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周章

1 杞人憂天

許多年后，每次讀到“杞人憂天”這個成語時，我總能聯(lián)想到那一片望不到邊的枸杞林和那個暴跳著數(shù)落我的老農(nóng)。我早已記不清老農(nóng)的容貌，在我的記憶里，瘦弱的他開始戴上了一頂遮蔽面容的草帽。他每隔一段時間就從草棚里走出，望一望路旁賣力為自己摘枸杞的婦女們；天有點陰，老農(nóng)顯得有些焦急。

枸杞成熟的季節(jié)剛到來，母親就在我還沒醒來的早晨，走出了我們的村莊。前一天晚上，她穿著一件長滿花朵的衣服與我談話，我沒聽懂她話的內(nèi)容，只覺得她穿得像一只大大的瓢蟲。睡夢中，那只大大的瓢蟲飛了起來，扇著蒲扇一樣的翅膀，在我的臉旁留下陣陣風。醒來以后，我的母親不見了。父親說她去了三十里外的一個村莊摘枸杞，大概一個月的時間都不會回家。我知道隔壁縣的經(jīng)濟率先發(fā)展了起來，那里不種莊稼，家家戶戶的田里都種滿高高低低的枸杞樹。

我沒與母親長久地分開過，開始覺得黑夜漫長。征得父親的同意后，我決定去父親口中那個村莊尋找她。那是我第一次獨自離開我長大的村莊，騎在自行車上仍覺得自己膽大包天。我花了很長時間，終于騎到了那個村莊的野外。

我轉(zhuǎn)遍了那個村莊所有的枸杞林，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那件像瓢蟲的花衣裳。母親不在那個村莊，我一下子慌了神，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我不甘心再花一下午的時間騎回自己的村莊，也不能再漫無目的地亂走了，必須停下來摘枸杞，這樣我才能獲得果腹的食物和夜晚的安身之所。

“多少錢一斤？”我停在一片枸杞林前，學著大人的口吻問草棚下的老農(nóng)。

老農(nóng)上下看了看我：“你能行嗎？能摘干凈一棵樹嗎？”

“咋不能？”我從自行車上甩腿下來，拎著籃子走進了枸杞林，“我都十歲了?！碧柖氵M了一片云里，枸杞林處在巨大的陰影下，四面開始變得壓抑，“一下雨，你這果子都得爛掉?！蔽抑览限r(nóng)害怕下雨，便攻其軟肋。

我的話語似乎提醒了老農(nóng)，他抬頭望了望天空聚起的云朵，不住用草帽扇著風，終于一指旁邊一棵比較矮小的枸杞樹，“去吧，摘得干凈點。不許偷吃，樹才打完農(nóng)藥?！?/p>

“我明天還想在你家摘，管晚飯和住宿嗎？”我乘勝追擊。

“管住，吃飯的話一個饃饃五毛錢?！崩限r(nóng)說，“從你工錢里扣?！?/p>

我不再與他討價還價，低頭鉆進那片枸杞林。黑云正從北面的天空轟隆隆地涌過來，轉(zhuǎn)眼間我的頭頂便遮上了一層黑幕，黑幕被風吹得如飄蕩的水面。枸杞林里傳來了幾個婦女焦急的說話聲，我悄悄湊過去，問她們有沒有見過一個穿花衣服的人。婦女們紛紛搖頭，又在我轉(zhuǎn)身后交頭接耳，討論我臉上的胎記。

雨沒有下，黃昏來臨時，云全散去了，太陽重新出來。我的籃子漸漸沉重，籃里通紅的枸杞開始散發(fā)誘人的甜味?；@子里是我半天的成果，據(jù)我的估計，老農(nóng)應(yīng)該付給我2元錢的報酬。

老農(nóng)拎著一桿秤，站在地頭，收工的婦女們排著隊等待老農(nóng)稱重。我排在最后，看著那幾個領(lǐng)完錢的婦女開心地向老農(nóng)的村莊飄去。我遞上自己的籃子，心中惴惴不安。

“你這不用稱了，”老農(nóng)拎了拎我的籃子，“這點東西頂多就值四個饃饃。”我沒與老農(nóng)爭辯，我的飯量不大，覺得四個饃饃足以讓我恢復(fù)體力。

2 叩打院門

我吃完老農(nóng)給我的兩個饃饃，感到渾身充滿了力量，便在一個陌生的村莊里逐戶叩打院門。每個院子里都有幾個摸黑聊天的婦女，她們在我冒失地闖入的一瞬間緘口不言，化作幾團陰影。

“我在找一個穿花衣服的人?！蔽倚⌒牡貙﹃幱皞冋f，“你們看到的話，告訴她一個孩子在找她?！?/p>

她們開始七嘴八舌地亂講話，我一句也沒聽懂，于是放開腿繼續(xù)走向另一個陌生的院子。每個院子都有幾個陰影靜坐，沒有一個人見過那件花衣服。我?guī)缀踝弑榱舜迩f所有的院子，卻沒看清一個人的面孔，我們都藏在黑夜的紗幕后。街道上空無一人，許多細小的聲音被我察覺。我第一次走在一個陌生的村莊里，被一只手推著往前走。所有的院子都慢慢安靜下來，再沒有一個人說話。我感到自己走在一個夢里的村莊，我丟失了自己的腳步聲，完全是在飄。這個村莊比我的村莊大許多，似乎永遠走不到頭。

