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田地里有墑,父親帶著我們插紅薯秧苗。秧苗易活,扎下根須后,原本纖細的地下莖逐漸膨脹,最終長成皮紅瓤白的甘甜之薯。
地下世界就是這樣不為人知地成全了我們的莊稼,也默默無聞地實現(xiàn)了我們的愿望。人們常說某個地方安靜得能夠聽到針落地的聲音,地下世界不知比它安靜多少倍,針落地的聲音將會在那里繼續(xù)傳遞下去吧……如果驚動的只是地面以上,而沒有達到地面以下,地下世界的動物依舊在沉睡,就不是真正的驚蟄。地下世界暫時被驚動,冬眠的動物逐一抬頭露面后,巨大的安靜再一次籠罩了那里,滲透了那里。
我曾經(jīng)好奇地將耳朵緊貼在地面上,想聆聽地下世界的聲音。“咚咚咚”,那其實是人的腳步聲;“噠噠噠”,那其實是奔馬的聲音;窸窸窣窣的,也許是昆蟲振翅飛行的聲音……我既聽不到塊莖根須們生長的動靜,也聽不到傳說中地精和小矮人們的鬧騰,天空中再大的雷聲風(fēng)聲也奈何不了地下世界。我繼續(xù)一動不動,想象自己的聽力好像一根細線,不停地向下伸去,我把它放得多么長啊,也不再注意地面上的事情,可是仍舊接收不到任何信號。
離開地面,站立起來,我這樣解釋說:聽力在那里沒有用。我們從土壤里挖掘出來的紅薯、土豆、山藥,哪一樣也沒有長耳朵,反而生長得特別好。一旦長耳朵,它們的注意力就會被分散,聽到什么還要說什么,就會長嘴巴,僅有聽力還不夠,更會長眼睛……這樣一來,我們種的不是農(nóng)作物,而是小怪物,即使風(fēng)調(diào)雨順,也會餓肚子。地下世界是實實在在的世界,也許容不下我的好奇和一個虛幻的夢。兩腳再踩到地面上,我感覺踏實了許多。
聾耳朵的紅薯、盲孩子一樣的紅薯,它們不說不動,在地下世界忍受了多少寂寞和黑暗,吃到嘴里照樣飽滿甘甜。它們?yōu)槭裁磿@樣?在地下世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忍不住又好奇起來,跑到田地里,如鼴鼠那樣,刨開松軟的泥土,露出紅薯的真面目??上г谖铱吹郊t薯的那一瞬間,秘密一下子變成一股透明的風(fēng),消散得比我的嘆息還要快。地下世界只有在不被破壞的時候,才具備神秘的力量。暴露在我眼前的紅薯非常普通,還沒有成熟,看上去細細瘦瘦的,除了濕漉漉的朱紅、玫瑰紅,它沒有告訴我更多,我也沒有更多的發(fā)現(xiàn)。我感到失落,卻又感到事情原本就是這樣。如同一個不愛說話的人,很難從他那里聽到一個精彩悠長的故事。
紅薯的根須無法跟樹木的根須相比,它的生命也遠沒有樹木的長久。我們鋸倒樹木,留下樹樁,樹樁下面有根須,一個最粗壯的根加上無數(shù)條細長的須,斬得斷的主根,挖不完的細須。樹木的根須早已跟泥土血肉相連,它們緊緊地擁抱著泥土,牢牢地抓握著泥土,它們吞吃著泥土,泥土也融進它們的生命。樹木的根須向著四周擴展,向著深處一寸一寸地挺進,只要不死不滅,樹木在地下世界的行程永遠在繼續(xù)——露出地面的部分永遠無法自由地活動,但是它們無時無刻不在地下世界里行走,那是一種不為人知的奇觀,即使人們伐倒樹木,奇觀仍然要存在很長一段時間。冬天來了,我們需要刨出樹樁,用來烤火取暖。有時候,我看到大人們刨出一個大坑,運走了樹樁,而無數(shù)根須仍然難以清除干凈,他們只好放棄。我仿佛看到了一個真相:樹木生長得越高大粗壯,越跟地下世界契合得親密無間,樹木自己越用力,地下世界越慷慨,到了某一刻,大樹就是一個地下世界,地下世界則用一棵大樹向人們現(xiàn)身。樹木是在風(fēng)聲雨聲里長大的,更是在沉默、孤獨、忍耐中長大的。地下世界那么黑暗,一棵樹用根須尋找另一棵樹,也許找得到,也許找不到,卻因為生命間的相互尋找而成長為大樹,同時也擁有了自己的地下世界。
