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惠全
當代《世說新語》的版本眾多,簡體、繁體,校注、譯注,所謂春蘭秋菊,各有所長,讀者亦各不相同。最受關注者當推余嘉錫先生的《世說新語箋疏》、徐震堮先生的《世說新語校箋》和楊勇先生的《世說新語校箋》。就出版時間而言,楊勇的《世說新語校箋》最早,余嘉錫的《世說新語箋疏》繼之,徐震堮的《世說新語校箋》稍晚。
楊勇先生的《世說新語校箋》1969年由香港大眾書局出版,楊先生自序云:“入民國來,風氣丕變,學術趨新,散文小品,競為時流所尚,箋此書者,已有余嘉錫、程炎震、劉盼遂、沈劍知四家;典要奇侅,博騖精湛,不一而足;羽翼二劉,厥功不罕?!鄙碓谙愀鄣臈钕壬淄朴嗉五a,足以表明雖然《世說新語箋疏》尚未出版,但余嘉錫箋注《世說新語》一事已為學界所知。1997年冬《世說新語校箋》出修訂版時,楊勇先生再次提到余嘉錫,極盡贊美,當然,也包括徐震堮。楊先生認為,“三十年來,海峽兩岸研究《世說新語》之風盛甚”,“明賢輩出,勝義云涌”,“碩果累累,珠玉紛陳,質(zhì)量之高,冠絕古昔。而以余嘉錫、徐震堮、江藍生、郭在貽、吳金華、方一新諸氏最為突出”。此處的余嘉錫、徐震堮是指余嘉錫的《世說新語箋疏》和徐震堮的《世說新語校箋》,二者分別于1983年和1984年出版。
中華書局2016年出版的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收入周祖謨先生作的前言,據(jù)周先生講述,余氏著是書“始于1937年”,“直至逝世前二年,即1953年”,余先生“十余年間,幾乎有一半時日用在這部箋疏上了”。這篇前言特書出版前的“覆檢”:
于五十年代中曾遠寄滬濱,由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請徐震諤先生覆檢所抄有無錯誤,以便定稿付印。然稽留三載,未能檢校,但別紙加己案若干條于箋疏之后,而與原來邀請覆查之旨不符。因索回與妻余淑宜和長子士琦就清稿檢核,并加標點。淑宜著力最多,理當同署。對于徐氏案語,一律不用,以免掠美之嫌。
前言所署日期為1980年12月1日,兩年后即1983年,余嘉錫的《世說新語箋疏》由中華書局出版。不管周祖謨先生出于何種考慮,此處的“徐震諤”應該是徐震堮。次年,徐震堮先生的《世說新語校箋》亦由中華書局出版。
《世說新語校箋》的前言作于1978年11月,徐震堮先生言“此校箋稿乃是二十余年前的札記”,“偶然被友人見了,以為可存,慫恿整理出版”。華東師范大學圖書館和古籍研究所介紹徐震堮時沿用此說,“《世說新語校箋》一書,曾費二十余年之功,先生虛懷若谷,本不欲出版,為友人力勸,始肯付梓”,這一出版緣由被廣泛傳播。當然,徐震堮先生也簡要論及學術史,“近人著作如沈劍知先生之札記及王利器先生之影宋本校記,亦曾涉獵,有所借資,并應致謝”,“引用諸家之說,皆注明出處”,其中包括劉辰翁、劉應登、王世懋、嚴復等人的觀點。劉辰翁、劉應登即楊勇先生所說“羽翼二劉”的二劉。耐人尋味的是,諸家之中沒有余嘉錫的《世說新語箋疏》。劉強教授認為徐震堮先生研究《世說新語》的第一篇論文應該是受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的啟發(fā)而作,徐書與余書有著“微妙而難解的淵源”。以此而論,徐氏受益于余氏,自當致謝,但不管是徐先生的前言還是華東師范大學對徐先生的簡介,皆無余嘉錫之名。
今日考證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緣何請“徐震諤”先生復檢、徐震堮先生是否檢校余嘉錫的《世說新語箋疏》等事或許無聊,即使“徐震諤”不是徐震堮,徐先生不提余嘉錫也頗難理解。徐震堮先生以“有學問”著稱,或許他的《世說新語》研究二十余年之功未能廣為學界知曉,但以他的博學,不太可能不知曉學界近現(xiàn)代《世說新語》校注的狀況。若是明知而不征引,則易引起種種無謂的猜測。不幸的是,余嘉錫、周祖謨、徐震堮均已去世,而猜測仍未停止,任何一位閱讀《世說新語箋疏》和《世說新語校箋》前言的讀者都會心生疑問。
楊勇先生在《世說新語校箋》修訂本序中比較后出諸書,稱余嘉錫的《世說新語箋疏》和徐震堮的《世說新語校箋》等“其門第矩矱,莫不如出前轍,敢謂篳路藍縷,草創(chuàng)艱苦”。楊先生并非自夸,亦非以開創(chuàng)之功而驕矜,同時,他也認為稱贊他的《世說新語校箋》為集大成之作是溢美之詞。時至今日,學界對楊勇、余嘉錫、徐震堮三個版本的《世說新語》箋注已有公允評價,而坊間則將余、徐視為當代的“仇隙”,令人哭笑不得。楊先生論《世說新語》研究,不厭其煩地羅列諸家,似有吾道不孤,與諸家所見略同、惺惺相惜之感。楊先生可謂雅量。學人著書的仇隙與雅量,翻譯為當代術語就是學術規(guī)范與否問題。梳理學術史,難免掛一漏萬,前人觀點可贊美亦可商榷,但不可無視。直面為規(guī)范,無視為失范,規(guī)范則雅,失范則仇,關乎學術道德,也關乎學人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