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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只白鷺飛過來

        2023-11-09 08:27:12秦湄毳
        安徽文學(xué) 2023年11期
        關(guān)鍵詞:白鷺飛白鷺蘋果樹

        秦湄毳

        1

        春晌午,我放學(xué)回家,她從后面跟過來輕輕拍一下我的肩,對我說:“有一只白鷺飛過來?!?/p>

        我趕緊抬頭看,沒有呀,遠(yuǎn)處有高高的洗煤樓和矸石山,近處還有一輛拖煤的大卡車,遠(yuǎn)處沒有,近處沒有,風(fēng)一起有煤塵飛到空中更是沒有一點(diǎn)白。頭頂上有朵白云,頭發(fā)上摸一摸,摸到一朵剛才路過蘋果樹時落在發(fā)間的一瓣蘋果花,不是白鷺,沒有白鷺:“沒有呀,在哪呢?”

        她撲哧一聲就笑了,口里吐出一朵白云,吹一下拳頭,展開掌心給我看:“喏,在這里?!彼恼菩睦锕挥幸恢恍▲B的圖案。我也笑了?!拔倚睦锏漠嬙谑中睦铩!彼f著還做了一個鬼臉,我被她的機(jī)智,還有繞口令逗樂了。

        誰家窗上紅霞飛?竟然是一架紅彤彤的風(fēng)車在轉(zhuǎn),院里的淘氣包小兔子扳折一節(jié)蘋果枝甩了兩下正要扔地上,望見我背著書包放學(xué)回來,跑著沖到我面前:“毛丫,送給你?!蔽铱匆谎?,上面有粉粉的蘋果花,懶得搭理他,搖搖頭,往前走?!澳懵劼?,蘋果枝可香呢?!彼谖疑砗蠛暗?。我沒有回頭。

        “蘋果樹的枝不香,姐姐的桂枝才是香的,是不是啊,毛丫。”我抬頭,望見是桂枝姐。“啊,對?!蔽覀z回看一眼小兔子,笑著走開?!肮鹬阆恪蔽艺f著用鼻子去嗅她。姐姐不僅名字里有桂枝,而且身上總是飄著桂花香,姐姐就拍著我的肩說了那句她心里的詩,我沒有看見煤礦的天空里有白鷺飛,倒是知道了桂枝姐是一個心里有白鷺的人。

        2

        桂枝姐是誰呢?

        她跟我、阿霞姐、春花、霓裳,給豬戴花的花奶奶……都是住在蘋果巷的,她的家在我家的隔壁的隔壁的隔壁,我都忘記是哪個隔壁了。她的父母是礦上的工人,什么工種我忘記了,她爸在通風(fēng)隊(duì)還是掘進(jìn)隊(duì),反正上班都是在井下干著直接挖煤或者幫助挖煤的活計(jì),她媽和我媽一樣都在井上輔助單位,當(dāng)然礦上女工的工作都是比較好的,這是我在大人們聊天的時候聽來的話。因?yàn)槭敲旱V,就是圍繞著挖煤展開工作。男的在井下挖煤,煤在地底下,挖煤只能在地底下;女的一般都在食堂、洗衣房、燈房、澡堂、倉庫、豬場、水廠、工廠、花園、車子棚等服務(wù)一隊(duì)、二隊(duì)、三隊(duì)。哦,想起來了,桂枝姐的媽好像是看鍋爐的,就是給下井的礦工們燒開水。燒鍋爐的好像都是男人,要掄大鍬往大火爐里鏟煤,也往里鏟鹽,就像是水廠里要往水池里放氯凈化水,火爐里放鹽是干嗎用的,我沒有問過爸爸這個問題,或者是問過了我又忘記了??傊鹬憔褪俏业奶O果巷里的鄰居之一,我是小姑娘,她跟阿霞一樣當(dāng)時已是大姑娘了,我天天背著書包上學(xué)校,她高中畢業(yè)招工進(jìn)礦上當(dāng)了工人,聽媽媽說是發(fā)自救器的,礦工下井的時候都要戴礦燈,也要領(lǐng)自救器隨身攜帶。自救器我沒有研究過,也沒有打聽過,想來是下井應(yīng)急的一種保護(hù)和自救的工具,怎么使用,什么模樣,我不知道,也沒有見過。

