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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瘦的老萬是個好人,聽他說著那些替老板操心的話,讓我們這些外來人心里也很是熨帖。風很輕柔,水潭清澈見底,山民淳樸,草木自由生長,人們有什么理由不喜歡這里呢?我們心情舒暢,腳步輕快,跟著老萬沿著鋪上瀝青的山道在村子里邊走邊看,感覺每向前走一步都是在一點點擺脫過往的羈絆。
61歲的老萬,高中畢業(yè)后當了41年的村干部,退休后到大城市里打過工。“如果不是因為有周總的民宿,我早就出去了?!爆F(xiàn)在的老萬,幫老板周旭蛟管理山上山下的園子,帶著左右鄰居按時令打點莊稼地。
江蘇溧陽青峰山下的王家村,山道兩邊有早開的蘆竹花在晨風中搖晃。因為青峰仙居的存在,王家村這兩三年來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老萬指著夾雜在村居民舍間的新房子,說:“周總一口氣租下了16座民房,我跟著他一家家談,家前屋后拉著尺子量下來的,一寸地都不會落下。周總說不能虧了農戶,租金也都是早就付掉了?!?/p>
周旭蛟是智慧的,取信于人最便捷快速的方式就是以誠相待,讓周邊的人先安心,他才能更有信心地跑完接下來的路。
路邊有幢漂亮的小別墅,同行的老湯說:“這是紅酒屋,邊上還有啤酒屋?!崩先f有點得意,說這里之前就是普通的舊民房,周總把它租下來后,重新翻建,房前屋后還種上花草,特別洋派。我們正夸著,老萬又操心起來,說:“關著浪費呢,不如里面放幾張床,做成客房多好,哪怕便宜點也成啊,好吸引客人啊?!蔽覀兌夹?,說沒有這紅酒屋,你這深山里再好的客房也只是一家旅館。
在這之前,我們看過一幢別墅,芭蕉叢里隱著兩個游泳池?!白∫粋€晚要三千多塊錢呢,哪個住得起?!崩先f對老湯說:“湯局,你跟周總家?guī)状硕际?,你跟他說說,把個價格降下來,三四百塊錢一晚,估計客人全都排著隊來了。”
老萬不能理解,價格便宜就能涌來客源,有這等好事為什么不能做呢?不僅是老萬,村里的人都對周總花錢如流水很心疼。這個年輕人來村里創(chuàng)業(yè),得讓他掙到錢才行啊。
老湯做了14年的溧陽旅游局局長,又在溧陽北面的曹山經濟開發(fā)區(qū)擔任了3年的管委會主任,可謂是實戰(zhàn)經驗非常豐富。加上畢業(yè)于師范學院中文系,有過當語文教師的經歷,把高深的道理講得深入淺出是他的強項,老湯說了很多關于市場定價與客源的理論,老萬應該是聽懂了。
其實,老萬有沒有聽懂并沒那么重要,該來的人還是會來,有些人天生就會奔往一個地方去。隨緣而來,乘興而歸,陌上花開,緩緩來與去,本來就是民宿的宿命。沒有一顆沉得下來的心,開不了民宿,也住不了民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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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田埂子上,邊上是一片桑樹林,早秋的風從青峰山上刮下來,蕩起層層綠意。萬物都在等待一陣風,好翻起不一樣的浪,但站在風口久了,才發(fā)現(xiàn)萬般世事到得頭來,不過就是別無他事,終究仍是“廬山煙雨浙江潮”。
老萬說,春天的時候,人們結伴來采桑葚,帶來過一番游客潮。
我問老萬,他多長時間上山一趟?
他笑,說我天天來的,像這種天氣,天亮得早,我五點多鐘起床就往山上跑,沿著青峰仙居的客房跑一圈下來,路上看看,有沒有夜里掉下來的樹枝橫在路上擋了道,幫著拾掇拾掇,一圈跑下來,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正好回家吃早飯,反正一個人生活,也好打發(fā)的。老萬的愛人在蘇州幫著帶孫子。
又問老萬,收入怎么樣?