人們運走樹木和樹樁,我卻在大坑邊走來走去,甚至跳進大坑,想了解得更多。我就這樣深入了地下世界嗎?這跟我鉆進一個山洞有什么區(qū)別?了解地下世界最深的應(yīng)該是一棵大樹,可是大樹已經(jīng)消失,只留下一個空空的大坑,還有那些仍舊深埋在泥土中的根須。或許最重要的秘密已被大樹帶走了,我看到的只是很少很少的邊角料。你認為看到了大海,卻只不過是眼角的一滴淚。
我慢慢地感覺到了憂傷,想填平這個大坑,讓一棵小樹苗從中快速地生長出來,當我離開的時候,又長成一棵參天大樹。如果依靠一個個大坑,才能探究地下世界的秘密,我寧可知道得少一些,再少一些。
過了許久,我過來看望大坑。這里變得平緩多了,雖然沒有新的樹木生長出來,卻長滿野草野花和相互交纏的藤蔓。其實大坑已經(jīng)消失,填滿沉默和新的生機。
我們深入地下世界的方式從來不像一棵大樹,遇土挖土,遇石鉆石,非要找到大家渴望的寶石和泉水。我在村莊里見過人們鋸樹,也見過人們鉆井。第一次見到人們從地層深處鉆出不同顏色的土壤,鉆出熟悉或者陌生的石料,我感到興奮驚異,暗自猜想他們會不會把地球鉆透?會不會鉆到另一個國家的另一個村莊?會不會突然冒出一個我們無法抵擋的陌生人,跟我們辯斗爭吵,索要昂貴的損失費?井越鉆越深,晶瑩透亮的泉水終于噴涌而出,打濕了人們的笑臉,也打濕了我們的村莊。我跟鄉(xiāng)親們一樣喜悅,卻又在默默地等待著別的事情。鉆井成功,也等于是鉆透了地下世界的一個秘密嗎?與其說這是破解了一個秘密,不如說是得到了一個恩賜。地下世界有源源不斷的泉水,也有神秘駭人的地火,只是我們的村莊多么幸運,那么多孩子長大了,也從來沒有遭遇過地火的灼傷。直到今天,那口井里的泉水還能夠食用,跟自來水相比,井水清涼甘甜多了。
現(xiàn)在村莊里的水井也老了,沒有一個鄉(xiāng)親前去挑水吃,井水滿到幾乎溢出井沿。我回到老家看望水井,它告訴我的仍然沒有過去的多。這是我們村莊通往地下世界最深的一段通道,井水是那么清澈透亮,連天空和白云都能夠照進去,可是我從水中讀到又能讀懂的東西依然很少很少。晴朗的夜晚,從井水里升起一輪金黃燦爛的圓月,照舊沒有地精和小矮人,沒有另一個國家的另一個村莊的人。我們的村莊比過去更加靜謐,更加習(xí)慣保守一個秘密。我在井水中認出了自己的臉龐,那是一個大人的臉龐,也曾是一個孩子的臉龐,小時候我沒有跟自己爭吵過,現(xiàn)在也不想再跟自己爭吵了。多少年來,我們的村莊既沒有地火,也沒有比地火更大的憤怒,這是比井水更大的恩賜吧。
月亮越升越高,然后從西山飄落下去,這跟太陽一樣。曾經(jīng)在我看來,它們都去了地下世界,在大家都看不到或者淡忘它們的時候,特地到那里走一走,看望一下那里的紅薯、根須、泉水、巖石和昆蟲,還有我一直惦記著的地精和小矮人。在我們睡覺做夢的時候,地下世界里也有了兩盞神奇的燈……
孫君飛:曾獲“冰心兒童文學(xué)”新作獎,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著有短篇童話集《魚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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