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志遠
二月上旬,雪還在下,我裹了一件破舊的薄棉襖蹲坐在家門口的臺階上,手里捧著個碗,已是深夜,風有些硬,吹得眼睛有點睜不開,碗里的湯圓即刻要涼。小路那頭,我媽捧了個大紙箱子,搖搖晃晃朝我走來。
我說,見到了?我媽說,見到了,他還問你為啥沒親自接,說是給你吃的。我說,啥東西?我媽說,一箱贛南臍橙,他說自己一個人也吃不完,讓我給你。湯圓冷了,我不大想吃了,把碗放下,怎么又送臍橙啊,上回也是,一打開,一半發(fā)霉,其余全壞了,五十多歲的人,歲數(shù)不小了,送人東西都不知道送點好的。我看著我媽,又是一陣埋怨,你也是,咱們和他分開這么久了,過得好好的,干嗎還收他東西。我媽沒說話,把箱子送進屋,再出來時,把我的碗先收拾了。她揉了揉鼻子,頭也不抬地說,我說了,不是給我吃的,是帶給你的。又說,你們一年沒聯(lián)系,這春節(jié)都過了,畢竟是親人,還是要吃一頓飯,明天晚上,松花江餃子館,我都替你答應(yīng)下來了。遠方傳來零星的鞭炮聲,很快散了。我別過臉去,屁股連帶凳子往后縮,還想頂上幾句,看我媽佝僂的背影,拼命忍住了。
當我進屋時,我媽已經(jīng)睡下,兩個單間,一里一外,冷如冰窖,由于是一樓,地面回潮,寒氣直往上鉆,床頭上方窗戶外的鐵銹桿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霜,兩側(cè)墻壁早開裂了。外婆躺在我媽旁邊,早已睡熟。床沿擺著一張椅子,衣服全搭在上面,我躡手躡腳繞過,要去洗臉刷牙,聲響驚動了母親。她動了動身子,輕聲說,吃飯約好了,你記得去。我嗯一聲。我說,外婆還睡著呢,你也睡吧,明天一早還要上班呢。
洗漱間安在過道上,我沒開燈,在一片黑暗中刷好牙,吐水時盡量放小聲音,穿過臥室,來到客廳,也跟著躺了下來。身下的沙發(fā)墊被撤走了,硌背,橫豎睡不著,我打開手機一看,果然多了四五條短信,都是羅團結(jié)的。不知道這次又和我媽說什么了。我媽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答應(yīng)了。我越想越氣,要把手機一下扔出去,又怕扔壞了,猶豫片刻,把短信一一刪去,號碼拉黑,關(guān)好機,捂緊棉被,一想到明天要和羅團結(jié)吃飯,心底便窩著一團火氣。還吃啥飯啊,氣都氣飽了。
我媽和羅團結(jié)離婚的導火索,是始于兩年前一次聚餐。
飯桌上,他聽信幾個老朋友說什么玩賭博彩掙大錢,眼睛發(fā)直,回來后就睡不著覺了,每早醒來唉聲嘆氣,覺得自己又虧了十幾萬。下班時,順路接我也老愛念叨,說什么不想開出租了,不成功便成仁。當時我和我媽沒怎么搭理,他以前就愛賭博,早年干建筑,天天跑麻將館報道。有一次,他從高腳架摔下來,一只手被縫十七針,我急匆匆趕回家給他上藥,家里沒人,下樓一轉(zhuǎn)悠,發(fā)現(xiàn)他人在麻將館,一只手空出來抽煙,另一只手纏滿紗布,手肘碼牌打麻將。后來因身體問題,干不成建筑,改當出租車司機,賭博一事,屢勸不聽,賭個三五塊的,十年如一日,我和我媽忍著,日子也能湊合著過。玩上博彩后,有一天,我和我媽端著飯碗,坐在電視機前,一大幫人找上門,我們一下傻眼了,一問這才知道他把房產(chǎn)證也抵押進去。那晚,我媽連打去五個電話,都是關(guān)機,等他灰頭土臉趕回來,已是凌晨,家具搬空,房子已經(jīng)被接收。那時外公逝去,外婆那邊沒人照顧,我倆就大包小包一頓收拾,搬過來了。
我媽熟知他德性,直至第二天也沒說什么,更沒吵架,心平氣和地拉他辦理離婚手續(xù)。羅團結(jié)反倒沒覺得自己做錯什么,馬路口分手前,他胸膛拍得倍兒響,說什么離了你們沒負擔,我不知過得有多好。還對我媽說,就我這條件,你都不知道有好多人喜歡。我也真是服氣,他到這關(guān)頭還能嘴硬,到底有啥條件,年過半百,要啥啥沒,自己一身的病,又是高血壓又是高血脂的。房子,忙活一輩子,就一棟四十幾平的老破小,靠著郊區(qū)鐵軌,能賣的幾個錢,現(xiàn)全抵給高利貸的了;車子,那輛二手大眾捷達也被追債的要去,自己留下一輛摩托車,后視鏡壞掉一邊,噪音大,又費油,收破爛的都不要。
說好互不打擾,還沒堅持一年,隔三岔五來一個電話,我媽不嫌煩,我還嫌煩呢。
第二天,直至我媽回來前,我都陪著外婆。
外婆九十來歲了,半年前,她搭梯子上柜臺取東西,一下摔著了,第一天還沒事,第二天就站不起來了,去醫(yī)院一查,腰椎裂了,此后一旦要起身,得有人扶著,且干啥事都離不得視線。我一整天盯著外婆,早上給她喂了點粥,中午下了一碗面條。
大概下午六點,我媽回來了。外面飄些小雪,她站在門口瑟瑟抖落衣帽上的雪花,跺一跺腳。她也五十來歲了,還在四處找事做,基本沒人要。和我爸住在一塊時,她去賓館干過一段時間,鋪大床單,累得筋疲力盡,一次幾十,這錢實在掙不來。搬來后,愁過一周,后來發(fā)現(xiàn)每早八點時分,最近的地鐵口會熙熙攘攘準時出來一批上班族,他們步履匆匆,直奔公司。于是我媽進了一批涼面,還自包三明治,天蒙蒙亮就起床準備,捧了個泡沫箱子,和一幫老太太一塊,蹲在地鐵口賣早飯。后來經(jīng)人介紹,去一家私企做臨時工,打掃衛(wèi)生,倒垃圾之類,我媽仍舍不得丟掉賣涼面這份事。好在時間上不沖突,早上賣完涼面,下午再坐大巴去十多里外的公司打掃衛(wèi)生,最后繞回家,她已堅持數(shù)月有余。
今天有兩碗涼面和一個三明治沒賣完,好在這天寒,能放,但第二天一準會壞。我媽撕開涼面包裝,面冷了,硬成一坨。她倒在一個瓷碗里,滴兩滴醬油,拌了拌,作為她和外婆的一部分晚飯。以前飯桌上有我,但今晚我要出門了。
外婆看我在換鞋子,端著碗,問我媽,小小在家吃飯嗎?我媽咀嚼著一個三明治,大聲說,他不吃,要和他爸去吃。我外婆點一點頭,繼續(xù)低頭吃涼面。
元宵剛過,行人漸多,路邊的雪被碾成冰和泥,身邊不少人撐著一把傘,匆匆經(jīng)過。
我是六點半到的,一過馬路,看見不遠處的松花江餃子館門口,人群進出,一輛摩托車就??繉γ?。羅團結(jié)裹著一件黑色棉襖,背靠著車扶手,也沒打傘,不住在抽煙。我一見他心底就來氣,恨不得給他幾腳,故意繞了一圈,遲到一刻鐘,發(fā)現(xiàn)羅團結(jié)還在等我,且和人吵了起來。服務(wù)員好心說,車擋著路了,讓挪遠一點。羅團結(jié)抱著那輛破摩托,死命不愿挪。他頭發(fā)蓬松,沾上些雪花,扯了個嗓子,在門口大呼小叫,還沖服務(wù)員比畫拳頭,周圍人見此紛紛退一步,搖頭走遠。真是一點沒變,上出租車和司機吵架,上銀行和保安吵架,和誰都能吵,什么人啊。
我兩手插兜,走到他面前,伸出兩根手指拉了拉他衣服。他的棉衣腰際破了兩個洞,露出一團白色棉絮,一年來,顯然從未察覺。我說,喂,走吧。然后自顧進入店門。
直至坐下前,羅團結(jié)還在不斷抱怨。他問我媽干嗎選這里吃,一點也不會選地方,還說自己有一張優(yōu)惠券,能去吃正宗湘菜,打八折。我懶得理他,后來他逐漸安靜,滑動手機盯著看。
