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絹生 圖/金沙
婉貞抬頭,就瞧見鄭萬城,正倚著門劃燃火柴給自己點煙,他手中攏著那方小小的火苗,火光跳躍,婉貞甚至一瞬間以為在他手中跳動的是自己的心一樣。
沒見過鄭萬城之前,婉貞就知道他在天津衛(wèi)是個什么樣的狠角色。
鄭萬城卻未必知道婉貞。
彼時同華戲院的臺柱子是婉貞的師姐沈碧仙,穿萬花筒般漂亮的戲服,一雙水袖翩翩起舞的時候像蝴蝶翅膀那般,勾得身段美麗動人,不知醉倒了臺下多少看客。
那夜涼風(fēng)襲人,同華戲院里燈光璀璨人聲鼎沸,沈碧仙正在臺上唱那一曲《游園驚夢》,師傅在后臺對著鏡子安靜地發(fā)著呆,婉貞還是老樣子,正慌忙地往嘴里塞各種果仁兒,生怕一會兒下了臺,這些吃食就被小師弟偷著啃了。
婉貞和沈碧仙是同一天被師傅買進(jìn)戲班子的。
當(dāng)時師傅只看這女娃臉上雖然有著饑荒造成的營養(yǎng)不良得蒼白,但那雙眼睛卻明明亮亮的,里面像點了兩盞大燈籠似的,精氣神兒好得很,保不準(zhǔn)以后就是個角了。
誰知道教了半天的唱念做打,到底讓師傅認(rèn)清了她是個扶不上墻的爛泥巴,哪里能比得上沈碧仙的一絲一毫。
沈碧仙比婉貞大兩歲,十六歲的時候就是個角兒了,又因著相貌生得好,還曾登過報紙,赫赫名聲連劉司令都驚動過,特來同華戲院捧她的戲。
要不是家中的太太兇狠潑辣,這司令又怕婆娘怕得緊,這會兒說不定沈碧仙就成了司令的三姨太了。
婉貞被沈碧仙當(dāng)成妹妹似的疼著,知道沈碧仙出生于書香世家,戰(zhàn)亂讓她家破人亡流離失所,不得以才妝扮成了大戶人家口中卑賤的戲子,但她心高氣傲,戲唱得好,也從不做貶低自己身份的事。
師傅現(xiàn)在愁的就是她這點孤傲,天津衛(wèi)的半個皇帝鄭萬城不知道從哪兒聽說了沈碧仙,今晚送了花籃來,指明要沈碧仙去包廂陪他。
這事兒要是放在往常,同戲院的金老板一商量,他出面說上兩句再指個更漂亮的姑娘來,旁人也不好說他這劉司令的外甥有什么不是。
可這次是鄭萬城,劉司令都要禮讓三分的人,給金老板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去拔老虎的胡須!
婉貞把肚子墊飽了,也替師傅擔(dān)憂起來,她知道師傅雖然也怕鄭萬城,但更怕的是萬一叫鄭萬城得了手,沈碧仙就得搬到鄭公館去做他的姨太太去了,到時候戲班里沒了臺柱,沒了收入,要怎么辦,這一大幫子人可都是要吃飯的。
眼下看見婉貞這副不成器的樣子,師傅只覺得一股子火氣直鉆心窩,他十分響亮地拍了拍桌子:“你這丫頭??!咱戲班子眼看就要出大事了,你倒好,吃得比平時還要舒坦!”
婉貞困惑地看著他:“師傅你先消消氣,你總這個樣生氣也不是什么好法子啊,這鄭萬城也真是的,說不定和劉司令一樣長得膀大腰圓,像個皮球一樣,再瞧瞧師姐,他有什么臉站在苗條得像竹竿一樣的師姐身邊呢!”
這一通真摯的肺腑之言把師傅嚇得不行,忙捂了婉貞還帶著飯渣的嘴,壓低了聲音訓(xùn)斥她:“師傅告訴你,這話在外面可不能亂說,你要是讓個耳尖的聽去了告到鄭萬城那里,你可小心他活埋了你!”
