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方曉
幾棵槐柳,枝葉茂盛。蟬聲,一聲緊似一聲,襯映得這夏日越發(fā)地熱烈。樹下,一個清瘦的中年人正與一個樵夫打扮的人娓娓清談。笑聲、嗟嘆聲,不時地響起。婦女和孩子遠遠地在旁邊窺看,想知道他們談些什么,又不好意思靠上前去。
這清瘦的中年人是客人,遠道而來的客人——因過于耿直得罪權貴,被貶往荒蠻之地任職的湯生。此次,他帶著新娶的妻子傅夫人一同南下。本來湯生想讓傅夫人待在家里,不管怎樣,家里饑不著、寒不著,還可替他在父母膝下盡盡孝心??筛捣蛉瞬豢?,一來新婚宴爾,正是你儂我儂的時候;二來讓湯生一人前往那據說瘴癘橫生、蟲蟻遍地的地方,家里人都不放心,故舍身相隨。湯生很是感動,一路上由著性子慢慢地走,盡量少讓傅夫人受那車馬之勞、風霜之累。
朝廷給的期限很寬,寬到足以容下滿腹的不平,以及滿眼的時序輪轉、山水疊嶂。所以啊,赴任就當是旅行吧,亦當是采風,路上,且行且歇,天地之愁,也云淡風輕了不少。湯生很接地氣,他每每與漁農樵耕交往,心情就會愉快不少。這天,湯生在山東陽谷縣一農家投宿,吃飯時,喝了幾杯當地的土酒,不覺生了些醉意,一時激發(fā)了自己的真性情,像那農夫一樣,寬衣解帶,絲毫沒有讀書人乃至朝廷命官的樣子。
這時,一陣雛雀悲哀的鳴叫引起了湯生的注意。他轉頭看去,遠遠圍觀的看客中一個小孩子正在玩弄一只雛雀,快活無比??赡苁悄切『⑸行。瑢﹄r雀的痛苦缺乏感同身受,嬉笑聲,悲鳴聲,讓多飲了幾杯酒的湯生突然心里堵得慌。他起身走了過去,掏出從家鄉(xiāng)帶來的糖果,對那小孩說:“這雛雀快死了,不如將它轉讓給我,不白要,我拿這些糖果跟你換,好不好?”
“當真?”小孩喜笑顏開。
“當真!”湯生含笑點頭。
小心捧過那只瑟瑟發(fā)抖的雛雀,湯生轉頭走到傅夫人身邊,叮囑她好生養(yǎng)著。
奈何那雛雀太小,又受驚嚇過度,旅途中,盡管傅夫人細心照料,懸于一線的生命,還是突然就消失了。傅夫人好生自責,囁嚅半晌,說:“先生……先生,這雀兒終是沒能挺過去,這魂啊魄的,都丟了。您莫怪罪才是?!?/p>
湯生反倒過意不去,安慰傅夫人道:“天地萬物,各有其命,各有其歸宿,不必悲傷。”
話是這么說,可湯生心里還是有些觸動,他寫了一首《雀兒行》的長詩,以“雀”喻自己,以“行”喻世道。筆落詩成的那一刻,孤立船頭的湯生面露笑容,久久不肯歇息。就這樣,湯生和傅夫人,走一程,游一程;游一程,寫一程,這段時期他寫了很多詩,后來人們爭相傳抄,一時坊間紙貴。游歷之余,湯生就讀書,連道觀里的道書、佛寺里的佛經都被他讀完了。不僅讀完,他還經常手癢,親自點校。
車馬遲遲。終于,湯生到達被貶之地,任一微末閑職。山高水遠,又兼地廣人稀,委實沒什么俗事,比起被貶之前,自由自在了不少。當然,這里物資匱乏,生活也清苦,可在湯生心里,比起無人管束,這都不叫事。漸漸地,湯生覺得被貶于此,實乃人生一樁美事、幸事、快活事。
傅夫人有一遠房親戚,在京城任職,雖說職位不高,可也能在朝堂上說上一兩句話。在與湯生的書信中,這位親戚責怪湯生過于耿直,不懂得大丈夫能屈能伸之道及亦正亦邪之妙,教訓他要與上司搞好關系,多多走動,他定會從中斡旋,或許可以讓湯生回到京城,并在有一定實權的部門任職。但湯生不以為意,他本身就是閑云,也是野鶴,最不屑一顧的就是結交權貴。否則,他早就飛黃騰達了。
傅夫人見湯生讀信后面露不屑之色,笑著說:“先生若魚,這份自由自在就是水,魚兒是離不開水的。”
湯生大笑:“夫人知我也!”順手將那親戚的來信撕了個粉碎。
不過,這里雖沒人管束,自由自在,可畢竟是荒蠻之地,瘴癘橫生、蟲蟻遍地,湯生終究沒有熬過去,還是大病不起。臨終之際,喃喃自語,不久氣絕而亡。
傅夫人沒有哭,因為湯生的臨終之語,她聽得分明,乃是:“某本一雛雀,天地皆新奇。”原來在湯生心里,走或是留,得或是失,生或是死,都是新奇之事。
傅夫人知道,那是《雀兒行》中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