        桂枝姐黑黑的,挺耐看。這不是我看出來的,是我媽媽的評價,我借用過來的。這姐姐人也穩(wěn)重,說話不會大聲,總是輕聲慢語的。媽媽在給爸爸提起什么事的時候,這樣點(diǎn)評她。在我看來,桂枝姐中等個,胖胖的,臉蛋黑黑的,鼻子兩邊還有一些小小的雀斑,像是媽媽做飯時候撒在菜鍋里的五香粉,迎風(fēng)一吹,會散落一地,又像芝麻落在泥里。當(dāng)然,我從來沒有見過雀斑掉地上的,要是掉地上就好了——桂枝姐肯定會很高興。我感覺到她在使勁涂她臉上的那些點(diǎn)點(diǎn),不然為啥總是看見上面有一層雪花膏的白印印哩。嗨,我不是笑話桂枝姐呀,因?yàn)槲乙彩莻€黑妞,被媽媽數(shù)落著、嫌棄著,所以就看得到跟自己一樣黑乎乎的人在遮掩這個特點(diǎn)。就是黑唄,我不管,我照樣天天在太陽下跑著玩,黑就黑,跟姥姥在一起的時候,我都不知道我黑,來了這個煤礦城市,總被媽媽說 就黑了唄,不然就是煤灰太多了,把我的皮膚染黑了。我既自卑又強(qiáng)大。說我黑,我就黑,咋了,咋了,咋了,有本事你把我變白——真想跟媽媽吵一架。來的時候姥姥說過,不要跟你媽犟嘴,你犟不過她的巴掌,光棍不吃眼前虧,你不要當(dāng)傻子。我雖然不懂啥是光棍,但是我記住姥姥說的話不能當(dāng)傻子。嘴在她身上,她愛說就說好了。這也是我姥姥教我的。我想念姥姥的方式,就是聽她的話。所以,我黑,我不管,但是,我就想看跟我一樣黑皮膚的人,她管沒管。我看得清清楚楚,桂枝姐把自己的臉抹得白白的,走過去,可以聞到她的身上有一陣香香的風(fēng),是桂花的味道,她說她只用一種雪花膏,就是那個印著桂花樹的牌子,她還只用那種桂花味的香皂,所以,一年四季她身上都飄著桂花香。我喜歡巷口蘋果樹上蘋果花的清淡香味,也愿意時不時聞到桂花姐身上那一股醇醇的桂花的香氣。有時候,我跟她走的距離近,陽光又很強(qiáng),分明看到姐姐的脖子和臉是兩重天,一重晴白,一重暗黃,看清楚她皮膚上那一層假假的白,有點(diǎn)替她不好意思,悄悄為她尷尬。我真想把爸爸給我說的話告訴她:黑,是本色,管它干啥。當(dāng)然,并沒有真的說出來。我就那么看著姐姐,白白的臉,黑黑的脖子,從我眼前一次次走過,香氣也一陣陣襲來,醇醇的,我快快走過她,上學(xué)去或者回家來。

        我是怎么記得桂枝姐的呢?回想起來是因?yàn)槲业呢澇?。我喜歡吃蘋果,那時的蘋果又特別大,可能是我的臉小,感覺蘋果有我的臉那么大,吃一個不過癮,我常常吃兩個,媽媽就會說,不要把胃撐大了,胃大肚子就大,你又黑,就更不好看了。我都要崩潰了,媽媽說什么都能說到我的黑皮膚。我含著蘋果,一口郁悶咽不下去了,媽媽還接著舉例子——你看你桂枝姐,她就告訴我,嬸呀,我以前年輕不懂事,也是吃啥都吃夠,把自己肚子撐著鼓鼓的,不舒服還不好看,現(xiàn)在大了,不那樣了,吃西瓜就吃一片,頂多兩片,吃蘋果,大小就只吃一個……你學(xué)學(xué)人家!

        我就是這樣關(guān)注到了桂枝姐,悄悄觀察她的小心思。我在門前寫作業(yè)的時候,她也會繞到我擺在門口的椅子邊,看一會兒,說,毛丫的字寫得真工整,作業(yè)真干凈!然后,就開始跟我媽找話,嬸——

        我媽就會答應(yīng)著,有時放下手上的活計(jì),有時候邊澆花邊跟她站在門前空地上聊天。黛啊黛——好幾次,我聽到這個字,不知道是哪個字,長大想起來,人家叫黎黛,應(yīng)該是這個,好像聽見說那個字桂枝姐一開始念成“黑”了。

        黎黛是礦上辦公室新來的通訊員,跟爸爸在一起上班。高高的,敦敦實(shí)實(shí),怎么樣怎么樣,這些詞也是我一心二用邊寫作業(yè)邊聽來的。

        終于有一天,我聽見媽媽在跟爸爸聊天的時候說,桂枝那閨女總是打聽你們新來的那個黎黛,你給問問,看他有對象沒有,看看能不能給桂枝介紹介紹,這閨女有意哩!

