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歌
我當(dāng)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假發(fā),就是這種經(jīng)常掛在理發(fā)店墻上的:有棕色、黑色、也有黃色。不過,只要說起黃色假發(fā),我意識到的,絕不是泛泛的抽象的集合概念,而是唯一的一頂。我從未提及那個往事細節(jié),因為它并不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回憶里,然而,它像水面漂浮的一塊木板,常常不經(jīng)意間晃晃悠悠漂回來,重新來到眼前。不過,它總是先有所預(yù)示,最后才從懵懵懂懂之中緩緩呈現(xiàn)。它無法捉摸,像是毫無目的,不過誰又能說清呢。
十五年來,我的處境發(fā)生了諸多變化。我離開了原來打工的單位,先后換了兩個工作,后來,我與一個叫小藝的女同事結(jié)婚,生了一個女孩。女兒今年十歲,已經(jīng)可以閱讀《紅樓夢》,我們可以簡單討論那些人物的命運和細節(jié)。就像我們曾經(jīng)棲身于其間,親自見證了主人公們波折叢生的命運。再也沒有父女之間的這種交流更感甜蜜的了,似乎我的生活已經(jīng)像飽滿的果實,不需要任何額外的事物。然而,正是在這樣猝不及防的時刻,一個念頭悠悠蕩蕩,像無意中闖進我的意識,帶著莫名的意志。那先是一個閃念,類似一個不經(jīng)意間浮動的波紋,我的腮腺里有了一點苦澀的滋味,它激發(fā)出腦中一個完全模糊的情景,這個情景是如此混沌和隨機,以至于我一直將它認同為我的幸福感的延續(xù)。接著,毫無預(yù)兆地,比如說,一個驚人的細節(jié)掙脫出來:一組生銹的巨型機械出現(xiàn)在眼前,它如此陌生又熟悉,帶來一種曾經(jīng)熟悉的沮喪氛圍———那是被廢棄在路邊的大廠裝置,廠子的頂部已經(jīng)不見,龐大的鐵質(zhì)機械表面已經(jīng)生銹,一道道紅銹像水跡一樣。我當(dāng)然能想起來,這是十五年前的太原銅廠。這個畫面似乎是不經(jīng)意的,普普通通的。似乎還在誘使我更進一步,向它的四面八方延伸。接著,可能會出現(xiàn)我在廢棄大廠長而空寂的林蔭道上的模糊畫面,就像我十五年來一直在那里走動,不曾停歇。那里有一種被拋棄之感。包括路旁五六十年樹齡的老槐樹,它們無人照管,蟲害嚴重,有風(fēng)吹過,會有細絲觸碰到臉上,那是垂掛著吊死鬼蟲子的絲線。老槐高大得令人眼暈。它們在頭頂足有二十米高的光影之中圍攏起來,逆光發(fā)著無助、懈怠的黑色。
那是十五年前,我租住在太原銅廠宿舍,經(jīng)常會路過廠區(qū)。那里后來已經(jīng)變成面積巨大的美特好商場,幾乎占用了大廠廠房和林蔭道的大半個位置,剩下的一塊地方,留給了體育路那頭的汽車修理廠。六七年之后的一天,我很偶然地去這個美特好購物,幾乎行走在與原先同樣的位置,只是我完全無法意識到這一點。我的四周是排列整齊的日用商品,每一分區(qū)依照條狀排布,像田地里的一壟一壟莊稼,空間大得讓人眼暈,幾乎望不到盡頭。那種無窮無盡、停滯的空間感,與當(dāng)時的銅廠很有相似之處。我到那里只是為了買一個創(chuàng)可貼,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如此微小的商品,所以站在密密麻麻的商品中間,陷入臨時性的恍惚之中。