我點了兩盤餃子,分別是青瓜蝦仁的和玉米豬肉餡各二兩,一個東北三絲,一份菊花魚,出于禮貌,問他還要加點啥。他還在刷手機,頭也不抬,一個勁地說,你點,你點。等菜期間,他仍沒看我,頭瞥到一邊,又開始打電話,一口一個老板,一口一個張總王總,拜個年,說兩句新年好,并問對方在哪里發(fā)財。我硬著頭皮聽下去,頗覺好笑,都是些牌友,各家過得雞零狗碎,以前相互之間就愛比較,現(xiàn)在聯(lián)系都沒斷。
“你猜我在干嗎?”沒等別人接話,他迅速補充上,“我在和我兒子吃飯?!?/p>
他大聲說著話,好像生怕別人聽不見似的。我越聽越覺得不對,不耐煩地打斷他,別打了,還債都還不完,你還有錢吃飯?他放下手機,用手擦了擦流出的鼻涕,看一看四周,終于正面看我了。他皺一下眉頭,讓你別穿這么少,多穿點,大人說話,一點都不聽。這句是過去我媽老教訓我的話。我說,你別管。我又說,我家里不缺那一箱橙子,以后別買了,你先把債還清吧。羅團結(jié)噢一聲,撓頭說,那箱臍橙不是我買的,是別人送的。我一時語頓,挪一挪坐墊,閉緊嘴。
他的兩手放在屁股下面,左看右看,坐不住,一邊是窗玻璃,戶外雪花紛飛,另一邊的幾桌坐滿了,大多是年輕情侶,服務(wù)員來回穿梭,上菜不停。他攔下一個,說,你們這上菜也太慢了,都等這么久了。服務(wù)員開始道歉。室內(nèi)開了空調(diào),他拉下拉鏈,不依不饒還要繼續(xù)追問,我看他的手指指點點,里邊露出一件單衣領(lǐng)口,指著問,你這是啥啊。他聲音頓止,外套一脫下,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我真是服氣,就這樣他還教訓別人。我說,你會不會穿衣啊,哪有這樣搭衣服的,這天氣,凍死你。他說,你別管,我這身體好得很。說完重新穿上,把拉鏈拉上去了。
菜上齊后,我動起筷子,這時,羅團結(jié)也才真正安靜下來,專心致志吃飯。他用一雙筷子夾住一個餃子,蘸些醋,點了點,一口塞嘴里,嘴巴迅速合上,大口咀嚼起來。菊花魚的魚肉外酥里嫩,但偏酸甜,我不大愛吃,吃了一點就挪開筷子,專注吃餃子和三絲。于是羅團結(jié)把菜略微挪動一下,餃子挪到我這邊,自己吃起魚來。
菜吃到一半,我突然問,你傷好了?他摸了摸左胸口,說,恢復得還行,就留下一道疤。我沒再說話。
這傷是半年前被高利貸追上后捅傷的。傷口離心臟幾厘米,送到醫(yī)院途中,人已經(jīng)昏迷了,胸口一攤血。醫(yī)生說,他手機就一個通話號碼,一下?lián)艿轿覌屖謾C上。我和我媽當時沒去,其實后半夜我還是偷偷去看了一下,羅團結(jié)剛醒,派出所的過來做筆錄,我聽到病房內(nèi)傳來談話聲。警察安慰他,說人已經(jīng)控制下來了,關(guān)在所里。羅團結(jié)憋了半天,冒出一句,你別把他關(guān)著啊,讓他出去湊錢,湊醫(yī)藥費,你關(guān)著他,還怎么湊錢。我在外面恨不得掉頭就走,睜眼錢,閉眼錢,一天到晚就錢錢錢,賭博是想贏錢,現(xiàn)在又是錢,把錢看得比命還重。兩個警察也不愿多和他說話,交代完流程,搖頭走了。
這幾月,不知還有沒有人找他,沒帶餐紙,我看著他挑著魚刺后,手一次又一次蹭著桌子,很想問一句,你這樣躲,啥時候是個頭啊。話到嘴邊,還是咽下去了。
這頓飯一直吃到七點半,結(jié)賬時,羅團結(jié)看到賬單,一下不干了,懷疑前臺算計他,他指著賬單說,這茶水,我就沖了下杯子,沒喝一口,這餐紙,就撕個包裝,你怎么算進去了,不行不行。他又說,還有那碟醋,這怎么能單算錢呢,我真是第一次見你們這樣做生意。我看他好像又要和前臺吵起來,趕緊把錢遞給前臺,讓她收好,找零。羅團結(jié)愣了一下,看了看我,說好我請客,怎么能用你的錢,說著把鈔票搶過來,自己從身上上摸下摸,摸完衣兜摸褲子,總算找著僅存的一張紅色大票,揉皺了,他努力撫平,遞過去。他又說,都不知道你媽不來,要不要再點兩菜,帶回去。我手拎一個打包餐盒,搖一搖頭。
出門時,外面已漆黑,路燈依次亮起,誰也沒再說一句話。我看他把摩托車推出來,跨上去,一擰把手,只聽嘟嘟兩聲,人同車很快消失在視野中。
我回到家,看見客廳沒人,我媽的碗擺在桌上,飯還剩一半,已經(jīng)涼了。我聽到里面?zhèn)鱽砺曇?,好像是我媽在說話。
“臭死了,我親愛的老娘啊,你全拉床上了?!?/p>
她抱怨著,背對著我,把床上的穢物擦去,又把床單換了。外婆坐在一邊,神情呆滯,好像還不知道發(fā)生了啥事。我重回客廳,一言不發(fā)坐在沙發(fā)上,聽里屋不斷傳來抱怨聲,我媽忙完出來,才發(fā)現(xiàn)我回來了。
我媽明顯吃了一驚,說回來了?我說,嗯。我媽說,她畢竟九十多歲的人了,一吃完飯就去睡覺,自己拉到床上都沒反應(yīng)。我沉默半晌,說,你以后少起夜,讓她上完廁所再上床。我媽說,她人老了,十分固執(zhí),偏要深更半夜去上,還不得有人陪著。
我知道為了外婆深夜上廁所這事,我媽一直提心吊膽。前幾天,一次沒跟著,外婆摔在地上起不來,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坐了幾小時,后來一干親戚都怨我媽。我媽后來猶豫著想帶她去做個檢查,并問若干親戚意見,都點頭贊同,但沒一個愿意出錢。外婆最后擺擺手說算了,照個片子就得好幾百,這還不算住院觀察、開藥等。我們這種家庭,生不起病,就得身體硬朗些,幾個月掙的錢也不夠走這一遭。
我媽走去把天花板的大燈關(guān)了,留一盞小臺燈,端起碗,繼續(xù)吃飯。電視機上播放著“健康之路”欄目,一穿白色大褂的大夫和一女主持人說著話,但沒聲兒,只能看到兩人嘴型。反正就外婆一人看,她也聽不見,便一直沒修。
我起身把電視機也關(guān)了,看著我媽吃飯,一盤炒萵筍,一碟剁辣椒,她的頭埋碗里,用筷子把飯劃拉進嘴,吃得格外香甜。我突然想到,餐盒里還留著幾個餃子,于是打開,讓我媽嘗一嘗。我媽看了一眼,猶豫著說,你們晚上就吃這啊。我說,還有兩個菜,但吃完了沒帶回。我媽點點頭,夾了一個,余下把餐盒蓋上。她說,明晚放在飯上面,蒸久一點,你外婆才能吃下。我媽又說,你外婆吃不了糯米了,剛才給她喂一點,吞咽不下去,還有飯菜,全得蒸軟、蒸爛,你以后要將就一下。我沒說話。
母親吃完,菜碗飯碗扣一塊,要去洗碗了。臨走前,我喊了她一聲。她回過頭看我。我大致兩手比畫了一下,問,你知不知道他有一件黑色夾芯絨棉襖,還有一件T恤短袖,上面印著一顆心。我媽大致猜到我問的是誰,想了想,說,這兩件衣服,是我很早以前給他買的,夏天一件,冬天又一件,他自己穿得太差了,出去見不得人。我聽了,嗯一聲,沒再說話。
我媽在走道洗碗,我在客廳坐著。臺燈的燈光時明時滅,為防老人滑倒,房子初建時,地上沒鋪地板和方磚,盡是水泥,燈光一照,坑坑洼洼。對面是一堵承重墻,墻上的裂縫從邊角蔓延,分裂出三四道。我感到有些冷,裹了裹衣服,尋思著明天是不是弄一張報紙貼上,遮一遮。這么想著,地上出現(xiàn)一個人影,是外婆。她大概是察覺到臺燈沒關(guān),一時醒了,怕浪費電,又爬起床看。我沖她擺了擺手,示意她回床,我等會兒會關(guān)燈。她一手扶墻,努力伸脖子,還在看著我,身子一動不動。我只好走去把那盞臺燈滅了,她這才慢慢掉轉(zhuǎn)頭,放心回床。
羅團結(jié)再來電話,已是四月后了。
一開始我不知道這電話是誰,連續(xù)響了好幾次才接通。羅團結(jié)挺有脾氣,問我為啥原先電話打不通了,他只能借別人手機試一試。我說,你有事啊?他說,沒啥事,請你吃頓飯。我說,不吃了,你一個人吃吧。他又問我在干嗎,我說在吃飯。他又問在吃什么,我說在吃米飯。他不依不饒,問吃什么菜。我掛了。