我開始害怕，覺得天上的星星都是窺人后背的眼睛，更不敢發(fā)出聲音，怕驚動了躲在暗處的惡狗或老鼠。一面鼓在我心中響起，無人使用的鼓槌自己上下翻飛。越來越多奇怪的聲音到來，它們?nèi)话盐曳旁谘劾?，開始肆無忌憚地向一個孩子展示黑夜的力量。遠處似乎有一個黑影，越來越大，逐漸有了人的輪廓；我開始跑起來，憑著記憶跑向老農(nóng)的院子。

“你在找人嗎？”我飄到老農(nóng)的院門前時，那個黑影發(fā)出女人的聲音，“聽她們說，你在找一個穿花衣服的人。”

我急忙轉(zhuǎn)身，面對那個黑影，“是的，我在找我的母親，她穿著一件花衣服?！?/p>

“我見過你說的那個人，她嫌這個村莊摘枸杞的價格低，去了午時村。”陰影說。

我像抓住了一根稻草，待要再問幾句時，那個黑影早已飄走。我終于找到了一個方向，我知道十里以外的午時村，此刻突然覺得那里正陽光明媚。

我再次走回老農(nóng)的院子，久久沒有睡著，覺得許多飛蟲在撞擊著黑黑的玻璃窗，啪嗒啪嗒的聲音在我的心中響起。但我終究還是要睡去，我必須積攢力氣，天亮后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

3 遠方公路

陌生的村莊在清晨蘇醒了，鳥雀占領(lǐng)了村莊的枝頭。我低頭騎著自行車向午時村飄去。

一條明晃晃的鄉(xiāng)間小路為我打開，路面異常平坦，我伏低身子猛踩車蹬。風被我劈成兩股，從我的臉前左右分開，又在我的背后合成一股。路上的行人紛紛讓開路面，躲避我的沖擊。樹木向后飛去，攪亂大團大團的空氣。許多橫穿小路的瓢蟲，偶爾撞上我的臉，它們揮舞的翅膀陣陣模糊，它們五彩的衣服令人羨慕。

午時村是一個重復(fù)的村莊，我分不出它與上個村莊的區(qū)別。那依然有一片片遮擋四野的枸杞樹，只有頭頂?shù)囊恍∑炜诊@得高遠，每棵樹前都有一只靜靜摘枸杞的大蟲。收獲的季節(jié)里，沒人愿意停下手腳，時間是她們的本錢。

我開始向路邊的婦女打聽一個穿花衣服的人，不停地告訴她們一個臉上有胎記的孩子在尋找自己的母親，她們又說穿花衣服的人去了別的村莊。村莊一個接一個，在平原散落，別的村莊到底是哪里？我開始討厭時間，它總掣住我的腳步。我只能重復(fù)昨日的經(jīng)歷，上午用來尋找母親，下午鉆進枸杞林通過勞動獲得借宿一戶人家的資格，又在另一個早晨逃離。

許多從未聽過名字的村莊與我有了一面之緣，我又走過了大宋村、尋虎村、紙房村、南原莊、楊家寨……重復(fù)又重復(fù)，那些無聊的村莊似乎永無盡頭。每到一個村莊，她們都說穿花衣服的人來過，我總是遲一步，開始感覺母親在漫無目的地走。我也在漫無目的地走，沿途陌生的村莊既是我的目的地，又是我的出發(fā)地。

我不敢停下來，不停地向著北方走去，終于看到了一條寬闊的柏油路。一輛輛載滿枸杞的汽車向著遠方駛?cè)?，留下陣陣飄動的刺鼻煙霧。柏油路越來越窄，伸進了一片混沌中。

我不敢再往前走了，那是一條看不到邊界的路，那可能是一條伸向城市的路。我身體弱小，還沒有遠行的力量，只能灰溜溜地停下。

我走到了自己少年時代的最北方，再不敢往前跨出一步，只得從另一條路折回?？v橫交錯的田間小路，將大地分割成片片村莊，像一個大大的迷宮。我拖著疲憊的身軀向更多的陌生人重復(fù)多日來的問話，內(nèi)心逐漸黯淡。我可能一直在走母親走過的路，她剛離開一個村莊，我便到達。

4 疏星寥落

我錯誤地估計了時間，折回的路上，越來越多的人從枸杞林鉆出，向周圍的村莊潰退。太陽轉(zhuǎn)眼就要落山了，擠滿田野的枸杞樹全部復(fù)活，搖晃著參差不齊的手臂。白天隱蔽已久的飛蟲開始成群結(jié)隊，抱成團團飛舞的黑色云朵。即將到來的黑夜嚇住了我的腳步，我缺少一把手電筒，不敢再往前走了，我沒能在下午摘枸杞，覺得沒有一個村莊肯收留我。

