(xué)校,駕照年檢,幫忙找醫(yī)生……只要進縣城,都喜歡來找鐘晴。我們新家房子大,鐘晴在縣城已經(jīng)站穩(wěn)了腳跟,當(dāng)上了學(xué)校政教處主任。鐘晴還有個堂哥志愿兵轉(zhuǎn)業(yè)安排到了交警隊。我是真心佩服鐘晴的待客熱情,笑容長年戴在臉上,與他們周旋。我不行,沒那份耐心。但我強迫自己學(xué)鐘晴,笑,沒話找話,經(jīng)常熱情得過了頭。我小心翼翼,希望自己在翻過這道坎的時候給人家留下好印象。

        郭玉春的駕照以前都是鐘晴隨便找個人幫忙檢的,這次我在城里,輪到我了。路上我忍不住問,你有這找我的工夫自己不就檢了?老黑說他自己的也得檢,怕分不開身。

        領(lǐng)表填表,然后去醫(yī)院檢查身體。等醫(yī)生來的過程中,我才知道郭玉春現(xiàn)在轉(zhuǎn)開出租車了。不開貨車了?

        不開了。

        不是說貨車實惠嗎?我沒敢說他偷賣車廂里的油。

        出租車也實惠啊,不托人開不上。老黑說,就是太危險。

        開慢點兒。我以為他指的是車禍。

        老黑給我講了他自己的一次經(jīng)歷。有天傍晚,有個小伙子要去白云機場。我心想,碰到大活了。我當(dāng)時在高埗,東莞高埗,到白云機場一百多公里,你說是不是大活?那時候我才開出租車沒多久,還不知道其中的險惡。半路上進加油站加油,那小伙子在廁所耽誤了好一會兒——過后我才意識到,他是看天還沒黑透,故意拖時間。

        快八點時,他讓我停車,說要下去解手。半小時之前才在加油站解過手,又解手,要是你們有文化的人,肯定會懷疑有詐。我傻,還積極配合他。他下到路坡野草叢中——現(xiàn)在當(dāng)然知道是踩點了,看看把我扔在那兒會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回來一上車就從背后勒住我的脖子,讓我拿錢。我身子當(dāng)時就軟了,馬上聯(lián)想到報紙上“出租車司機被搶劫拋尸荒野”的新聞。完了,我活不成了。人都要死了還要錢有什么用?我把車上的錢都給了他,連車座下面應(yīng)急用的兩千塊錢也指給了他。他把我捆住,扔到旁邊的溝里。竟然沒要我的命,連警察都說搶劫出租車司機的嫌犯極少不殺人滅口的,可能覺得我是個實誠人……

        出租車找到?jīng)]?

        沒。

        要你賠不?

        有保險,不用我賠。

        中午我請這個差一點沒命的老黑吃了頓飯,證明我的熱情,也算給他壓驚。

        下午送代飛燕學(xué)電子琴。暑假輔導(dǎo)班很多,我的原則是尊重孩子,以培養(yǎng)孩子的業(yè)余愛好為宗旨。代飛燕自己選擇了電子琴和繪畫,每天兩個小時。送了代飛燕我又回去睡覺,迷迷糊糊地聽到有人敲門。打開門,代飛燕自己回來了。我看看表,五點多了,我睡過頭了,忘記接她了。代飛燕邊喝水邊說,我以為爸爸死了呢。

        小孩子無心的一句話,一下子驚醒了我。

        晚上,鐘晴讓我跟她一起去赴宴。教育局副局長的孩子在她班上,晚上請任課老師。我不去,鐘晴說得去,你進城他一句話就可以。我沒敢說我不想進城,城里各方面都方便,但老師壓力大,動輒就評比,班與班,學(xué)校與學(xué)校。咱家你代表了,我在家陪咱們未來的教育局長,我拉著代飛燕的手跟她開玩笑。

        我在家吃過飯打郭玉春的電話,他也說開出租車實惠……對了,正要跟你說呢,又撿了一部手機,諾基亞,九成新的。在哪兒撿的?車上啊。坐車的人忘車上的。撿三部了,這是第四部。昨天還跟鐘愛說,看誰回老家捎給你用……

        我滿懷熱情地等鐘晴回來跟她說手機的事,她回來時臉紅通通的,酒氣沖天。局長說了,一碗酒就可以把你調(diào)回來。我沒理她,電視劇看了半夜也不知道講的啥。

        諾基亞送到我手上時,我們正在搞校本培訓(xùn)。中午我去買了個手機號,卡上有記錄,入網(wǎng)時間二〇〇一年八月九日,網(wǎng)齡到現(xiàn)在二十一年十個月。

        快開學(xué)時,我?guī)Тw燕回了一趟王畈?;爻菚r我假裝接了個電話,學(xué)校臨時有事不能走了,代飛燕得自己回,我通知鐘晴在那邊接站。事實上我根本沒有聯(lián)系鐘晴,想看代飛燕的應(yīng)變反應(yīng)——這一年我經(jīng)常陷入生命終結(jié)前的焦慮中,希望在我消失前孩子學(xué)會獨立。獨生子女普遍缺乏獨立能力,這肯定會影響他們未來的生活。

        九歲的代飛燕表現(xiàn)尚可。我委托司機暗中跟著她,直到她見到鐘晴。公交車在車站停下后,代飛燕最后一個下車,沒跟同車的陌生人求助。她在車站大門口等了一會兒——差不多有十分鐘——沒見到媽媽,踅進旁邊的小賣部給媽媽打電話。電話沒打通,又打我的手機。我說兩個辦法,一是你自己回去,車站離家很近,出站門左轉(zhuǎn),直走,路北。二是繼續(xù)在車站等著,等我坐下一班車趕到一塊回。

        代飛燕選擇自己走。車站到二中是直線,不拐彎。我沒聯(lián)系上鐘晴,找了她一個同事在大門口接。代飛燕不認識媽媽的同事,甩開人家的手就朝學(xué)校里邊跑……

        我還沒到縣城呢,鐘晴就急不可耐地在電話里罵我。萬一車上被壞人騙了呢?萬一路上被車撞著怎么辦?……等她罵夠了,我問,坐在家哪也不去啥事都不會有,你以后就這樣圈她一輩子?現(xiàn)在放手她肯定會吃點苦頭,總比將來走上社會你再放手吃的苦頭小吧?到那時候,她的每一步可都至關(guān)重要。

        這是茶山,郭玉春開車不忘給我介紹,鐘信最初來的時候就在這一帶開車。這個工地搞幾個月?lián)Q那個工地——那時候這里到處都是工地。

        沒有山,也沒見茶樹。茶山是鎮(zhèn)名。現(xiàn)在在哪兒?

        這里應(yīng)該是石碣了。石碣電子廠多。剛才茶山主要生產(chǎn)玩具、服裝……

        鐘信在哪兒?

        哦,你問他啊,我也不清楚,都是他聯(lián)系我們。

        他“失蹤”十年,我只見過一次,九八年還是九九年春節(jié),記不清了,他半夜敲門,給了代飛燕兩百塊壓歲錢。電話倒是不時打過來。

        他知道你這幾天到,我跟他說過。郭玉春說前邊是高埗。

        高埗也是個鎮(zhèn)——東莞就是由好多這樣的鎮(zhèn)組成。他怎么分得清哪是茶山哪是石碣呢?這里房子挨著房子,又不像老家,房子這一堆那一片的,一目了然。

        我送郭中原,暑假。郭玉春的父親顧不上,這邊一時又沒人回去。順便還帶了代飛燕過來,到大城市長長見識。

        我們住在郭玉春剛剛買下的小產(chǎn)權(quán)房里。房子在六樓,頂層,一百平方米,三室一廳。里面堆滿了紅酒。郭玉春說他現(xiàn)在在做紅酒生意,這房子做倉庫。富人都是錢生錢,我現(xiàn)在才明白,有錢人才能賺更多的錢。

        晚飯在外面吃,石鍋魚,鐘愛帶著郭林琳也趕過來。

        還做夢嗎?一見面我就問。

        鐘愛笑,做,還是老撿到東西,手機,錢包,手表……

        郭玉春說她是財迷,做夢還是本性。

        誰不是財迷?鐘愛白他一眼,你不是財迷大老遠跑這兒來干嗎?

