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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那月那夜

        2023-11-23 14:35:01張雅娜
        青年文學(xué)家 2023年27期

        張雅娜

        秋來九月八,正是“滿城盡帶黃金甲”的時候,此時亦是高考后第一批學(xué)子走進財貿(mào)學(xué)校的時節(jié)。

        那是九月末的一個傍晚,我和幾個同學(xué)從教學(xué)樓走出來,伴隨一陣晚風(fēng)而來的,是教學(xué)樓前籃球場上一陣陣激烈的歡呼聲:“好球!加油!”我循聲望過去,夕陽下,一個長發(fā)及頸,有著一雙幽深大眼睛的男生正帶球奔跑著,只見他輕輕一躍,反手扣籃的矯健身姿在血色余暉的映襯下,是那么瀟灑自若。

        “那不是巖嗎?我的男神!”走在前面的黎指著長發(fā)男孩兒雀躍道,右手在空中胡亂揮了兩下,轉(zhuǎn)身朝籃球場跑了過去。

        這就是傳說中的巖嗎?我看著那個逐漸被人潮和歡呼聲淹沒的高個子男孩兒,想起了校園里流傳的一種說法:許多女生是因為喜歡巖,而迷上了籃球賽。

        巖是財貿(mào)學(xué)校高我一屆的學(xué)長,學(xué)校的籃球明星,據(jù)說由他領(lǐng)隊的?;@球隊,在市級院校男子籃球比賽中屢次奪冠。在校園里,巖始終是個神秘的存在,連打開水這樣的日常小事,也總是被一幫追隨他的兄弟搶著代勞。那時候,學(xué)生會經(jīng)常組織各種文體活動,除了籃球賽和演講比賽的賽場,平時幾乎很難看到他。

        我和巖的相識是因為阿邊。他們都是?;@球隊主力,同樣性情高冷,不大和女生說話。所以,作為學(xué)長又是同鄉(xiāng)的阿邊帶進校不久的我參加一些活動時,自然引起了學(xué)姐們好奇的目光。

        我和巖是在一次同鄉(xiāng)會上認識的。時至今日,我仍清楚地記得那個皎潔的夜晚,巖突然出現(xiàn)時,那張燦若星辰的臉上煥發(fā)的光芒,讓四周頓時黯淡下來,滿屋的歡鬧聲也靜了下來。在這樣的眾目睽睽下,阿邊和巖這兩個大男孩兒的視線越過人群,穩(wěn)穩(wěn)鎖定了彼此,同樣傲嬌的微表情,體現(xiàn)了這兩人心領(lǐng)神會的默契,讓我很是動容。巖徑直走過來,阿邊隨即站起身,并肩而立的高大身影宛如兩棵臨風(fēng)的玉樹,兩張青春的面孔在人群中熠熠生輝。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我一邊在心底贊嘆道,一邊緩緩地直起身,饒有興味地注視著眼前這一幕,卻碰上了巖正看過來的探究的眼神。

        阿邊側(cè)了側(cè)身,給一直安靜坐著的我介紹:“這就是巖。”

        巖走過來,在我旁邊的空椅上坐下,用幾乎只有我能聽見的聲音低聲道:“小丫頭!”算是打過招呼,一抹笑意在他臉上匆匆掠過,有點兒拽,但并不冷。這是我對巖的初次印象。

        青春年少時,我最不喜歡被別人叫“小丫頭”,仿佛是一種身份的否定,心里便有些惱,只禮貌地朝他淺淺一笑,并不搭話。

        后來,我在校園里遠遠看見巖又被一群男生前后簇擁著,他仍是那副高冷的樣子。偶爾,在僻靜的小徑上我與他迎面遇上,彼此望一眼,他那迷蒙的眼神,像晨霧一樣飄過。

        我下鋪的黎是巖的忠實迷妹,每晚熄燈后的寢室夜話,她總會津津樂道關(guān)于他的“八卦”消息。于是,我陸續(xù)了解到:巖的父親是一家大型國企的廠長;巖和初戀女友是高中同學(xué),高考后,巖被市財經(jīng)大學(xué)錄取,女孩兒留在了小城工作;為了見女友,巖每個周末都回家,風(fēng)雨無阻。

        每次提到這些,黎都會無比羨慕地輕聲嘆息:“聽說他們很相愛。所以,巖從不和別的女生來往?!?/p>

        我眼前又飄過巖霧一般的眼神。這樣青梅竹馬、堅貞不渝的愛情,哪個女孩兒不向往呢?