婉貞到底不過是個半大孩子,一下就被師傅唬住了,直到那出《游園驚夢》唱完,她都在師兄師姐們地調(diào)侃下緊閉嘴巴,不發(fā)一言。
鄭萬城此刻在她心里留下了極壞極深刻的第一印象,她看著鏡子前正卸下滿頭珠翠的沈碧仙,在心中暗下決心:鄭萬城要是敢玷污這么美麗的師姐,她就咬斷他的脖子,把他吃到肚子里去!
婉貞又做了噩夢,夢里戰(zhàn)火連天,到處都是燒焦的樹木,到處都是破敗的房屋,她光著腳,不停地在焦黑的土地上奔跑著,炮聲就響在耳邊,轟隆轟隆的,比打雷更響更駭人。身邊突然竄出一個人,狠狠地扼住她的脖子,她不停地掙扎,但是沒有用……
她覺得自己快死了,但是頭頂上卻傳來笑嘻嘻地談話聲:“你瞧,師姐被我攥住了鼻子,還是舍不得張嘴呼吸,怕是在夢里也怕被我搶走吃的吧!”
這聲音很耳熟,很像戲班里唯一一個比婉貞年紀(jì)小的那個總愛搶婉貞東西的小師弟。
婉貞猛地張開了眼,面前的小師弟一身武生打扮,正笑呵呵地看著她。
她皺起了眉,他才悻悻地收回惡作劇的手,看笑話似的看她:“我們都在臺上表演呢,就你在這里偷懶!師傅說要給沈師姐做新的戲服,要你去敬合胡同的鋪子里買幾匹布回來,早去早回,師傅可急啦!”
婉貞斜他一眼,拿了錢,從后門走出去。
黃昏時的街道和白日里一點都不一樣,連天津衛(wèi)鋒利輪廓都能柔和下來,轎車的喇叭聲和自行車地鈴鐺聲混在一起,又加上香煙小販地叫賣聲,婉貞如今已經(jīng)十分熟悉,便已不覺得有什么吵鬧的了。
她按著師傅地吩咐挑了幾匹顏色極其好看的布,付了錢,又與店主約定好送貨的期限,其中討價還價省下了十枚銅板,心中此刻十分得意,打算一會兒去酥香堂買些吃食帶回去。
變故就是在那一刻發(fā)生的。
距離酥香堂不過一個拐角,有輛轎車緩緩駛過來,一雙帶著手套的手,在半開的車窗里猛地探出一口槍來。
婉貞還在全神貫注地盯著瞧,心想這是要干什么,下一秒,那槍口對準(zhǔn)她的方向霹靂啪啦地就掃射過來。
她哪里遭受過這樣的事,嚇得只顧著捂住耳朵,子彈無眼,擦著她的發(fā)絲飛過去。
尖叫還沒喊出來,身后卻飛快跑來一人,一把便將她撲倒在地,婉貞還來不及說一句謝謝,那人立刻便從口袋里摸出一把槍來開始反擊。
轎車停了幾停,最終還是不甘心地開走了,同時留下了車?yán)锏娜艘痪鋹汉莺莸耐{:“鄭萬城你下次可沒這么好命了!”
婉貞被人從地上拽起來后,才抬起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去認(rèn)鄭萬城。
這男人出人意料的年輕,眉目英挺,面上生著一雙深邃狹長的丹鳳眼,看人時,目光里仿佛帶著冰渣子,能把人的心都給凍起來。
但是他一笑,那冰就融化得七七八八了,整張臉還有著一絲會惹女人臉紅的邪氣。
“怎么樣?沒受傷吧?”他低頭問婉貞。
婉貞點點頭,又驚魂未定地?fù)u搖頭。
鄭萬城倒是被她這副害怕的模樣逗笑了,笑著說:“別怕,那些人是看我孤身一人才敢下手,不是找你麻煩的?!?/p>
婉貞懸在心上的那塊大石頭此刻才算真正落地,她是典型的自來熟,仿佛相識的一樣問鄭萬城:“那您一個人在這里逛什么呢?”