        他們每天晚上都過來和我們一起吃飯,白天我?guī)齻€孩子,監(jiān)督他們做暑假作業(yè)。周末鐘愛替換我。

        沒幾天就是郭林琳生日。郭玉春帶我們?nèi)ヒ粋€氣派的酒店,門口穿制服的服務(wù)員——郭玉春說他們是門僮——上來替我拉門。郭林琳從后面跑上來,沖進酒店——她好像不是第一次來。

        房間經(jīng)過了特別的布置,氣球,卡通人物,還有郭林琳的特寫照片。這么大陣勢,給一個小孩子辦生日,真奢侈啊。

        正準備開香檳,鐘信進來了,后面還跟著一個年輕女人。鐘信介紹說同事,外甥女生日,我得喝點酒,請她來開車。

        鐘信非讓我嘗嘗紅酒,林琳干爹大老板,他送的酒,你平時喝不到。

        大家酒足飯飽,就等林琳干爹過來進行最后一個項目,切蛋糕。鐘信問花的生意怎么樣,郭玉春說不錯,最好的一天掙了一千多。鐘信問誰在管,讓小黃過來不行嗎?郭玉春說怎么不行,自己人總比外人放心……

        正聊得歡,進來一個又瘦又黑的男人。郭玉春站起來介紹,林琳干爹,林老板。

        我突然感覺有什么不對。

        林老板送了林琳一套衣服,一個芭比娃娃,兩千元的紅包。鐘信也拿出早準備好的紅包。我正要從兜里掏錢,被郭玉春摁住,你送中原來這兒比他們的紅包實惠。

        回去的路上,鐘愛不停地講林老板待他們的好。這兩年的生日宴都是林老板張羅的,進酒店賣花也是他的關(guān)系,還有這套房子,小產(chǎn)權(quán)不假,比對門那家便宜了四萬……

        鐘信怎么沒帶嫂子?我本來想問的是這個小黃是誰。

        她有臉來?鐘愛破口大罵,婊子!

        他們離了,郭玉春說,小黃是咱哥的女朋友。

        離了又好了,鐘愛的聲音依然怒氣沖天,不吭一聲就跟人跑了,不是婊子是啥?

        別在孩子面前說臟話,我提醒她。人就是奇怪,兩重道德標準。鐘信跟燒雞店服務(wù)員私奔才多少年?不也是不聲不響跑的?鐘愛這是選擇性遺忘。

        跟一個保安跑了,郭玉春沒看出我的心思,顧自說,跑湖南了——保安是湖南人。

        還沒老透氣!鐘愛說,你跑也跟一個年輕點兒的啊。

        多老啊,郭玉春笑,我記得好像還不到五十歲吧。

        五十還不老?

        咱哥也四十多了吧?他應(yīng)該比我大四歲,四十五,好像。

        頭發(fā)都白了,還不老。鐘愛還在詛咒那個湖南保安。

        你們還賣花?。课亿s緊岔開話題。

        剛開始搞,郭玉春說。

        跟撿錢差不多,鐘愛笑。上午進貨,下午請兩個人包裝,晚上七點后送貨。輕松不?

        現(xiàn)在貨都不用送了,量穩(wěn)定了,人家送貨上門。郭玉春也掩飾不住笑意。

        那就擴大啊,多招點人,多進點貨,我說。

        人好招,去哪兒賣?鐘愛說,就這兩個酒店林老板能說進話。

        關(guān)鍵是得打通酒店的關(guān)系,郭玉春說,進了酒店就不用愁錢了。紅酒也是。

        有一會兒我也心動了,干脆辭了工作來賣花。不過也就那一會兒,林老板走了怎么辦?酒店老板換了怎么辦?賣花掙錢只是一時一會兒的事,不穩(wěn)定。

        睡到半夜起來上廁所,突然明白了為什么總覺得生日宴不對勁兒了。林老板,郭林琳,兩個林字,巧合?不可能。林琳名字中的林用得蹊蹺。還有干爹,奢華的生日宴,大紅包,都是巧合?鐘愛那年暑假跟我們講的打麻將讓她去服務(wù)的老板是不是這個林老板?還有她在我們家打電話時的那個媚樣,以及讓我們不要告訴郭玉春那十萬塊錢,鏈條一樣共同指向一個可能……

        隔了兩天,鐘信打電話問我想好沒有。那天吃飯時他讓我好好想一想,給他公司起個名字。他現(xiàn)在承包了兩個工廠接送人的業(yè)務(wù)——這里的廠,尤其是外資廠,都不愿意養(yǎng)車,接送人的工作多外包給專業(yè)的公司。鐘信的車以前掛靠在人家的公司里,交點管理費。現(xiàn)在他又聯(lián)系了一家韓國工廠,三輛車都掛靠人家的公司就有點劃不來,不如自己開個公司,不僅能省下這筆管理費,說不定還能收點別人的管理費——老家在這兒開車的人越來越多了。

        中信,我說,正好與你的名字想對應(yīng)。

        鐘信立即否了,我不能做法人。

        我馬上就明白了,他怕以前的債主找上門。

        安順,鐘信說,你提醒我了,干脆用兒子的名字,他以后想過來干正好。

        我們在東莞待了二十三天,我的認知每一天都在被刷新著。

        某個周末,天異常熱。我們沒有依慣例出去吃飯,在家里草草吃了點米線,郭玉春說帶我去喝酒。我說我不喝酒,你知道的。郭玉春說你圈了這么久了,出去放松一下。沒事,家里有鐘愛。

        一個打扮得很精致的女人在酒店門口等我們。阿琴好啊,郭玉春學(xué)著廣東人,戲謔地拉長腔調(diào)。這是我哥們兒,代老板。阿琴伸手和我握了一下,代老板好。

        剛在房間坐定,外面就進來一群女孩。不,是一隊——她們排著隊進來,雙手輕握,放在右腰部位置。郭玉春讓我先挑。我知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夜總會了,但實在不好意思像挑商品一樣——她們其時就是商品,腿露多長胸前露多少標準一樣——挑一個女人。郭玉春替我挑了一個,6號。另外兩個郭玉春約來的朋友各選了一個,郭玉春自己沒選,阿琴陪他。

        我很不習(xí)慣,眼睛不敢亂轉(zhuǎn)。看到郭玉春手伸進阿琴衣服里不好意思,看到那兩個朋友手捂著女伴的屁股不好意思……我唱完一首歌,6號遞給我一杯酒,為唱得好的干一杯。

        那天晚上我差不多喝了有半斤劍南春——誰讓6號這么會說話呢。郭玉春鼓勵我,三十八度,跟喝水一樣,還兌了冰塊。說罷,還示范性地喝了一大杯。

        我們回河南那天,鐘愛請假和郭玉春一起送我到火車站。我說給你們提兩個意見,第一,千萬不要在孩子面前說“不好好學(xué),就過來開車”之類的話。

        開車開車就知道開車,鐘愛說,他就喜歡信口開河。

        我不是說開車不好,但你們這樣教育孩子,他會好好學(xué)嗎?反正將來有活干,不上學(xué)也不怕。

        聽到?jīng)]?不是開車不好,是不能讓中原有退路。郭玉春看一眼鐘愛,我就喜歡聽尊貴說話,有文化就是不一樣。

        開車現(xiàn)在還算技術(shù)活,將來呢,再過十年二十還是?你看人家國外,人人都會開車,人人都有車,到那時候再指望開車掙錢就難了。

        還有一個呢,鐘愛問,你不說兩個意見嗎?

        我說另外一個就是你們的生意。我不懂生意,尤其是你們賣花這一塊——賣酒我也不懂,可我有個疑問,你們紅酒出來進去,進了多少賣了多少,價錢多少推銷成本多少,還有庫存,你們一問三不知,也沒人做這個記錄,只知道拿錢給人家買酒,這能做好生意?

        你問他,鐘愛說,他老表負責(zé)紅酒這塊。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句話郭玉春后來賣機械時也說過。這個老表很可靠的……

        教育局打電話給我們校長,讓我最近兩天到縣委宣傳部去一下,找汪副部長。

        電話是局長親自打的,校長也親自到我宿舍來傳達。

        我和我們校長瞎猜了一上午,猜不出到底啥事。我見過宣傳部長、副部長,離很遠,人家端坐在主席臺上,我在臺下。宣傳部主辦的活動——大多是會議,我是群眾演員,坐在角落里。這次讓去,不應(yīng)該是開會,開會應(yīng)該有確切的時間。也不應(yīng)該是什么壞事吧,壞事不至于跟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普通老師繞。提拔?校長說提拔我到教育局任職。我說我一個普通老師,最多提拔到股長,股長教育局就能做主,還要通過上級?再說了,宣傳部也不是管組織的啊。

        他們要調(diào)我過去寫稿。我不是公務(wù)員,事業(yè)編,到外宣辦。汪副部長很直接,沒有拐彎抹角,說劉部長從報社下來,知道你是咱縣唯一的省作協(xié)會員,來外宣辦不用學(xué)習(xí)培訓(xùn),上來就能工作。我說回去商量一下吧,汪副部長說商量什么,明擺著的好事,你們縣城高中兩個老師在政府辦借調(diào)多少年了關(guān)系都沒搞過來。劉部長跟縣里主要領(lǐng)導(dǎo)請示了,你今天來,明天就辦手續(xù)。跟你們局長也招呼了,明天過來上班,這邊急需人。