        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華,我們肆意揮灑著光陰賦予的種種美好,在知識的海洋里不知疲倦地暢游,無所顧忌地享受愛與被愛。夢想與未來仿佛一棵棵豐碩的大樹,等著我們?nèi)ヅ逝?,去采摘,去擁抱,感受那漫山遍野的青春氣息?。?/p>

        當秋黃再一次暈染枝頭的時候,一年畢業(yè)季到來了。在一片離愁別緒里,黎又帶來了巖的最新消息:“聽說巖留城了,被分配在一家國企單位的油田系統(tǒng)。以后再見他就難了。”她的語調(diào)里有說不出的沮喪。

        我看著手里的書,腦子里飛快閃過那個叫我“小丫頭”的長發(fā)男孩兒,倏然記起,高我一屆的巖已經(jīng)畢業(yè)了。

        生活一如既往,一批人離校,新的一批人又如期而至,青春時光的每一天都透著日新月異的味道。年輕的心還來不及傷感別離,又迅速被熱火朝天的校園生活所湮沒。那一年,擔任學(xué)生部文藝部長的我忙得像陀螺一樣。我和黎所在的舞蹈隊自編自演了古典舞《星空》和熱情奔放的現(xiàn)代舞,在學(xué)校的各大晚會上捧回了一個又一個獎杯。大幅的舞臺照被登在了???。每當我走在校園里,總會邂逅許多陌生的笑臉,此刻我會莫名記起初見巖時,他在籃球場上被眾星捧月的那個傍晚。

        青春在閃耀,年輕的夢還在校園的天空上展翅高飛,轉(zhuǎn)眼間就到了我的畢業(yè)季。那一年的畢業(yè)分配大都“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我幸運地留在了本市。離別在即,才驚覺校園時光如此匆匆,同學(xué)們一起合影、聚餐,舉杯共?!扒啻翰簧觥?,平時不大往來的同學(xué)也紛紛在畢業(yè)紀念冊上寫下了動情的句子,同窗情誼在畢業(yè)前夕顯得格外濃郁真摯。

        我知曉自己始終是個熱鬧卻孤獨的人。恰如黎常掛在嘴邊的那句:“愛我者,我不知;我愛者,不知我。”青春歲月,我們和一些人不期而遇,又轉(zhuǎn)瞬分離,那短暫的緣分,像柳絮一樣,隨風(fēng)飄遠,無處可尋;又像野草,春風(fēng)吹來,生生不息。

        如果不是那個夏日的午后,我心血來潮去郵局寄信,或許我和巖也會像大多數(shù)校友一樣,散落在茫茫人海,各奔東西,不復(fù)再見。

        那是個陽光熾烈的午后,地面被太陽炙烤得泛著白光,空蕩蕩的天橋下偶爾有走過的行人,像燒烤架上的待烤物,滋滋冒著熱氣,分外醒目。

        我撐著墨綠色的太陽傘,戴著同色太陽鏡,走在天橋下通往郵局的人行道上。猛然間,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在了我面前:“嗨!小丫頭,真的是你!”

        我抬頭,赫然看見頭發(fā)飄飄的巖,他的目光還是那樣炯炯有神,一雙大長腿支著自行車,立于我的眼前。

        “巖,怎么是你!”我取下太陽鏡看著他,眼里有掩不住的驚喜。

        一年不見,這邂逅自是多了故人重逢的喜悅,更何況,那時留城的校友寥寥無幾,遇見便更顯珍稀。兩個并不熟絡(luò)的人放下了平日的驕傲,幾乎同時要了對方的電話號碼。短暫的沉默后,巖按了按車鈴,一串清脆的“丁零零”在空曠的街上回蕩。

        “小丫頭,我會給你打電話的。”巖眼里泛起笑,注視著我,直到我笑著點頭,他才揮揮手,轉(zhuǎn)身像一陣風(fēng)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初踏上工作崗位,我才覺得社會的大門仿佛被真正打開,每推開一扇門都覺得新鮮有趣。因為工作需要,我時常在廣州、深圳一帶出差。彼時還是特區(qū)的深圳仿佛一個全新的世界,呈現(xiàn)在年輕的我面前,那充滿夢想和活力的現(xiàn)代化都市氣息深深地吸引著我。未來像一個繽紛的萬花筒,令人無限憧憬。