        有一天,我在午休的時候,聽到有人在門口喊,秦叔,秦叔,你知道不知道黛干啥去了,他咋還沒有回家?

        我折起身,趴到窗戶邊,看到一張著急的臉,汗水浸濕了頭發(fā),額前的卷發(fā)劉海一綹一綹的,戴著圓圓的眼鏡。黛說,他對象是八百度近視眼。那是我小時候聽說的最高的度數(shù)。

        想必是媽媽把這些信息在什么時候都告訴過桂枝姐了吧,她不再來打擾我寫作業(yè)了。

        我因此也聽說了她給媽媽說過的知心話,不想找一個下井的;不敢吃多,怕胖,正找對象的時候;嬸,我可注意了,也不敢使勁曬,本來我就黑;嬸,我就喜歡讀書寫字的人,我爸我媽也不認(rèn)識人,也接觸不到這樣的人,你讓我秦叔給我多操操心,啊,嬸!我媽答應(yīng)著,我也聽見了桂枝姐的心事。

        她學(xué)問不多,可她穩(wěn)重,有心思——這是媽媽讓爸爸替她操心婚事的時候說的,說她是一個有心思的人,她細(xì)致地約束著自己的飲食體重,注意保護(hù)著皮膚,輕語輕言,注意著自己的行為舉止。然后,媽媽還會話鋒一轉(zhuǎn)說,哪像毛丫冒冒失失沒心沒肺——說著再斜掃我一眼。咳,媽媽呀媽媽,姐姐是一個有心的姐姐,你夸她連著我干嗎呀。我明明有心也有肺,不然我就活不了啦,看看,能呼能吸,能大呼也能大吸,咋就沒心沒肺呢?爸爸慢慢悠悠地向著我,沒心沒肺活著不累,況且毛丫不還小嘛。媽媽還認(rèn)真了,還小什么小,三歲看大,七歲至老。媽媽嘮叨媽媽的,我開始當(dāng)聽不見。

        咳,希望她的明月不要照在溝渠里。我當(dāng)時讀了一句什么詩,就這樣為她感嘆了。爸爸聽到了我的隨口嘆。是啊,媽媽說的也對,我的嘴巴確實(shí)少個站崗的,瞧,我都不知道我的心想的啥,我的嘴巴就禿嚕出來了。我爸還立即把臉轉(zhuǎn)向我媽表揚(yáng)我,看,誰說毛丫沒心沒肺,她還會為人家擔(dān)心哩。這充分說明我家毛丫不僅有心有肺而且還是好心好肺。爸爸夸大著自己的開心,媽媽撇撇嘴巴,他們把哥哥也逗樂了。媽媽你這嘴巴真的是要撇到耳朵上了。爸爸的眼睛是要笑到頭頂上去了。哥哥說的這兩句話都是平時媽媽數(shù)落我的話。我媽收了嘴唇用眼睛瞪我們,看,又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吧!這一次輪到我們爺仨沖著媽媽把嘴巴撇到耳朵上,把眼睛笑到頭頂上了。

        唉,不管怎么說,我都希望桂枝姐姐的明月心得其所哉!看,我又掉書袋了,用了一個剛在語文課上學(xué)會的古文句式。我悄悄地把這句話吞下去,不想被媽媽聽到,不然她又要埋汰我一句什么哩。正好一群蘋果花瓣飛到家門口,我起身要去看花,被媽媽按?。骸叭ハ赐?,哥哥抹桌子。”清水流啊流,小碗洗白白,我混沌的小腦袋里有一陣陣風(fēng)兒拂過——

        風(fēng)車轉(zhuǎn)呀轉(zhuǎn),蘋果花飛呀飛,桂枝姐的桂花樹在哪里呢,上面掛著姐姐的心事——她在等待著一只白鷺飛過來……

        3

        “你怎么不在天空中畫上一只白鷺呢?”

        “啪!”一聲響,誰的筆掉在地上了。

        不是筆,是刷子,刷字涂顏色的刷子,從高高的木架子上掉落下來。

        一心一意正在看畫畫的桂枝姐側(cè)臉看了一眼:“我?guī)湍銚炱饋?,啊??/p>

        “哦,那太好了?!蹦侨艘还笆?,臉頰笑成一朵黃黃的桂花,這人瘦瘦的,面皮黃中帶白,是桂花淡黃的顏色,他干巴的身形倒似一杈桂花樹的枝丫呢。

        他是桂枝姐想要的桂花樹嗎?上面可以落一只桂枝姐心上的白鷺嗎?不知道。誰知道。誰也不用知道。媽媽說的,多管閑事就是咸吃蘿卜淡操心,這話啥意思我是不懂。反正我記得桂枝姐說的那句詩一樣的話,每次看到她的時候,就不禁抬頭望望她頭頂上的天空,空著的,還是空著的,沒有白鷺,白云也沒有,天空藍(lán)得像水一樣。

