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拿
青旅變了。
今年夏天,作為出門在外的高性價比之選,青旅也迎來了預訂熱潮。
誰能住青旅?我們如何定義青旅?青旅還是那個向所有窮游者、漫游者敞開懷抱的空間嗎?
飛鏢、臺球、酒吧、留言墻、旅游指南書……五花八門的元素塞滿了旅店的客廳,其中最重要的,當然是那些來自天南地北的旅行者——他們風塵仆仆又意氣風發(fā),總是聊著旅途中最新鮮的美食、風景、路況和奇遇。
到了晚上,有人用投影儀放起《荒野生存》,有人翻開杰克·凱魯亞克的《在路上》,有人玩起吉他和小皮鼓,有人和剛結交的朋友聊得正歡,有人認真地計劃著明日的行程。
深夜,睡在上下鋪的年輕人還未盡興,情不自禁地聊起自己的羅曼蒂克史。那些比夢更曲折的故事總是令人半信半疑,但這不耽誤它們能夠讓人一次次戰(zhàn)勝睡意。
這曾是青旅中最常見的景象。同樣的劇情,曾經在不同時區(qū)的成千上萬家青旅里輪番上演。
青旅的全稱叫作“青年旅舍”,最早起源于20世紀初的德國,旨在為囊中羞澀又渴望走向世界的青年人提供一個旅行住宿、彼此交流的地方。
談起青旅,旅行愛好者Jane說,她第一次住青旅是在高中的寒假。那時,因為看了《孤獨星球指南》的推薦,她去西安游玩時選擇了一家青旅。
“這家青旅有個玻璃頂的小前院,外國人、中國人混坐在小院里,有人彈吉他,有人聊天。我推開門那一刻,感覺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這一幕形成了我對青旅的初印象?!盝ane回憶道。
低廉的價格無疑是青旅的核心競爭力之一,但除此之外,人們賦予了它更多文化想象——它不僅和從古至今的所有驛站一樣,擁有自由不羈的氣質,還應該是一個多元、公共、可持續(xù)、互助、反消費主義的陣地。
在一線城市,曾讓一代人流連的青旅文化,正在迅速衰落。如今,走出家門的旅行者猛然發(fā)現,青旅的外殼已經被其他商業(yè)模式套用。
2023年8月末,北京朝陽區(qū)八里莊附近,一家青旅又迎來滿房的一天。這家青旅位于一棟舊商業(yè)樓的3層,從外面看,招牌很不顯眼。隔壁就是中國音樂學院附中,房客里不乏學生,也偶爾能看到帶著孩子來北京旅游的家長。
住客大都相當安靜。狹長的走廊內,不太好的空氣流通狀況讓人覺得沉悶。通常來說,陌生人之間的對話僅來自辦理入住,以及進進出出的外賣騎士:您好,您的外賣放前臺了。
這種情況,幾乎成為北京青旅的常態(tài)。
2023年夏天,北京的酒店價格漲幅明顯,青旅的床位也相當緊俏。根據價位,它們大概可以分為100元及以下、200元左右、300元以上三檔。
70—100元的床位,大多分布在五環(huán)附近偏僻處的巨型公寓樓內。比起旅舍,它們更像短期廉價合租房。對于來北京面試、找工作、考試的年輕人來說,它們算是低價又靈活的棲身之所。
床位價格在150—250元的青旅,在硬件設施上有明顯升級,通常分布在離地鐵口較近的區(qū)域。網絡平臺上的北京高分青旅,多屬于這一類型。
因為稀缺,國際青旅成了外國人眼中的香餑餑。在北京市區(qū),國際青年旅舍(YHA)聯盟下現存的青旅,只剩下南鑼鼓巷里的北平青年旅舍和雍和宮附近的炮局工廠青年旅舍。
在節(jié)假日里,北平青年旅舍的床位價格高達500元左右。這家青旅用樓梯連通一個隱秘的酒吧,隔絕開外面紛擾的游客區(qū)。各種膚色的旅行者混跡其中,夢幻得像一個飄著酒香的小型水晶球。
另一家炮局工廠青年旅舍,床位價格在150元左右,設施比較老舊。一個20歲出頭的俄裔德國姑娘在這里結識了一個內蒙古的男孩,兩人熱絡地聊了起來。深夜,德國姑娘不停就聊天內容征詢中國室友的意見。
在這些極少數地方,青旅殘存的文化基因仍在流動,但更多時候,青旅的內涵已經截然不同。比起窮游和交友,更多青旅住客在忙著找工作、打零工、考研、短期落腳……青旅的變遷,如同一場集體青春夢想的破碎。
有人會問,青旅從各國年輕人扎堆的旅舍,轉變?yōu)榱鲃尤丝诘亩唐诹畠r住所,就一定不是好事嗎?
