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山
金圣嘆對《水滸傳》寫過這么一段批注:“昔有畫《北風圖》者,盛暑張之,滿座都思挾纊;既又有畫《云漢圖》者,祁寒對之,揮汗不止。于是千載嘖嘖,詫為奇事。殊未知此特寒熱各作一幅,未為神奇之至也。”
在金圣嘆看來,“寒熱各作一幅”,尚不足以稱之為神奇,施耐庵卻“獨能于一幅之中,寒熱間作,寫雪便其寒徹骨,寫火便其熱照面”。這“一幅”就是《水滸傳》中最經典的章節(jié)之一: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前半程,漫天卷雪,烏云壓頂,以至于草料場房倒屋塌,林沖只搶出一條濕漉漉的冷被子,瑟縮到四面透風的小廟里棲身。一轉眼,熊熊熱火,映透蒼穹,焦灼炙烤之感,撲面而來。一向忍辱偷生的林沖,終于如火山爆發(fā),手刃陸謙3人。金圣嘆評曰:“寒時寒殺讀者,熱時熱殺讀者,真是一卷‘瘧疾文字,為藝林之絕奇也?!?/p>
“瘧疾文字”這一定義,亦是絕奇之筆。其實,《水滸傳》還有一處細節(jié),林沖割下3顆人頭后,將一葫蘆冷酒吃盡,獻祭胸中沸騰的怒火。眼前的烈火、寒雪,心中的怒火、冷酒,共同澆鑄成林沖那亦人亦魔的形象。這已非瘧疾的“癥狀”所能表達了。
“文藝復興第一個人文主義者”彼特拉克,與施耐庵是同齡人。他的《歌集》里有一段:“觸摸眸子里溫情的光,我心驟然而冷而僵;若那飛蛾,在火焰中生存,在火焰中滅亡……雪在火中燃燒,烈火凍結成冰屑……熱時心如冰冷,冷時心若火升?!边@一段,真該抄到風雪山神廟的頁眉上。
(火箭熊摘自2022年11月30日《大公報》,小栗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