        畫畫的是在礦上工會上班的小胡叔叔,他枝丫一般的身影,倒還真是樹杈一般掛住了桂枝姐的眼神,扯來扯去扯得糟糟的一團(tuán)眼神。有一天,從桂枝姐眼里滑落一條小溪,流淌出清水來——

        “你這妮真是個有眼色的人!謝謝,謝謝!”他接過筆刷,從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根煙,點(diǎn)上,抽起來。他蹲在木架上,要歇一歇,也跟她聊上一會兒。

        “你畫的這是啥?”

        “宣傳畫,《千里江山圖》?!?/p>

        “哦。礦院門口那個圖也是你畫的吧?”

        “是,咱礦上的圖都是我畫的,上個月井口展覽的宣傳煤礦安全教育的‘張三下井記那系列漫畫也是我畫的……”

        “礦院門口那個圖叫什么?”

        “金桂飄香——咋,你喜歡那個呀?”

        “嗯,看著就香,那棵樹,還有那些桂花,畫得跟真的一樣,好多人站在那都吸溜鼻子,太香了?!?/p>

        “真有那么好?”小胡高興起來,煙頭上的紅火星一閃一閃,歡蹦亂跳的,“那我再給你畫一幅,或者,你去我辦公室選去,我畫了好多草圖在宣紙上,也都還不錯?!?/p>

        “算了,給你添麻煩?!?/p>

        “不麻煩,不麻煩,不然,我隨后也就都扔了?!?/p>

        “嗯……那你咋不在空白的天空中添上一群白鷺呢?”

        “要不這樣,我選一幅,給你添上白鷺,裱好,給你送去。你是哪個口的?”

        “那,那我回頭去你們工會自己選一張吧。謝謝啊。我是服務(wù)二隊(duì)的,發(fā)自救器的,我們?nèi)嗟?,你找我不方便?!?/p>

        “那好,那好。你可一定去工會找我拿啊,我給你添上小白鷺!”小胡說著摁滅了煙頭,“馬上就該吃午飯了,我再畫一會兒?!?/p>

        “哦,你忙吧?!?/p>

        “你可一定去,啊!”

        “好?!?/p>

        轉(zhuǎn)過蘋果樹,淡青色的身影不見了,他拿著畫筆開始畫畫了。

        可能誰站在蘋果樹下歇息還是看風(fēng)景,或者回家路過巷子,《千里江山圖》就畫在蘋果巷墻壁上,湊巧遇上了這一幕,聽得仔細(xì),可能跟風(fēng)說了這個閑話,這個閑話就隨了風(fēng),后來,巷子里的人知道了,再后來,礦上的人知道了,后來的后來,風(fēng)還知道了很多,白鷺隨著風(fēng)飛,本來是一只,漸漸飛出來好多只,飄在礦上,礦上的風(fēng)里有好多只桂枝姐的白鷺飛著。

        黃昏的時候,我坐在窗前的桌上寫作業(yè),抬頭,看見淡青色的桂枝姐往巷子外邊走去。巷口電線桿子上的大喇叭開始放音樂:“二礦廣播站今天第三次播音開始廣播——”

        天黑了,我洗漱完畢準(zhǔn)備上床睡覺,到門外拎我的小尿盆進(jìn)屋,彎腰站起時,正碰上一個黑乎乎的身影從門前掠過,路燈的光一晃,哦,是淡青色的桂枝姐從巷子口往家里走。巷口電線桿子上的大喇叭開始放音樂:“二礦廣播站今天第三次播音到此結(jié)束——”

        偶爾就那么一兩次吧,我還見過桂枝姐低垂著眼瞼忍不住地微笑著,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翹,一種喜悅的神情怎么也藏不住。桂枝姐真的是一枝青翠的桂枝,鼓鼓地結(jié)著她的花苞,顫顫散出香來。蘋果樹開著花,卻不香,桂枝姐不說話,無聲無息走過去,滿條巷子都香香的,姐姐的心事呀,散落一地,伴著月光,攪得蘋果花失了安逸,蘋果樹也欲靜不能,輕輕搖起來,搖一下,搖一下……

        那只流浪的黑色貓咪哧溜一下鉆入夜晚里,黑在黑里,夜在夢里,姐姐的香暗中漂泊,浮在半空——

        黑暗的夜晚,看不到桂枝姐的白鷺,再也沒有聽見她說“有一只白鷺飛過來……”

        春天走了,夏天來了,蘋果花落了,桂花的枝丫茁壯,秋天來了,青蘋果紅了臉龐。姐姐的桂花正是綻放的時候,卻跌落滿地金黃色的花骨朵。灑在空中的還有姐姐的眼淚,像小溪水汩汩流出來,根本就不是眼里流出來的,是心泉坍塌了,捂不住,堵不住,什么樣的補(bǔ)丁也補(bǔ)不住。她的淚水,白白的,嘩嘩似羽毛,是白鷺來過了嗎,是桂枝姐心里那只白鷺的羽毛嗎?