鄭萬城答得簡潔:“等著見一個人?!痹掝}挑開得也十分快,“你呢,一會兒要去哪里?用不用我送你回戲班?”
她不過第一次見他,他怎么會知道她是戲班里的人呢?但婉貞心思淺,這個念頭還沒浮上來,便又想起一件更要緊的事。
她有點不好意思了:“鄭先生你別送我了,我一會兒還要去酥香堂買吃的呢。”
鄭萬城笑起來時,眉眼都變得溫柔:“就你生了個饕餮似的胃口?!彼f完這句話,倒也不再停留,干凈利落地轉(zhuǎn)身走了。
這句話聽得耳熟,婉貞在原地愣了好久,才想起沈碧仙也是常常這樣說她的。
那天買了吃食回到戲班,婉貞特意去找了師傅。
因著師傅最近總是愁眉不展,成日里唉聲嘆氣,好像快要撒手人寰一樣。
婉貞用自己想了一路的措辭來開導(dǎo)師傅:“師傅,我告訴您,我剛才碰見鄭萬城了,他被仇家算計,還救了我一命,你都不知道他多么英俊瀟灑,而且他也不是皮球似的模樣,他比劉司令好看多了,不對,比師兄和師傅您還好看呢!我在回來的路上就想過了,他要是和師姐站一起,準(zhǔn)兒特別登對!”
氣得師傅一瓜子就照著她的腦袋抽過去了。
婉貞蹲在臺階上委委屈屈地啃著栗子,看天看地看月亮最后都在腦子里變成鄭萬城那張深邃俊逸的臉,想來想去倒叫她想起一個問題,她從未見過鄭萬城,怎么聽鄭萬城的口氣,好像十分熟悉她一樣?莫不是在戲臺子上就見過了她?
婉貞認(rèn)認(rèn)真真地打著自己的小算盤,既然如此,那就好說了,她又和師姐不一樣,但凡鄭萬城對她有一點心思,她就愿意跟他一輩子。
對了,下次見面還要告訴鄭萬城,自己在同華戲院也是掛牌子的,他要是真對她有心,就得來捧她的戲。
正這么想著,連面前停住了一個人都沒發(fā)覺。
婉貞抬眼時就瞧見了沈碧仙,穿著孔雀綠的旗袍,邊上滾著白色絲絨,不知道比戲臺子上好看了多少倍。
沈碧仙心情很好,笑著說:“小婉貞,你蹲在這里發(fā)什么呆呢?是不是又叫師傅罵了?”
婉貞抬著眼看她:“師姐,你還說我呢,今天你是不是瞞著師傅偷偷出去玩了?”
一句話就把沈碧仙逗笑了,沈碧仙拿手指點了點她的鼻尖,笑著說:“是啊,你可得幫我瞞住了,下次師姐再出去玩啊,也捎帶上你?!?/p>
婉貞心滿意足地看著師姐婀娜多姿的背影離去,覺得師姐現(xiàn)在雀躍的腳步像踩在了自己的心上一樣,滴答滴答,愉悅得像看見了一樹盛開的海棠花。
誰料到等到了深夜,鄭萬城的手下又來了。
婉貞躲在窗戶下,瞧見師傅的身影映在窗戶紙上,單薄得像只蠟燭,風(fēng)燭殘年,奄奄一息。
而那手下的身姿筆挺得像一顆樹,連說出口的野蠻請求都好像理所應(yīng)當(dāng):“看樣子班主是無論如何都不肯放人了,怎么,改天還得要我們爺親自來跟您談?wù)劊俊?/p>
婉貞知道他說這話肯定是在嚇唬師傅呢。