外婆吃過晚飯,換好褲子,早早睡了。母親坐在對面,飯只吃了一半,她一言不發(fā),一手持著吹風機,一手把內(nèi)褲翻邊,在吹。
外婆一早又拉褲子上了,她自己沒察覺,而我在收拾開學用品,等我媽回來,已臭不可聞。我媽先幫她把臟褲子脫了,浸泡在冷水里,灑上洗衣粉,翻出最后一條內(nèi)褲,給外婆套上。這時候正逢回南天,衣服越晾越濕,整個屋子水簾洞似的。為防后一周沒褲子穿,我媽只能取下尚在晾曬的衣褲。
我媽低頭吹著褲子,細細摩挲邊角的濕跡。我剛吃兩口飯,我媽電話又響了,接通后,嗯一聲,又嗯一聲。她放下電話,叫我去外面接東西,說羅團結(jié)已經(jīng)到大院門口了。
我本想說,你去吧。但看到她手上的活兒,吹風機聒噪的嗡嗡聲,還是選擇主動換好鞋。
天氣已漸漸泛有暖意,夜色不深,我穿了一件衛(wèi)衣信步出來,看見羅團結(jié)還穿著那件黑色棉襖。我走到他面前,說,你四季不分啊,不知道換一件衣服。他沒應(yīng),從摩托車的后備廂里,拿出兩條煙熏好的臘魚,魚嘴各牽有一根細繩,他矮手矮腳拎給我。
我接過后,轉(zhuǎn)身要走,他喊我停下,又從兜里掏出一個掉漆的硬殼錢包,手指在嘴里沾了點唾沫,打開錢包,來回數(shù)鈔票。他從里面抽出最大的幾張塞我手上,說這錢你就當是生活費,學費過幾天再給你,我說了不要讓你媽管,我肯定出得起。我說,不用了,現(xiàn)在有相關(guān)政策,助學金補助,實在不行我開學后找兼職,沒啥事。他說,你要是沒考起,那是另說,現(xiàn)在考起了,有一天書讀就多讀一天,出社會就沒機會了。他又說,在這社會上,到處要用錢,沒錢不行啊。風有些大,吹得臉頰生疼,院門口坐著幾個老人,這段時間同我和我媽很熟了,但都沒見過羅團結(jié),一下投來好奇的目光。我抿了抿嘴,把臉別到一邊,說,你現(xiàn)在在干嗎。羅團結(jié)后退一步,拍了拍身后的摩托車,我開摩的,拉人,一天凈掙上百。我說,挺好,重回老本行。他說,主要是自由,沒人管。他又說,以前開出租就不行,每月要上繳一千多。我說,雪天和雨天也開啊。他說,看情況,有段時間連著下雨,我就跑銀行聘個臨時保安,干一天休一天,包吃包住,也能掙點。他倒騰煙盒,抖兩下,倒出一支煙,咬在嘴里。他說,你們住這,還習慣吧?我說,嗯。他想了想說,開學要不要我送。我搖了搖頭。我問,我爺我奶都走了,那萬一你休息,平時睡哪兒?他說,沒事,我肯定有地方去,實在不行就睡麻將館。
夜?jié)u深,道路變黑,我讓他先走。他說,沒事,我抽一支煙再走,你要過去嗎。我說,我要回家了。他一下閉緊嘴,我沒再多說什么,拎著臘魚轉(zhuǎn)身離去,走了很遠,回頭看,發(fā)現(xiàn)除了那嘴邊零星的一點火光外,什么也看不清了。
有好一陣子,羅團結(jié)沒再來消息??崾畈恢挥X過去,我媽每晚照例下班到家、做晚飯、給外婆換內(nèi)褲、洗碗等。
若天氣稍好,外婆堅持去外面走兩圈,老會撿些東西回來。這時我媽便會抱怨,這些硬紙殼、塑料瓶、繩子撿回來干嗎,臟死了,又用不了。外婆坐在一邊默不作聲,不知是不是沒聽到。但下一次出門還是會去撿,撿回后,我媽又是一陣收拾,大部分給丟掉了。
飯前,外婆要看電視,手沒勁兒,按遙控器按不下去,又開始喊我媽名字,我給她開了電視,調(diào)到她最愛的“健康之路”欄目。外婆手拿一個本子和一支筆,坐在離電視機兩寸的位置,瞪大眼睛,做起筆記。
我側(cè)坐一邊,捧著舊書包,手上來回翻著錄取通知書,學校雖一般,但通知書制作頗為精致,硬殼紙張,邊緣鑲有紫金紋路,盡管看了好多遍,我還是看不厭似的。九月中旬開學,地點在云南,我們這已屬南方,那學校就在南方以南了。我暗想。也好,我一走,半年不回家,給家里騰出個地方,我媽也能輕松點,只是外婆怎么辦。
正想著,聽到廚房過道傳來哐當一聲,我嚇一跳,趕緊去看,只見我媽坐在地上,鍋碗瓢盆掉在地上。好在是不銹鋼制,不會壞,不然更心疼。我媽一手撫額,一手扶著墻,胸前系一個圍兜,嘗試了好幾次沒起來。我說,你咋了。我媽說,頭有點暈。隨后不繼續(xù)說了,一直在揉著額頭。
我想起這幾天,每晚她都要給我外婆洗個澡,或者擦個身子才入睡。外婆直說身體發(fā)癢,深更半夜身子動來動去,我媽休息也不大好,一早出門吹風,感冒了,連著幾天,也不敢請假。我讓她去請一下,她搖頭說算了,說不去哪來的錢,年紀上去了,沒幾個地方愿意收,怕因為這點事丟了這個差使。
我媽晚上也沒吃,早早上床躺著了。我看著外婆一個勁還在喊我媽名字,心底不由生出一些情緒,您又不止一個子女,干嗎不喊他們啊,一個個都不過來,就靠著我媽照顧著。又怨起羅團結(jié),要沒他出那檔子事,這一年也不至于過得這么烏七八糟。想到這些,我低頭收拾書包愈發(fā)勤快起來。
外婆沒吃幾口飯,也上床休息了,我把碗筷都收拾好,回到客廳,看到沙發(fā)上放的手機在震動,我起初以為是羅團結(jié)打來的,接通后,才發(fā)現(xiàn)并不是。
電話那頭是我小姨,說是我媽電話打不通,就打我這來了。對話中,我姨欲言又止,背景里隱約傳來我弟哭鬧的聲音。唉,才六七歲,剛上小學,也不讓人省心。我問我姨啥事。我姨忙著說沒啥沒啥,就我弟隱約在喊,他打我們了,打我們了。我估摸著他們此時正在樓下,躲到電線桿后和我通話。我說,誰打你們了。我姨說,唉,還能有誰,你姨父唄。我說,不對啊,我記得幾年前來我們這見過一次,人看起來挺好的。我想起那時外公還在,外婆精神面貌也挺好。姨父第一次上門拜訪,短發(fā),方塊臉,五大三粗,我那時也在做客,他抱著一桶肯德基全家桶請我吃。這才幾年,怎么一大家子人成這樣了。我姨說,唉,誰知道,在外掙不到錢,喝多了酒,就愛指指點點,怨天怨地,在家連踢帶踹的,第二天還得給他做飯。我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都不容易。我姨說,唉,也是。我姨又猶豫著說,我姐姐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說,還能怎樣,就這樣唄,羅團結(jié)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沒一件事靠譜的。一時間我倆都沉默下來,后來我姨又問,你那方便不,我和你弟去你那待一宿。我看了看鐘表,時間還早,想了想說,我媽和外婆都睡了,你們來吧,不用帶東西了,這都有。我姨說,行,那我和你弟馬上來。
我在沙發(fā)上等著,沒開燈。我姨現(xiàn)在沒工作,成天照顧我弟,經(jīng)濟負擔全放姨父身上。他做電工,屬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有人請才有活兒干,沒活兒就沒收入。想到以后,我弟九年教育結(jié)束,學費上哪兒湊啊。我又看看自身,大學學費也沒著落,不由嘆口氣。
我姨很快到門口了,左手拎了個大行李包,右手握住一口鍋,一瘸一拐走進來,臉也腫了,好像涂了點藥,但還是遮不住。我弟背了個小書包,拉著我姨的袖子,站在后面,個子比同齡人矮一截。我撥開我弟的額發(fā),有一道疤,一問才知道,是幾天前姨父摔碗,被碎玻璃片倒飛劃傷的。我忍住沒多問,只俯身問他為啥帶書包,他怯生生說,我明天還要上學呢。