從某種程度上看,如今的青旅為相當一部分人提供了一個臨時的安身之所?;乜催^去在中國住國際青旅的潮流,因信息、渠道上的壁壘,即使床位價格不高,“住國際青旅”還是成為城市年輕人中的一種符號化的消費行為。
然而,青旅公共性的喪失是顯而易見的,在一線城市,青旅的公共區(qū)域正在萎縮和變質,逐漸變成普通的廉價旅館,其中裝修較好者,住宿價格不下于連鎖酒店。在北京多家預訂火熱的青旅里,公共區(qū)域幾乎只剩下插座和桌椅,利于社交的娛樂設施蕩然無存。
在過去,這些設施一度是必備項而不是加分項。尤其是對于國際青年旅舍,其加盟的要求中不僅有公共區(qū)域的硬件標準,還會要求青旅組織線下社交活動,促進旅客之間、旅客和當地人之間的交流互動。
但如今,北京的絕大部分青旅不再提供此類服務。一些國際青旅至少還留下了城內文化活動的布告欄和宣傳冊,其他青旅大多連相關的活動信息也找不到了。
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社會學教授理查德·桑內特認為,“城市”和“文明”有著相同的詞根,一座城市的公共領域就是制度化的文明。而在城市中,陌生人之間的交往尤為重要,“文明是以對待陌生人的方式對待他人,并在這種社會距離之上打造出一種社會紐帶”。
從這個角度上看,陌生人來來往往的青旅即一種典型的城市公共空間。這里不乏觀點和信息的碰撞,也發(fā)生著情感的流動。青旅既是一種生活方式,也是社會網絡的小節(jié)點。
因此,懷念青旅的一代人,不僅是在緬懷自己的青春,也是在呼喚記憶中那一個個多元的、公共的坐標。
到廣闊世界旅行的沖動,曾經點燃一代人。背包客、沙發(fā)客、窮游族等概念出現后,關于打工旅行、交換住宿的中文論壇遍地開花,旅行暢銷書層出不窮。社交媒體上,“愛好旅行”是最受歡迎的標簽之一。
住在青旅,和陌生人同處一室,是一件多少需要點勇氣的事。睡覺作為個體相當私密的體驗,床位的開放也象征著身心的開放,營造了一種公共的空間、信任的氛圍。而如今,大部分青旅給床位安上了保護隱私的床簾,或者直接改造成封閉的膠囊艙。比起夜聊、為素不相識的人犧牲睡眠,現在的住客寧愿合上床簾,戴上耳機玩手機。
青旅的衰落,意味著一種文化的結束。近幾年來,《孤獨星球》雜志???、《國家地理》雜志裁員,“打卡”“種草”成為與旅行強行相關的詞匯。失去了超越性的內涵,旅行的意義開始變得功利,純粹的旅行將會越來越稀缺,甚至消失。
身體走向遠方的旅行,本提供了一種重新審視自身文化的方式,但技術強行拉近了時空,新的體驗、異文化的沖擊因而大大減弱。即使離家萬里,也不代表我們的經驗和思維在向外拓展。
正如《群體性孤獨》作者雪莉·特克爾所說:“我們對科技的期盼越來越多,卻對彼此的期盼越來越少?!?/p>
青旅的衰落,不會是最后一滴眼淚。
(摘自《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