后來,我才明白那里就是曾經(jīng)的銅廠舊址。那天,我站在美特好超市,食指頂端在隱隱作痛。我記得,時間很緊迫,然而我還是毫無意義一動不動地站了片刻。女兒再次患了支氣管肺炎,發(fā)燒三十九度,正在家里等我掛號。小藝執(zhí)意要換一個中醫(yī)專家就診,因為據(jù)說二營盤附近一個叫賈念生小兒中醫(yī)的民間診所效果很好。自從女兒頻繁生病以來,我們先后已經(jīng)換過七八位專家。下車之后,我順便買了一個卷餅,路過一家商鋪門前的貓籠時,聽見近乎凄厲的小貓的喵喵聲,一只棕色花紋的小貓正在里面看著我,我從未見過如此幼小又如此瘦弱的貓,它用右爪不停地撥弄它跟前的一個空鐵碗。于是我蹲下來,將吃剩的一點火腿遞給小貓,這時,小貓激動得支棱起來,抓得鐵籠子吱吱響,它沒有探出嘴巴,而是猛然用爪子劃過我的手指,將食物拍進籠內(nèi)。手指一陣銳痛,冒出一團紅血。
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陣不愉快的荒謬感。因為這意味著我必須要打疫苗,以防范狂犬病。這個小小的生活插曲或許將不是插曲,而是一個筆直的路,通向致死的狂犬病。走在超市貨架前通道里,我少有地感受到一陣輕飄飄的無意義感。我看著手指肚,那里有一條細細的縫,依然有血跡從里面滲出來。
出了超市,再次路過那個貓籠時,我突然決定,將隱瞞被貓抓的事實,也將不去打疫苗。在此后的每一天,每一時刻,狂犬病或許都會隨時襲來。我愿意承受這樣無厘頭的結(jié)果。
在那一刻,我心里隱隱升起怨怒,雖然明知并非如此,還是將事情的所有癥結(jié)歸為小藝毫無道理的求醫(yī)原則。她不信任任何醫(yī)生,即使這個專家已經(jīng)順利看好了孩子的病。比如說,有一次,我們找的是中醫(yī)研究所最有名的兒科專家王柯宇,我們拿回他開的中藥,熬了一副,孩子只是遵囑喝了半碗,下午五六點的時候,孩子居然已經(jīng)好了。那天下午,女兒不是像往常那樣疲倦地躺在床上,帶著哭腔說話,而是在客廳亂竄,演繹自己編造的兔子故事。在那個故事里,她是超級小白兔,正在爬上樹魔,她的朋友是鼻涕蟲和蚯蚓,她不停地照護它們,讓它們都緊跟自己,她正要給樹魔打針。于是,樹魔開始癢癢起來,笑得喘不過氣來。她兩腿搭在凳子上,像坐在船上一樣,她晃動身子,說:坐穩(wěn)了小伙伴,樹魔馬上恢復(fù)正常了!她的聲音健康清脆,而且一聲不咳。她的體溫也完全正常了??却姆N種跡象都消失不見了。那天上午接診的時候,王柯宇一邊號脈,一邊有點猶豫地皺著眉頭說:要不輸個液?發(fā)燒到三十九度六呢。小藝說不。因為女兒由于肺炎曾斷斷續(xù)續(xù)輸過兩個月的液體,她再也不允許女兒身體里有抗生素藥液從血管里進入。然而,正是醫(yī)生的這句話,讓我們提心吊膽,覺得女兒的病情超出專家的控制范圍?;氐郊視r,依然彌漫著煩躁和惶惶的氣氛。所以,那天孩子的癥狀好得讓我們備感驚異,即使那個專家聽了,也會為此驚嘆。
下一次看病時,我心里當(dāng)然早已選定這個專家。但她卻毫不猶豫地說:
不能找他!你不覺得,他的藥太怪嗎?只喝了半副藥就好了!比神藥還靈,哪有這樣的藥?!
那不是挺好的?她的邏輯讓我萬分驚訝!
你沒看見?他的藥太毒,每副藥都有蝎子!小心喝壞了你孩子。
這就是以毒攻毒嘛,不然效果能比輸液還好?
他也不是每次都管用?。≡蹅?nèi)ミ^好多次了,也有不管用的時候啊!