我姨四下看了看,拉著我弟,坐在平時我睡的沙發(fā)上,對我弟噓一聲,小聲說,你外婆她們都睡了。我弟點一點頭,用手捂緊嘴巴。那口鍋在桌上放著,挪向我,我開小臺燈,指了指說,這是啥。我姨說,一早燉的海帶白蘿卜湯,沒吃完,剩半鍋,明天一早熱一熱,你們試一下味兒。我嗯一聲,說,到時我會跟媽說的。我姨靠近一點,指一指里屋方向,低聲說,你們都這么早睡啊。我說,也不是,主要是兩人身體都不大好,受累。說著,把一些具體情況告訴我姨。我姨好半天沒說話。我還想去泡茶,被我姨制止了。
我們又聊了一陣,其實也沒啥好說的,對話磕巴,很快到點。我收好鍋進廚房,出來時,看見我姨從大行李包里翻出兩床薄棉被,攤開,平鋪到沙發(fā)上,指揮著我弟脫鞋上去。我看著我姨佝僂的背影,頭發(fā)蓬亂,不知為何,想起她婚前的模樣,雖然啥都沒有,但干啥都能樂,現(xiàn)在呢。我又想了想,見了這么多人,還是羅團結(jié)精神面貌最好,欠了一屁股債,吃那么多教訓,還能中氣十足地四處找人吵架,成天上躥下跳的,真不知該怎么說他。
我莫名搖了搖頭,突然看到我姨回過身來,說,小小,你考上大學了。我看到她晃了晃拿在手上的錄取通知書,于是點了點頭,說,嗯。她說,啥時候去。我算了算時間,說,挺快,下下周吧。她說,在哪兒。我說,云南。她說,云南好啊,省會城市昆明,四季如春。她又問,你媽和你一塊去嗎。我說,還不知道呢,我一直沒問她。我姨說,有機會還是跟著一趟,送一送你,讓她在外多走走,心情不一樣,你媽這一輩子都沒坐過飛機,真正出去過。我嗯一聲,沒再說話。我姨又說,我家那邊你也知道,回不去,外婆這邊我來照應(yīng)。
我換鞋子準備出門,我姨最后喊了我一聲,問,小小,不在這睡啊。我說,沒事,朋友找我呢,你們先睡吧。
夜微涼,沒什么風,我一直走到院門口,尋思去哪兒,一時卻想不出。在原先羅團結(jié)停摩托車的地方,有一根電線桿,我背靠著,四周空空落落,就我一人。我很想聯(lián)系幾個以前的朋友,孫濤、肖小曉、安然等,哪怕只是說一說話也好,但大家都長大了,各有各的事。我漫無目的地滑動手機,片刻后放下,不遠處,一個中年男人踉踉蹌蹌跑到一棵小樹旁,嘔吐起來,一些酒精味兒彌漫開,旋即又被風吹散。突然手機震動,是羅團結(jié)打來的。
他那邊聽起來挺著急,問我出啥事了。我莫名其妙,再仔細看手機,發(fā)現(xiàn)無意中撥錯了,響了兩秒,沒等接通,立馬掛斷了。我說,沒啥事。我想到先前我姨說的話,不由問,我媽真沒一輩子旅過游啊。羅團結(jié)想了想說,好像真沒有,一輩子都在忙活,哪有時間出遠門啊。我說,唉。他說,我也沒旅過游啊。我說,哦。電話那頭一時沒聲兒,我注意到地面有一個壓扁的易拉罐,一腳踢遠。羅團結(jié)又開口了,買票了嗎?我說,還沒,一時訂不到。他說,啥時候開學,你告訴我,我到處是朋友,能買到票。我略一猶豫,說,九月中旬,想早點去,玩幾天,你算好時間吧。我又補充一句,最好下周內(nèi)給我。
通完話,我環(huán)顧四周,一片漆黑。醉酒的男人已經(jīng)離開,我掉頭回走,到門口前,輕輕把耳朵貼到門上,敲一敲,嘴里喊,姨,姨。里面?zhèn)鞒鲚p微的呼嚕聲。倆人都已經(jīng)睡熟了。
我媽病好后,我在心底打了一遍腹稿,和她說了一下,去云南提前玩幾天。我媽一開始頭搖得像撥浪鼓,說什么也不肯去。她收拾著東西,要趕去上班。我說,我上大學,生平就這一次,去走一走吧。我媽匆匆出門,沒理我,一直到中午,回來了。我一問還不肯說,打電話才知道,就這三五天,她被強行辭退了,公司新?lián)Q了一個保潔阿姨,工資更低。
我姨去菜市場買了些菜,順帶接我弟放學,而后親自下廚,專程做了四菜一湯。中午五人圍坐一桌,大家埋頭吃飯,言語中,刻意繞開我媽這事。我弟無心問一句,我姨連忙用筷子敲一下他的頭,說他偏食什么的,給我弟碗里多夾了滿滿的白菜,讓他少說話,趕緊吃飯。又指一指我的碗說,你看你哥,都吃完了,全家就你最慢。我弟噘嘴不說話。
事實上,我媽是最先吃完的,病剛好,手腳沒勁兒,癱在沙發(fā)上,讓我把那箱贛南臍橙搬出來,分發(fā)品嘗。我來到臥室的床底下,打開紙箱,發(fā)現(xiàn)臍橙早已壞掉,無法揀選,但也沒明說,借口出門倒個垃圾,新買了一袋,回來藏在身后,假裝剛從紙箱拿出,挨個遞去。我弟要了兩個,一個藏兜里,看我姨沒反應(yīng),才接過另一個,動手開始剝。吃畢,我抱著空空的紙箱,準備再出去一趟。我媽收拾著碗筷,哎一聲,說別扔,又說,這紙箱看著還能用,放這,看以后裝點啥。
周末,我找了個時間,問羅團結(jié)那邊到底啥情況,訂兩張飛機票,怎么一直沒消息。他一個勁保證,你們放心,當天一定送來。我說,早知道這樣,不要你做了。掛斷電話,我余氣未消,因為之前和我姨已經(jīng)說好,幫照看外婆五天。深夜又和我媽掰扯,好說歹說,她總算勉強答應(yīng)。期間我姨回去了一趟,帶些日常用品回來。離開前一天,我收拾好行李,衣褲齊全,牙膏洗發(fā)水毛巾之類,滿滿一箱子,去學校不用另花錢。一切完畢,就看羅團結(jié)了。
當天,天氣晴朗,羅團結(jié)和我約好在地鐵口見面,送票。天蒙蒙亮,我就起床了,穿了一件藍色休閑服,尼龍七分褲和一雙帆布鞋。我媽氣色不錯,在我昨天一頓督促下,試了一件粉色圓領(lǐng)毛衣,但估計當?shù)販囟雀?,還是換下,改穿一件白色薄襯衫和深藍牛仔褲。走前,我媽還不放心,囑咐這,囑咐那,一個勁告訴我姨,甚至列了一張表。外婆尿了怎么做,如何給外婆洗澡,她的飯不能太硬,有些菜不能吃,會卡喉嚨,還有,需要每天打一碗蛋湯,蒸個白梨諸如此類。這些是我媽過去一年所做的部分事,我姨聽得一愣一愣,大概是被嚇住了。我慌忙拉著我媽離開。
到地鐵口前,我一路拖著行李,和我媽故作輕松說著話,認出羅團結(jié)的身影后,心底略穩(wěn)。他穿一件白色帽衫,里面好像還穿了啥,頗顯臃腫,但臉上一本正經(jīng),背個雙肩包,和一個摩的師傅在掰扯。身邊不見那輛熟悉的摩托車。
我把他拉到一邊,問他票帶來了嗎。他連說帶了,遞給我。我定睛一看,差點氣昏過去,從長沙南到昆明南,先K535,后K79,中途株洲轉(zhuǎn),火車票不說,還是硬座,兩個鐘頭的機程硬生生拖到二十多小時車程,五天計劃直接砍去一天。關(guān)鍵是,遞給我兩張票后,羅團結(jié)掏一掏衣兜,摸出第三張。我看一看他身后,現(xiàn)總算知道他為啥還背個包了。我一時找不著合適的罵詞,火車站遠比機場遠,要趕時間,把兩張票折好收下,牽著我媽的手匆匆下地鐵口。
去火車站的途中,羅團結(jié)一聲不吭跟在后面。我們過安檢,他跟著排隊,在后探頭探腦。地鐵來了,我們坐在靠背座上,他就在一邊站著。周圍人擠人,我好幾次希望他跟丟了,但始終沒有。下了地鐵,看看時間,一陣小跑,總算趕上最后一批檢票,完后,顧不上回頭,我拉著我媽又是一路小跑,好不容易搭上火車,氣喘吁吁找到座位,我和我媽一人一邊對坐,把行李安放好,并確定沒掉東西?;疖嚲従忨偝稣九_,我開了一瓶水,喝一口,回頭一看,氣不打一處來,羅團結(jié)居然繞過一個個人,跟來了。
