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吉強
這天秋高氣爽,風(fēng)和日麗,大牟鎮(zhèn)趙家村沐浴在秋日明媚的陽光中,到處呈現(xiàn)著一派安靜祥和的景象。
上午九點剛過,一輛面包車停在村東頭一戶人家門口,車門打開后,從車上下來兩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和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其中一個老人村里人都認(rèn)識,他姓趙,叫趙傳德。
看到他,大家心里都納悶:這老爺子不是住進(jìn)鎮(zhèn)上的敬老院了嗎,咋又回來了?
這個趙傳德,年輕時父母曾先后托人給他說過幾次親,但因家里太窮,最后一個也沒說成。
沒辦法,趙傳德成了光棍兒,形影相吊地一個人過日子,這一過就過了幾十年。
今年春天,趙傳德去地里干活時不小心跌了一跤,把右腿摔壞了,經(jīng)過治療后雖然可以一瘸一拐地走路,但再也不能干體力活了。
村干部們經(jīng)過商議,認(rèn)為他符合住進(jìn)公立敬老院的條件,就想辦法做通他的工作,送他去了鎮(zhèn)上的敬老院。
看到圍過來的幾個街坊臉上都畫滿了問號,趙傳德笑著向他們解釋:“我今天回來也沒啥事兒,快過中秋節(jié)了,我估摸我家那棵老棗樹上的大棗也該紅透了。我就向院長請假回來打棗,院長放心不下,就派我的室友老孟頭和院里的司機(jī)小陸來給我當(dāng)幫手?!壁w傳德說著,指了指身旁的兩個人,老孟頭和小陸一起向大家點頭,算是打招呼。
街坊們對趙傳德噓寒問暖了一陣,就先后離開了。
趙傳德掏出鑰匙開了大門,進(jìn)到院里拿出來一根竹竿,然后領(lǐng)著老孟頭和小陸一起向著不遠(yuǎn)處一棵茂盛的大棗樹走去。
趙傳德一邊走一邊向他們倆吹噓他家棗樹每年掛果如何多,結(jié)的棗如何好吃。哪知快走到近前時,他臉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了———枝繁葉茂的大棗樹上,哪有一顆棗子?!
老孟頭圍著樹轉(zhuǎn)了一圈,嘿嘿一笑,幸災(zāi)樂禍地說:“老趙啊老趙,讓你吹牛,你看看你家棗樹上哪結(jié)棗子啦!”
小陸見趙傳德臉色不好,趕緊打圓場說:“趙大叔,你確定這棵棗樹是你家的,沒認(rèn)錯?這周圍有好幾棵棗樹呢,長得也都差不多……”
“沒認(rèn)錯!”趙傳德斬釘截鐵地回答,“這棵樹就是我家的,樹干上刻著我的名字呢,不信你們看!”
老孟頭和小陸往趙傳德手指的地方看去,果然看到那棵樹的樹皮和別的樹不一樣,好像以前被刮過,上面歪歪扭扭地刻著“趙傳德”三個字。
趙傳德解釋說,那年他十歲,那時候這棵棗樹還只有他的胳膊粗,有一天他爹讓他去地里割草,回來時碰到鄰居家一個小孩在這棵棗樹下玩耍,他警告那個小孩不準(zhǔn)偷他家樹上的棗,那個小孩卻梗著脖子說這棵棗樹是他家的。他氣不過,就從筐里抽出鐮刀,把樹皮刮掉一大塊,用刀尖在樹干上刻下了他的名字。
后來這事兒被趙傳德的爹知道了,他爹拿木板把他好一頓揍。
講完后,趙傳德又說:“夏天村里送我去敬老院,臨走前,我還特意來樹下看看,當(dāng)時棗花剛落不久,棗枝上密密麻麻掛滿了棗果兒,那時我就知道今年又能收不少棗?!?/p>
說完,趙傳德手搭涼棚往樹上看了一眼,又氣呼呼地補充道,“我估摸,樹上的棗肯定是被別人給摘去了。去年的時候就有人想摘我的棗,被我放狗給嚇跑了。不行,這事兒不能算完!”
想了想,趙傳德讓老孟頭和小陸先找個地方坐下休息,他自己則急匆匆去村里找村主任趙順。
趙順正在院子里修理農(nóng)具,見趙傳德來了,趕緊把他讓進(jìn)屋里,給他沏上茶,剛想開口問他在敬老院的狀況,趙傳德卻板起臉,氣呼呼地?fù)屜日f道:“大順子,老叔當(dāng)初本不愿意去那個敬老院,可你非讓老叔去,老叔不想讓你為難,也不想給村里添麻煩,只好去了。但你也知道老叔為啥不愿意去。我問你,老叔臨走前是怎么囑咐你的?”