這亂世之中,鄭萬城那樣的人,不過像其他花花綠綠的男女一般,是慕名而來,把戲子沈碧仙當(dāng)成一件玩物,有興趣了就捧在掌心里溫著,沒興趣了就隨便一丟,跟石子沉入大海一樣,平靜無波。
又想起自己的處境,婉貞悲從中來,恨自己不是男兒身,否則一定沖進(jìn)去和那手下拼個你死我活。
她這么一生氣,肚子倒是又餓起來,皺著眉往戲院外面跑的時候,不小心就和門口那個人撞了個滿懷。
婉貞抬頭,就瞧見鄭萬城,正倚著門劃燃火柴給自己點煙,他手中攏著那方小小的火苗,火光跳躍,婉貞甚至一瞬間以為在他手中跳動的是自己的心一樣。
鄭萬城也抬起了頭,那雙狼一樣的眼睛還是那么黑那么亮,唇角竟也隨之蕩起一個微笑:“是你啊,婉貞?!?/p>
當(dāng)天晚上,婉貞被鄭萬城接出了戲院。車子發(fā)動之前鄭萬城回頭看了一眼同華戲院,燈火漸歇的戲院在夜色下像一堵經(jīng)歷了時光洗劫的墻,兀自沉默,不言不語。
副駕駛座上的婉貞也看著鄭萬城,不知道為何,他的目光好像總是很憂傷。
車?yán)飶浡还勺泳茪?,想來是鄭萬城來之前喝了酒。婉貞默不作聲,由著鄭萬城的車把她載到燈火通明的鄭公館。
這還是婉貞第一次進(jìn)來,從前只在遠(yuǎn)處看過這座中西合璧二層建筑的尖尖屋頂,白墻紅瓦,五彩斑斕的窗戶上繪著圖案奇怪的白鴿,比戲里唱的那出姹紫嫣紅還要好看,氣派得不行。
婉貞的眼神都不曉得該往哪邊瞧好了,一個老媽子傭人迎上來,把婉貞的外套接了過去,末了夸她一句:“姑娘瞧著長得可面善了?!?/p>
都不肯夸她一句漂亮,婉貞挫敗地想自己的魅力果然不行。
婉貞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鄭萬城解了領(lǐng)帶走到她身邊,不發(fā)一言。
她心里有點害怕,又有點自己也難以言說的激動,終于在百般醞釀之后開了口:“鄭先生,你從前聽過戲么?”
“聽過同華戲院那出名聲大噪的《游園驚夢》?!编嵢f城簡潔地回她。
婉貞一顆剛熱起來的心接著就冷了下去,她其實想問問鄭萬城聽過她的戲么?要是沒聽過,怎么同她說話的時候,都好像一副十分熟悉的模樣。
但是鄭萬城一說那出《游園驚夢》,婉貞就不大敢問這樣的話了,這是讓同華戲院和沈碧仙同時名震天津衛(wèi)的一出戲,那時候師傅還沒教過她呢。
鄭萬城覺得她那副糾結(jié)的模樣惹人憐愛極了,又暗自覺得有幾分好笑,他拿起桌上那瓶傭人準(zhǔn)備好的香檳,也不用杯子,就直接往嘴里像灌果汁一樣灌下去,灌完笑著問婉貞:“你這個人就是這么沒心眼,別人一句話就跟著上了車,要是我今天把你載到了別的地方,你后悔也晚了。”
那是因為載我的人是鄭先生您啊。婉貞挺了挺自己的小胸脯,鼓足了勇氣,大聲地說:“鄭先生,我不怕!”
