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

一

渭城朝雨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王維《送元二使安西》

這是全中國人民都知道的一首詩。過去我覺得自己很明白這首詩，不過就是送別友人嘛。

在這首詩里，詩人與送行的人都沒有置身安西和陽關(guān)，而是同在京都長安附近的渭城。這首詩并沒有直接寫陽關(guān)，但“陽關(guān)”一詞攜帶了太強烈的文化意味。這兩字剛一出現(xiàn)，茫茫大漠就已經(jīng)在讀者腦海里浮現(xiàn)。陽關(guān)及出了陽關(guān)之后安西都護府所轄的西域諸國，是蠻荒之地，又像永遠那么遠，命運感隨即產(chǎn)生。

而真正讀懂這首詩，是待我自己真正置身于大漠之中的陽關(guān)時。只有獨自身處荒漠之中，看著沙丘起伏，看著大風吹拂虛無，突然產(chǎn)生想哭的沖動之時，人的生命里原本就有的蒼涼感才會被喚醒，才會一下子從情感深度、從靈魂深處真正地懂得這首詩。它寫的分明是生離死別！這一去，長年累月走在艱險的路上，不知何時才能返回長安或中原?；蛘哒f，這就是永訣了！

美國詩人龐德曾根據(jù)《送元二使安西》的日語版把這首詩翻譯成英文。我想龐德的生命經(jīng)驗及他所處的文化背景里面大概沒有一個類似“陽關(guān)”這樣的人文地理概念，所以他很難把這層意思翻譯好。龐德的英文譯文是這樣的：

APoemofDeparture（啟程之詩）

Lightrainisonthelightdust（輕輕的雨落在輕輕的塵土上）

Thewillowsoftheinn-yard（小旅館院子里的柳樹）

Willbegoinggreenerandgreener，（將要變得越來越綠）

Butyou，Sir，hadbettertakewineereyourdeparture，（先生您啊，在出發(fā)之前，最好把這杯酒喝了吧）

Foryouwillhavenofriendsaboutyou（您就再也沒有朋友了）

WhenyoucometothegatesofGo.（一旦走過那些通關(guān)之門）

王維的原詩里面出現(xiàn)了3個地名：起程地點“渭城”、目的地“安西”，以及一個必經(jīng)的叫作“陽關(guān)”的重要關(guān)隘。當時，渭城就在京城長安附近；安西都護府的治所在龜茲城，遺址在今天的新疆庫車；而陽關(guān)，作為那時的關(guān)塞，在這里幾乎相當于“遙遠”和“轉(zhuǎn)折點”的代名詞。詩里還出現(xiàn)了詩人送別的那個朋友的名字，叫“元二”。這3個地名和一個人名的出現(xiàn)，使得這場送別顯得非常具體生動，也像日記那樣具有了記住和備忘錄的意味，還攜帶著濃厚的時代特點及中國文化色彩。然而，龐德并沒有把它們都翻譯出來。

二

“陽關(guān)”之意，龐德似乎翻譯了又似乎沒有翻譯。他把它譯成thegatesofGo，這里Go的首字母雖然使用了大寫形式，有特指的意味，但最終并沒有將其作為一個獨一無二且不可替代的“關(guān)隘”來譯，而且gates竟然還匪夷所思地使用了名詞復(fù)數(shù)形式。那么，這里的這個關(guān)隘或關(guān)口除了可以理解成“陽關(guān)”，當然也可以理解成“玉門關(guān)”“嘉峪關(guān)”，甚至“雁門關(guān)”“山海關(guān)”了。

繼續(xù)問，原詩標題中的“元二”真的可有可無，真的可以不翻譯出來嗎？按照龐德的翻譯理論，翻譯其實是某種創(chuàng)造性的改寫，沒必要亦步亦趨，只要把詩的本質(zhì)譯出來就可以了。但按照這個理念，大量將具體名字嵌入標題和內(nèi)文的中國古詩，所有人名都可以完全忽略，都可以不翻譯出來。