他來到我們面前,一時沒地方坐,挺尷尬,僵在一邊。我說,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們走。羅團結(jié)腳步?jīng)]動。我媽扯一扯我衣服。前后座位有不少人看著呢。按照車票次序,羅團結(jié)本要坐我媽那邊,他一湊近,我媽連忙站起身。后來,我和我媽坐一邊,她靠里邊,我坐外邊,羅團結(jié)坐在我原先的位置上。中間沒格擋,我媽往里又擠了擠。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羅團結(jié)一挨著座位就開始瞇眼,雙手抱在胸前,腦袋有一搭沒一搭,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催@樣,指不定昨晚熬到幾點。我媽把眼朝向窗外,一手拉開簾子,目不轉(zhuǎn)睛看風景。我順著我媽視線看,外面景色不斷變換。
山石高聳,巖壁光滑且鋒利,熹輝下,好似附有一層角質(zhì)薄膜。茂密的綠叢轉(zhuǎn)瞬即逝,農(nóng)田、屋舍映入眼簾。豐收時節(jié),縷縷炊煙升起,女人在門前晾曬衣服和床單,男人頭上戴著一頂草帽,識不清面孔,叉腰站在臺階上,不知在看些什么。遠處的工業(yè)煙囪拔地而起,被地平線切割,橫豎呈十字,平整而富有線條美感。藍天均勻廣闊,大片大片云層稀薄開,不斷變換,如野馬,如牛羊、如萬千蒲公英,時散時聚。
光線時有時無,一入隧道,黑咕隆咚,只能感受一節(jié)一節(jié)車廂在身下震動,拼命睜大眼睛,卻什么也看不見,我默默計算見光時間,心底卻升起不知名的疲倦感,寧可沉溺于這黑暗,如懸浮海底深處,孤身一人,赤裸抱緊雙膝蜷縮,周圍沒有魚群,沒有藻類和其他植物,更不會有光亮。人就此緩緩陷入沉睡,終身不再醒來。只聽身下哐當一聲,車到隧道盡頭了,光線隱隱綽綽,散射在臉上。我媽的頭歪靠窗戶,不知在想些什么。
羅團結(jié)已經(jīng)醒來,在收拾著那個包。包鼓鼓當當,也不知裝了些什么。我有意無意瞄,以為他要翻出點什么遮陽或者防曬的東西,畢竟太陽那么大。結(jié)果他翻騰好一陣子,拿出一盒撲克,干巴巴來一句,打牌不?我媽看了他一眼,迅速挪開視線。羅團結(jié)開始洗牌了,兩手各一疊,交叉換洗,動作熟練。我趕緊說,要玩自己玩去,別影響我們。
其實這一節(jié)車廂并不安靜,不斷有人起身又坐下,小孩肆無忌憚大哭,大人在哄,年輕男女嗑著瓜子聊著天,有流行音樂外放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火車在株洲站停靠,我們大包小包拎下,氣喘吁吁,羅團結(jié)在一邊看著,一個箱子也不幫忙提一下,沒點眼色,啥人呢。周邊有一群換乘的旅客,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人群匯聚,朝一個方向前進,我和我媽自顧在前面走,大約有一小時轉(zhuǎn)車,中途我去了趟衛(wèi)生間,回來時看就羅團結(jié)一人在。我問,我媽呢?羅團結(jié)指一指衛(wèi)生間方向。我看見他拎著我的包,趕緊搶過來,拍一拍上面不存在的灰。一會兒后,我媽還沒出來??赡芘抨牭娜吮容^多,我暗自想。羅團結(jié)神秘兮兮靠過來,我后退一步,問他干嗎。他拿出錢包,當著我的面開始數(shù),一張,兩張,邊數(shù)邊問學費多少。我看了看四周,說,回去再說吧,現(xiàn)在不合適。他不肯,伙同所有鈔票裝進一個紅包里,硬塞我手上。見我遞回來,他甚至發(fā)起脾氣。我只好收好,這時,我媽甩著手上的水珠出來了。羅團結(jié)連忙一溜小跑過去,擺一擺手,大聲說,今年的學費,我剛給了,不要你出一分錢了。我媽哦一聲,對我說,還不謝謝你爸爸一聲。我不情不愿說,謝謝。
換乘前,羅團結(jié)跑去洗手間一趟,說是一分鐘就回來。五分鐘過去,前往昆明的火車已經(jīng)到點,他人影都不見。我有些急,看著其他乘客一個個上去,就我和我媽在原地待著。我媽站在我邊上,明面上沒說什么,暗自蹙起眉來。我和我媽說了一聲,前去衛(wèi)生間查看,剛一進去,看見羅團結(jié)一人對著洗手池邊上的烘吹機。他伸出雙手,左挪右移,風就是不吹來,他挺較勁,上下拍那個機器。我說,有完沒完啊,讓我們等你一個,車都到了。他說,不是,這機器有問題,要找人修理一下。我說,瞎操心,你管好你自己吧。說完,我拉著他的后衣領(lǐng)就走,在車關(guān)門的前兩分鐘,我們好不容易搭上去。
放好行李,環(huán)顧四周,這節(jié)坐的多數(shù)是老人,車廂安靜,唯有羅團結(jié)還在一個勁強調(diào)剛才的事。真是不嫌煩,我連著一包紙巾摔過去,讓他趕緊別說了。
羅團結(jié)嘴巴不停,不說話了,翻騰翻騰包,開始吃東西。一包方便面,他吃得滿車廂全是味兒,鼻涕直甩。幸好是車廂最后一排,不然都得讓后面人瞧見。吃完方便面,他檢查檢查,又掏出一包魚干條,撕開包裝,邊吃邊嘖嘖稱奇,還遞給我們,讓試一下,說是保證好吃。我媽沒接,我其實挺愛吃魚干,但見此,擺一擺手,讓他自己享用。
這段車程較長,有二十多小時。白天已使人昏昏欲睡,為打起精神,我扭頭問我媽,要不趁現(xiàn)在重新規(guī)劃一下行程,畢竟減去一天,去哪些景點,哪些地方,需好好思量。我媽點頭答應(yīng)。
我把地圖平攤在雙膝間,找列車員要了一張紙和一支筆。我們已在昆明的青年旅舍預(yù)定一晚,這不變,第一天:滇池-云南石林國家地質(zhì)公園。因為初到時舟車勞頓,選擇以景色為主好,這兩個一水一山,空氣宜人,以此為開端。第二天再由東向西,前往楚雄市找旅舍,由于此地西連大理、南至普洱,接下來的三天行程,向西向南都方便。我所考慮的接下來兩天分別是,第二天:大理古城-洱海-小普陀島。第三天:麗江-玉龍雪山-藍月谷。這規(guī)劃我很早便想過,以前談全國有名的景點,我媽在飯桌上提過幾句,我一直記著。同時大理、洱海、麗江等這些過于盛名,也是我很想去的地方,想來要在精氣神最足時候前往。而對于第四天:束河古鎮(zhèn)-拉市海濕地。聽說涑河古鎮(zhèn)是茶馬古道上保存完好的集鎮(zhèn),而拉市海濕地有候鳥成群,也不知現(xiàn)在還有沒有到北遷,以這兩地為束,主要是為返回做準備。至于西雙版納、香格里拉這些地方,如果時間夠,硬塞進去,哪怕只是去匆匆一瞥,拍幾張照,留作紀念,也不算白來。
我邊寫和我媽商議,她一句話沒吭,全是我在說,當提到兩三天的時候,我媽神情略有變化,看似滿不在乎,其實眼睛一直盯著。我故作不知,一切安排妥當,出于禮貌,想沖對面那人說兩句,實際聽到的是輕微的鼾聲。吃了睡,睡了吃,干啥都靠不住,這才多久,他居然又睡著了。
因為原本考慮的是飛機票,背包沒有帶食物,我和我媽早已饑腸轆轆。車餐昂貴,熬過中午,到晚上,我甚至能聽到肚子里響亮的聲音。推車已經(jīng)走過三輪,我媽一直靠著后座椅,閉眼,假裝睡覺。看看對面羅團結(jié),人還沒醒,我猶豫是不是買點,哪怕一份盒飯也好。
我掏出錢包,朝售餐員招一招手,被我媽一下摁住胳膊。響聲驚動了羅團結(jié),他一看就明白了,把包鏈拉開,自上而下倒騰,一個又一個面包掉出來,前后五個,兩個奶油,兩個肉松,一個火腿。還有兩盒餅干,兩罐八寶粥,若干巧克力和果凍稀里嘩啦散落一桌。我忍不住說,你怎么帶這么多吃的。他說,我跑摩的趕時間,就吃這些。我沒再多問,給我媽遞去一罐八寶粥。又幫著撕開包裝,把唯一的火腿面包給她。