        那時我新學(xué)了一個成語叫東施效顰,有一天,看到桂枝姐托著手臂走過蘋果樹,搖搖晃晃還是搖搖曳曳走過來,我都分辨不清,反正不是裊裊婷婷的樣子。她蹙著眉毛,臉色更暗了,沒有了那一層白皙的雪花膏遮掩,本真的面容真切而黧黑,倒是減少了我看著她的那份不自在,她捧著心口,我忽然就想起東施,姐姐有點(diǎn)像我想象中的成語人物,我好奇地望著她:“姐姐心口痛嗎?”她低著頭悶悶地答:“這里有個防空洞?!蔽矣悬c(diǎn)想笑,到底是洞還是防空洞,我想起來冬天我曾經(jīng)站在礦上的那條長長的防空洞上拍雪景,難不成姐姐的心里挖出個那樣的工事?

        吃午飯的時候,我把這個當(dāng)笑話講給媽媽聽,媽媽卻在飯桌底下跺我一腳:“你這個孩子怎么啥都胡咧咧,咋恁不主貴,跟個碎嘴婆子一樣!”

        不就是她說個詞又捧個心口子,有點(diǎn)可笑,說說就不主貴,就是個碎嘴子了——好吧!媽媽的火氣好沖,我噤聲,不敢申辯,不然我媽又會說雞的犟筋脖都被我吃了,下次再燉雞,不僅不允許我吃雞脖,恐怕連肉也不讓我吃了吧。

        很久都不能忘,為啥是防空洞呢?因?yàn)槎撮L嗎?還是因?yàn)樗椭赖V上那個防空洞是個洞?也許只是隨口那么一說,卻讓我記住了這好有意思的形象,桂枝姐姐心里的防空洞到底是個啥樣子哩。

        多年以后,想著她的故事,我似乎感受她在人群中遭受的痛,就是那個廢棄的防空洞陰冷潮濕、幽長腌臜的樣子,還是白鷺失去羽毛的辱與羞?

        她難道不知道小胡叔叔是結(jié)了婚的人嗎?即使她不知道播音的小芳是他的媳婦。她是情不自禁還是明知故犯?是小胡叔叔的引誘呢,還是兩個人的一拍即合?多年后,我想起她心上的那只白鷺,那也是蘋果巷里的白鷺,我想把那只白鷺的樣子寫一寫,問媽媽,媽媽說,哪有白鷺,只有灰塵滿天。那一時風(fēng)言風(fēng)語比臺風(fēng)都厲害,黑旋風(fēng)一樣裹挾住她,世俗就是那樣,責(zé)怪小胡的不多,偏都是指責(zé)她一個大姑娘家的“不要鼻子兩邊的”,媽媽可能不好說那三個字,學(xué)著我平時開玩笑時說的話“不要鼻子兩邊的”?!安灰亲觾蛇叺摹笔巧??是“臉”。那樣的事當(dāng)然不是她一個人的錯。

        誰的眼淚在飛?

        桂枝姐哭得眼淚飛起來了。

        我看見她嗒嗒地走,走得快,走得急,臉上眼淚飛一般落著,像白羽毛,一片,一片,落下來。

        來家里跟媽媽聊天的小景嬸說:“我想著他倆都得出事,我家跟小胡家都住在工會院子里,桂枝總是在小胡他媳婦去礦上廣播站播音的時候到他家找他,倆人鬧著玩,小胡背著她,小胡的帽子戴在她頭上,總那樣玩遲早都得玩出事來,這不,丑了不是……”