老萬說,周總給他開三萬多元一年的工資,一年結一次賬,去年是大年三十付的工資。老萬說,他很滿足的,自己不抽煙不喝酒,衣服都是孩子們給他買,每年還能結余不少錢。
跟著老萬走了一趟,聽他說了一路的話,我喜歡路過那片桑樹林時聞到的氣息,我也喜歡山道上與村里的婦人們相遇時她們的笑臉,她們跟老萬說著家常話,問他吃過早飯沒,說她家鍋里有剛蒸熟的南瓜和山芋,想吃就自己去取吧,廚房門沒鎖。我還喜歡看老湯跟朋友的妻子拉家常時閑適的表情,老湯的朋友在周旭蛟的農場里養(yǎng)馬。朋友的妻子指著提籃里的新摘的扁豆,新挖的花生,對老湯說,今天中午家里吃扁豆燒雞子,你一起來吧。
就在這若近若遠的邀請與輕輕的說笑間,似落非落的秋雨染透了王家村的清晨。我有一瞬間是迷糊的,清早六點多鐘從南京出發(fā),二十多分鐘的高鐵后搭乘湯局的車子到了王家村,進入了一個從話題到環(huán)境都不是太熟悉的氛圍中。但就在這樣的陌生里,循著老范的語言和一路上的所見,我又慢慢接近了一種遙遠的熟悉,那種過濾掉雜質后的放松讓我覺得自己原來是可以融入任何一種生活的,提籃采桑的婦人,躬腰種植的農婦,當意識到自己可以勝任任意一種角色時,那種面對生活的無懼感油然而生。原來,人要告別內心的糾纏是很簡單的,經由精神上的異鄉(xiāng)重新認識自我,然后接近無限的真相,回歸初心,回到本真。
這種非常美妙的體驗,我在周旭蛟接下來講述的一個個案例中也找到了驗證。
周旭蛟眼睛細長,慢言慢語,和顏悅色,永遠是笑容比所說的話要多得多。周旭蛟跟助手、清峰仙居的大總管徐琳說:“我們有位北京客人,那應該就是我們主要的客戶了?!?/p>
徐琳一下子想起來了,說:“對,印象很深的,那對夫妻人到中年,在網上訂了一幢房子,他們開著一輛車,帶著一條狗,在這里安靜地待了七天,來食堂吃中飯時才打開手機,在手機上處理一下日常事務,更多的時候,兩個人就靜靜地在房子里看書,到田埂上散步,去礦坑邊曬曬太陽,我們遠遠地看過去,他們的狀態(tài)輕松自在,讓人看了也很歡喜?!?/p>
兩位房客告訴徐琳,說他們就想找個環(huán)境好的地方,有一點煙火氣,保持一點原生態(tài),過幾天不被打擾的自在日子,青峰仙居完全符合他們的心思。
王家村并不是一個成熟的旅游之地,周邊的配套娛樂設施幾乎沒有,但恰恰是這份寂靜令人深深陶醉。路上的一切都是為豐富的心靈準備的,只要肯細細傾聽,謙遜欣賞,每一陣吹過的微風里都蘊含著的頂好的風景。
周旭蛟還舉了個例子,說蘇州有家公司,去年年三十的那天,公司里每個人都拖家?guī)Э?,帶著家人在青峰仙居過年,過完年才回去。“已經連續(xù)三年都是這樣的,老板說這也是他能給到員工的一個福利,讓他們跟家人們好好享受團圓的樂趣,把工作完全拋開?!标P愛有時就是如此直白,青峰仙居能滿足各種層次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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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飯時間到了,食堂干干凈凈的木桌子上擺了四菜一湯,青椒炒雞蛋,板栗燒肉,紅燒雞塊,青菜燉肉圓,一碗番茄雞蛋紫菜湯。周旭蛟說,蔬菜都是自己菜園里長的,雞是養(yǎng)在桑園里的,白天在桑樹下跑,晚上就飛到桑樹上睡覺?!拔覀兗业碾u會飛的,你們信嗎?”當然信。剛才路過桑園時看到一只雞像鴿子一樣從樹梢掠過。
這一桌家常菜除了味道清爽之外,簡單的烹調方式也很關鍵,屈原在《離騷》中有“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之說,這幾道青綠欲滴的蔬菜確實讓我也有飲木蘭上的露滴、用菊花殘瓣充饑之感。而對于兩道葷菜,人吃活物也有道德:“物為人用,使之死可也,使之求死不得不可也?!痹蹲鳛槊朗臣掖苏Z乃發(fā)自肺腑。鄉(xiāng)村食堂不同于私廚和酒店,不可能對食物進行輾轉反側、精雕細琢的烹飪,這恰恰在給予食材體面的同時,也保持了食物的本味,挺好的。