        我就這樣到了宣傳部。宣傳部可不是當(dāng)年的教管站,縣委,副處級單位。汪副部長當(dāng)時壓低聲音跟我說,你來就可以定股長,兩三年就可以升副科。時機成熟了,還可以下去,縣委部門方便,下去當(dāng)個鎮(zhèn)長鄉(xiāng)長,很容易……鄉(xiāng)長鎮(zhèn)長我沒敢想,但是縣委確實有誘惑力,極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

        不用適應(yīng)也不對,畢竟是機關(guān)單位。有次跟劉部長去鄰市某縣交流,辦公室主任顧不上,交代我在外面要有眼色,給部長掂包,替部長擋酒,部長有什么活動要提前做好準備。我牢記著主任的話,座談會開始前將劉部長的包和茶杯提前放到她座位上。座談會結(jié)束去吃飯,劉部長問起來,我才知道壞了,她的包還在會議室。我當(dāng)時想,包和茶杯輕便,會議結(jié)束部長順手就提走了,還用我在那兒等著?我們同事經(jīng)常當(dāng)笑話講給外人聽。

        當(dāng)然,比起我在人前受到的尊重,這樣的“笑話”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媽見人就說她兒子調(diào)到縣委了。她說的是縣委,不是宣傳部。這有點像一個普通老師說他在教育局工作一樣,教育局是指局機關(guān),離學(xué)校還有十萬八千里。我媽其實是誤打誤撞,她不知道宣傳部是縣委下面的一個機構(gòu),但她懂得說話的藝術(shù)。我岳父是村支書,他不像我媽那么直接。我那個客(客即女婿,沿淮那一片的說法)啊,我就知道是個人物。

        我這樣的“人物”還真幫得了他那樣的支書。二〇〇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網(wǎng)上現(xiàn)在還能搜到那個帖子,岳父被村里的人拉去陪客,客人喝了酒騎車回去的路上沖到橋下,摔死了。岳父那一年六十七歲,還能喝半斤。他有一個毛病,喜歡勸酒。人家敬他,一勸就喝。周圍的人說他會勸酒,岳父更來勁,勸酒更努力。酒友摔死了,岳父主動過去吊唁,安慰家屬。但人家兒女不樂意,到鐘店跟親戚鬧,知道岳父強勸過酒。

        郭玉春被當(dāng)救兵搬回來。摔死的人是郭玉春母親堂妹的男人,郭玉春叫姨父,兩家一直在走動。鐘愛也回來了,督促郭玉春下真功夫。

        姐夫這個人真好,鐘晴跟我贊嘆,家里大事小事都跟他自己的事兒一樣……

        我從廁所回來,鐘晴又接上之前的話題,上次咱爸住院,姐夫還從東莞跑回來……

        誰都沒閑著,我說,只不過我做的事我不想說。要不是我擋著小報記者,你爸恐怕得出大事。“村支書喝死村民”的帖子早就在網(wǎng)上出現(xiàn)了,你爸緊張壞了,讓我注意著下面的評論,我說不用擔(dān)心,冷處理,點擊量少了它就很快被其他帖子淹沒,沉到最下面無人注意的角落……

        他們怎么知道了?鐘晴問。

        人家是干啥的?各地都有眼線。哪兒有一點兒腥味,馬上就跑過去。我也像剛才鐘晴說話時一樣,故意不看她。鐘晴,我特別不喜歡你動輒就誰誰帶岳父出去旅游,誰誰誰帶岳母去哪兒看病……

        真的啊,鐘晴無辜地辯解,劉主任真帶他岳父去九寨溝旅游了……

        我知道真去了,你就沒有聽說過一次誰誰帶公公婆婆去哪兒旅游?

        我說過啊。

        你說過誰?我追著問。

        我忘了,我不能啥事都能記著啊。

        哦,劉主任你就記恁清?我說人不能過度了,過度了就成了笑話。

        岳父最后賠了四千塊錢,另外答應(yīng)給那家辦個低保。岳父從此開始走下坡路,先是免職,幾個月后岳母又病逝,他自己不會煮飯,長年吃方便食品,健康也越來越差。

        郭玉春他們回南方之前的那晚,岳父破例沒喝酒。鐘愛說也好,買個教訓(xùn)。這教訓(xùn)也沒管長,不出一個月,岳父又重現(xiàn)“酒壇”。我倒一小杯,陪郭玉春,問他花店、紅酒的生意,鐘愛臉色就變了,早沒干了,錢賠光了,鬧到法院,他老表只認兩萬塊錢,現(xiàn)在還欠著。

        我們現(xiàn)在做的可是穩(wěn)賺不賠的生意,郭玉春又拖起長腔,得意地說。

        怎么穩(wěn)賺不賠?我問。

        賣機器,郭玉春主動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這回專門請了一個搞技術(shù)的廠長,技術(shù)這塊不用咱操心。賣不出去也不用愁,技術(shù)廠長負責(zé)賠付總價的30%。成本價還不到總價的50%,他再賠30%,你說是不是穩(wěn)賺不賠?

        紅酒你也說穩(wěn)賺不賠,鐘愛說。

        中間可能會有一些你預(yù)料不到的狀況出現(xiàn),我說。

        是啊,協(xié)議嘛,口說無憑,協(xié)議寫清楚。他媽的,花錢買教訓(xùn)——也值,你說是吧?郭玉春跟我碰杯。

        郭玉春出去上廁所,我跟鐘愛說,玉春在郭樓那一片,甚至在咱鎮(zhèn)里,都算得上能人。但你想想,東莞是啥地方啊,全國的能人都去那兒了,我們一個小鎮(zhèn)的能人算啥?畢竟他文化也不高,初中都沒讀完吧?不如好好玩車,玩車他有經(jīng)驗,修車養(yǎng)車誰也騙不了他。

        我?guī)щ娨暸_的人來深圳東莞廣州采訪,“天南地北沿淮人”,計劃五天,超了一天。采訪結(jié)束我讓他們先回去,我去看看郭玉春他們,順便再去代飛燕那兒看看。

        來接我的是老黑。沒開出租了啊,轉(zhuǎn)行了?

        老黑說比出租輕松,一天跑兩趟專線,接送廠里的員工上下班。

        孩子呢,孩子該成家了吧?

        他笑,抱孫子了。

        沒上學(xué)?

        不愿上。老墳上沒那棵蒿子。

        做啥?在老家還是這兒?

        跟我啊,開車。

        老黑把車停在一個洗車檔前面。

        洗車檔門口停沒滿了車,幾乎再插不進去一輛。有人好像認識老黑的車,老遠就給他指揮。往前,再往前,好!左拐,打滿打滿,倒!倒!打直……好,可以了。安順汽車四個字很耀眼,橫跨三個洗車檔門臉。樓梯口邊上也掛著一個牌子,豎著:安順汽車服務(wù)公司。

        老黑帶我上樓,樓上有間房子門邊上也掛了安順汽車服務(wù)公司的牌子。鐘信在里面,還有郭玉春,幾個人正圍著喝茶。見到我,一起站起來,有人叫姑父,也有叫姑爺?shù)?,還有叫表叔的,招呼完出去了幾個。

        安順過一會兒才上來。寒暄后,安順坐上主座沏茶。

        姑父你說是吧,現(xiàn)在還是打架的時代?

        鐘信說我氣不過,欺侮我們沒人?日他媽,再等一會兒我們可以去一百輛車。

        郭玉春跟我解釋,咱們的人被欺侮了,大哥一下子叫去了幾十輛車。

        安順說時代變了,真打起來,都沒好果子吃。

        不去幾十輛車那孬種能認瓤?

        可以報警嗎,安順對他爹不以為然。

        不是這事就是那事,鐘信說,收那點破管理費,盡給他們擦屁股了。

        安順汽車服務(wù)公司下面有近五十輛車,大巴中巴小巴小轎車。剛才出事的車是一輛七座商務(wù)車,被一輛私家車剮了。對方很霸道,反誣商務(wù)車沒提前打燈變向。后來看去的車多了,才認。

        晚飯沒叫外人,郭玉春、鐘愛(林琳在學(xué)校寄宿),鐘信、小黃以及他們五歲的女兒鐘安馨。剛開始上菜,安順站起來,小姑父,我可以先說幾句不?

        可以啊,我說,都是家里人,不用這么正式,有話只管說。

        我想退學(xué),我爸非逼著我上完……

        想都別想!鐘信拍一下桌子,就剩一年了你要退學(xué),以前花的錢白瞎了?