這一句不知道怎么的把鄭萬城逗笑了,那笑容里的那股邪氣突然就被放大,他用指頭點了點婉貞的額頭,罵她:“傻姑娘?!?/p>
婉貞沒喝酒,卻也跟醉了一樣,她附過身去,在他頸間呵了口氣,好像她在臺上水袖輕揚(yáng)一個轉(zhuǎn)身那般簡單平常。
她做完這個動作后便笑意吟吟地看著鄭萬城,誰料到鄭萬城凝視了她一番,俯身便吻住了她。
婉貞愣在那里,眼前的一切像她夢里的一樣。
鄭萬城借著那三分酒意,貼在她耳邊,喃喃地吐著熱氣:“我好喜歡你啊,我找了你這么多年,為什么你不肯回頭看看我,我是真的喜歡你……”
婉貞激動得都快落下淚來了:“我也喜歡你啊,你知道不知……”
她未說完,鄭萬城就撕破了她的袍子,婉貞亦是時而清醒時而沉醉。天明時分,等婉貞醒來,看見身旁摟著自己還在酣睡的鄭萬城,心中只覺無限歡喜,她湊過去輕輕地吻了吻鄭萬城的嘴唇,就聽見鄭萬城喃喃地吐出一句話來:“碧兒,別鬧?!?/p>
碧兒,是沈碧仙的小名。
婉貞愣在當(dāng)場,心情像四月間的河水,漲潮了,漫上來,潮退去,就又重新趨于平靜無瀾。
婉貞到底成了鄭萬城的情人。不過并沒有被接到鄭公館,鄭萬城給她在同華戲院旁的夢水街買下一座二層洋樓,她喜歡極了那房子的樣式和環(huán)境,但是因為鄭萬城不常常來,所以她也不常住在那里。
她還是住在戲班里,吃戲班的,穿戲班的,有時候人手不夠,師傅也會催她去臺上唱一出戲。鄭萬城的花籃常常擺在戲院門口,常常一送就是五個,白大洋花出去都是燒錢的,只是不光是她如此風(fēng)光,沈碧仙也是如此。鄭萬城的花籃,她十個,沈碧仙也必是十個。
老實說這身份是見不得光的,在外人看起來,也不過是個玩物一般的身份。
但是婉貞不介意,也許是因為她年紀(jì)還輕,而余下的人生又是那么的煎熬,那么的長,所以何必留有余地。
鄭萬城來同華戲院的時候比平日里多了好多,大概是因為最近戰(zhàn)事略微緩和,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劉司令年前被人痛打一頓,不知道是誰下的黑手,同華戲院確實來的比以往少了,騷擾沈碧仙的機(jī)會也沒了。
六月底日本人來了,劉司令的抵抗卻很消極,他被人痛打過后的傷疤好得七七八八,又出來騷擾沈碧仙了。師傅這次是咬緊了牙關(guān),任憑金老板怎么勸導(dǎo)都不肯把沈碧仙拱手送出去。
七月的時候,婉貞在戲班里和師傅嗑瓜子嘮家常的時候,在心中醞釀半天,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自己做的這些糊涂事告訴了師傅,師傅聽后一臉被雷劈過的表情,緩過神來后第一反應(yīng)就是要拿掃帚打他,婉貞死皮賴臉地攔了下來,說:“師傅,你別打了,我吃不消的。我今天本想一并都給你說了的,我前幾天害喜了。鄭先生也知道了,說要娶我。我答應(yīng)了?!?/p>
婉貞決定嫁給鄭萬城,反應(yīng)最大的是她師傅,反應(yīng)最奇怪的又當(dāng)屬小師弟。師傅恨不得能一棍子砸死她,小師弟聽說這個消息后竟然哭了。
她本以為最討厭她,常常戲弄她的小師弟,竟然那么舍不得他最討厭的小師姐出嫁,你說奇怪不奇怪。婉貞覺得好生奇怪,可是現(xiàn)在師傅還在生她的氣,她也不能找?guī)煾嫡f些什么,想來想去決定去告訴沈碧仙。
她走到后臺的時候,還未走進(jìn)去,就聽見沈碧仙的聲音隔著簾幕和門隱隱約約地傳來,她說:“你當(dāng)真要娶婉貞?”
婉貞屛住呼吸,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一個熟悉的聲音鉆入了耳朵里,鄭萬城的嗓音低沉而疲倦,他說:“是,到底是我做錯了事,我總該給她一個名分?!?/p>
沈碧仙沉默片刻,淡淡地說:“也好。婉貞從小孤身一人,又經(jīng)歷過幾次戰(zhàn)亂,十分可憐,你收了她,對她也是好事。以后你便好好對她,若是讓她吃苦,我絕對不會饒你?!?/p>
鄭萬城也沉默了片刻,突然這樣問:“你是不是還在怨我當(dāng)年沒能救下伯父和伯母?”
