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華
1959年,一個嚴(yán)寒的冬夜。
下了晚自習(xí),我剛回到寢室,一個同學(xué)匆匆跑來,對我說:“陳老師叫你去一趟!”
??!好似迎頭潑下半桶冰水,我一下子跌坐到床上,像突然凍僵了似的,愣住了!
班主任叫我,絕不會有啥好事。因?yàn)槲液鋈幌肫穑鹤蛱煲估?,我們五個同學(xué)在教導(dǎo)處辦公室畫“歡慶元旦畫刊”。好幾幅的大畫必須在元旦前畫完,為了趕時間,畫到下午一點(diǎn)時,我們又冷又餓。那時全國城鄉(xiāng)都實(shí)行了“大食堂”,初中生每人每頓只有兩個火柴盒那么大的兩個小饅頭和一碗煮了干紅薯葉的鹽水湯。我當(dāng)時的感覺就是每次吃了飯比沒吃飯時還餓。
一個小個子同學(xué)想了想,領(lǐng)著我們溜到學(xué)校大伙房的一間保管室門前,他從破窗洞鉆進(jìn)去,偷了一大包黑黑的干紅薯葉,還順手抓了一把鹽?;氐睫k公室,用洗臉盆在煤火爐上煮起來……
正當(dāng)我們興高采烈地圍著火爐狼吞虎咽時,忽然看見玻璃窗外閃過一個黑影,小個子同學(xué)小聲說:“壞啦!看背影好像是陳老師……”一定是偷大伙房紅薯葉惹出了禍!我是這畫刊組的組長,班主任當(dāng)然要找我算賬。
“哎——你咋還沒去呀?”那個捎信的同學(xué)看見我還在呆坐,奇怪地叫起來。
我沒應(yīng)聲,默默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朝陳老師住室挪去,路上,我想著即將面臨的“審訊”,越想越怕。
我小聲喊了兩聲“報(bào)告”,聽見陳老師應(yīng)了聲“進(jìn)來”,我才輕輕推開門,低著頭走進(jìn)去。
雪亮的電燈光下,我不敢抬頭看陳老師的臉。只見他的高大身影在我面前閃過,只聽他“啪”的一聲關(guān)上了帶暗鎖的門,我的心猛地一沉。
“嚓——”,是開抽屜的聲音。我想,大概是要找本子作“審訊”記錄了。我抬頭瞄了一眼,不是筆記本,是一包餅干!
“來,把這包餅干吃了!”聽著他獨(dú)特的上海普通話,望著他戴著眼鏡微笑的臉,我怔住了。這是對我說的嗎?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來呀,把它消滅掉!”陳老師看我沒有動,扳著我的肩膀,像哄小孩似的把我推到辦公桌前。
那年月的餅干就像天鵝肉一樣珍貴稀罕,即便有糧票有錢,在淮陽這樣的小縣城也很難買到。我知道這餅干一定是他上海的家人給他寄來的,我怎敢吃!盡管不爭氣的肚子一個勁地咕咕叫。
“聽話嘛,快吃!”他把我按坐在椅子上,把餅干紙包撕開,抓了幾片塞到我手里。啊,多么酥!多么甜……無法比擬的美味!可是,我卻越吃鼻子越酸,兩行熱淚涌了出來。透過晶瑩的淚水,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陳老師的面容是那樣慈祥,目光是那樣溫暖……
他給我倒了一杯開水,坐在我身旁,微微地笑著看我把一包餅干吃完。昨夜偷大伙房紅薯葉的事,他只字未提。我很想很想說幾句感激的話,可是,鼻酸淚涌的我,一張口就會放聲大哭,無奈,走出屋時,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我那時候家境特別困苦(好多同學(xué)都時不時從家里帶來一些食物,只有我從未有過這樣的好事)。雖然我在全校得過乒賽冠軍,繪畫水平也被公認(rèn)全校第一,但我那時卻餓得特別的瘦。
他一定是心疼我,才“偷偷”叫我去他那兒吃了一包餅干。
因?yàn)榧彝コ煞植缓?,不管文體水平和中考成績有多好,高中也絕不錄取。所以,初中一畢業(yè)就失學(xué)的我,為謀生,就以“小畫匠”的身份到安徽淮河灣、大別山一帶流浪了十六年。改革開放后,已屆中年的我回家鄉(xiāng)參加了民師招教的高考,有幸考上了周口師專。
1983年,我從周口師專畢業(yè),分配到沈丘師范任教。幾年后,市教育局選派我去淮陽擔(dān)任中考巡視員,恰好分在淮陽一中考點(diǎn)。
我一連問了好幾位教師,說我很想拜訪這位班主任。由于我只能說出他是上海人,教物理課,姓陳,卻又說不出名字,幾位教師無不茫然,說這都三四十年啦,那位老陳老師也許早就回上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