        因為家在外地,單位給我安排了一個單間,雖是蝸居,但被我布置得溫馨雅致,這是我第一次享有完全屬于自己的獨立空間,那種自由快樂的感覺,簡直像飛一樣。一個人的夜晚,聽著喜歡的音樂,倚在床頭安靜地看書、寫信,尤覺自在愜意。偶爾,參加單位組織的活動,和年輕的同事一起去蹦迪、溜冰,便覺社會這個大舞臺五光十色,充滿著無限可能。

        一個周末,正準備下班的我被同事叫?。骸吧?,你的電話。”

        握住電話,我輕輕“喂”了一聲,聽筒里傳來好聽的普通話:“小丫頭,下班了嗎?”沒想到巖的電話來得這么快,我眼前又浮現(xiàn)出他那迷霧一樣的眼睛。

        “就快了?!蔽乙贿厬?yīng)著,一邊整理著辦公桌上的資料。

        “今晚我們單位放電影,你有空嗎?”他說話的速度明顯慢了些,聲音也輕了些,“我去接你?!?/p>

        聽到印象中一向予人冷清的巖竟也會有如此不確定的語氣,我有些意外,不覺笑了:“好,一會兒見?!?/p>

        二十分鐘后,當我穿著黑色鑲白邊無袖棉衫,著同色百褶短裙,出現(xiàn)在巖面前時,他故作打量狀對我說道:“比我想象中快一點兒?!?/p>

        “下班直接就來了。你看,我連妝都沒化!”我認真解釋著。

        他忽然就笑了:“小丫頭,化什么妝啊,這樣不挺好的嗎?”

        坐上他的自行車后,我的裙裾被傍晚的風(fēng)撩動著,像一只蝴蝶在輕舞。我們一路上不說話,安靜得似天空的云朵。

        他徑直帶我到了單位食堂。我們邊吃邊聊,聊生活、工作,還有共同認識的同學(xué)。

        “聽說阿邊快結(jié)婚了。你知道嗎?”他看著我,滿眼都是疑問。我知道他想問什么,只輕輕搖頭。

        我低下頭吃著飯。一陣沉默過后,他突然問道:“有男朋友了嗎?”不知為什么,我的臉突地紅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他淺淺一笑:“談戀愛了?小丫頭,懂什么啊?!?/p>

        我抬眼看他,抗議道:“不可以嗎?我只比你小一歲??!”

        他收住笑,用那霧一般的眼睛望著我:“在我眼里,你就像個可愛的孩子。”說罷,他用手輕輕揉揉我的短發(fā),自然得仿佛我們是相熟已久的朋友。

        經(jīng)年之后,我已記不清那夜看了什么電影,只知道我們的情誼自此拉開了序幕。

        青春時期的友誼,沒有太多附加條件,只要彼此真誠投緣,就很容易接納、認定對方。漸漸地,我與巖有了一份默契,我們每個月都會見一次面。

        那是一段純凈而快樂的時光,我們跑遍大街小巷只為尋找彼此喜歡的小吃,會捧著爆米花看一場輕松或者驚險的電影,會在旱冰館里小鳥似的自由飛旋,偶爾也會跑到燈紅酒綠的舞廳蹦迪、聽歌,或者在下著小雨的黃昏,爬上城墻從東門走到西門,再從西門走到東門,這也正是我單位和他單位之間的距離。

        快樂,總是容易讓人將時間遺忘,而建立在這種快樂之上的,是我們之間與日俱增的信任與依賴。我們極少問及彼此的感情生活,兀自享受著在一起的時光。

        同事看見巖一次次來找我,偶爾也會好奇地“八卦”:“這男生好帥,是不是在追你???”任我怎么解釋也沒用。在人們眼里,兩個只身在外的青年男女如此頻繁地見面,怎么會不涉及愛情呢?