        安順的手機響,向我們示意出去接電話。

        小時候多好,鐘信看著兒子出去的方向說,越大越不聽話。

        不聽話是好事,說明長大了,有自己的思想了。為什么小時候聽話?小時候他啥也不懂啊。你琢磨琢磨,有時候他們的話還是有道理的。代飛燕就給我上過很多課,比如我說雞蛋煎餅好吃,代飛燕問雞蛋餅有什么營養(yǎng),我一想,也是,面加雞蛋,確實沒多少營養(yǎng)。我們覺得好吃是因為那個年代就沒什么好吃的……

        安順進來,我說你說說你的想法。

        安順看了他爸一下,又轉(zhuǎn)向我。小姑父,我是想回來幫我爸……

        不用你幫!你先幫你自己吧。哦,還差半年就畢業(yè)了,你說不上就不上了,花的學(xué)費不是錢?好歹拿回個畢業(yè)證吧。

        人家比爾·蓋茨不也是大學(xué)沒上完就退學(xué)了,安順說。

        那么多好的你不學(xué)?鐘信不知道比爾·蓋茨。

        我說兩國國情不一樣,咱們這邊人才的標準就是那張證書,人家那邊是看能力看業(yè)績。

        公司不能只靠收管理費洗車掙錢,安順說,得充分利用客戶資源,拓寬財路。

        我轉(zhuǎn)向鐘信,他上學(xué)也不只是為那張畢業(yè)證……

        安順見我反駁他爸了,更來勁。我爸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管理費是個意思就行了,不能當(dāng)財路。好,這個我能接受。公司可不可以把業(yè)務(wù)拓展一下?比如汽車保險之類的,凡是與車輛服務(wù)有關(guān)的,我們都可以做,一條龍服務(wù),他們方便了,我們也掙錢了。你看洗車檔生意多好,大家都方便,辦個年卡或次卡,來公司順便就把車洗了……

        不是我不贊成你來幫忙,你總得拿個畢業(yè)證吧?好歹你可是我們姓鐘的第一個大專生。你看,你爺爺做過村支書,你姑父是百萬富翁,你小姑父是作家,你這一輩子總不能還跟我一樣開車吧?

        我聽明白了。我問鐘信鐘店在這兒開車的有多少,鐘信說差不多上百人。百分之八九十都是他介紹過來的,深圳東莞廣州都有。我說安順想得也對,時代在發(fā)展,我們不能還停在原地,公司朝那兒一放,等著人家來掛靠,每年坐收管理費。安順說,還是小姑父格局大。我說安順也別夸我,你有思路不假,也比你爸他們視野開闊,能想到打通汽車服務(wù)的壁壘……鐘信說咱爸就說安順有做生意的頭腦,上初一就知道在城里批發(fā)一堆本子回去賣給同學(xué)……

        咱爸的話也不是金科玉律,我打斷鐘信。一代人確實比一代人強,這是自然規(guī)律。咱爸只是個村支書,天底下最小的官吧?你要說農(nóng)事、基層工作,他還可以,出了鐘店他就沒多大用武之地了。安順現(xiàn)在過于自信,可能也跟咱爸對子女的盲目信任有關(guān)……不說這個了,安順幫你爸跟你繼續(xù)上學(xué)不沖突,這邊提前介入公司,算是實習(xí)。中山又不遠,不耽誤你上完學(xué)——畢業(yè)證雖然用處不大,但也是一個證明,證明你經(jīng)受過大學(xué)教育。

        我怎么沒想到,安順拍拍自己的臉,我怎么老在想二選一,完全可以一邊工作一邊上學(xué)啊。

        你沒想到的多了,鐘信說。

        郭玉春敬酒,我說百萬富翁敬酒必須得喝。你好低調(diào)啊,怎么一直沒人跟我講?

        過去的事了,郭玉春苦笑。

        鐘信說,他自己算的,一百多少萬,我忘了。

        什么時候???我問。

        飛機撞美國大樓那年。鐘信說,那天晚上正好在玉春那兒喝酒,七算八算,算了一百多萬,玉春自己都有點兒不相信,鐘愛讓我們看電視新聞我還以為她是轉(zhuǎn)移話題呢……

        二〇〇一年,我說。

        賠光了,郭玉春說,紅酒賠了,機械廠也賠了……

        不是穩(wěn)賺不賠嗎?

        鐘愛說他做啥都是“穩(wěn)賺不賠”,發(fā)出去的機器老是壞,又修不好,怎么辦?只有退貨。

        那個技術(shù)廠長呢?不是說他兜底嗎?我還記得他當(dāng)時允諾兜底成本價的30%。

        人家的前提是賣不出去,賣出去了又退貨跟人家無關(guān),鐘愛說。

        我說上次我跟大姐說過,你懂汽車,玩車誰也騙不了你,一輛不行兩輛,像大哥一樣,多包幾個廠,還愁沒錢賺?你在郭樓是能人在陡溝是能人,這兒是什么地方?全國的能人都集中過來了,還能數(shù)得上咱?

        鐘信敬罷安順敬,我說不能喝了,明天想去看看代飛燕,她來廣州上學(xué)我都沒來送她……

        ???鐘信說,你沒送啊?鐘晴來也沒聯(lián)系我們啊。

        我說鐘晴也沒來,代飛燕自己來的。

        你們還真放心啊,鐘信說,她一個女孩子,行李怎么拿得了?也不跟我們說一聲,去車站接她。

        我笑,你們不知道,代飛燕早就學(xué)會自立了。她小時候就自己去過鐘店,自己回過王畈,初三畢業(yè)那年還自己去過鄭州。

        小黃嫂子把女兒放在另一張椅子上,安馨聽到?jīng)],你飛燕姐那么小就學(xué)會了獨立,你得好好跟你姐學(xué)習(xí)。

        我說其實這應(yīng)該是正常的教育,小時候?qū)W會獨立,有點波折也是小波折,等他大了,不得不獨立了,沒有獨立生活的經(jīng)驗,那波折可都是足以摧毀他的大波折……

        跟我們講講你是怎樣教育孩子的,鐘愛說,你這才是真正的教育,我們的孩子二十歲了還沒斷奶。

        一桌人都跟著附和。安順說飛燕妹妹是咱們家第一個真正的大學(xué)生,大學(xué)本科。

        咱們大部分家長都太溺愛孩子,我說,怕這怕那,這不能做那不能做,為啥現(xiàn)在溺水的這么多?孩子不會游泳嘛。一說水大人就緊張,孩子又喜歡水,這其實不是矛盾,學(xué)會游泳不就好了?說到底還是剛才說的獨立問題,這是人生存的根本。第二個也是父母的問題,我們老是有讓孩子養(yǎng)老報恩的思想,覺得把他養(yǎng)大他再反哺我們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事實上,孩子到底怎么來到這個世上的?我們求的,不是孩子自愿的。父母求到了一個孩子,不是孩子求的父母,父母應(yīng)該感謝孩子的到來,讓父母不再孤獨,生活充實。這樣父母才不會按自己的想法這樣那樣去規(guī)劃孩子,讓孩子報恩。孩子是另外一個人,一個個體,不是父母的再現(xiàn)——如果只是重復(fù)父母,要這個孩子有什么意義?

        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我媽住院前我和她的爭吵。我媽獨犟,跟兩個弟弟都擱不住,生病前一直獨住在老房子里。代尊嚴跟我說她最近老是吵著腰疼,又不愿去醫(yī)院。我給她打電話——電話這東西方便是方便,可也不好,彼此看不到,說話就沒有輕重——讓她到城里住兩天,順便帶她到醫(yī)院檢查一下。她不同意,說不想看鐘晴的黑臉。我忍著,可她不忍,徑自前八年后八月地數(shù)落鐘晴的不是。后來我實在忍不住了,問她什么意思,讓我們離婚?她說誰讓你離婚了,哪個大人不想小孩好!我放低聲音(這種時候放低聲音更顯嚴肅),媽,我問你,你老是跟我數(shù)落鐘晴不好,你說你啥意思?我媽被問住。我索性挑開了,媽,你知道鐘晴為啥對你沒好感不?就是你最初對她的態(tài)度,占小便宜的態(tài)度,連個走走樣子的聘禮都沒給她……媽(我怕她生氣,那天喊媽格外多),她是對你不好,但你對她不好在先啊。

        也不能全怪我媽,我相信她少女時代絕不是這個樣子。三個孩子未成年男人就跑了,生活把她擠壓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我媽這樣的農(nóng)村婦女一點兒也沒有與知識女性(同時又是農(nóng)村“貴族”家庭出身)相處的經(jīng)驗,鐘晴突然空降到我們家,婆媳之間又缺少磨合,處不好也算正常。

        鐘晴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我和我媽的那次爭吵。我以為那是我一生的羞恥之一,不會再跟任何人提起的,沒想到幾年后我會主動跟代飛燕討論到這件事。

        我們爭吵后的第二天我就回了老家。我很羞愧,一個在母慈子孝的儒家文化氛圍中成長起來的人,竟然和自己的母親大吵了一次,還那么直接地指責(zé)她。到家時,我媽正在洗菜,幾片白菜,還有幾棵小蔥。我正要道歉,我媽就像忘了頭天的爭吵一樣,說你愛吃醋熘白菜,晌午咱做醋熘白菜。我說下午跟醫(yī)生約好了,你得檢查檢查。不知道是為自己前天跟我的爭吵不好意思還是冥冥之中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了,我媽那天竟出奇地聽話,甚至沒有絮叨浪費掉的那幾片白菜幾棵小蔥。

