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衍亮
(云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詩和畫這兩種藝術形式往往并提,其中緣由,淺見洋二在《關于“詩中有畫”——中國的詩歌與繪畫》一文中說:“將詩歌與繪畫進行比較,力圖肯定二者有某種同質性、相似性的論述,西方似乎很早就有了,如西蒙尼底斯的‘畫是無聲詩,詩為有聲畫’以及賀拉斯的‘詩如畫’等說法就極具代表性?!盵1]北宋著名畫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針對詩與畫之間的關系云“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蘇軾亦云:“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可見詩與畫之間多有相通之處。文學史向來稱王維的詩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實際上,杜甫的詩亦是如此,蘇軾云:“少陵翰墨無形畫,韓干丹青不語詩?!?《韓干馬》),黃庭堅云:“韋侯常喜作群馬,杜陵詩中如見畫?!?《題韋偃馬》),張岱亦云:“佳句墮春江,今來入夢話。方識杜老詩,詩中亦有畫?!?《溪山草閣》),可謂是眼光獨到。唐代的詩畫藝術都極為興盛,詩與畫是異質同構的兩種藝術形式,因杜甫的詩歌具備畫的因素,多數(shù)的杜詩讀來就如畫一般。目前學界對杜詩與畫之間的研究集中在探討杜甫的詠畫題畫詩,如韓成武[2]《談杜甫詠畫題畫詩》、周瑾[3]《杜甫題畫詩的法與意》、金啟華[4]《杜詩題畫詩箋釋》等。也有學者注意到了杜詩的“詩中有畫”這一特性,如王飛[5]《詩心與畫意——杜甫隴右入蜀山水紀行詩對詩境與畫境的開拓》、王雅嫻[6]《“詩中有畫”——杜甫<觀李固請司馬弟山水圖三首>析論》。以上成果多是圍繞杜甫具體詩歌題材或具體詩篇的詩畫關系進行討論。本文則意在探討杜甫詩歌的詩法與畫法之間存在的深層關系,還原杜甫詩歌“以畫為詩”的真正面貌。
杜甫描寫景物追求形似,正如方東樹《昭昧詹言》對杜甫的評論云:“杜公善于摹寫,工于體物,愚謂必力思此二事?!盵7]再如葉秉敬《敬君詩話》評《登岳陽樓》曰:“至云‘龍出曉堂云’,則分明畫出寺在江中之景,逼真甚矣,此二句已盡其狀?!盵8]1606杜甫對人物與景物的刻畫稱得上是栩栩如生。對人物的刻畫如《杜詩詳注》評《晚晴吳郎見過北舍》曰:“然詩中刻畫傳神,標舉自足醒目,如‘竹杖交頭拄’,寫兩人對立之狀,‘胡床面夕畦’,寫主人遠望之情,‘白益毛發(fā)古’,儼見高人道貌,‘風神蕩江湖’,可想雅人深致,詩中有畫,寫生絕妙?!盵8]1453杜甫詩中的景物更是宛如一幅幅圖畫,如《杜詩詳注》評《即事》引黃生曰:“然其寫景之妙,可作暮春山居圖看?!盵8]1327《杜臆》評《喜雨》云“‘灑迥’句寫初雨景象如畫”[9]215,陳貽焮曰:“寫郭外晚眺寥廓秋景有如水墨山水圖卷,而客旅孤單身影和索寞情懷自呈。”[10]1589杜甫在描寫景物時常借鑒畫法,如吳瞻泰評《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曰:“一起突然而來,一結攸然而逝,皆不可以繩尺求者。來時以真入畫,逝時以畫入真,靈變生動,云煙縹緲,亦正與畫法相似。”[10]534,更有情和景的渾融,如王嗣奭評《縛雞行》曰:“寫出一時情景如畫,信是詩家妙手?!盵9]289借鑒畫法來經營詩中景物以達到“詩中有畫”的效果。杜甫詩歌包羅萬象,正如《杜詩詳注》引諸家論杜云:“遠水遠山,為云為雨,人知其為摩詰畫、右丞詩也。不知子美以詩為畫……舉天地間所有之情狀,無不曲肖于詩中,真如化工之賦物,畫工寫生,猶不足以盡之?!盵8]1927天地萬物在杜甫筆下猶如畫工寫生般絕妙。