趙順聽罷一下愣住了,歪頭看著趙傳德,半天沒吭聲。
趙傳德見狀,更加氣不打一處來,怒道:“你呀,當(dāng)了官就不把老叔當(dāng)回事兒了,唉!”
趙順趕緊賠起笑臉問:“老叔,咋了,是不是在敬老院過得不舒心?不舒心就回來,我們幾個村干部輪流照顧您!”
“你別給我轉(zhuǎn)移話題!”趙傳德白了趙順一眼,依舊怒氣沖沖地說,“我問你,當(dāng)初我去敬老院,是不是把我那棵老棗樹托付給你了?你也答應(yīng)得好好的,說會替我照顧好它。難不成你都忘了?”
“我沒忘??!”趙順拍著胸脯說,“我對待那棵老棗樹,比對待自家地里的莊稼還上心呢。夏天的時候,咱們這里鬧蟲災(zāi),那棵老棗樹上也爬滿了蟲子,我牢記您老人家的囑托,頂著火辣辣的大太陽連噴了兩次藥,才把那些蟲子消滅了,不然啊,棗樹葉可都要被蟲子給啃光了!”
趙順說完,見趙傳德低著頭不吭聲,又說道:“前幾天我去鎮(zhèn)上開會,回來路過那棵老棗樹,還特意過去看了看,樹上掛滿了棗,又大又圓,都開始紅腚了。我估摸著現(xiàn)在應(yīng)該紅透了。正好今天老叔回來了,一會兒我找兩個人幫忙,咱把棗打下來,如何?”
“拉倒吧!”趙傳德耷拉著頭沮喪地說,“樹上的棗,早就被人家摘去了!”
聽了趙傳德的話,趙順一下從椅子上彈起來:“怎么可能,誰家也不缺那倆棗?。坑植皇巧断『蔽?!”
趙傳德見趙順不信,就領(lǐng)著他去看自己那棵老棗樹。到了樹下,趙順定睛一瞧,可不嘛,偌大的樹上只剩下了葉,一顆棗也沒有了。
趙傳德鼻子一酸,紅了眼圈:“大順子,老叔一把年紀(jì)了,別怪老叔矯情,你也知道,老叔這輩子不抽煙不喝酒,也沒啥其他嗜好,就喜歡吃用自家樹上結(jié)的鮮棗做的酒棗。這下好了,今年的棗讓人家摘去了,我拿啥做酒棗?我還打算今年多做點,讓敬老院的老伙伴們都嘗嘗呢!”
趙傳德的話讓趙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早年的時候,趙家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會做酒棗。大棗成熟后,人們把棗子從樹上摘下來洗凈晾干,用高度白酒浸泡后裝進(jìn)瓷壇里,然后用泥把瓷壇的蓋口封嚴(yán),再搬到陰涼的地方放置一段時間后,酒棗就做好了。
這時候打開瓷壇,頓時棗香酒香四溢,清醇芬芳,拿出一顆紅通通的酒棗放進(jìn)嘴里一嚼,甘甜中帶著酒味,爽口無比。
那時候物資匱乏,過年時酒棗是人們供奉祖先、招待客人的必備食品。
全村一百多戶人家中,數(shù)趙傳德家做的酒棗最正宗,風(fēng)味也獨特,村里人都喜歡吃。
每年年三十的上午,趙傳德家的院子里總會擠滿小孩兒,孩子們嘰嘰喳喳圍在一起,就等著趙傳德把盛放酒棗的瓷壇搬出來,開封后給他們分棗吃。
大家都以為趙傳德做酒棗有秘方,紛紛找他要,他卻說這都是因為他家棗樹結(jié)的棗好吃。
后來,由于村里重新調(diào)整了土地,好多棗樹都被砍了,只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幾棵。
沒有了原料,做酒棗的人家越來越少。但趙傳德卻依然堅持著,一來他確實非常喜歡吃自制的酒棗;二來呢,只有當(dāng)過年時,左鄰右舍聚在他家門口品嘗他做的酒棗時,他才能感受到自己存在的價值。
見趙順悶著頭不說話,趙傳德更加上火,怒不可遏地說:“大順子,你別裝啞巴,這事兒你到底管不管?你要不管,那我就報警,讓警察來抓摘棗的小賊!”