        腎囊腫。微創(chuàng)手術(shù)后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才回去,住在大弟弟代尊嚴家。代尊嚴一直沒出去打工,在老家軋面條,賣調(diào)料——他口才好——日子過得還可以。小弟代尊義在深圳打了幾年工,回來在縣城開了家早餐店?;厝ノ覌屵€想自己住,我沒有再吵她,親熱地提醒她,你以為你還年輕啊。

        不知道是因為生病還是因為心里別扭,我媽眼看著越來越瘦。我?guī)メt(yī)院看了兩次,都沒有查出什么問題。有一次我回去,她拉住我的手,尊貴啊,你爸狠啊,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我都要死了他也不回來看看。我大駭,不只是因為她說要死了,還有她竟然和我一樣也覺得我爸沒有死,是躲她。我媽這種喜怒于形的人把自己藏了這么多年,真是太讓我驚訝了。我說別亂想,他要是真還活著我結(jié)婚時能不回來看看?還有尊嚴、尊義……我這話既是安慰我媽也是安慰我自己。

        我媽咽下最后一口氣時,手還指著外面的某個地方。我出來放斷氣炮,小掛鞭震耳欲聾,在黑漆漆的夜里像一道道閃電。我沒有哭,也不是刻意忍著,就是沒什么感覺。第二天上午打電話通知親戚朋友,我找不到合適的詞。我媽走了,我媽去了,我媽不在了……死那個詞我一直沒崩出來。

        那幾天我一直恍恍惚惚的,不相信我媽真的死了,再也不回來了。她那一代人其實挺可憐的,尤其是女性,嫁了人,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了,周女子,尊貴他媽,王畈沒幾個人知道她叫周慶芬。除了母親,她沒有任何社會身份,父親消失后她連“元文家的”這個身份也丟了,只剩下做不完的農(nóng)活,夏收秋收,整菜地賣菜,把我們拉扯大,送去上學(xué),看著我們戀愛,看著我們成家離開她,幫我們帶孩子,包括我們的孫子——來縣城手術(shù)前她還騎三輪車接送代尊嚴的孫子上學(xué)。她是自私、粗俗,但她盡她所能把我送進了大學(xué),讓尊嚴、尊義成了家。要知道,這一切都是在父親缺位的前提下完成的,其中的艱辛可想而知。

        下葬那天正好是我媽六十六歲生日。醫(yī)生說應(yīng)該是長期的精神壓抑所致,囊腫不可能要命。

        我早沒有了我爸會回來送我媽一程的幻想。即便他真的是為逃避我們,恐怕那時候也死了。

        岳父幾乎和我媽同時入院,沖涼時摔折了骨頭。他本來住在鐘信那兒,郭玉春新買了房子,特地把他接過去暖房。從醫(yī)院出來他還喊痛,鐘信電話里跟我說,咱爸哪受過苦?一點點兒痛到他那兒就像擴音器,放到最大。代飛燕替我們?nèi)タ此?,我囑咐她不要拿錢,買東西,越多越好,最好兩只手滿滿的。代飛燕問為什么,自己人,拿錢多好,他想要什么買什么。我說你不了解你姥爺,他喜歡排場,喜歡人前好看,你拿五百塊錢誰知道?你拿一箱方便面他能跟人指著箱子說他外孫女來看他了,買的這買的那……

        代飛燕在廣州一家日資安防公司工作。她是十幾個實習(xí)生中唯一拿到訂單的人,人事部門找她簽合約,她征詢我的意見,我讓她自己做決定,因為只有她自己最了解自己,我只能幫她比較一下公務(wù)員、讀研以及進外資公司的優(yōu)缺點。她說薪酬并不算高,但福利誘人,有保障。我提醒她,你想好,你是想要職業(yè)前景還是想要一份有保障的生活。

        我是趁元旦去的東莞。天很好,陽光燦爛,與河南冬季長期的陰冷不像一個天。鐘信和郭玉春開車到火車站接我,岳父仍住在郭玉春家里。我半真半假地跟郭玉春開玩笑,這就對了,你得對得起咱爸當(dāng)年對你的看重。鐘信反應(yīng)快,沒接話。郭玉春問,不看重你?我說我一個窮教師,沒前途。鐘信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我笑,我可不是記仇,咱爸幾乎年年都去郭樓回年卻從來沒去過王畈——我們拜新年他都不去回年。鐘信說咱爸跟郭叔熟,都是支書……

        說話間到了,岳父正等著我們,人明顯瘦了,熱情卻很夸張。鐘信說這邊不適合老年人養(yǎng)老,熟人少,我們又忙。

        鐘信確實忙,公司交給安順了,他自己又開了家充電寶廠。東莞到處都是這樣的廠,不生產(chǎn),只是零部件組裝。寒暑假招學(xué)生,平時招人家工廠不要的老年人。廠房是臨時搭建出來的,借著鐘信租住的房子后墻。安順汽車服務(wù)公司車多,誰閑了都可以把工人送過去。我說還是南方氛圍好,要是在老家,四十歲就躺平了,你這快五十了還在創(chuàng)業(yè)。鐘信說他們都忙,我不能閑著啊。你不說我還真沒覺得我快五十了,我一直沒覺得我老。我笑,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五十相當(dāng)于過去的四十。過去可不一樣,咱們小時候?qū)懽魑牟皇墙?jīng)常寫“年過半百的老人”?那時候農(nóng)村五十歲的人大多彎著腰,吭吭咔咔的,老相重著呢。

        鐘安順更忙,開了四個分店,員工近二百人。衍生業(yè)務(wù)也多,保險、維修、餐飲、禮品、鮮花……總經(jīng)理辦公室比我們部長辦公室大多了。手機隔不幾分鐘就會響,找他的人無一不是老總、經(jīng)理、書記……掛了電話,鐘安順略顯自豪地說,沒辦法,哪個也不能怠慢。對了,表妹有男朋友沒?我這邊有個金主,幾千萬還是有的……

        你要這樣說,你表妹連聽都不聽。我說,介紹男朋友可以,千萬別沖著人家的錢——男朋友當(dāng)然得有錢,但不能只看錢。

        姑父什么條件?

        我的條件多了,比如不能有不良嗜好,不能個頭太矮……我的條件不算數(shù),婚姻是你表妹的,日子是你表妹過,肯定得你表妹自己做主。

        有人進來問,來應(yīng)聘維修部部長的資歷還可以,在“4S”店做過一年,就是工資要求比咱們預(yù)期的高了一千塊錢。

        簽,安順說,不怕高——高工資本身也是一個噱頭。

        安順的車也換了,寶馬,還有專職司機。

        吃飯就在他們自己的餐館。房間很大,足有三十平。U型沙發(fā)把房間隔成兩部分,那邊是餐廳,這邊是歌廳。鐘信說這是安順的專屬包間,每天晚上七點前他不發(fā)話不能安排其他人。

        岳父沒喝酒,醫(yī)生說他“三高”嚴重,得戒酒。鐘信悄聲說,戒不了,他偷偷喝?,F(xiàn)在腿不方便了,估計喝不到了。我們進行得正酣,有人過來敬酒。鐘店老鄉(xiāng),也是來這兒探親的,聽說老支書在這兒,非要過來敬杯酒。岳父立即精神起來,差一點就站起來了。鐘信偷笑,老爺子就喜歡有人叫他支書,比請他喝酒都高興。沒人擋得住,一來一往,岳父至少喝了三兩酒。岳父是第二年死的,雖然我沒在現(xiàn)場,但跟這個場面人家叫他支書敬酒喝酒應(yīng)該近似。還好,他是在酒后的睡夢中死的,沒受什么苦。

        我出來透氣,碰到安順在外面打電話。

        講完電話,他來到我旁邊。姑父,宣傳是一大塊,您得多給我們指導(dǎo)。

        我說你都做這么大了,還需要外人指導(dǎo)?

        必須的,您是專家。

        我說還真有兩點建議,不知道你喜歡聽不?

        您說姑父,怎么能不喜歡聽呢。

        我說好,聽你爸說你貸了幾百萬的款,六百萬——我估計他知道的還不全……

        現(xiàn)在做生意都貸款啊,安順說,越是有錢人貸款越多。

        我說是,我知道。我不是想說貸款,貸款搞生產(chǎn)太正常了,我想說高消費。招人你多花點兒錢我也理解,人才嘛,少了留不住人家。我說的是你自己的消費,你看你的辦公室,車,你可能會說這都是必要的,證明你的實力,沒有實力人家不敢跟你合作。我不贊成這樣裝出來的實力——實力你有就有,沒有不能裝有,裝出來那叫自己哄自己。要是跟你合作的對象真是看你的車和辦公室論實力的話,那他也不可能走遠。

        其實花不了多少錢,車還不到一百萬……

        還不到一百萬?我問你,你們公司一年的凈利潤多少?