杜甫詩歌“詩中有畫”一方面追求形似,另一方面講究神似,神似是對形似的超越,神似意味著可以將難寫之景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調動起讀者的想象。杜詩對畫的超越即表現(xiàn)在這一層面,詩歌可以將畫難以摹寫之景用語言呈現(xiàn)出來,如《六一詩話》云:“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11]唐順之論明畫家周臣《長江萬里圖卷》就說:“少陵詩云:‘華夷山不斷,吳蜀水相通?!淮硕Z寫出長江萬里之景,如在目中,可謂詩中有畫?!盵12]可見杜詩通過視覺想象加強了“詩中有畫”的特質,主要表現(xiàn)在一是突破了視覺的限制,二是風景的變形與重組。
首先,杜甫詩歌中的想象空間突破了視覺的限制,表現(xiàn)在杜甫描寫景物時不局限于眼前之景,而是加入了想象的成分,如“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腳踏層冰”(《早秋苦熱堆案相仍》),《杜甫全集校注》曰:“惟夏日有冰,當屬詩人想望之詞,不可坐實耳?!盵10]1153《望岳》一詩體現(xiàn)了杜甫的豐富想象力,《杜詩詳注》評曰:“岱宗如何,意中遙想之詞?!盵8]3-4宇文所安解釋道:“在杜甫的想象性登山中,山沒有形狀,開始于寬廣的全范圍視界,一直綿延至古代的齊國和魯國,詩人只看見無邊的青翠,處于陰和陽的交接處,由其相互作用而調節(jié)。在他的眼光中,他逐漸地登上山,追隨著飛鳥,直到最后在想象中完成登山,從絕頂獲得補足的巨大視野?!盵13]杜甫詩歌中充滿了想象空間,往往由眼前之景追憶往事,超越了時間和空間,杜甫思緒所到之處,眼前的虛和實就開始變得模糊,進而融為一體。其次,如“堂上不合生楓樹”一句,王嗣奭認為這句是突然而起,即畫法中的骨法。第三說的是杜詩在“青鞋布襪從此始”處戛然而止,就像是中國畫的留白技法,給讀者留有想象的空間。德國文學家歌德說:“繪畫是將形象置于眼前,而詩則將形象置于想像力之前?!盵14]杜甫涉畫詩中的畫境與真境之間互相融通,在欣賞畫作的同時又加入自己的想象,如在《畫鷹》中對鷹的想象是“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在無實物的前提下,杜甫也能想象出符合心中情景的畫面,如王嗣奭評《返照》云:“中四寫影,各分有無之半。末二摹神,想入有無之間。工致如此,真詩中有畫矣?!盵8]1102
其次,風景的變形與重組,眼前之景隨著詩人的心境而有所變化,即移情于景,最經典的例子莫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春望》)。春天的景象是欣欣向榮的,但在杜甫眼中,眼前的景物已然變形并染上了主觀的情緒,進而重組成想象中的風景,“花濺淚”和“鳥驚心”便成了杜甫眼里獨有的景象。這種景象給讀者造成的沖擊力不僅是視覺的更是心理的,“因為與精神形象相對等的客觀世界的形象可以通過暗示,引起聯(lián)想,發(fā)生感應,最大限度地逼近直接視覺,使精神形象得以化虛為實。因此,詩歌語言極力追摹圖畫的視覺效果,用語言塑造‘象’,并組成畫面,以達到表現(xiàn)內心世界—‘情志’的目的”[15]。實際上,這是杜甫在詩中對景象進行構圖的一種方式。關于杜詩中畫面的對比和重組,且看“戍鼓猶長擊,林鶯遂不歌。忽思高宴會,朱袖拂云和”(《暮寒》),《杜詩詳注》曰:“鳥避兵氣,故春鶯不歌。末從亂離中追想歡娛盛事也?!盵8]898一亂離一歡娛,杜甫由眼前之景追憶往昔歡娛,兩種畫面的對比,更顯語言張力。