        桂枝姐走路不僅撫著心口,更是雙手臂交叉在胸腹前,那樣的姿勢,怪怪的,像是一只胖鴨,或者肥鵝,她不是挺注意節(jié)食的嗎,怎么還肚子鼓鼓囊囊的了。

        4

        我再見到桂枝姐的時候,她的肚子還是胖胖的。

        她到底還是嫁了一個挖煤工人,還是接班來的農(nóng)村人,這是她當(dāng)初最不愿意嫁的人,況且這個人還丑陋,臉上仿佛有個洞,臉蛋和下巴的地方不知道怎么分配的比例,又彎又陷,遠(yuǎn)看是個洞洞,可是她嫁了他。桂枝姐說,她就想鉆進(jìn)那個洞里藏起來,不看世界,也不讓世界看見,她看著他的臉很親切。是啊,她出了那一檔子事之后,打了胎,想方設(shè)法換了單位,去了一個偏遠(yuǎn)的礦,還發(fā)自救器,同時,她也琢磨著怎么搶救一下自己,聲名和靈魂都碎了一地,她想把自己隱藏起來,兀自憔悴。哪還有白鷺呀,白毛羽都落地成黑碎碎了。桂花落,花成泥,她不撿也不拾了。

        在領(lǐng)自救器的礦工里,她看到一雙眼睛望著她,暖如燈,那張臉,凹陷處恰好可以供她蜷縮。有一次她的目光不再躲避,硬邦邦地迎著那團(tuán)溫暖望過去,微點(diǎn)一下頭,他懂了,在她下夜班的時候等候著送她回宿舍。他還給她寫詩,這一下?lián)糁兴某跣?,她一下淚水婆娑,想到自己不就是想找一個文化人嗎?一天一首詩,寫給她,一點(diǎn)一點(diǎn),一朵一朵,一片一片,把她的心拾起,把她的花撿起,把她的羽洗白……飛回來,生出來,長起來……

        他在詩里寫,“矮,丑,窮,貧,我是一個三等的男人,可我要成為一等的丈夫”——她被他打動了,熱淚長流,心想:總有一只白鷺飛過來。

        結(jié)婚后,他還是每天都給她寫一首詩,同時也給礦工報投稿。詩寫得多了,慰藉了桂枝姐的心,補(bǔ)上了她心上的洞,她懷了寶寶,肚子又胖起來,多長時間沒有感受到甜的滋味了呀,她恍然想起來,就挺著孕肚跑到礦上小賣部買了一小袋大白兔奶糖,都忘記了甜是啥味道,她要嘗嘗糖的甜!那人給桂枝姐的詩寫得多了,給報社投稿也多了,他被聘為礦上的通訊員,進(jìn)了礦宣傳科——桂枝姐的開心是顯而易見的。她不再回避回娘家,他陪著她,他們每周都回到蘋果巷來,迎面遇上,桂枝姐的眼神不再回避,她又開始跟人們打招呼,她也跟我說話。有一天,我們同時在蘋果樹下等著家人回來開門,她沒帶鑰匙,我的鑰匙忘在家里了,無聊的等候里,她問我高幾了,在哪里上學(xué)。我沒敢問她的故事,她卻好心提醒我,要是找男朋友,可要找個心腸好的,其他的啥好都不重要,就是“對你好”最重要。我說:“姐姐遇見一個天天給你寫詩的人是天大的福氣??!”她答:“是的,我也沒想到還能有這福氣。聲名狼藉的時候差點(diǎn)就不活了,沒承想人生啊還真有一只白鷺飛過來?!标柟鉃⒃谔O果樹上,每一片葉都晶瑩,閃著光彩,桂枝姐突然說:“毛丫,其實(shí)蘋果樹枝也是香的,不是只有桂花樹枝才香,是樹都有味道,都有草木香,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只要不死,就還有機(jī)會得到自己想得到的香味甜味,人生還是很美味的?!?/p>

        不知道是桂枝說話的邏輯有點(diǎn)亂,還是我的悟性不夠,我沒怎么聽明白她這發(fā)自肺腑的衷心話。

        我聞到她身上的香,還是當(dāng)年的味道,想來,她還在用她喜歡的桂花雪花膏。經(jīng)年之后,她還是香香的,身上的味道沒有變,靈魂的味道也沒有變。

        姐夫姓馮。“這是你馮哥?!惫鹬憬o我介紹,“這是毛丫妹妹,我給你說過的,就是愛學(xué)習(xí)、作文寫得好的妹妹?!?/p>

        馮哥伸手接桂枝姐的手包?!皼]事兒,不沉?!惫鹬ξ⑽⑿χ⒉幌胨墒?,可還是被馮哥接過去拎著,他還一手撫著桂枝姐的腰背:“累不累,站多大會兒了?”“不累,不累,沒事兒。”桂枝姐像是被呵護(hù)在掌心的美麗小鳥,丑丑的馮哥溫柔又體貼,他的愛讓他看起來很是美好,馮哥待我的言語神態(tài)也很親切,好像我是桂枝姐的親妹妹似的。我模糊卻真切地感覺到,馮哥真的愛桂枝姐,他對她那么溫柔,凡和她相關(guān)的,他都是好好相待,愛屋及烏,連對待她的鄰居小妹都盡顯熱情誠懇。他們倆那么好,我的目光還粘在他們身上,怎么也看不夠!那句詩是什么來著,“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唉,這就是他們的樣子,跟一幅畫似的。蘋果巷里飄著桂花香,此時,真的有一只白鷺從桂枝姐頭上飛過。天藍(lán)藍(lán)的,白云晃晃悠悠,有一只白鷺飛過來……

