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
我初中的時候第一次收到情書,非常憂心,試探地拿給媽媽看。媽媽仔細看完,然后喜滋滋地疊起來跟我說:“青春真好,還有人寫情書呢!”我后來聽說很多女孩子不再和媽媽說心事,就是從第一封情書開始。我卻松了一口氣,好像也沒有什么事是不能和她說的了。
我們之間,也不都是美好時光。青春期叛逆時,我跟她爭吵,說各種絕情的話:“等我長大了,還了你們的錢,就再也不欠你們的了!”她沉默良久,嘆了口氣,說:“我們大人有時候也心情不好,你就不能也哄我開心一次嗎?”當時十幾歲的我,拼盡全力準備跟媽媽大干一場,她卻在盛怒之時,告訴我她的軟弱,她需要我。那個不懂事的少女,終于意識到了一點兒自己該為成長負起的責任。
她曾經(jīng)也很粗心,小時候上學,爸媽很少接送我,下雨也一樣不接。但是家里的傘都是長柄的大黑傘,我個子矮,不喜歡帶那種大傘,所以經(jīng)常淋雨。過了十幾年,我隨便抱怨了一下這件事,她后來幾次跟我說:“那時候我怎么就不知道給你買把小傘呢?我們也是第一次做父母,你要原諒我們啊。”有一次回家,她給我買了把最輕便的小花傘,疊起來像根小棍子,但這時我已經(jīng)26歲了。
在我瘋狂輾轉(zhuǎn)于全國各地考美院的那些年,她曾經(jīng)來北京看我。后來爸爸病倒了,媽媽去陪護,我不知道這些事。在我最后一次考試前后,也是爸爸做手術(shù)的時候,她不眠不休地陪護四十天后回來,竟然還胖了些。爸爸吃剩下的東西,不管是什么,她都攪一攪全部吃掉。受不了的時候,就自己跑到廁所里去哭一場。
爸爸終究還是因為癌癥去世了。她規(guī)定自己每天痛哭一個小時,剩下的時間就要振作起來。
命運是猜不透的。爸爸去世一年后,我剛考上大學,突然也臥床不起。我已經(jīng)病了一個月,但一直跟她說沒事。媽媽還是來了,等她推門走進我宿舍的時候,我已經(jīng)躺在床上不能動了。
她一進門,我剛叫了聲媽,就哭了。她說:“莫哭莫哭?!蔽艺f:“你先等一下,我還想再哭一會兒?!?/p>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好,她就背著我,一家一家醫(yī)院去看。當時在北京看病太難了,醫(yī)院里80多歲的老專家,半個月出診一次,每次排隊要四五個小時。我連躺著都沒有力氣,還要坐在人山人海的地方候診,媽媽的心應(yīng)該已經(jīng)被燒焦了吧。她摸著我因為打了很多針而布滿淤青的手,輕輕說:“不知道有沒有那種神仙,能把你的病摘下來放到我身上?!?/p>
我的同學告訴我,她看見媽媽在空曠的操場上獨自痛哭。那是爸爸去世后的第一年,這個家庭還沒從沉重的打擊中恢復(fù),又有不幸接踵而至。這一切又落到了媽媽的身上。
在北京治療三個月后,連醫(yī)生都說住院也沒有什么意義了。我一步路也不能走,她就背著我,從北京跋涉兩千公里,把我弄回了家。她到處尋訪奇怪的方子和療法,又把我背去各種地方治療。半年后,我重新站了起來,回到北京讀書。
今年3月,她到廈門來看我,我們?nèi)ズ_吷⒉?。她說:“走路要把手甩開,專心致志。不要突然快,也不要突然慢。好好地呼吸,一腳一腳地走,走多遠也不會累。”
她平靜地望著前方,步伐均勻,認真而仔細,顯出協(xié)調(diào)而動人的姿態(tài)。我望著她,突然發(fā)覺自己的雙眼涌出熱淚,不得不把頭轉(zhuǎn)向海的方向。
她一直喜歡看我寫的文章。出書之前,我想對她說的話,想了很久終于想好。千言萬語變成兩個字: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