杜甫詩歌中的層次十分清晰,《杜詩詳注》評《夕烽》曰:“隴山在長安之西,秦州在隴山之西,吐蕃又在秦州之西,詩云‘來不近’,起于塞外也。自塞上而秦隴,自秦隴而蓬萊,皆從西說向東,層次甚清?!盵8]515評《秋野五首》云:“前三章,敘日間景事。第四章,則自日而晚。末一章,則自晚而夜矣。凡杜詩連敘數(shù)首,必有層次安頓?!盵8]1430評《重過何氏五首》其三云“布置次第俱秩然有條”[8]147,以上都是強調杜詩的層次清晰,畫的層次清晰和豐富與否極為關鍵,詩也一樣,層次分明對于詩歌而言有著重要意義。
先看杜甫如何安排詩中景物的遠近關系,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中說:“俯仰往還,遠近取與,是中國哲人的觀照法,也是中國詩人的觀照法。”[16]113在中國山水畫的構圖中,畫家常采用將景物推遠的手法,造成場景的寬闊效果。杜甫善于通過景物的遠近關系增強畫面的空間層次,由遠及近安排景物。如《杜詩詳注》評《望岳》云:“此望東岳而作也。詩用四層寫意:首聯(lián)遠望之色,次聯(lián)近望之勢,三聯(lián)細望之景,末聯(lián)極望之情。上六實敘,下二虛摹?!盵8]3評《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一詩云:“玄圃、瀟湘,舉遠景以相擬,言其跡侔仙界。風雨、蒲城,舉近景以相擬,言其巧奪化工。”[8]236全詩的層次安排先是描遠景“玄圃”“瀟湘”,再把視點落在近景“風雨”“蒲城”。由遠及近地去描寫景物還有如《杜詩詳注》評《行次鹽亭縣聊題四韻奉簡嚴遂州蓬州兩使君咨議諸昆季》曰:“首二乃遠望,次二乃近見”[8]828,評《又送》曰:“雙峰遠景,萬竹近景?!盵8]830評《暮寒》曰:“霧隱寫暮,風含寫寒,二句遠景。沉沉承霧,慘慘承風,二句近景。”[8]898評《遣悶奉呈嚴公二十韻》曰:“西嶺、南江,此遠景。竹翠、椒紅,此近景?!盵8]974等。遠景到近景的層次安排是詩人的視點逐漸往回收,符合賞景時的次序,就如中國畫的山水多遠景,杜詩中的景物多是由遠而近。杜詩中由近至遠安排景物層次,有如仇兆鰲評《白帝城最高樓》云:“首寫樓高,次聯(lián)近景,三聯(lián)遠景,皆獨立所想見者。末乃感慨當世?!盵8]1054評《絕句六首》其五曰:“筍穿壁,籐刺檐,此近景。絲冉冉,草纖纖,此遠景”[8]943等。景物的層次安排豐富與否會直接影響讀者的閱讀體驗,如畫一般,合理安排詩中景物的遠近關系可以達到立體感強、寫實度高、強化畫面的空間感等效果,正如仇兆鰲評《赤谷西崦人家》曰:“通首寫遠近幽景,如一幅《桃花源記》”[8]494。
杜甫善于通過俯仰進行構圖,遠景和近景是根據(jù)詩人與景物之間的距離而定,俯視和仰視所望見的則是高處與低處的風景。宋代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把散點透視法的技法總結為“三遠法”:“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顛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17]。散點透視法移植于詩法即是從不同角度來表現(xiàn)事物特征,正如蘇軾所言“遠近高低各不同”,俯仰所望見的風景不同,如盧元昌評《秦州雜詩》其十二云:“仰則見沉沉焉鐘邊晚景,俛則見冉冉焉石底秋花。”[10]1444。