        一趟一趟,馮哥陪著桂枝姐去做孕檢,這回桂枝姐真的要生寶寶了,肚子胖胖的桂枝姐站在蘋果樹下,有一朵祥云籠罩著著……

        桂枝姐走路顫巍巍的,微微顫著的是她那越來越隆起的腹部,也是她黑黑的面容上浮現(xiàn)出來的笑意。

        馮哥又來接她了,小心謹(jǐn)慎的樣子,走在她一邊,或者仔細(xì)地牽著她的手,見到熟人馮哥就說:“去檢查一下。”熟人們也都知道哩,也主動搭話:“去醫(yī)院哩?!薄笆橇ǎㄆ跈z查。”桂枝姐甜甜溫軟地笑,慢慢走著,像一只幸福的大烏龜。

        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遇見桂枝姐在蘋果樹下跟花奶奶聊天,“等他來接我?!薄翱斓皆路萘税桑俊薄斑€有兩個月零七天?!薄翱炊切魏孟袷莻€男孩子,是不是?”“做B超了,說是個男孩子?!薄岸嗪茫」鹬φ媸怯懈A?,小馮這么好,再生個大胖小子,小馮才高興哩,男人都喜歡要男孩子,況且他家還是南陽的吧,南陽人更是大多稀罕小子!”桂枝姐用綿綿的聲音回應(yīng):“喜歡就喜歡吧,其實(shí)男孩女孩都一樣,只要健健康康的。”花奶奶彎了嘴巴過來說:“還別不信,男人喜歡了,你的日子更好呢?!?/p>

        桂枝姐糯米一樣的嗓音細(xì)細(xì)軟軟地含糊著:“是吧,是吧?!彼奶鹈懒鞴庖绮?,映在蘋果樹清亮的葉子上,連小蜜蜂和花蝴蝶也繞著她飛翔,是聞到她的桂花雪花膏香了,還是嗅到她心里的甜蜜?

        5

        蘋果樹結(jié)出累累的果子,歲月的幕簾無數(shù)重。

        有一天,午睡時我做了一個夢,桂枝姐站在蘋果樹下嚶嚶地哭泣,她說她的孩子沒有成,是個大胖小子,生出來了,沒有成,嚶嚶——嚶嚶——

        桂枝姐的哭聲又纖細(xì)又溫柔,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著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哭著走了,蘋果樹上掛著她的眼淚,白花花的,分辨不清是羽毛還是花朵,是蘋果花嗎,還飄散著桂花的香味,是白鷺的白色羽毛嗎,分明就是桂花陣陣香——

        “毛丫,毛丫,姐姐姓焦,是不是就不好呀,哪有桂花樹是焦的呢,焦了還能好嗎?”

        “桂枝姐,你莫難受,桂枝什么時候都是香的,你會幸福的,believe,believe!”我一急連剛記住的一個英文單詞也來幫忙了。

        周遭空蕩蕩的,一望無際的靜謐垂落在小巷里。

        丁零——丁零——鬧鐘響了,我醒了。好逼真的一個夢?。?/p>

        我翻身起床趕緊上學(xué)去了。

        怎么會做這樣的一個夢,好奇怪,那么逼真,不可思議。晚飯的時候,我還沒來得及絮叨給媽媽聽,媽媽邊嘆氣邊說,桂枝那閨女真是點(diǎn)子背——???!我腦袋一嗡,別嚇我,媽媽,我中午做了一個夢,就是這個樣子的。媽媽,你別嚇我!