我媽沉默不語,手捧著面包,遲遲沒動。羅團結(jié)大概也察覺到了,干咳兩聲,從煙盒里倒騰出一支煙。旁邊貼有禁煙的標語,他只好塞回去了。他說,我去上一趟洗手間。說完,起身離開座位,朝另一節(jié)車廂走去了。等他完全消失在視野里,我媽才把面包放在嘴邊,輕輕咬了一口。
夜幕降臨,窗外的風景漸漸看不清了,唯有燈塔閃爍,透射進玻璃,在眼球停留。我媽看了一會兒,慢慢閉眼睡了。車廂內(nèi)始終留著一盞小燈,不至于徹頭徹尾陷入黑暗。我也困了,打了個哈欠,瞇上眼,隱約聽到羅團結(jié)和我說了一聲,錢收好,別掉了。我把包死死抱在胸前,忘記自己有沒有回答,靠著我媽睡著了。
定的青年旅舍在官渡區(qū),主要是便宜且出行方便。我們選擇乘的士,一是大包小包行李多,不便一直拿著。二是位置好定位,七拐八彎,繞過三五條街,一路送到點。昨晚沒睡好,提不起精神,我坐在軟皮墊子上,屁股仍隱隱作痛,腿也麻,剛一下車,差點站不起來。
我媽狀態(tài)也一般,畢竟病剛養(yǎng)好,又是一陣旅途勞頓。只有羅團結(jié)狀態(tài)正佳,一年來,風餐露宿習慣了,和司機說得正歡。到啥地都能結(jié)交狐朋狗友,我真是不理解。到旅舍門口,羅團結(jié)跳下車,這時候又裝好心人,去開后車門,想扶我媽一把。我媽甩開他的手,自己下來,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好不容易扒到羅團結(jié)后腰皮帶,抓緊了,這才穩(wěn)住身子。
我們進旅舍,前臺小姐收了羅團結(jié)幾十塊的押金。房間位于四樓靠里,上樓中途羅團結(jié)還在一個勁抱怨,怎么沒安電梯,另外押金長押金短的,話里話外是不滿意。我沒理,用門卡開門,一個雙人間,獨立衛(wèi)浴靠門口,兩床之外,一桌一電視一電腦,但電腦的屏幕沒了,只剩積灰的鍵盤。趁著我媽洗把臉的時間,我下樓一趟,多要一床被子和枕頭,另請服務(wù)員搬來一個簡易小床,形似擔架,放在電視機前,指著對羅團結(jié)說,你今晚就睡這。羅團結(jié)沒說話。我又收拾了一下東西,背包大多騰空,只裝手機和充電寶,一把雨傘,一些零錢和一瓶水,輕裝上陣。出門前,我本想把外衣脫了,單一件短袖,我媽怕溫度下降,說還是多穿一件,到時熱了再脫也不遲。羅團結(jié)學著我,把外衣已經(jīng)脫下,看我媽一說,連忙穿上,一邊跟著附和,對對對,不能脫,說不定就變天了。
我們原計劃先去滇池,但一路去滇池的人太多,臨時變動,改先走石林公園。上午八點半,日照當空,氣候暖和,行人基本穿一件單衣,有幾個還戴上太陽鏡。貓追著狗跑,幾個當?shù)乩先税崃税岩巫幼诼穬蛇?,瞇眼曬太陽。我們都穿兩件,我外穿的是一件薄衫,我媽是一件薄毛衣,只有羅團結(jié)衣帽衫略厚,還穿一條保暖外褲。為趕上早趟,我們吃了些余下零食,先墊墊肚子。
進入景區(qū)單人要一百多,羅團結(jié)讓我們一邊待著,搶著去排隊了,中途又跑回來一趟,要我的學生證,說是試試能不能打折。我檢查檢查背包,東西都在,我媽俯身逗著路邊的一只小貓。買票期間,羅團結(jié)又和售票員起了爭執(zhí),他一個勁敲著售票窗口,聲音極大,身后的人紛紛探頭而視。我趕忙跑去,原來羅團結(jié)固執(zhí)地認為學生票就應(yīng)該打折,他搬出一些其他地方風景區(qū),嚷嚷說,它們能打折,怎么你這兒就不能打折,定價還那么貴,會不會做生意啊。售票員好說歹說也不聽,我說,人家又不欠你的,老惦記省那幾十塊干嗎,你不想付,我們掉頭就走,今晚打票回家。說完拉著他就要離開,這下羅團結(jié)死命不肯了,悻悻付了錢,買得三張票。
我們跟著人群進去,旁邊有景點分布地圖,道路交織,我們選擇其中一條。羅團結(jié)走在邊上,還在那翻來覆去地說,不是我付不起,主要是太黑了,又不是啥高科技,看一些石頭那么貴。我和我媽離遠一點,后來逐漸加快步伐,讓他一人對著空氣說話。不想花這錢就不花唄,花完還嘮叨,之前也是,啥心態(tài)啊。
道路兩邊多茂密的綠植。草坪平坦,一些巖石如小象蜷縮,帶有粗糲的灰色質(zhì)感。外設(shè)有低矮的木欄,一腳能跨,但沒人這樣做。我們沿著路途走,由于分路,身邊游客漸漸少了,兩側(cè)的巖石漸漸增多,從灰白到灰黑,大多骨瘦嶙峋,細看下,附有苔蘚和藻類,大巖石上似有松柏的樹從巖縫長出來,覆有一層蒼翠。我媽低聲問了一下,這是啥樹,我搖一搖頭,拉著她的手繼續(xù)走,回頭掃視一眼,羅團結(jié)東瞧西看,啥都新鮮,趁人不注意,伸手摸一摸近距離的巖壁,然后放到鼻孔聞一聞。
畢竟做了功課,二林、二湖、二洞、一瀑、一園。看似是無意,實際我們已經(jīng)踏上大小石林的路途。很快,大石林便映入眼簾,近處的山崖鐫刻有兩字,像隸書所作。羅團結(jié)說,林后。我回頭看他一看,說,沒文化就別說話,要倒著念,是“石林”。
遠處石峰密集且高聳,或如劍,或如柱,或如塔,奇形怪狀,從遠處看,無一呈淡淡的青灰色,猶如碧玉。走了一會兒,我媽有點累,嘴上不說,但腳步明顯緩下來。經(jīng)過一條條壁間狹道,七拐八彎,羅團結(jié)不知不覺也跟上來。我一路看地圖,到達目的地,望峰亭底下人不少,但大多旅客是老人,三五成群湊一塊,沒上去。我攙扶著我媽,一路上山路,并讓她注意一下腳下,別摔著。地面崎嶇不平,兩側(cè)插有若干紅白標語,走一步,看一步,走了一刻鐘,腳下發(fā)軟,我本想打退堂鼓,但身后羅團結(jié)跟著,不好掉頭。我又多走幾步,透過層層巖壁和蒼綠的樹叢,隱約可見一個亭子,處于絕壁之上,四角亭翼翹起,在亭尖匯聚,牌匾上刻有“望峰”二字。有了希望,感覺確實不一樣,我開始給我媽鼓勁。
我們一鼓作氣來到望峰亭,俯瞰底下山石四周。巖體林立,有如石海,峰與峰之間,溝壑縱橫,而下是石盆地,全貌呈露無遺。母親站在我旁邊,這一片格外靜謐,除我們之外,再無他人,微微有風,吹拂葉子,掉下一兩片,旋即被風卷走,落入巖林深處。哪處是蓮花峰、哪處又是劍峰池,我給我媽一一指出,遠處的石峰依稀可辨,大多高聳入云,層層峰林盡收眼底。景色是真好,人也安靜,羅團結(jié)這下也沒吭聲了,我和我媽就在這看著,小聲說著,后來話也不說了,光看著,讓全身心融入景中。
直到臨走前,我才記起還沒拍照,我讓我媽站好,擺個姿勢,自己退后幾步,持手機連拍幾張。背景是山峰與樹叢,灰黑與蒼翠交織,白色圍欄前,我媽就在那呆站著,啥姿勢也沒擺,也不知是不是有些緊張。我又強調(diào)了一下,再拍時,我媽勉強露出一絲微笑。我沒問羅團結(jié),拍完后,拉著我媽掉頭,慢慢下去。哎,看風景時不覺得累,現(xiàn)要下山,反而有些力不從心。身后,羅團結(jié)折了一根枝干揣兜里。我一愣,說你干嗎。他說,我留回去做紀念。真是的,好好的心情一下被攪擾了。