老萬和村里的人稱周旭蛟為“小周總”,周旭蛟的父親叫周志清,老萬他們稱他為“老周總”。青峰仙居的露天游泳池邊上,鋪著三四寸厚的木質地板,地板的邊邊角角被打磨出不規(guī)則的裂紋,一圈圈蒼勁的年輪透著風霜侵襲后的沉穩(wěn)。老湯說:“這些全都是水泥做的,這是老周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一坨坨的水泥被他盤活了,做什么像什么。做出的竹籬笆墻圍在我們的一些民宿里,天南海北的客人來了,當真以為那是竹子搭出來的,根本看不出一點水泥的痕跡,這項發(fā)明創(chuàng)造還獲得過國家專利?!?/p>
老湯的介紹,越發(fā)地讓我們對他口中的老周充滿好奇。王家村,一個只有幾十戶人口的小村莊,除了一口廢棄多年的大礦坑散發(fā)著神秘的氣息,別的實在沒有可圈可點的地方,但三年多之前,老周硬是把時間、精力還有金錢都砸在了這塊土地上。老周是怎么想的呢?周旭蛟的妹妹叫周欣,兄妹倆本來都有著穩(wěn)定體面的工作,但隨著父親在王家村的民宿投入運營,兩人先后辭掉工作。這次因為行程匆忙,沒能遇上老周和周欣。周旭蛟倒是開門見山,他說:“父母年齡越來越大了,該我們來頂一頂了。”
王家村的每一天都在發(fā)生著變化,每一天都不一樣,這種細微的變化老萬是看得到的。我問他:“現(xiàn)在村民之間有糾紛嗎?”他說:“窮的時候是非多,現(xiàn)在富起來了,沒有多少矛盾了。”
但老萬有他的遠慮,說:“等到哪天毛竹值錢了,說不定就產生鄰里矛盾了?!?/p>
原來,青峰山上的毛竹現(xiàn)價六元錢一根,其中砍工四元,長竹子的人家才獲利兩元錢,所以漫山遍野的竹子沒人去計較誰砍多砍少。倘若哪天毛竹的行情上漲了,那些當年用來當作村民之間界址的毛竹因為都被砍了,到時計較起來肯定會吵架的。
“村子里有老隊長、老黨員、老社員,多依靠他們進行調解?!睒渖疑洗祦硪魂囷L,老萬的話隱在清新的山風里。
老湯和周旭蛟帶路,來到一潭碧水的礦坑邊。老湯揮手指向陡峭的崖壁,說著他的設想:“將來可以在這四周搭起帳篷,到了夜晚,睡在帳篷里看星星,那是多么刺激多么詩情畫意,肯定能吸引大批的游客,尤其是年輕的游客?!蔽覀兟犃撕苷駣^,王家村,一個淳樸的鄉(xiāng)村寄托了無數(shù)人的夢想。
我喜歡青峰仙居,不僅是因為客房的精致,飲食的清新,我更喜歡它像一顆珍珠鑲嵌在王家村,它與王家村相連成一個整體,村民們的家長里短、雞飛狗跳給青峰仙居增添了無限的鄉(xiāng)野之色。
今年上半年,江蘇接待境內外游客4.78億人次、同比增長98.3%,實現(xiàn)旅游業(yè)總收入6100億元、同比增長83.5%。1月至8月全省文旅消費總額達3451億元,占全國近10%,占比全國第一。在這個宏闊的巨大的數(shù)字里面,有著無數(shù)的像老湯這樣的資深旅游行業(yè)管理者,也有著千千萬萬的像周旭蛟父子、兄妹一樣扎根鄉(xiāng)村的旅游行業(yè)從業(yè)者,他們給鄉(xiāng)村帶來的影響綿密深遠。
比如王家村,因為青峰仙居,村里有了第一家咖啡館,引來數(shù)名大學生返鄉(xiāng)就業(yè);老萬這樣六十多歲還漂泊在外的打工者終于回歸田園,每年有固定收入;村容村貌干凈整潔;隨著外來游客的增加,農民種植的土特產在家門口就有了銷路,增加了收入??傊?,王家村更美了,人氣漸漸旺起來了,稻米的香味久久縈繞。
剛剛,正在裝修的食堂邊上,隔著一道院墻,有位穿著紅衣服的老人在屋前慢慢拾掇著家務。老萬說那是這幢房子房主的媽媽,孩子都遷到別處了,老人獨自生活,周總幫老人家把房子重新蓋過了,就連廚房廁所都是新蓋的,沒收一分錢。
容人之處才有炊煙,才有人家。青峰仙居,讓許多人有機會告別往昔,有機會接近想要的生活。比如忠心的老萬,比如那些年輕的在青峰仙居工作的孩子們,比如那兩位北京的客人。比如,還有我。
從這個層面來說,周旭蛟家?guī)状说娜柿x、厚道,已經獲得了命運的回報,他們在給眾人提供新鮮的陌生體驗的同時,自己也正在接近更為美好的明天。
韓麗晴: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作品多部。散文集《意思》獲第七屆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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