        中午你睡覺的時候,桂枝就是來過啊,她坐完了空月子,她還把你叫醒問啥來著,你還勸她一句,然后倒頭又接著睡,不是夢,是你睡迷糊了,當(dāng)成夢了。

        我都要替桂枝姐姐哭死了,她怎么這么倒霉。以至于我真的在夢里夢到連馮哥都不要她了,嫌她不能再有孩子,她嚶嚶地哭泣。我揉著惺忪的眼睛爬起來,還在問媽媽,剛才是不是桂枝姐又來咱家了,媽媽在餐桌旁一邊為我們分著爸爸從食堂剛打回來的熱豆?jié){,一邊說毛丫你是不是得了老年癡呆了,怎么把真的當(dāng)夢,把夢當(dāng)真?人家這么早來咱家干嗎,人家好好的,人家早坐完了空月子被小馮接回家好生養(yǎng)著哩!聽桂枝她媽說那小馮對桂枝還是跟從前一樣,根本沒有一點(diǎn)嫌惡,反而還更體貼哩,桂枝這閨女也算是嫁對人了,小馮人長得不咋樣,可那心眼真是好得很……聽著媽媽絮叨幾句,我就真的醒了,口里喋喋喊著,My God!感謝天地人心,感謝蘋果花,感謝蘋果樹,南陽人并不都是像花奶奶說的那樣稀罕小子,生出小子就享福,生不出小子就受氣,她還以為桂枝姐沒了孩子會被離婚哩——我一口氣說完道聽途說的八卦換口長長的氣,端起碗把我的豆?jié){一口氣灌下肚子去上學(xué)。路過蘋果樹,蘋果樹上空蕩蕩的,想起那一天的蘋果樹下桂枝姐的肚子鼓鼓的,那一天的蘋果樹上有青蘋果累累掛滿枝頭,今天發(fā)現(xiàn),樹下是空的,樹上也是空的,想是白鷺飛過,一夜間摘了果子嗎?可能,并沒有白鷺飛來,只是有一根羽毛落下來,垂在空中,等桂枝姐姐這樣心里有白鷺的人兒伸手去采?“事實(shí)上,”久經(jīng)歲月的花奶奶稱,“桂枝呀,到現(xiàn)在連根白鷺的羽毛也沒有觸摸到,抓瞎了她心里的那一窩白鷺竄飛……”聽到花奶奶這囈語一般的嘮叨,透過光陰里蘋果樹朦朧的枝葉和光影,我恍然明白,她可能也是一個心里頭飛過白鷺的人,也許她的白鷺如今還在夜夜的夢里飛,從蘋果樹的樹梢上來,不然,怎么好些回看見她把目光懸在蘋果樹的尖尖處哩?

        蘋果樹下往來多少人的白鷺,在心上飛,在夢里落……“相信吧!總有一朵祥云籠罩我們,”馮哥又在給桂枝姐寫詩,“相信吧!會有一只白鷺飛在你頭頂——”

        后來,我忙著上學(xué)忙著迎考,然后去外地讀師范大學(xué)了。從媽媽的口里零星地知道桂枝姐的消息,馮哥始終對她還是一樣的好,他們抱養(yǎng)了一個女嬰,悉心養(yǎng)育,馮哥很努力,不斷晉升,從編輯、記者到部門副主任、主任,升級任職礦工報的副總編輯了,享受煤礦企業(yè)年薪的待遇,他們一家三口生活得幸福美滿。媽媽說,她和爸爸在大街上見到過他們一家三口,小姑娘長好高了,蹦蹦跳跳很活潑的,一手牽著爹一手拉著媽,可親哩!

        山青青,水碧碧,井下的煤越來越少了,空氣中煤塵也越來越少了,天上白鷺越來越多了,地上“城市書屋”也越來越多了。有一只白鷺歌唱著飛過來,是桂枝姐的白鷺,那是一只喜歡書和文化的白鷺,偏偏落在那個凹凸有致的漢白玉雕刻出來的“書”字里,沖著橫、豎、點(diǎn)啄來啄去顯出一副細(xì)讀端詳?shù)臉幼?;越來越多的白鷺飛來我們居住的這座小城,矸石山防燃沖水形成湖,白鷺呼朋引伴翔集在湖畔,生成“白鷺洲生態(tài)園”,桂花飄香,書香彌漫的白鷺洲上,群鷺陣陣歌唱嘹亮又歡樂。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塵埃,白鷺飛,來了去,去還來,時光荏苒。桂枝姐的女兒后來在我從教的這所重點(diǎn)中學(xué)讀書,大名馮春,乳名白鷺,在校園里相遇,小姑娘不稱我老師,喊我毛丫阿姨,是個乖巧的小機(jī)靈鬼。清晨或傍晚時分,常會見桂枝姐接送孩子,有時候還會和馮哥一起來。霞光映染著喧囂的街景,親愛的桂枝姐姐終得圓滿。

        “馮春——”她呼喚孩子?!拔沂前槨毖绢^淘氣地歪著小腦袋,小腳像是踩了彈簧,一躍跨上爸爸的后車座。

        責(zé)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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