婉貞掀開簾子的一角,看見沈碧仙垂下了睫毛,她睫毛長得很,垂下來時總能恰到好處地遮掩住自己的心事,午后的日光打在她的臉上,她那雙清澈的眸子中隱隱約約地像有淚光,良久,才聽她嘆了口氣,說:“我不怨你,當(dāng)年你也不過和我一樣的年紀(jì),手無縛雞之力,連自己都保護(hù)不了,那群日本人殺人不眨眼,能逃得了,留下一條命,已是萬幸的事了,我怎么會怨你呢。”
“那你是怨我與你失散多年,讓你淪落到這個地步,才把你尋回來?”
沈碧仙搖了搖頭,她說:“不怨,能與你相遇,我今生已無憾事。只可惜,我還是不能和你在一起,金老板隱約幾分知道我與你的關(guān)系,劉司令又與你結(jié)怨良久,我怕金老板把此事告訴劉司令,那個混蛋會拿我來要挾你。你娶了婉貞,也是好事?!?/p>
鄭萬城此刻正把沈碧仙摟在懷里,看沈碧仙那個模樣,也不像要拒絕的樣子。婉貞隱隱約約地覺得這里面是有故事的,可是要她去分辨,她又是分辨不清的。
婉貞才偷聽到一半,就感覺到身后的簾子猛地被人掀開了,小師弟還是那一身武生打扮,剛下了場連妝都來不及卸,一瞧見婉貞,他就慌了:“小師姐,你、你可不能嫁給鄭萬城,我剛才在臺子上演死人的時候,聽見劉司令在和金老板商量,要在你結(jié)婚那天,刺殺鄭萬城啊,還說要把碧師姐搶去做填房太太!這事我連師傅都沒告訴,我偷偷地警告你,小師姐,你可千萬別犯傻??!”
婉貞一愣,又仔仔細(xì)細(xì)地瞧了瞧小師弟,發(fā)現(xiàn)在她沒注意的時候,這個總是搗蛋惹禍的小師弟突然間長得比她都要高了,肩膀也寬了,臉上涂了脂粉后,卻是任誰都瞧不出他原本的模樣來。
像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他皺著眉關(guān)切地看著婉貞時,竟還隱隱約約有幾分鄭萬城的氣勢在里面呢。
婉貞使勁揉了揉眼,心想自己最近是不是做夢做太多了,怎么瞧誰都是鄭萬城呢。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鄭萬城,他從身后把自己撲倒,一骨碌就躲開了所有的槍支子彈,那個時候,她抬起頭的時候,被這眉目英挺的男子那雙冷冽殘酷的丹鳳眼嚇得心驚。
這個男人和自己周圍的男人都是不同的,不像師傅那樣,總是苦著一張臉整日像個老媽子似地絮絮叨叨,也不像小師弟那樣,明明長得都比自己高了,還跟個小孩似的整日里就知道搗蛋搶她的吃食。
她那個時候看著鄭萬城,簡直像在看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她不舍得讓他去死。
連婉貞自己都沒有想到,她竟然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更喜歡他。
小師弟說:“……這個消息連師傅都不知道,我只告訴了小師姐你自己,保命重要,快點退了這門親事,劉司令和鄭萬城的恩恩怨怨,由他們自己去解決,咱們都是在亂世中討生活的人,咱們不灘這趟渾水!”
婉貞平日里看著悶頭悶?zāi)X,傻里傻氣的,這個時候卻深思熟慮起來,她問小師弟:“劉司令和鄭先生實力相當(dāng),這次怎么敢和鄭先生對著干呢?”
小師弟一驚,貼在她耳邊悄悄地說:“劉司令這個王八羔子早在幾個月前就搭上了小鬼子,這次是要借那些王八蛋的槍和人來打鄭先生呢!”
婉貞心中便明了,思慮了許久,還是把這消息告訴了鄭萬城。
鄭萬城聽說后只是笑,笑得叫人牙根發(fā)顫,婉貞看見他那個笑容心中就一涼,一字一句地叮囑給鄭萬城:“鄭先生,你別娶我了,劉司令要在婚宴上挑人多的時候動手,你不娶我,他不就找不著機(jī)會了么?”