        倘若不是那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我也無法證明男女之間真的有一種情誼,美好而純粹,值得我們用一生去守護。

        那是一個初秋的夜晚,看完他們單位舉辦的聯(lián)歡會,已是深夜,突然而至的狂風(fēng)暴雨伴隨電閃雷鳴,讓這夜空更顯得空寂。已然沒有了回城的車,巖于是留我:“這么晚了,又沒有車,你就住我宿舍吧,我和同事去擠擠。”看著屋外的滂沱大雨,我心中忐忑,卻也無可奈何。

        從大禮堂跑至他的宿舍,雖然只有短短幾分鐘,但我們還是都被淋成了落湯雞,看著彼此的狼狽樣兒,我倆忍不住相視大笑起來。巖給我準備好洗漱用品便出去了。我鎖上門洗完澡,看著鏡子里套著寬大男式襯衫的自己,以及全然陌生的環(huán)境,一種強烈的不適感油然而生。

        我坐在床沿,隨手拿起他枕邊的書翻著,窗外一聲接一聲的驚雷讓我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從小,這樣的夜晚,我都是輾轉(zhuǎn)難眠的。

        正害怕著,忽聽見門外巖的聲音:“蓮,你沒事吧?”

        片刻猶豫,內(nèi)心的恐懼還是占了上風(fēng),我下床開了門,一個驚雷響徹夜空,瞬間把整個黑夜都照亮了,嚇得我慌忙往屋里逃。

        巖走到我身邊,揉揉我濕漉漉的頭發(fā),眼底滿是疼惜:“別怕,擦干頭發(fā)就睡吧。等你睡著了,我再走?!?/p>

        說完,他搬了個小凳子在床邊坐下,拿起書安靜地看著。在他的陪伴下,我緩緩閉上了眼。不知過了多久,睡意襲來。不知道什么時候,他早已輕輕地離去了。

        都說,男女之間沒有純粹的友誼,但我們幸運地擁有著人世間最難得的這種情感。巖給我的這份愛惜與安全感,讓我感受到了男女之間最純真的情誼,更極大滿足了我從小對哥哥的渴望。自那兒以后,我開始喚他巖哥哥。

        很多時候,巖是個沉默的男子,連笑容也是淡淡的,最生動且讓人過目不忘的是他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偶爾,我會調(diào)皮地逗他:“巖哥哥,你女朋友一定很愛你吧?給我講講你們的愛情故事吧?!彼麖膩矶际切Χ徽Z。

        只是,隨著交往的深入,我慢慢發(fā)現(xiàn),他加班的時間多了起來,他也不再如我們初見時,每個周末回去見女友了。我偶爾問起,他也是輕描淡寫地嗆我一句:“小丫頭,你懂什么啊!”我也就到此為止了。后來我才知道,并不安于現(xiàn)狀的巖在工作時間之外,開始嘗試做一些與行業(yè)相關(guān)的小生意了。

        我想,他心里的我一定是如孩子般單純率真的。所以,當有一天,我對他撒了個在我看來無關(guān)痛癢的謊時,他臉上有我從來沒見過的嚴肅,透著一種冷,這突然拉開的距離,讓我感到陌生。

        見我不語,他雙手扶著我的肩,俯身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記著,永遠不要對我說一句謊?!?/p>

        看著他受傷的表情,我突然有了種罪大惡極的感覺,我撇了撇嘴,忍不住哭了起來。見我委屈得稀里嘩啦,他抬手揉揉我的頭發(fā),輕嘆一聲:“知道嗎?在我心里,你是很特別的人?!?/p>

        我并不會去探究“特別”代表著什么意思,我只是滿足于在他心里的特殊性。彼時的我,在悲喜之間的轉(zhuǎn)換,來去若風(fēng),是個簡單快樂的女孩兒,而巖的眼底總有一股淡淡的憂,如風(fēng)一般無聲飄過。我肆意享受著他的呵護與寵溺,卻從不曾探尋過他的內(nèi)心。習(xí)慣了在他面前撒嬌訴委屈,習(xí)慣了他如影隨形的陪伴,直至有一天,我驚覺巖已經(jīng)很久沒回去見他女朋友,而我在南方工作的男友威就要休假回來了。

        當我把這個消息在電話里興奮地告訴巖時,話筒里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圣誕節(jié)那天,天空飄著雪,大地像鋪上了一層潔白的毯子,遠航歸來的威站在我面前,將一個精致的水晶音樂盒放在我手上。裝上電池,上足發(fā)條,五光十色的圣誕樹在美妙的旋律中緩緩旋轉(zhuǎn)著,仿佛低吟著離別的相思,又仿佛淺唱著相聚的喜悅。整整一年的分離,讓我們在相見的瞬間,抱在一起笑著哭了,又哭著笑了。