杜甫常通過遠近和俯仰去觀望風景,如仇兆鰲評《秋野五首》其四云:“三四俯仰所見,五六遠近所聞,每句各兼秋晚兩意?!盵8]1429俯視與仰視多發(fā)生在詩人登高之時,俯仰所看到的視野十分宏闊,如“浮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登兗州城樓》),《杜詩詳注》引趙汸云:“三四宏闊,俯仰千里?!盵8]5俯仰所造成的詩中氣象,正如評《同諸公登慈恩寺塔》曰:“少陵則格法嚴整,氣象崢嶸,音節(jié)悲壯,而俯仰高深之景,盱衡今古之識,感慨身世之懷,莫不曲盡篇中,真足壓倒群賢,雄視千古矣?!盵8]94通過景物遠近與高低的不同,杜甫筆下的景物如一幅圖畫呈現(xiàn)在眼前,如仇兆鰲評《奉觀嚴鄭公廳事岷山沲江畫圖十韻》曰:“寫出或遠或近,或高或下,或虛或實,或大或小,無不形容刻畫?!盵8]980杜甫在詩中繪制出多層次的景物,如畫一般層次分明且豐富。
杜甫詩歌在描寫景物時注重表現(xiàn)出動與靜的平衡,《杜詩詳注》評《八哀詩》曰:“疏放二句,動時之興。土木二句,靜中之致?!盵8]1131評《嚴鄭公宅同詠竹》云:“色侵陰過,靜時景也。雨洗風吹,動時景也?!盵8]979一靜一動,畫面甚是和諧,再如評《游修覺寺》曰“首聯(lián),景之自外而內者,就一遠一近說;次聯(lián),記入寺之事;三聯(lián),景之自內而外者,就一靜一動說;末聯(lián),記宿寺之情?!盵8]653杜甫善用“動”字,趙次公評《中宵》詩云:“‘動’字公屢使,如‘星臨萬戶動’‘寒江動夜扉’。今云‘落月動沙虛’,只一‘動’字,為有精神矣?!盵8]1205再如王嗣奭評“大江動我前,洶若溟渤寬”曰:“妙在‘動’字,夜景實歷始知?!盵9]115至于杜甫詩歌為何常表現(xiàn)出景物的動態(tài),“然而細究起來,杜詩凡是寫到外事外物給自己的感受,特別是詩歌舞樂書畫對自己的刺激,往往形成主體與客體的互動、共振與交感”[21]。但杜甫因年老多病加之心境使然,實際上向往的是靜寂之境,故云“靜者心多妙”(《寄張十二山人彪三十韻》),以己之靜悟萬物之動是杜甫所向往的,仇兆鰲也指出杜甫“厭動而喜靜”,再如《杜臆》評《五盤》云“以己之動,羨物之靜,故云‘好鳥不妄飛’”[9]115。杜詩常以靜襯動,如《杜詩詳注》評“山虛風落石,樓靜月侵門”(《西閣月》):“有一‘靜’字,方見‘侵’字之妙。”[8]1216有學者指出:“進一步深入到文字的深層次,則見杜詩于動中取靜,喧中取寂,靜中有動,深契禪家‘雖動而常靜’‘雖靜而不離動’的動靜相生原理,則杜詩動靜妙筆非止襟曠,亦緣禪理?!盵22]總之,杜甫詩歌通過多重景觀表現(xiàn)出空間意識,正如宗白華談及中國畫時說:“全幅畫面所表現(xiàn)的空間意識,是大自然的全面節(jié)奏與和諧。畫家的眼睛不是從固定角度集中于一個透視的焦點,而是流動著飄瞥上下四方,一目千里,把握全境的陰陽開闔、高下起伏的節(jié)奏?!盵16]98杜甫既是詩人也宛如畫家,拿起畫筆構建起了眼中和心中的多重景觀。
杜甫猶如畫家一般處理光影和色彩。首先,表現(xiàn)在杜甫善于在詩中營造光影氛圍,如“楚王宮北正黃昏,白帝城西過雨痕。返照入江翻石壁,歸云擁樹失山村”(《返照》),仇兆鰲注曰:“雨痕初過,故日照江而石壁之影搖動?!盵8]1102杜甫筆下的“影”富有動感,營造光影有利于增添詩的畫意,如《杜臆》評《月圓》云:“江月倒影,水搖而閣上之扉為動,大是畫意?!盵8]1208影是不確定的模糊的,使得詩歌整體呈現(xiàn)出朦朧的美感。其次,杜甫善于捕捉瞬間的光影,如仇兆鰲評《中宵》曰:“星飛于天,而夜從閣上視,忽見白影一道從水過,轉盼即失之矣。公即寫入詩,真射鵰手?!湓聞由程摗嗳?。沙本白,而落月斜光,從閣上望,影搖沙動。靜則實而動則虛,此如以鏡取影者。”[8]1205捕捉景物一剎那的動作和狀態(tài)是杜甫善于描寫細節(jié)的表現(xiàn),《杜詩詳注》引顧注評《見螢火》曰:“螢尾燿光,迭開迭闔,不停一瞬,如弄光然,弄字工于肖物。”[8]1383光影轉瞬即逝,杜甫對光影觀察細致,詩中不放過任何一點細節(jié),描寫物態(tài)自然是惟妙惟肖。光影是繪畫的基礎,杜詩中對光影的展現(xiàn)使得讀者在閱讀時如臨其境。