依此類推，李白《贈汪倫》中的“汪倫”、高適《別董大》中的“董大”、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中的“辛漸”、杜甫《江畔獨步尋花》其六中的“黃四娘”及《江南逢李龜年》中的“李龜年”也可以不譯出來……這些名字如今可是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上無人不曉的人物了。這些人物自己并不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跟那些削尖腦袋想鉆進文學(xué)史的人相比，他們在文學(xué)上全無野心，原本不過是路人甲而已，卻完全莫名其妙地被某個大詩人一時興起將名字寫進了詩中，恰逢此詩在空間和時間上傳誦甚廣，故他們跟著詩作一起進入了文學(xué)史。

如果這些名字在翻譯過程中都被省略，那么，元二這趟邊疆遠門就白出了，辛漸受托捎給“洛陽親友”的一席話白捎了，董大的胡笳白吹了，黃四娘的花白種了，李龜年的歌也白唱了，作為李白的“超級崇拜者”的汪倫損失最慘重。

汪倫，一個胖子，一個退休縣令，居住在安徽涇縣的一個村莊——十里之外有渡口，叫桃花渡，還有一個姓萬的人開了一家酒館，叫“萬家酒店”——他在書信里耍小聰明，用“十里桃花”“萬家酒店”等字眼巧妙地把李白這個大詩人給騙了去，好吃好喝地接待，臨別時以好禮相贈，又集合全村人來到江邊，踏地為節(jié)，邊歌邊舞地送別詩人，于是詩人把他的名字鑲嵌進一首七言絕句里，名垂青史。如果在將這首詩翻譯成外文時，竟把其名字省略掉，那么，汪倫的信也白寫了，酒也白送了，全村人的歌舞也白費了，全都白忙活了。

另外，王維的原詩是具有方向性的：向西。這個西去的方向性既體現(xiàn)在3個具體地名上，也體現(xiàn)在末句“西出”一詞的運用上，再跟原詩中那有著情感誠摯力度的“勸”“更”二字聯(lián)合起來，于是詩中的國土版圖就由東向西延伸，在視覺上和心理上都鋪展開來，半個亞歐大陸在詩中呈現(xiàn)，形成了一種內(nèi)在的擴張力。這既是地理概念上的擴張，也是詩人經(jīng)驗的擴張，還是在特定場景下情緒的擴張。龐德的英譯版本則失去了“西去”的這種方向性，也相應(yīng)地失去了地理、經(jīng)驗和情緒上的張力。同時，原詩中那對“別時容易見時難”和身世飄零的感喟也被大大削弱，還減少了原詩中所隱含的守護邊疆的使命感和氣魄。

三

但這樣的譯文又非常有趣。在拿英文譯本跟漢語原文對比的過程中，讓兩個版本以對方為鏡子來映照彼此，可以讓我們更清晰地理解原詩究竟好在哪里，意識到原詩中所攜帶的文化因子，同時清楚地看明白它朝向另一種語言文化轉(zhuǎn)化的全過程及在這個過程中丟失了什么又增添了什么。

中國文化中蒼涼的一面，基因里從來就是有的，《詩經(jīng)》、屈原那里有，漢樂府、《古詩十九首》里有，曹操曹植的詩里有，嵇康身上也有，唐詩、元曲、譚嗣同秋瑾魯迅身上都有……

單從人類生存的實用角度來看，中國雖然面積很大，但是，那占據(jù)了三分之一國土面積的大西北，尤其是那大漠戈壁，絕不是可有可無的。在那個被稱作陽關(guān)的地方，大風吹著那座現(xiàn)已風化了一半以上的公元前的烽燧和一大片空蕩蕩的荒漠、戈壁，其間有一條還能看得出些許眉目來的東西方向的道路，就是古絲綢之路。雪山橫在遠處，這里的“無”，使得詩意更加簡潔有力。當大風從這一切之上吹過時，則叫作蒼涼……這一切，不僅是物質(zhì)意義上的存在，更是精神意義上的存在，成為中華民族性格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當然，不能責怪熱愛東方文化并宣稱喜歡中國儒家文化的龐德。我作為一個漢語詩人，直至置身陽關(guān)的那一時刻才恍然讀懂這首詩中的蒼涼感和命運感，又有什么理由要求一個美國人懂得呢？

（摘自《寫在詩頁空白處》，中國友誼出版公司，本刊有刪節(jié)，洪鐘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