趙順聽后嘿嘿笑著勸道:“老叔,別介呀,不就是幾十斤大棗嗎,用得著這么大動干戈?再說了,警察同志每天都忙得很,就為這么點事兒,您好意思給人家警察同志添麻煩?您放心,這事兒包在我身上,我一定調(diào)查清楚,給您一個滿意的答復(fù)!”
趙順說完,趙傳德張了張嘴還想再說啥,這時老孟頭和小陸都過來勸他,他也不好意思再說下去,就黑著臉扛起竹竿往回走。
趙順跟上來,把他肩上的竹竿接過去,趙傳德的臉色緩和了不少,說話的語氣也不那么兇巴巴了:“大順子,老叔的為人你最知道,老叔不是那種得理不饒人的人。老叔在乎的不是那幾個棗,而是村里人對我的尊重。老叔這輩子沒有結(jié)婚,打了一輩子光棍兒,最忌諱村里人因為這個事情嘲笑我、看不起我。我雖然去了鎮(zhèn)上的敬老院,但還是村里的人,你想吃棗沒問題,但得跟我打個招呼。你這樣不聲不響把棗摘去了,當(dāng)我是空氣嗎?是不是覺得我不會回來了,我的東西就充公了,可以隨便禍禍?太不尊重人了!”
趙順也不接茬,任由趙傳德發(fā)牢騷。他在心里琢磨:這缺德事兒不像是小孩子干的,是誰這么明目張膽把棗給摘去了?等我調(diào)查清楚,非收拾他不可!
趙傳德回到家把竹竿放好,重新鎖了大門,向趙順道別后,和老孟頭、小陸他們回了敬老院。
到了敬老院,趙傳德下車后回到自己房間,剛想躺下休息會兒,卻見自己的床腳邊整整齊齊擺放著四個大瓷壇子,瓷壇口都用泥巴糊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他頓時如墮五里霧中。這是咋回事?
這時,同屋的老錢頭從外面回來了,見趙傳德盯著那四個瓷壇子發(fā)愣,就對他說:“上午你們前腳剛走,后腳就有一輛嶄新的小轎車來到敬老院,一個三十來歲的小伙子從小轎車上下來,點名道姓說要找你,我們告訴他說你不在,他也沒說啥,從車上搬下來這四個大瓷壇子,放在你的床腳邊,然后又開車走了。”
老錢頭說完后,趙傳德又問他那輛小轎車的車牌號。
老錢頭想了想,說他沒記全,只記得后面三個數(shù)好像是656。
趙傳德摸出手機(jī),立刻撥打了趙順的手機(jī),接通后,他在電話里問趙順:“大順子,咱們村誰家小轎車的車牌號后三位是656?”
趙順回答:“牛淑英的二兒子前段時間剛買了一輛小汽車,車牌號后三位好像就是656!”
趙順說的那個牛淑英,是趙傳德的屋后鄰居,這人心地善良,就喜歡幫助別人,誰家有個馬高鐙短,一定會不請自到。以前的時候,逢年過節(jié),牛淑英家做了什么好吃的,都會讓孩子們?nèi)ソo趙傳德送一份。這讓趙傳德很是感激,逢人便說自己有個好鄰居。
趙傳德?lián)芡伺J缬⒌氖謾C(jī)。聽了他的詢問后,牛淑英跟他講述了事情經(jīng)過。
原來,前幾天牛淑英去外面溜達(dá),看到四五個半大小子正圍在趙傳德的棗樹下摘棗,于是就過去趕他們。
誰知那幾個半大小子卻說,那個老光棍兒去了敬老院,這棗沒人要了,誰都可以摘!
這話可把牛淑英給氣壞了,她本打算給趙傳德打電話,可又一想,趙傳德脾氣大,血壓又高,萬一生氣上火鬧出毛病來可不得了,最后只得作罷。她喊來幾個鄰居幫忙,把那幾個半大小子趕走,然后幾個人齊心合力把樹上的棗全都摘了下來。
大家都知道趙傳德喜歡吃酒棗,又怕他在敬老院里做酒棗不方便,一商量,干脆把那些棗裝進(jìn)四個壇子里,讓她的二兒子給送去了敬老院。
趙傳德聽罷,喉嚨里咕嚕幾聲,想說啥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握著手機(jī),他在心里打定主意,這四壇酒棗,自己留兩壇給敬老院的伙伴們品嘗,另外那兩壇,等年三十給鄰居們送回去,過年啦,鄰居們不能沒有酒棗吃!尤其他還要回去看看牛淑英這個好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