除了光影,色彩的運用也是杜詩如畫的表現(xiàn)之一。關于色彩適宜對繪畫的重要性,清代方薰在《山靜居畫論》中云:“設色不以深淺為難,難于彩色相和,和則神氣生動,否則新跡宛然,畫無生氣?!盵18]118色彩于詩歌也是如此,宋代蔡絳在《西清詩話》中說:“丹青吟詠,妙處相資。昔人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者,蓋畫手能狀,而詩人能言之?!盵23]杜甫詩歌中表現(xiàn)色彩多是用名詞代替形容詞,還有虛實共用的情況出現(xiàn),值得注意的是:杜甫詩中的色彩常染上作者的主觀情感,“詩人使色彩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審美獨立關照的對象,強化了色彩本身的力度,用色彩去捕捉并表現(xiàn)心靈深處的一剎那,營造出一個令人流連與回味的色彩世界?!盵24]杜甫將自然界的光影和色彩搬至詩歌中,使畫面更加具有動感和立體感。
杜甫詩歌中的詩情畫意,首先表現(xiàn)在情和景的交融。杜甫不僅可以畫出景,也能畫出“情”,如《杜詩詳注》引申涵光評《夏日李公見訪》曰:“‘隔屋喚西家’,‘墻頭過濁醪’,畫出村家情事宛然,語不嫌質。”[8]215景物如畫一般,杜甫見景抒情,情在景中,寫景和言情都超越了詩歌文本的意義,同時升華成共鳴之感。如黃生評《返照》云:“前半寫景,可作詩中圖畫。后半言情,能濕紙上淚痕?!盵8]1102此時杜甫年老多病,又值亂離之際,以景襯情,更顯情的凄婉。杜詩中的景無不染上詩人的主觀情感,如鐘惺云:“老杜蜀中詩,非唯山川陰霽,云日朝昏,寫得刻苦。即細草敗葉,破屋垝垣,皆具性情。千載之下,身歷如見?!盵8]569杜甫在詩中客觀地記錄下所見所感,反映的正是時代的脈搏,這也是杜詩稱為“詩史”的原因。其次,杜甫詩歌處處充滿了“畫意”,如王嗣奭評《太平寺泉眼》云:“此篇俱是畫意,寺憑高岡而疏散,下連草莽,便是好畫景。”[9]107再如評《月圓》曰:“月照寒江,倒影注射,水搖而扉為之動,大是畫意?!盵9]284杜詩既呈現(xiàn)出景物的空間狀態(tài),又寫出了景物的外在之形與詩人的內在之情,情和景的交織不僅增添了畫意,更能營造出“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般如畫的詩境。
杜甫的題畫詩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如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說:“唐以前未見題畫詩,開此體者老杜也。”[25]清代畫論家方薰也評價說:“讀老杜入峽諸詩,奇思百出,便是吳生、王宰蜀中山水圖。自來題畫詩亦惟此老使筆如畫。人謂摩詰‘詩中有畫’,未免一丘一壑耳?!盵18]36另一方面,杜甫移畫法入詩法,白居易和蘇軾的詩畫理論對此多有接受,北宋畫家李公麟也從杜甫的詩法中深受啟發(fā)??傊?杜甫對詩法和畫法的積極探索,促進了詩與畫之間的進一步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