去小石林的路上,我們一路蹭著旅游團解說。聽揮旗的導游說,彝族阿斯瑪?shù)膫髡f就在這,其實風景差異不大,主要是有湖,水呈淺碧,且石頭略顯小,山水交融,植物郁蔥,更添秀美。環(huán)顧四周,這片區(qū)域被石壁分割成若干園林,重新排列組合,構(gòu)成巨大的迷宮陣列,若無人帶路,很容易迷失其中。導游談了很多,斗牛摔跤火把節(jié),還有石林發(fā)展動遷的事,興致不減,一路凱歌。我悄悄跟我媽說,得跟緊點,萬一真迷路了。過了幽池,順著草坪往東走,路邊有人擺攤外租彝族服飾和帽子,旅游團在原地休整,我看到一些人去攤前看,回來后換了身衣服,這些服飾是以紅色刺繡,鑲有白色花邊為主,問我媽要不要去試一試,她搖頭,倒是羅團結(jié)湊去逛了一逛,很快回來了。阿詩瑪化身石在這片景區(qū)盡頭,底下是一大片湖,湖面平滑如鏡,化身石立于山峰之巔,巖石褶皺如發(fā),身負背簍,只有側(cè)影挺拔屹立。另一塊峭石如合十的雙手,翹首遠望著什么,遠方的天空隱隱有霞光散射,且歌且長且祈禱,讓人想閉眼,直想流淚,想張開雙臂,飄飄然被風帶走。一些游客圍去拍照,導游站在一邊,出奇地沉默下來,后不知不覺唱起歌,聲音悠揚動聽,雖不明白,但一定是屬于彝族的歌曲。導游是一個彝族人。我莫名有些傷感,拉一拉我媽的衣袖,說,走吧。羅團結(jié)說,你怎么了。我說,沒什么。他這回識趣沒再多問,自覺帶起路來,我們脫離人群,逐步走遠。
臨近中午,不知為何,我有點打不起精神,在長湖和月湖時,只匆匆看了幾眼,我媽反而狀態(tài)上升,走在最前面。路邊有車靠站,有電瓶車搭載著乘客經(jīng)過。我們一直走,后來,坐在路邊的石凳上休整,把羅團結(jié)包里最后的一些零食吃光了??匆豢吹貓D,二洞一瀑一園,我問,去哪兒。我媽想了想,少見開口,說去那個洞看一看?話里話外是商量的語氣,我說嗯,看了羅團結(jié)一眼,他更沒意見,一路跟著,去哪兒對他都一樣。
芝云洞離我們這不遠,幾腳路就到了。洞口站了不少人,并設(shè)有攤點,賣飲料烤腸礦泉水等。進去前,我跟我媽說,有點累,我在外邊等著吧。我媽愣了一下,說那我也不去了。我說,別啊,好不容易來一趟,付了錢的,不去多虧啊,我在洞尾接你。我看見我媽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于是推她進去。等我媽一走,才發(fā)現(xiàn)羅團結(jié)還在邊上站著。他好像還在猶豫,是跟著我媽還是和我待一塊。我說,你別愣著了,快跟去,看著我媽,洞里黑咕隆咚,小心我媽摔了。
我靠著洞碑歇息了一會兒,幾組導游領(lǐng)著旅游團走過,到洞口一停留,我也跟著聽了幾句。導游說,康熙有載,芝云洞,碉門石似芝與云,故名。四壁乳窟,擊之有鐘鼓聲。又有石坪、石床、石田、石浪,奇怪不可名狀。古號仙跡。而后還吟有兩句詩,“神仙何代煉丹修,云鎖千年洞壑幽。”略一停頓,“游客眷戀忘歸去,知與蓬萊仿佛同”。我聽得出神,想起書本里的蓬萊仙境,古書記載的三大仙境之一,讓人神往。但從內(nèi)心深處來說,我不后悔沒進去。
我估摸著他們要出來了,才動身,繞一圈,來到溶洞尾,這里集結(jié)不少人。我又等了好一會兒,我媽和羅團結(jié)才出來。我媽氣色不錯,對其中的景點如數(shù)家珍,譬如靈芝仙草、云中坐佛、太白金星等,我聽著也高興,喀斯特地貌,石鐘石乳石柱等,主要我也想讓她見識見識。羅團結(jié)急急忙忙湊過來,在旁邊補充幾句,還有雙獅戀、神牛尋母一些,附和我媽。我媽一下不說話了。我看了一眼羅團結(jié),不該插嘴時偏要來那么一句,真不知該說他什么好。
余下的一洞一瀑一園,我已無心再逛,看我媽的意思,也是打算轉(zhuǎn)道滇池。走出石林公園前,我回頭看一眼,新的一批游客如熙,正紛紛進去。我拍了幾張照,算是正式告別。
滇池不用門票,這也是我愿意來的一個原因,羅團結(jié)不用花錢,我媽心底也沒負擔。艷陽高照,氣溫慢慢上升,我們先去的海埂公園,門口停著不少輛車,一旁有升旗臺,一路游客不少。我們沿著大壩走,清風徐徐,吹皺底下水面,層層疊疊,有如碎裂的鏡子。走了一陣,我們找到一處岸堤憑欄眺望。這時,風靜止下來,但水勢不減,隱隱似雷聲蘊藏水底,發(fā)出沉悶的鳴聲。水域中心有幾艘漁船梭巡,不知是當?shù)貪O民還是游客觀光,我偷眼瞧一下我媽,她正看得正入神。
有人在合影,幾組游客對著遠處的群山拍照,有人熟練把面包屑放置于各石柱上,有鳥從對岸飛來,紅嘴白身,尾羽漆黑,眼睛如綠豆大。它們小心啄食,后越聚越多,數(shù)以萬計,密密麻麻遮蔽天空。不遠處有一對新婚男女在拍婚紗,鳥群環(huán)繞新娘左右,形成一個圓圈,羽毛紛飛,新娘手提裙裾,巧笑嫣然,攝影師手持著相機,不斷拍著。我媽低聲湊來問我,這鳥是啥品種。我不知道,但轉(zhuǎn)身問了一下其他游客,說是叫紅嘴鷗,西伯利亞飛來的,來這越冬。我媽又指了指那個攝影師,問,你說在這拍,得花多少錢。我想了想,報了個偏高的數(shù)字。我媽搖搖頭說,肯定不止。
我們繼續(xù)向前走,任由紅嘴鷗從旁穿梭,白色占據(jù)一切。拍照的人愈多,有幾個胸前挎著相機,四處給人拍游客照,一次收費二十。我用手機給我媽拍了幾張,背景是紅嘴鷗盤旋,有的飛行速度很快,僅能捕捉掠影,我媽雖仍有拘謹,但不緊張了,臉上笑容也自然很多。這時已到正午,很多人戴上遮陽帽或者墨鏡,身邊有老人搬來一個凳子,兀自拉著手風琴,有人掏出零錢走近,看見沒有碗,又退回來。我和我媽,一個穿薄衫,一個穿薄毛衣,小風一吹,極為舒服。羅團結(jié)穿得厚,跟在身邊,熱得滿頭大汗,看我們沒脫,也不脫。我看著好笑,讓他把衣服脫了,他這才脫下一件。
我又拍了幾張風景照,隨后和我媽說了一聲,坐在身后的臺階上小憩。天空一望無際,湛藍且無雜質(zhì),大片大片浮云流動,在天的盡頭,陽光破開云層,灑下點點金輝。湖面水汽上升,對岸的青山黛影若隱若現(xiàn),突然,似有鴿哨傳來,停在岸堤上的群鳥有如受到號召,不約而同紛紛飛去。我媽的肩膀上還留著一只,輕啄她的頭發(fā),兀自跳下,踱步,啄地板的白縫,后又傳來一聲,它才同余下紅嘴鷗一塊飛走。周圍無人,露出一大片空地,我媽靠著欄桿,遲遲沒有挪步。羅團結(jié)站在后面,背靠一棵樹,樹上的葉子由綠轉(zhuǎn)黃了,他肩上搭著一件衣服,看著遠處的水天一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突然記起,到民政局前,他們一起去過橘子洲一趟。情景相似,我媽也是這么站在岸邊,落日消融,面前波濤翻卷,層疊褶皺,細碎的白浪拍打長堤。當時我一度以為她要跳下去,但是沒有,后來兩人就這么心平氣和辦了離婚,分道揚鑣。
趁著光線還足,我猶豫了一下,問羅團結(jié)要不要拍幾張。他一開始還沒聽清,大聲回,什么,你說什么。我莫名有些心虛,只好又重復了一遍。羅團結(jié)蹦老高,卷起袖子,說,來來來。拍前他還倒出一點礦泉水,用手撥弄了一下頭發(fā),拍一拍臉,深吸口氣站好,一臉嚴肅,和要去打仗似的。我知道他也是緊張,手放哪兒都不踏實,只能貼著褲縫。我也沒提醒,直接拍下。
海埂公園離這不遠,樹木蔥郁,有索道,直通對岸的西山龍門。我們到時,一大堆人在排隊。我問我媽坐不坐,居高臨下,能把滇池盡收眼底。她沒答應(yīng)。我知道她還是心疼錢,提了幾次仍沒勸動我媽。我想了想,明后幾天,大理古城、洱海、玉龍雪山等,消費地方不少,不差一時。于是我干脆找了三輛共享單車,余下幾小時南下環(huán)湖路騎行。其實我挺想去海埂濕地公園和翠湖公園,聽說有水杉林,秋風一吹,楓葉簌簌落下,還能去里面劃船。我們騎了一路,又騎回去,我媽氣喘吁吁,年紀一上去,且中午沒吃啥東西,現(xiàn)體力跟不上了。陽光漸漸稀薄,壓低視線,我看了看天,對羅團結(jié)說,走吧。羅團結(jié)幫忙??亢霉蚕韱诬嚕覕v扶著我媽一路朝公交站走去。后面的岸堤仍有零散的旅客逗留,幾只紅嘴鷗撲棱著翅膀飛向天空,日暮西山,遠處的西山仿若要緩緩下沉,浸沒水底。