        威的幽默、灑脫及男人味,一直是我愛的源泉。我們彼此坦誠,他早知道我有個被視為哥哥的異性朋友。巖在我一次次的描述中,對威也充滿了好奇。于是,在威臨走的那個中午,巖堅持來送他。

        從他們相視的第一眼,我便體會到了什么是男人間的惺惺相惜,那一眼,流露出兩個初次謀面的男子對彼此的欣賞。在接下來的送別中,“君子之交淡如水”,被他們詮釋得淋漓盡致。唯有我,一個沒有學(xué)會掩飾的小女子,于離別的站臺淚流滿面。

        送走威,看著臉上還掛著淚珠的我,巖仿佛自語般說道:“你愛的是他?!?/p>

        連續(xù)兩個星期,巖失蹤一般沒了音訊,而沉浸在離愁別緒里的我,也沒心情去多想。窗外,雪花飛舞,一片一片,鋪滿門前蜿蜒的小路。

        正恍惚間,卻見風(fēng)雪中巖立于門外,依然是我遇見他時的模樣,一雙大長腿支著自行車,眼若深潭,長發(fā)翩然。見到他,我積攢多日的掛念頓時洶涌,不覺展顏一笑,迎了出去,伸手拂去落在他眉目間的雪花,指尖卻觸到了他滾燙的額角。

        “巖,你在發(fā)燒!”我驚呼。

        巖淺淺一笑,握住我給他試溫的手,拉著我進了屋。他靜靜地看著我,滿臉疲憊:“我剛回來。我們吵架了,她說我沒有從前那么在乎她了?!?/p>

        認識他這么久,這是巖第一次對我說他們之間的事,以至我不知該詢問還是安慰他。看著他因發(fā)燒而緋紅的臉頰,我心疼地連聲道:“沒事的,沒事的?!?/p>

        巖只是看著我,一股薄霧自他眼底升起,直至雙目晶瑩。他用手撐住額頭,嗓音略帶沙?。骸八艺{(diào)回去,希望和我早點兒結(jié)婚?!?/p>

        我點點頭,眼睛有些濕潤,低聲問他:“你愛她的,對吧?”

        巖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輕輕點頭,再緩緩將煙霧吐出。好一會兒,他抬起頭,看著我說:“我們是初戀,她給了我少女最寶貴的一切,我得對她負起責(zé)任?!?/p>

        我深吸一口氣,眼睛望向別處,聲音輕微地顫抖:“我知道你是個好男孩兒,我一直知道?!辈粻帤獾臏I水卻沿著眼角掉下來。

        巖緊盯著我,眼里有一抹我平時不曾見過的情緒在涌動。重重摁滅煙頭,他忽然捧住我的臉,在我的額頭上輕輕印下一吻,隨即逃也似的離去,留下木然的我,以及一屋子的寂靜。

        這一吻,恰似我的眼淚,是留念,也是為往日的快樂時光作無聲的道別。

        此去一別,我們都固執(zhí)地不主動和對方聯(lián)系。巖為自己當日的感性,我為女孩子的矜持。

        此去一別,再見已隔萬水千山,亦是我和巖萬萬沒有料到的。

        數(shù)月后,當巖辦好調(diào)動的所有手續(xù),拿著親手為我的照片量身制作的大幅相框,作為生日禮物送到單位去向我道別時,才知道我已辭職去了深圳。

        時常會感慨,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的好似冥冥中注定了的。其實,當威在深圳為我找好了工作,當我不顧父母反對,放棄本地的安穩(wěn)工作毅然南下的前夕,我是打了電話到巖單位的,卻被告知他請假回家了。于是,這一別,便是天涯。

        而威,這個在我十九歲就不顧一切與之相愛的男子,終是我命里躲不過的一劫。他骨子里的浪子情懷,始終是我心底最深的憂懼,所以,在愛著他的同時我的內(nèi)心也一直抗拒著他,最后不惜選擇放手,只為了一輩子做他心里的那個唯一。