        安順沒好意思說,我估計不會超過五十萬。

        你這話讓我想到我年輕時在香港衛(wèi)視上看到的一個麥當(dāng)勞的早餐廣告,“餐餐只要99美元哦”。那可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早餐九十九美元,太讓我震撼了。你不是好拿比爾·蓋茨比嗎?知不知道比爾·蓋茨一套西裝穿了好多年?當(dāng)然,現(xiàn)在也不是勤儉發(fā)家的時代了。我的意思是,不能奢侈,不能貸款消費……我說多了,現(xiàn)在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不多,姑父,多聽不同意見好。

        我說好,安順,就憑你這句話,你姑父相信你的能力。

        代飛燕臘月二十九趕回來,嘴里嚷嚷著受不了老家的天氣,夏天又悶又燥,冬天干冷,凍得人冷戰(zhàn)都打不出來。我說誰讓你回來,廣州多好,熱不著冷不著,還不耽誤你過情人節(jié)。她笑,爸,你真是越來越專業(yè)啊,催婚到你這兒簡直信手拈來,佩服!我也不矜持了,過了明天你就二十六歲了,老姑娘了。代飛燕學(xué)著我的語調(diào)說,婚姻嘛,跟事業(yè)不沖突的,甚至還可以相互促進……我打斷她,還記得你小時候?qū)W我走路不?她說一點兒印象也沒有。不可能,我說,有好幾年,你都喜歡模仿我們,覺得模仿大人有意思。有什么意思?代飛燕故意不屑地撇了一下嘴,那是覺得你們可笑好吧。我問她,現(xiàn)在呢,你現(xiàn)在模仿我們什么意思?代飛燕嘁了一聲,有嗎?我現(xiàn)在還模仿你們?我說剛才就是啊,模仿我的語調(diào)。她隨手拿起沙發(fā)上的《傳家之物》,基因啊,誰讓我身上留著你們的基因呢。

        我這才醒悟過來,她現(xiàn)在可不是模仿,潛意識里被我們影響了。

        這么厚,看著都嚇人。代飛燕放下書。我說不嚇人,讀進去巴不得它再厚一點兒。這個作家是諾貝爾文學(xué)獎歷史上唯一一位只寫短篇小說的獲獎?wù)摺N一厝ヒ操I一本,代飛燕說。我說不用再買,你把這本帶走,這本是自選集,她所有的書我都有。代飛燕問她有什么特點,你這么喜歡。我想了想,說第一,她的短篇比一般作家的長篇更有分量和能量。第二,她的故事既有邏輯的一面也有反邏輯的一面,特別生活。代飛燕說你這么一說,我晚上就想看。

        房間我已提前收拾好。代飛燕進去又出來,說我住我媽那邊,年夜飯在這邊吃,初一再去我媽那兒,中不?

        我說好,只要你回來,住哪邊都行。到時候我下廚,讓你媽也過來?

        怎么,想復(fù)合?代飛燕親熱地拉住我的胳膊。

        去,我推開她。吃頓飯,大過年的,不是你回來了嘛。

        代飛燕笑,我媽你又不是不了解,放不下架子。

        她有什么架子放不下,慣的!

        我問問她,爭取。

        代飛燕第二天過來時已經(jīng)中午了。又熬夜了?我說你看你那眼袋,還飛燕呢,干脆改名東施算了。代飛燕說,代尊貴同志,今天可是大年三十,我可不想聽我不喜歡的話。昨晚我一直在替你做攻堅工作,我媽顧慮太多,一會兒來一會兒又不來……不來就不來唄,咱們倆清靜。你去看電視,老爸好好給你露一手。我先給你弄點午飯墊墊。她說不用,她吃過了。我說肯定是早飯午飯一起吃的,代飛燕笑,還是老爸了解我。

        六個菜,配料也都準備好了。本來準備了八個,她媽沒來可以省掉兩個。代飛燕把我推到客廳,自己系上圍裙,沒見醋?。课艺f有,還是好醋,靠墻的小瓶裝。王勿橋醋?她問。我說怎么了,王勿橋醋可是純手工釀造,沒有工業(yè)化。我要白醋,代飛燕說,做魚,白醋提鮮。我說一樣,自己吃,又不是讓外人看。代飛燕說不一樣,白醋是白醋,怎么能一樣?不能將就。你好歹也是科級干部了,生活得講點品質(zhì)。

        我出去買醋,商場現(xiàn)在還沒關(guān)門。她說不用,今天不讓你動手,凈等著享用大餐吧。

        我不愛看電視,躺在沙發(fā)上刷朋友圈。到處都是“狗年到,鴻運照”“旺狗高跳,吉星高照”之類的話,唯有鐘信的是“雞飛狗跳,最慘的一年”。

        我私信他,再沒有比安順成婚更大的喜事了。

        那個四川娘們兒就是個災(zāi)星,她一嫁過來,家里就雞飛狗跳的,沒停過。

        千萬不要這么說,跟人家什么關(guān)系。

        不是她,充電寶廠怎么會出事——三四年都沒事,她一來就出事。

        巧合,或者說管理不到位。充電寶廠爆炸,一個高中生的半根手指頭沒了,鐘信賠了幾萬塊錢,總覺得自己倒霉,一會兒怨過年晚上叫老祖宗老太爺老太奶回來過年忘了叫爸,一會兒又怨那個高中生生理期,有時候又怨自己沒鐵頭的命……我糾正過鐘信幾次,人家鐵頭那不叫命,也不叫運氣,人家自己的努力。鐵頭是我們那一片的名人,在深圳發(fā)了大財,都說他運氣好。運氣只是表面現(xiàn)象,偶然中有必然。鐵頭一直不安心于在工廠打工,先是回老家想當(dāng)兵未果,后來又回去考駕照,在深圳給老板開了幾個月車又辭工買了輛貨車自己干……他就根本沒想著安穩(wěn),一直在闖,一直在試探,這才是人家發(fā)財?shù)脑颉?/p>

        背時。鐘信又發(fā)來一個難過的表情。

        嫂子打電話沒?我岔開話題。小黃嫂子八月份回了湖北,說是孩子得回去上初中,在這邊盡耽誤了。

        打她娘的頭!我跟安馨沒說兩句話她就來罵,作業(yè)一大堆……

        湖北好,教育質(zhì)量有保證。

        教育個屁!安馨說有個叔叔很討厭,老去找她媽。

        我不敢再搭腔。小黃嫂子明顯不想再跟鐘信過了,我們都不敢明說。

        一家人七零八落的,咱爸要還活著,不傷心死了。

        我更不敢吭聲了。鐘家三兄妹就剩下鐘愛和郭玉春還維持著。我不知道鐘信怎么看,反正我看著就別扭,各打各的算盤,還不如分開過。郭玉春跟經(jīng)常坐他車的一個云南女人好上了。云南女人又黑又瘦,三十歲看著像五十歲,郭玉春竟然看上了。鐘愛早知道,三個人相安無事倒也快活。今年“五一”過后郭玉春干脆直接搬過去跟那女人住到一起了。鐘信去找鐘愛,鐘愛只是哭,又去見郭玉春,郭玉春一句話就把鐘信的嘴捂住了:人家干凈。鐘晴也要過去看看——那時候我們倆還沒離婚——我說你們是裝傻啊還是真傻?十多年前我就看出來林琳是林老板的,那個時候你們不制止鐘愛,現(xiàn)在怎么好意思去?郭玉春已經(jīng)夠軟弱的了,忍了十多年,他們要是在郭樓,鐘愛有那個膽?

        老二吧,鐘信自己說,兩個人那樣,還不如跟你們一樣離了干脆。離了婚大人小孩都不別扭,你看林琳夾中間難受不?