我們在海埂公園站上車,同站換乘三次,中途略有堵車,花了一個半小時,才回到官渡區(qū)?;氐角嗄曷蒙?,外頭光線徹底暗下來了,我收拾了一下床,和離開時沒什么兩樣。拉開大窗簾,發(fā)現(xiàn)還另有一個陽臺,地方不大,但能看到外面夜景,正對美食街。
桌上有一個煙灰缸,一個燒水壺,另擺著幾包茶葉,我還沒細看,我媽走過來,不知從哪兒拿出一塊抹布,開始擦桌子。我讓她坐好,等會兒去吃飯,但她好像歇不住,坐在床上左摸右摸,我只好給她找點事做,把箱子給她,讓她多收拾收拾,也是為明后兩天做準備。羅團結(jié)還在衛(wèi)生間沒出來,我給我媽打一聲招呼,說我先下去一趟,問問老板這附近狀況,讓他倆等會兒一塊下來。
我和老板聊了幾句,多圍繞當?shù)孛朗澈吞禺a(chǎn)。他說了幾個特產(chǎn),邊說還邊自己掏出幾包,要賣給我。我只好又問美食,他提了一個野生菌火鍋。正說著,我媽先下來了。我說,羅團結(jié)呢。她說,還得等一下,他說要換一身衣服。
羅團結(jié)下來時,正好七點半,我看了他一眼,拉著我媽直奔美食街。這時路上人漸漸多了,有了些生氣,不少夜攤開張,攤主拿了一把蒲扇扇著面前的烤串,煙氣直往上冒。我?guī)е覌尮淞艘蝗?,有不少家店都有野生菌火鍋,但價格都偏貴,我媽站在門口死命不進去。唉,其實這點她和羅團結(jié)相似,只是羅團結(jié)愛嚷嚷,但我媽不會說出來,只會走開。我說,去一次吧,試一試味道。我媽說,下次下次。我說,那下次是啥時候。又問了幾次,我媽才不情不愿跟我保證,明天一定吃。我想,也許她以為,換一片區(qū)域,價格會不一樣。
我們最后在一家蒼蠅小館入座,各點一個菜,四合一、蝦仁炒雞蛋、青菜,還有一份椰子雞,價格偏低,所以母親堅持點了。四合一是我點的,本身也是好奇,一端上來才知道是韭菜、香干、竹筍,和一點牛肉末,居然要四五十。羅團結(jié)這點難得實在,按他說的,蝦仁能吃,雞蛋能吃,且只要三十出頭,總歸虧不到哪兒去。而服務(wù)員走前,他還反復強調(diào),不要用死蝦臭蝦糊弄,12315記著呢。我有點樂,說你還知道消費者維權(quán)電話。他說,那可不,都是過來人了。椰子雞是一口大鍋,撒點鹽,后倒椰子汁,底下火燒著,把一盤切好的雞放進去。羅團結(jié)叫服務(wù)員把那空椰殼留下,又要來一把小刀,一層薄薄的椰肉,一點點刮下來,這才丟掉殼。
這頓飯吃得不緊不慢,羅團結(jié)吃了不少,對比餐館的價格,還是中途去外一趟,帶回一瓶啤酒,又找服務(wù)員要了三個杯子。我說,我不喝。羅團結(jié)說,多要一個,也不礙事。我媽吃得是最多的,大概是前幾餐要么沒吃,要么是零食之類。一只雞,她吃了大半,留下一桌子雞骨頭。后來湯汁喝完,還倒了半杯酒,和羅團結(jié)碰一碰杯。
吃完飯,我們在美食街又轉(zhuǎn)了轉(zhuǎn)。燈火通明,一個個人的面孔消融在熱氣中,又一點點浮現(xiàn)出來。地上有不少吃完的牙簽,垃圾桶旁邊有人蹲坐,各握一酒瓶對吹,嘴上叫嚷什么。
而當回到住宿區(qū),所有喧嚷聲遠去,一切好像安靜下來。風不大,迎面吹來,我媽手拎著袋子走在右邊,低聲問我,你說這房價多少。我說,應(yīng)該不貴。我隨意報個數(shù)。我媽搖搖頭,和之前一模一樣的語氣,肯定不止。后又補充一句,這地方適合養(yǎng)老。羅團結(jié)一聲不吭走在左側(cè),抬頭看了看,月亮定格天空,如一枚鑲嵌的銀幣,青年旅舍已近在拐角處。
入睡前,羅團結(jié)又下去一趟,可能沒吃飽,帶回幾個雞腿,邊啃邊給我。我刷完牙了,沒要,我媽洗漱完,從衛(wèi)生間出來,說,你高血壓高血脂,少吃點。羅團結(jié)背過身去,一口作兩口啃,很快啃凈。
這時堪堪過九點,我媽早早躺下。羅團結(jié)在衛(wèi)生間洗臉,我在看電視。不知是吹了風,還是吃那雞的緣故,剛躺下沒多久,我媽就直喊頭痛。我有點急,連忙喊羅團結(jié)出來。我翻一翻包裹,幸好帶了些藥,看羅團結(jié)拍了拍鍵盤上的灰,扛在肩上,一副要去尋仇的模樣。我喊住他,別管那么多了,指不定是風吹的,前些日子就受了涼,先看好我媽再說。我怕燒水壺不干凈,讓他去樓下找老板要了一杯熱水,給我媽喂了點藥,一陣折騰,她才慢慢睡下。
關(guān)掉電視后,房間寂靜,羅團結(jié)站在陽臺,一根又一根抽煙,煙霧繚繞。我坐在床邊守著,不知不覺中,困意上來,不時瞇一下眼,但怕半夜我媽還出啥事,始終沒睡死。后來醒了一次,看羅團結(jié)還在抽煙,姿勢和一小時前沒什么兩樣。我注意到桌上的茶包,包裝上寫著精品普洱茶,云南特產(chǎn),不愿再睡,讓羅團結(jié)看著點,然后下樓找熱水沖泡一杯。
我回房間時,正巧看到羅團結(jié)在接電話。他坐在我之前的位置上,背過身去,由于沒開燈,他看不到我,也看不到我的影子。他把聲音刻意壓低了,反復說,我不是不還錢,兜里一分錢都沒了,多寬松幾天。他邊說還邊做手勢,而后不斷撓頭。我輕手輕腳退出來了。
長廊盡黑,各房門緊閉。我背靠墻,手捧著杯子,喝了一陣,茶水緩緩入腸胃,困倦漸漸被驅(qū)逐。當茶水喝完,留下一些茶葉,我想了想,把手探入茶杯,茶葉塞在嘴里,學著他早年的樣子,慢慢咀嚼。
如果不是電話響了,我也許不會那么早回去。那頭是我姨,帶著哭腔,好半天才說清楚話。她斷斷續(xù)續(xù)說,外婆狀況不好,上臺階沒穩(wěn)住,朝后一摔,背后出現(xiàn)一個大窟窿,直流血,我弟發(fā)現(xiàn)后嚇呆了,直哭。后撥通救護車,一路送進最近的醫(yī)院。她說,小小,你訂票了嗎。我說,還沒呢。她說,那你們趕緊訂回來的票,大家現(xiàn)都在急診室門口守著呢,也不知能不能撐過今晚了。電話那頭,隱約有吵鬧聲,好像是我大舅在說話,還有四叔陳得喜的嚷嚷聲。我說,我弟也在嗎。她說,他不在。我說,他怎么樣了。她說,明早還要上學,先安撫睡了。我說,嗯。
我上網(wǎng)搜了一下,機票還有幾張,訂好后,我又打了個出租,并告知所在位置。然后是漫長的等待。我把杯子放下,從兜里找了找,翻出這一路始終藏好的煙盒,抽出一支叼嘴上,手掌攏住打火機冒出的火焰,熟稔點燃。這一年來學會的,我媽不知道,羅團結(jié)也不知道。直至煙蒂燃盡,要燙到手時,我才回過神。手機響了,車大概已經(jīng)停靠在旅舍門口了。
我深吸一口氣,進屋。床上空空,我媽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起來了,站在陽臺上,風吹動她新?lián)Q上的睡裙,羅團結(jié)站在側(cè)邊,放下了以往的嘴硬,一句話也沒說。他倆肩并著肩,任風吹拂,一動不動,宛如石柱。我突然想到,我們還沒有上大理古城、沒有逛洱海、沒有爬玉龍雪山,甚至去西雙版納香格里拉也只停留幻想,未經(jīng)駐足。但不要緊。我在身后默默注視著他倆。手機再次響起,我沒立馬按接聽。我想還需要點時間,無論是給他們,還是給我。至于下一趟回去的班機,深夜十一點或十二點,應(yīng)該還能趕上。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