鄭萬城的笑拔涼拔涼的,他說:“那王八與我結(jié)怨已久,早前他還騷擾過碧兒,我就讓我的人在那天夜里捉了他打了個鼻青臉腫,他怨氣未消,怎么可能會因為一場婚禮就罷手,再說天津衛(wèi)這么小的一塊地,終究是容不下兩個皇帝的,我想除去他已經(jīng)想過好久了,估計他也是如此。不關(guān)你的事,我做了怎樣的事,就該承擔(dān)怎樣的責(zé)任?!?/p>
婉貞聽得淚津津的,這個世上怎么會有這樣情深意重的男子,怎么這么像她夢中肖想已久的英雄,策馬而來,旗幟獵獵,鏗鏘有力的馬蹄踏開了她心上的一片荒原。
只是可惜,這英雄為的美人終究不是她。
婚禮到底是定了下來,就定在正月十八,天津衛(wèi)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迎親的車子從街的這頭排到了那頭,喇叭聲和鑼鼓聲響徹街道,火紅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從頭頂炸開,樂得一眾小孩子都哎呀呀地跑開。
鄭萬城受過幾年的西式教育,但是推崇的還是舊式中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的傳統(tǒng)禮節(jié),所以婉貞這會兒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房間里,等著一會兒由鄭萬城領(lǐng)著她,扶著她,從紅毯這邊走到門庭里,在賓客羨慕的眼光中,先叩師傅,再叩天地,最后和鄭萬城對拜后,她就成了他的妻。
這是她這一生想夢卻不能夢的事情。
“吉時已到——”外面遙遙地傳來喜娘的高喊。婉貞抹干凈眼淚,蓋上蓋頭,由鄭公館的老媽子攙扶著,一步一步地向外面走去。
一雙溫暖寬厚的手輕輕地扶住了她,她心領(lǐng)神會地握緊他,由他領(lǐng)著她走向屋子里。
“一拜天地——”
婉貞的笑容被紅蓋頭掩在嘴角邊,她盈盈地跪下去,叩頭。
賓客喧鬧無比,花的芬香和葡萄酒的香氣都飄散在空氣里。
“二拜高堂——”
婉貞慢慢地跪下去,她知道自己拜的是在亂世中撿到她用一口飯喂活她,把她當(dāng)女兒似的疼的師傅。
她知道這個世上最舍不得她出嫁的人就是他,但是他卻會比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希望她幸福。
啪嗒,一滴淚落了下來,滑到了那雙溫暖寬厚的手上,那雙手的主人微微愣了一下,卻在暗地里輕輕地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安慰。
“夫妻對拜——”
婉貞愣了一下,她這輩子唯一的心愿不過就是找到這樣的一個人,能把她捧在掌心里疼愛,免她苦,免她涼,免她顛沛流離,免她無枝可依。
幸而她現(xiàn)在終于找到,哪怕這人并沒有把她放在心里,她也已知足。
就在婉貞低著頭慢慢地彎下腰,賓客都?xì)g呼雀躍的時刻——有人叩響了扳機(jī)。
砰的一身槍響,對面的人甚至連痛苦都不曾哼出,就在賓客尖叫的聲音和出逃的腳步聲中僵硬地砸到了她的懷里。
婉貞扯下了蓋頭,那蓋頭上濺得全是血,鄭萬城的帽子也掉了,頭就偏在她懷里,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去摸,那血液粘稠而溫?zé)帷?/p>
鄭公館的人一下子全亂了,但好歹還有人知道拔出槍來回?fù)?,劉司令帶著人噌噌地把喜堂左三層右三層地包圍起來,甚至還能一臉無辜地走進(jìn)來。