        于是,在我到深圳的第三年,在威的淚光中,我決絕離去。

        從深圳回到武漢的我,很快便應(yīng)聘于一家集團公司,生活又回到原先的按部就班。一日,偶遇舊同事,她問起了巖,我才知曉巖當年不只留下那幅相框,還留下了他父母家的電話號碼。我不由愧疚自己當年說走就走的任性。幾經(jīng)輾轉(zhuǎn),我終于聯(lián)系上了巖。時隔三年,當他聽到我聲音的那一瞬,這個從不輕易袒露情緒的男人,全然沒有掩飾這意外帶給他的驚喜。

        翌日傍晚,當我下班走出公司時,赫然看見巖倚著門前的石柱等在那兒,他依舊發(fā)長及頸,依然玉樹臨風(fēng),一如當年,夕陽將他的身影拉得好長,帶著一抹不真實感。我仿佛石化般愣在了原地。分別三年,巖給我?guī)淼牟攀歉蟮捏@喜!我不敢相信,昨天還在老家和我通話的他,此刻竟真真切切地站在了我面前。

        見我一臉驚訝的樣子,他笑里有幾分得意,走過來,用深潭一樣的眼睛注視著有些恍惚的我,抬起手,輕輕揉了揉我風(fēng)中飛揚的發(fā)絲。這不經(jīng)意卻習(xí)慣性的動作令我頓時有了時光倒流的錯覺,三年的光陰,似乎不曾流走過。

        在餐廳的卡座內(nèi),我們將三年來彼此生活中發(fā)生的一切娓娓道來,沒有一絲隔閡,仿佛時光從不曾將我們分開。問及他的婚姻,巖喝一口啤酒,將目光投向了別處。

        “你知道嗎?戀愛那么多年,結(jié)婚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娶了個陌生人?!甭曇衾镉兄鴱奈从羞^的哀傷。

        我訝然,不可置信地連連搖頭:“怎么可能?。俊?/p>

        他收回遠眺的目光,看住我,自嘲般笑笑:“連我自己也不信啊。她可以為了一點兒小事,整夜整夜不讓我睡覺。我不想和她吵,背對著不理她。她鬧,我索性起床坐著。她還是鬧,沒完沒了。”

        嘆口氣,他自問一般:“曾經(jīng),在我眼里那么懂事的女孩兒,怎么會是這樣的呢?”

        他看著我,眼里滿是絕望:“你是我唯一的知己。這些話,我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p>

        一直以為,相愛便是幸福;一直以為,巖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幸福。沒想到,一切都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美好??粗纯嗟臉幼?,我的眼淚簌簌地往下掉落,哽咽道:“巖,真的沒想到你的婚姻是這樣,我一直以為你是幸福的?!?/p>

        不忍我難過流淚,巖故作輕松地笑笑,舉起酒杯說:“還是這么愛哭,真是個長不大的小丫頭。來,為我們的相聚干杯!”

        輕輕碰杯。仰頭,飲盡歲月里的快樂與悲傷。

        不承想,和巖匆匆的相聚,亦是別離。巖告訴我,他兩天前已買了去上海的機票,如果我晚兩天和他聯(lián)系,我們就又錯過了。為了躲避無休止吵鬧的妻子,他決定遠赴上海工作。

        巖淡淡的語調(diào),仿佛說著與己無關(guān)的話語。自始至終,他的目光都回避著我。良久,他才轉(zhuǎn)過臉,凝視著我,言語里滿是悲傷:“你知道嗎?當年你走后,我本要去深圳找你,可我媽害怕我離開,把我的身份證藏起來了……”

        我瞪大了眼,怔怔地看著他,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任憑臉上的悲戚像流沙一樣在蔓延。此時此刻我才明白,我一直沒有去探究過他的內(nèi)心深處到底珍藏著怎樣的深情。

        我久久地凝視他,眼圈泛紅,緩緩迎上前,用手捂住他的嘴,內(nèi)心崩潰道:“巖,什么都別說了。今生今世,我寧愿你是我永遠的巖哥哥!”

        巖深深地看著我,他眼底的薄霧漸次涌起,那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似要將我淹沒,卻終是欲言又止。

        次日,他走了。我固執(zhí)地沒去送行。

        上午10:30,飛機起飛。我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久久仰望蒼穹,任淚珠,滾滾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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