        最無辜的受害者是郭中原,鐘信看不出來這層邏輯。他們要是好好的,中原也不至于這個樣。我懷疑郭中原有抑郁癥,不愿見人,不愿與人打交道。退學(xué)后他在安順那兒洗過幾個月車,周圍的人都催他考駕照,老洗車不是個事??剂艘荒甓嘁矝]拿到本,還不如人家一個快四十歲的婦人——小黃嫂子一個月就考完了。再后來就去了外地,說是在外面打工,偶爾也回東莞看看他爸媽,話比原來更少了,一問極不耐煩。有人說在深圳見過他,懷里還抱著個小毛孩……

        你們呢?鐘信發(fā)了一個疑問的表情。打死我也想不到,你們倆好好的,咋也這樣。真不明白你們這些有文化的人是咋想的。

        都是負能量。負能量本來是鐘信經(jīng)常用的詞,我一說哪哪不好他就會說“少說點負能量”,或者“別老傳播負能量”。

        因為咱爸沒回年?鐘信顧自說,老輩人,人都不在了,算了,放下吧。

        跟那無關(guān),我說。其實也脫不了干系——細節(jié)最有說服力,細節(jié)很難做假,所以也最能反映一個人的內(nèi)心。我養(yǎng)了快十年的“小白”(兔子)死了,我哭了好幾天。過后我仔細回憶過“小白”帶給我的歡樂,也比較過與我相處過更久的鐘晴,我意識到,在我的生命里,“小白”比鐘晴更親——盡管我自己也不愿承認。離婚的決心就是那個時候下的。

        安順還小的時候,有次咱爸送他過來,我跟咱爸說你會是我們家最厲害的那一個。鐘信說,咱爸活著的時候我問他還記得我說過的話不,他說記得。

        他還記得?我問。

        記得,他說那時候代飛燕好像還是個小毛孩,一轉(zhuǎn)眼成大人了。

        我發(fā)了個笑臉。看,你不是還有安順嘛,振作點,我看好他。

        安順說他最佩服你,能一下子看出問題,說到點子上。

        我又發(fā)一個笑臉。我們倆這是互相吹捧啊。

        真的。

        我也說點實際的。我為什么看好安順?他能聽得進不同意見。這個,咱爸,還有你和郭玉春都做不到。絕大部分人都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牛逼的人——咱爸最典型。你說他好,在他面前怎么著都行。你要說他不好,馬上跟你翻臉。是吧?

        鐘信回了一個笑臉。

        咱爸那種勸酒,明顯是強人所難,沒一個人批評他——也沒人敢批評。沒人敢批評并不是因為他多權(quán)威,而是因為他聽不進去話。我不是一味兒責(zé)怪他,人都不在了,我這算是總結(jié)教訓(xùn)。誰都不說,導(dǎo)致他會有種錯覺,他就是真理。安順也是,但安順好在意識到了這點。

        安順婚禮結(jié)束后,非要送我,路上很真誠地跟我探討了公司現(xiàn)在的一些問題,那種態(tài)度,你和玉春,包括你們其他鐘家人,都沒有。人最寶貴的品質(zhì)是知道自己有短板,知道反省——反省意識可以說是所有成功人士共同的特質(zhì)。

        嗯嗯,我確實沒有,這點有點兒像咱爸。

        別管他聽不聽得進去,哪怕有一小點變化或觸動,就好。

        代飛燕回來,我問她,你說咱家這樣是不是很慘?

        慘什么?代飛燕提著商場的購物袋站在客廳,有點兒摸不著頭腦。吃喝都有,穿的也不賴——你是說你們離婚???離婚不是你們自己的選擇嗎?

        我說是,我們自己的選擇。

        那不就好了,你們不想將就了,離了雙方不都自在了,慘什么?過不下去強迫自己維持下去,那才叫慘。

        那你還想要我們復(fù)婚?

        你們復(fù)婚當(dāng)然更好,得你們自己想啊。你們各自有了新家我不還得適應(yīng)?反正都不委屈就好。大過年的,怎么說這個?

        你舅發(fā)朋友圈,說是我們家最慘的一年。

        我們家?代飛燕轉(zhuǎn)身看著我,鐘家最慘的一年吧?他們?nèi)置玫募叶挤至蚜恕?/p>

        你姨他們不好好的嘛。

        代飛燕嘆了口氣,你們大人啊,就是會演戲。

        你都看出來了啊,我笑。

        我傻啊。最討厭口嗨。

        還有新家呢,你看安順——將來你也會有新家。

        爸,我覺得吧,這個可能跟我姥爺有點關(guān)系。

        可別在你媽面前說,你媽可聽不得誰說你姥爺半點不是。

        我再看微信,鐘信最后總結(jié)了一句,不出來打工哪會有這些事。

        我可能中標了。

        鐘晴回了個笑臉。之前她陽時我說過大話,身體好,新冠病毒上不了身。天選之人。

        代飛燕問,發(fā)燒了?

        也可能是感冒,我說。

        你先測一下,代飛燕說,如果是,趕緊買那個輝瑞的藥,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非常有效。

        我?guī)湍隳盟??鐘晴問?/p>

        不用,可能是感冒。

        我們?nèi)齻€人的群一直沒刪,群名一直換,都是代飛燕在搗鼓。家庭群,代家人,三口之家,我愛我家,我和鐘晴離婚之后又改了幾次,一家親,三人行……

        很不錯了,代飛燕說,比我媽晚了一個月。越晚越好,病毒弱多了。

        鐘晴是管控放開之后一周內(nèi)感染上的。當(dāng)時藥店缺退燒藥,因為之前一直禁止他們售賣退燒藥,沒有庫存。藥廠也因此減少了生產(chǎn),各個環(huán)節(jié)都存儲不多,突然放開,到處都缺。我們沒有備藥的習(xí)慣,一點兒也沒備,疫情三年,早疲頓了。好不容易才弄了盒布洛芬,讓人捎給鐘晴。

        怎么樣,能自理不?代飛燕下班回去這一段時間是“三人行”最活躍的時候,她要坐一個小時的地鐵。

        哪有那么嚴重,我同時發(fā)了個笑臉。

        別嘴硬,代飛燕私信我,讓我媽去幫你?

        去!我又不是不能自理了。

        有女朋友了?

        該有的沒有,不該有的怎么會有?

        你不該有?你更應(yīng)該有。像這樣,有個頭痛發(fā)燒,身邊沒個人能行?

        你呢,你有個頭痛發(fā)燒不也一樣?

        別貧嘴了。爸,說實話,你就沒想著找?

        沒。一個字最好,不給她想象空間。

        你的意思是,你還心系我媽?

        我在表情里找了一下,選了“白眼”。

        她還了一個“白眼”回來——我懷疑找都沒找,直接復(fù)制了我的。

        找過一個,太年輕,受不了。

        比我還年輕?

        別沒大沒小,我說,八四年的人。

        三十九,不錯啊。我還能再有個小弟弟小妹妹。

        早分了。要我好好跟她談場戀愛。

        就因為這?

        我沒接她的話。

        哪個女人不想好好談場戀愛?

        我還是談戀愛的年齡?

        嘁!談戀愛還分年齡?老古董。

        算了,不跟你說了。

        就這一個?

        三個,多不?老年再婚的難度更大,各自的歷史太沉重。

        我媽的歷史你最清楚,你的歷史我媽也清楚。

        你媽的歷史太沉重,可以追溯到原生家庭。

        你好好跟我匯報一下,你和我媽到底什么問題?

        你媽沒跟你說過?

        我媽開始說你外面肯定有相好的,后來又說我奶陰魂不散。

        我想了想,說觀念差別太大。你媽——我不敢直接跟她說,怕她不接受——對社會或家庭的認知很淺薄。淺薄并不可怕,比她淺薄的人多了,但她沒意識到自己的淺薄,還一副全世界只有她自己真理在握的神態(tài)。這就不好了,成笑話了。笨可以,得知道自己笨。世界上最笨的人不是笨人,是不知道自己笨的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給你舉個例子。你大學(xué)報考,我希望你選會計專業(yè),社會越來越法制化越來越專業(yè),對專業(yè)會計的需求也會越來越大。你媽認為會計誰都可以做,沒技術(shù)含量,非要你報軟件工程。軟件工程當(dāng)然也好,但她那理由太搞笑,她對會計的認知還停留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

        嗯嗯。

        這都不是最重要的。我們生活了三十多年,我發(fā)現(xiàn)她更愛她的原生家庭,而不是我們這個小家。比如,你姥爺來我們家或我去鐘店,我要是不喝酒,不僅你姥爺不高興,你媽更不高興。多簡單的道理啊,我的生命重要還是你姥爺?shù)母吲d更重要?

        代飛燕發(fā)來一個擁抱的表情。

        你問她我最愛吃什么菜,她絕對答不上來——我們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啊。有一天我看到她到處找人咨詢?nèi)绾稳グ撸彝蝗灰庾R到,可能我在她心中還不如她臉上的“斑”。以前也不是沒想過離婚,不是因為留戀她沒離,是因為我也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舍不得,舍不得你付出了很多的這個家?guī)Ыo你的各種安逸……當(dāng)然我也是,“小白”的死讓我意識到其實我愛你媽并不比愛“小白”多。說出來可能誰都不會相信,“小白”和“斑”讓我真正下了決心。離了婚不一定能找到真愛,但至少我能自在些。

        老爸,我支持你!無論你如何選擇,我都支持。雖然你們分開了,但我們還是一家人。永遠愛你們!也永遠愛我們這個家!

        過罷小年,我的癥狀輕多了。代飛燕打電話說,你們分開后就沒來廣州過過年,也沒見過我舅他們吧?不如今年過來,我也不用折騰著回去了,路上人多,感染的可能性更大。

        你媽能過去?我連打出兩個問句,你媽舍得離開她男朋友?