婉貞摸過腳邊不知道誰遺落的槍,沖著劉司令的胸口就扣了扳機(jī),早就有人瞧見了她的動作,帶著劉司令低頭躲了過去,轉(zhuǎn)身拔出槍來就沖著婉貞開了槍。
有血濺在了婉貞臉上。
師傅擋在她面前,她來不及扶他,他連最后一眼都沒留給婉貞,兜頭就倒了下去。
鄭公館的人也發(fā)了瘋,子彈上膛的聲音一刻也沒有停過,劉司令的人進(jìn)不來,灰頭土臉地撤了出去,都擠在門口,看那架勢好像是要集中火力猛攻了。
鄭萬城嘴角邊溢出來那么多的血,婉貞去擦,可那血卻穿透了她的指縫,流淌得越發(fā)洶涌。
她再擦,卻發(fā)覺手邊的臉?biāo)坪醣幌破鹨恍K皮來,她大驚,輕輕一揭,人皮面具落下來的時候,小師弟的臉就顯了出來。
只是他不再嬉皮笑臉,那樣好看的一張臉,現(xiàn)在蒼白得像個紙人,就那樣沉沉地睡在婉貞的懷里,不知今夕是何年。
婉貞看著他的臉,笑著笑著就哭出來。
那一日,劉司令到底也沒能踏進(jìn)鄭公館。
據(jù)說有人碰倒了燭臺,又有人說是新娘子放的火,總之鄭公館的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
火勢開始蔓延的時候,沈碧仙趕到了,不顧一切地?fù)溥M(jìn)火場里,劉司令的人連攔都攔不住。三天之后,下了一場大雨,火停了,有人從廢墟里挖出兩具尸體,一男一女。
男的身上穿著的新郎禮服都被火燒沒了,面目也被燒得模糊,女的戴著一對翡翠耳墜,曾經(jīng)萬花筒般的戲服被燒得焦黑。有心人說,這件衣裳不久之前還見同華戲院的臺柱子沈碧仙婀娜多姿穿在身。
于是這段秘聞又作了坊間百姓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故事,都道戲子沈碧仙有情有義,戲子婉貞無情無義,津津有味。
七日后,火車站。
夜里風(fēng)涼,吹得人睫毛根都顫抖起來,沈碧仙的頭發(fā)也被風(fēng)吹亂了,她枕在鄭萬城的肩膀上酣睡,表情還似多年前那般毫無防備。
鄭萬城低頭看她一眼,把二人身上的風(fēng)衣裹得更緊了一些,火車轟隆轟隆地駛過原野、穿過鐵道,風(fēng)越來越大,他卻舍不得關(guān)上窗。
朦朧的夜色中,他眼前好像在某一瞬間閃過一絲火光。
就仿佛還在昨天,烈焰之中的婉貞披著沈碧仙那身萬花筒般的戲服,攥著他買給沈碧仙的翡翠耳墜,散著頭發(fā)安靜地看著他時的模樣是那么的美。
他站在那里不肯走,她推他、搡他、用腳踢他,她氣呼呼地說:“鄭先生,你干嘛非要和我一塊死呢?你要是死了,誰來照顧師姐呢!我什么本事都沒有,被戲班收留才能活下來,現(xiàn)在戲班和師傅都沒了,我活著也沒意思啦!”
她罵他打他讓他走,可是手卻緊緊地攥著他的衣角,那雙大而明亮的眼底全是驚慌,但是她卻仍舊故作冷靜地說:“你快走吧,小師弟每次都等我,這次又等我這么久,他該急了!可……可別讓他白替你死了!”
她說著說著眼淚差點掉下來:“鄭先生,你這個時候怎么傻了呢,只有你和師姐都死了,劉司令才會放過你們,有師姐的地方就會有你,我們這些人都知道,劉司令那個鬼心眼怎么會想不到呢!
最后,當(dāng)她的身影被火光漸漸淹沒的時候,她說:“鄭先生,我這輩子最敬重的就是你這樣情深意重的男子,但最恨的事情卻是我不是沈碧仙。從此陰陽兩道,各自珍重。”
懷中的沈碧仙被冷風(fēng)吹醒了,小心翼翼地問他:“阿城,怎么了?”
“沒事。”他摟緊她,不忘騰出手去關(guān)上車窗,最后一絲風(fēng)呼嘯著灌進(jìn)來,瞬間就吹干了他臉上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