那為什么非要試一個生手呢?
你不試怎么知道好不好?萬一比這個專家強呢。
十五年前,二營盤一帶的布局是這樣的:太原銅廠向南緊挨著是同樂門飯店,然后是銅廠澡堂,接著是花鳥魚市。路的對面是狄村北街,那是一條土街,夏天有雨會變得泥濘。兩旁是簡陋的磚瓦房或者臨時搭建的門面房,賣著油餅、米湯、面條等等家常飯食。也有其他類別的商鋪。我每天上班都要路過這里,當(dāng)然首先要路過銅廠廠區(qū)的林蔭道。然而,那個晃晃悠悠飄蕩來的記憶,正是選擇了其中的一次行走?;貞浗?jīng)常先是從我曾經(jīng)特殊矚目過的巨大廢棄鐵器開始,那或許是因為,我正是在那次面對著它觀看的過程中,突然誕生了內(nèi)心的一個空洞,就像一張照片被火點燃,火從中間開掘出一個小洞,然后才向四周蔓延吞噬。
那是十月份的一個周末,我并沒有特定的出行目標(biāo),或許困擾我的正是這一點。等我站在樓下的時候,正是種種可能的存在讓我心煩,我在那里來回走動了片刻,那模樣就像是一個正在專心想事的人。往常,我或者是到體育路上的體育場,那里有一大片露天茶座,我會坐著看來往的陌生人,直到有人過來要求我消費?;蛘呤茄刂~廠宿舍的小路,路過自行車棚,從一個后門出去,走向一個狹窄的巷子,那里有各種小商鋪,還有一個菜市場,在一個古舊的建筑二層,有一個沒有窗戶的陰森森的法律書店,之后,就到了正對著并州路的巷子盡頭,道路似乎正要把我推向來來往往的人流,我為此感到茫然和畏懼。
在樓下那一刻,我覺得每一個選擇都乏味和無聊。我放棄了選擇,讓腿自由散漫地行走,就像我已經(jīng)不再由我自己控制,等我發(fā)現(xiàn)這一點時,我已經(jīng)毫無意義地走到大廠林蔭道的一端。閑暇時候,我很少沿著這條上下班的路行走,也許是周末,空曠陰森的林蔭道上空無一人。像是并不準備接納任何一個貿(mào)然闖入的人。
只有走過中段部分時,才能看到大廠裸露的巨大設(shè)備,而站在起點上,會給人一種原初、渾然的蕭條氛圍,就像侏羅紀時代結(jié)束后,龐大的森林廢墟留下來,等你走進其中,只感到讓你牙齦發(fā)冷的荒涼。慢慢的,你終于看到恐龍布滿紅銹的遺骸———巨大的鐵器設(shè)備,像巨人實驗室的鐵器試管和各種聯(lián)通管道一樣,在樹林后面裸露出來。這是像腸道一樣結(jié)構(gòu)復(fù)雜的圓筒狀鋼鐵廢墟。由于位置和姿態(tài)不同,會有不同層次的紅,朱紅、猩紅、鮮紅、灰玫紅、殼黃紅、玫瑰紅,也有不同模樣的紅,有斑駁陸離的,有像砂紙一樣顆粒狀的,還有厚厚花粉般的紅、輕描淡寫的淺紅,也有露出原初天藍色表面的為數(shù)不多的地方。一些巨大的接口位置,是那種腐肉一樣發(fā)黑并結(jié)痂的玫紅。
因為毫無目標(biāo),我慢悠悠走到了這里,就像是從不認識這個地方,毫無戒心地看著這個大廠器械。似乎正要在上面辨認什么。有一個圓筒狀朝天的空心鐵圓柱,每隔六七米,會有半個螺旋狀懸置走道,細細的鐵桿當(dāng)作護欄,我的視線沿著它慢慢升高,它足有二三十米高,正在毫無意義地伸向高空。之后,我又順著它往下看,有一個玫紅銹跡、直徑幾米的大管道高昂著頭,從低處伸出來與其相接,將它連在一些更復(fù)雜和混亂的器械裝置上。這里毫無聲息,像是正在上演一個無聲的、似乎正在為我而演的戲劇,一種默默的靜止不動,可以綿延不絕的純?nèi)坏撵o止。各種雜草蔓生在機械底部,也紋絲不動。我只是看著這一切,然而,某種東西帶著痛感,一下子攫住了我,就像有刺的網(wǎng)將我兜起來,使我與廢棄機械在精神上合為一體。就在那時,一種類似活物的東西在內(nèi)心里慢慢蘇醒,像是一個昏昏欲睡的軟體動物,正緩緩抬起頭審視周圍的一切,并驅(qū)離了原先占據(jù)在那里、一直被我所熟悉的那個“我”。它的身體和目光都充滿下墜感,使我慢慢變得僵直,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如同死亡預(yù)先襲來,灌注進黑暗和麻木一樣。我知道,是這個情景捕獲了我,或者說蠱惑了我。這時,一個念頭像巨浪上面滑翔的小艇,突然來到眼前,并一下子震驚和控制了我:
下個星期,我猛然想道,我就去做那件事!