        代飛燕笑,爸,你這話我在廣州都能聞到酸味。

        臘月二十六我又測了一次,陰性。第二天我們出發(fā)很早,鐘晴還捎帶了一個留守學(xué)生。晚上接近九點到達目的地,行李沒卸先吃飯。座中有代飛燕的兩個同事,我說怎么好意思讓他們等到這個時候,代飛燕說沒有等,他們吃過晚飯了,現(xiàn)在這頓在廣州叫宵夜。

        代飛燕的房子是我們付的首付,兩室一廳。從老家?guī)淼幕ㄉ?、陡溝饃、空心掛面擺滿了客廳,還有一兜書——《天朝的崩潰》《簡讀中國史》《奧利芙·基特里奇》《可能性的藝術(shù)》《失明癥漫記》《藝術(shù)哲學(xué)》《被淹沒與被拯救的》……鐘晴瞟了一眼,誰還看書啊。代飛燕說,我爸推薦的還是要看的。鐘晴撇了撇嘴,沒再說話??磿瓤词謾C更系統(tǒng),我想跟她講講道理,又一想,講了也沒用,她聽不進去的。

        只有兩本小說,我跟代飛燕說,我這幾年看小說少了,突然更喜歡哲學(xué)歷史了。

        代飛燕把書抱進臥室,出來遞給我一本書,《外出偷馬》。一個朋友推薦的,不錯,很有畫面感,你可能喜歡。

        我睡客廳,她們一人一間臥室。代飛燕說不用,她和她媽一間,她們正好親熱親熱。

        代飛燕第二天一出門,鐘晴就嚴肅起來,我可不同意啊,你也得堅定。我問堅定什么,鐘晴說那個小萬又黑又矮又丑……

        小萬是她男朋友?我問,飛燕跟你說了?

        她沒承認,說是同事,我不信,不是男朋友會那個點還等我們?

        等我們的還有一個人啊。

        那個是幌子,鐘晴說,你看不出來?

        你反對的理由就是他長得黑、矮、丑?

        其他都好說,他這個樣子,人家還不笑死?我們閨女嫁不出去嗎?

        我盡量讓自己心平氣和。你這都是什么邏輯啊,其他好說,其他什么好說?他要是個保安你肯定不好說。

        他們同事他也不會差到哪兒。

        她沒聽明白我的意思。又黑又矮又丑你不喜歡,鐘晴,你得知道,是代飛燕在找男朋友,不是你找。人家自己覺得好,與你何干?

        什么與我何干?是我女婿好不好?將來生了孩子也又黑又矮又丑怎么辦?

        代飛燕又高又白,我們倆不還是離了?

        鐘晴怔在那兒。

        我說你坐下,咱們好好聊聊。我替她歸納了一下她的邏輯,你反對的其實就是外表,你以前可跟我說過人最重要的是性格、才能、品質(zhì),還記得不?你在課堂上肯定也講過不能以貌取人,輪到自己了就雙標?你還沒吃夠只講外面光鮮的苦頭?我們眼前的事,安順,好看不?肯定好看。他為什么失???虛榮心,講排場。那婚禮,跟王子結(jié)婚差不多,排場不?錢誰出?他自己。這跟農(nóng)村要彩禮類似,女方要二十萬,二十萬誰出?這筆錢結(jié)了婚還得小兩口出。你不喜歡聽我說話,因為我說了真相、根本。你們鐘家情商確實高,能很快與人打成一片,能力也行,鐘家父子就是代表,這些,我從內(nèi)心里特別佩服。但你們家最大的問題就是虛榮心太強——虛榮心其實人人都有,每個人都有,大小之說。虛榮心來自哪兒?上一輩。心理學(xué)上叫原生家庭。虛榮心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自己意識不到。

        鐘晴沒反駁,我乘勝追擊。你想想我們的婚姻,我們自己有什么大問題嗎?沒有,問題來自雙方的家庭——再細一點兒,來自雙方父母。你不喜歡我們家,是因為我媽太小氣,沒有履行農(nóng)村訂婚的那套程序,沒給你父母臉上貼光。我不喜歡你父母,是因為他們骨子里有“官本位”思想——我是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普通教師。郭玉春雖然什么也不是,但他父親是支書……

        村支書算個啥喲……

        現(xiàn)在是不算啥,我說,過去算不?你難道還想說鐘愛和郭玉春是愛情?那個年代,農(nóng)村男女不說話,何況又隔了那么遠,你爸和鐘愛不是看中那個村支書的帽子,難道看中的是一個黑不溜秋的小青年?

        那天的大部分時間鐘晴都沒說什么,應(yīng)該是在回味我的話——我回河南后代飛燕才告訴我,我們到廣州的那天晚上她就把我“中標”那天與她的聊天記錄打印出來給了她媽,“希望我媽能自省”——年后初三我們與小萬家人的見面很快證實了這一點。

        鐘晴沒說錯,小萬確實是代飛燕的男朋友。小萬的父母都是供銷系統(tǒng)的職工,剛剛退休。他們是廣州土著,有個小院,幾年前就給小萬準備好了婚房。

        午飯是年前預(yù)訂的。我不喝酒,小萬的父親也不喝,血壓高。一杯,小萬說,每人一小杯,都嘗嘗,這可是我爸壓箱底的酒,存了快三十年了,跟我年齡差不多。

        鐘晴喝了一杯,說好,真好。又要了一杯。小萬的母親也能喝,一瓶酒大多進了她們兩個的肚里。

        服務(wù)員敲門進來,推著一個大蛋糕。我正納悶,小萬突然單膝跪下向代飛燕求婚……

        初四小萬取消了自己的計劃,和我們一道去東莞。

        第一個見到的是鐘安順,他穿著工裝在洗車。雖說氣溫不低,但風(fēng)是涼的,吹得人手腳也都是涼的。鐘安順說他年前陽過之后到現(xiàn)在偶爾還會咳嗽,瞌睡也多,出來干點活兒反而精神些。安順公司的牌子還沒摘。還好,安順后來成立的公司都是股份制,鐘安順自己少了很多風(fēng)險。疫情第二年,鐘安順幾無進項,僅房租一項就把他拖垮了。他賣了房子還債,只留下餐館和附近的一家洗車檔勉強度日。

        喝了一會兒茶,去吃飯。餐館門前的梅花還只是蓓蕾,但顏色鮮艷香氣濃郁,分外惹眼。鐘愛他們也過來了,還有鐘安馨——鐘安馨考入華南理工大學(xué),985大學(xué),真正的鐘家第一人。暑假人家來東莞,鐘信說是討債鬼,我知道他是“凡爾賽”,其實是為自己的閨女驕傲。我在群里嗆了他一句,你自己的女兒不跟你討債跟誰討?

        我提醒鐘晴發(fā)紅包,我自己也準備了一千元給她,孩子不容易。你媽怎么樣?還好,她說。聽說你又有了個小弟弟是吧?是,她低聲說,眼睛同時瞟了她爸一眼。

        只有郭玉春和郭中原沒到。郭玉春正陽著,怕傳染給其他人。他跟鐘愛離婚后,娶了那個云南女人。鐘愛一直未結(jié)婚,林老板早回臺灣了,人家臺灣有老婆。鐘愛也老了,臉上的皮肉枯皺著,身體明顯頹廢下來,衣服像裹在身上。我還記得她當(dāng)年回老家的樣子,細皮嫩肉的,身材又好,像亭亭玉立的小樹,枝繁葉茂,有一種逼人的美,我都不好意思正眼看她。一九九八年吧?我們那時候還住在二中。二十五年了——人能有幾個二十五年?林琳仿她媽,美人胚子。郭姓干脆直接去掉了,光明正大改成了林琳。撫養(yǎng)費林老板一直在出,還準備讓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到臺灣去發(fā)展。

        還做夢嗎?我問鐘愛。

        她愣在那兒。

        你第一次講你的夢,像個明星,神采飛揚。我說,你穿著淺黃色連衣裙,光腳穿一雙涼鞋,跟高中生一樣。

        現(xiàn)在是高中生的娘了,鐘愛笑。

        還是青年,我說,青年的尾聲。

        尾聲也太長了吧,鐘愛笑得更厲害了。青年好,夢多。唉,好久沒做夢了,老了……

        鐘安順聽得一臉迷茫。我問他有沒有去看他媽,他說初二就去了。我說好,她是你媽,大人之間的事大人處理。

        小萬和代飛燕第二天早飯后回了廣州,我們準備初六直接從東莞回河南。那天晚飯桌上我主動提起小萬,說我對這個孩子很滿意,早飯前我們聊了會兒,我問他喜歡飛燕什么,他說聰明、獨立。小萬沒有說漂亮溫柔賢惠之類的虛話,我覺得非常實在。飛燕算不上漂亮,但她確實足夠獨立——獨立是一種更加讓人尊重的品性,會伴隨她一生,也會讓她一生受用不盡。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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