我鉆進一個看林人的空草棚，發(fā)現(xiàn)地面鋪滿雜亂的麥秸。我躺下，任憑黑夜緩慢降臨。草棚外的世界已與我無關(guān)，我據(jù)守要塞開始與時間較量。

麥草的味道被團團熱浪送來，蚊蟲在熱浪里起伏沉沒，號角聲忽遠忽近。我無法躲避蚊蟲的襲擊，便在身上覆了一層麥草當作鎧甲，又把罩住頭的籃子當作兜鍪。我全副武裝，依然擋不住聲音，四野傳來的奇怪聲音經(jīng)過籃子的匯聚變成轟隆隆的腳步聲，像無數(shù)的人在黑夜趕路。我屏住呼吸，將自己隱匿，但腳步聲越來越清晰，似乎有人在竊竊私語。

“誰？”我摘下籃子喊了一聲，努力使自己的嗓音變粗，又使勁咳嗽，偽裝成一個看護枸杞林的老農(nóng)。我的聲音在夜晚傳不了多遠，但足以嚇退偷盜枸杞的賊。似乎真的有人被嚇到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漸漸飄遠。

寥落的疏星升起，壓在草棚頂部。草棚抵擋不住從大片田野中到來的風，白日的炎熱被緩慢吹散。遠處草叢里夜蟲的鳴叫聲層層疊疊浮起，偶爾被突然跑起的田鼠沖出一道空洞。田野廣闊無邊，每棵枸杞樹似乎都在生長，它們在夜里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動，它們的果實吸收著從地底涌出的潮氣。無數(shù)蟲子鉆出地面，不停拱我的后背，我扭動身體與麥草摩擦，制造出輕微的可以嚇退它們的響動。一只甲蟲從我身下飛出，不住在棚內(nèi)亂撞，噼啪幾聲響動后它又趴在棚頂一動不動。

我也是大地上微不足道的一只蟲子，我太想長大了，太想擁有魁梧的身材了，太想可以在黑夜里跋涉了。但我必須等待，我只能在時間里慢慢長大。

又過了許久，我開始恍惚，覺得黑夜層層減淡，草棚外的世界慢慢有了輪廓。四周的村莊被零星的雞鳴點亮，村莊全部暴露了位置，我將漂浮的村莊串成一幅地圖，規(guī)劃出天亮后的行進線路。

5 誤入歧途

我再次在一個早晨出發(fā)，遇到了神奇的一幕。一夜之間，仿佛全世界都認識了我。我在路上走過，旁邊的人全部回頭看我，對我指指點點。

“你這孩子還在亂轉(zhuǎn)，你的母親已經(jīng)來回找你好幾趟了?！碑斘以俅巫哌M一片陌生的枸杞林尋找母親時，一個胖女人說，“你們兩個真有意思，昨天她來找你，今天你又來找她?！迸峙擞终f，“她說見到你的時候，告訴你不要亂走了，讓你去野井村等她，她每晚都會回到野井村。”

多日來的焦急、無助、恐懼離我遠去，紛亂如麻的思緒被快刀斬斷，在一瞬間化作了滿身的力量。我感到自己能飛，茂密的枸杞林再也無法遮蔽我短淺的目光，毒辣的太陽成了一盞指路的明燈。

我向胖女人問了野井村的方向，便調(diào)轉(zhuǎn)車頭向著那里奔去。一條狹窄的小路，已經(jīng)在我的心中緩慢鋪開。越來越多的人將騎在自行車上的我叫住，她們?nèi)孔屛胰ネ熬?。母親肯定得到了我一路留下的消息。我有些糊涂，到底是我在尋找母親，還是母親在尋找我？我們雙雙走上了歧途，我不停地找她，她也不停地找我，我被黑夜困住時，她也被黑夜困住。

野井村就在十里以外，有了目的地，周圍的一切都已與我無關(guān)。我沿著腳下的路一直騎就能到達，我不再關(guān)心時間，再也不怕饑腸轆轆地走進一個夜晚了。我騎得飛快，周圍的一切開始模糊，像夢里不停向后退去的抽象的時間。

黃昏之時，我終于在野井村外看到了一件剛從枸杞林里尋完人的花衣服。她滿臉失望地扶起自行車，抬頭看到了正在伏低身子騎車的我。她愣了一下，便騎在車上。

我們從路的兩端往中間騎，都像用盡了全力。母親邊騎邊向我揮手，她的花衣服在自己帶起的風里呼啦啦亂響；我的籃子在車把上不住地跳起，狠狠砸著我的手指。我本想喊出聲音，卻變成了一個空張大嘴的啞巴。旁邊田里摘枸杞的婦女們被我們破自行車的嘩啦聲驚到了，紛紛好奇地看向路上，又在我們相匯的同一時間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啃噬一棵棵紅彤彤的枸杞樹。

溫好//摘自“ONE·一個”App，本刊有刪節(jié)，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