之前一段時間,我一直相信,那件事對我只是一個概念,我甚至可以在這個概念中得到庇護。每當(dāng)這個概念襲來時,就像感冒發(fā)燒一樣,身上會隱隱覺得抽象意義上的冷,和一種絕對的客觀,就像自己已經(jīng)變成一個物體,并為自己這樣一個變化感到一種快意。像是正在向誰復(fù)仇的快意。這似乎是一個長久的過程。是的,“自殺”這個概念,就像是一個依靠,靠著它,你可以長久地存在于生活中那個悠長昏暗的軌道。而現(xiàn)在,這樣的決定是如此突然而堅決,它讓我既警覺又遲鈍。我的感官一下子充沛敏銳起來,像是內(nèi)心那個動物開始巡視和檢驗我的生活,同時,又非常懈怠,覺得什么事情都已經(jīng)距離我非常遙遠。
所以,等我走出銅廠,面對橫在我面前的并州路上來往的車輛,我反而覺得非常輕松。我?guī)е野档男睦?,似乎是遙望著眼前的一切,并且覺得,我似乎可以任由自己做任何事情。
那天出門前,我剛剛讀完《白鯨》。站在廢棄的巨大器械前,那個突然而至的念頭或許與此有關(guān)。大約在此之前一個月,自殺念頭莫名洶涌起來時,我正躺在床上,帶著耳機聽竇唯的《山河水》。聽著念咒一樣的哼唱,感覺自己已經(jīng)像石頭一樣,不再對事物有所反應(yīng),虛無充斥了我租住的小小房間。我已經(jīng)沒有能力追究這一情緒的來源,或許在我一個人漂泊在太原時,它已經(jīng)像影子一樣跟隨。兩三年之后,我終于開始面對它。我以一種絕對的態(tài)度看待周圍的一切,就像自己已經(jīng)變作中介性物質(zhì)。然而,正是在竇唯的《山河水》的樂音中,《白鯨》閃進我腦中的,我隱隱記得,這是一個狂熱的與命運搏斗的人亞哈的故事?;蛟S,這是身體內(nèi)部一個潛在的求生機制作用下的結(jié)果。我暗自渴望通過它得到某種啟示。
最早我是在北岳文藝出版社的浪漫主義經(jīng)典小說選上看到《白鯨》節(jié)選的。那是在大學(xué)期間的特價書攤上見到的。那時我狂熱地相信,我將成為一名作家。畢業(yè)之前,我用做家教的錢買了一共一百零六本書,即使是特價的舊書,我也用報紙做一個封皮。我覺得,那將是我人生的一大基石。我只是一個小小地方的專科生,即將回到偏遠的小村。我曾與身邊不多的幾個文學(xué)愛好者激辯,為文學(xué)是否有必要以絕望為主題?其中一位同學(xué)被我激怒后說,我還不具備當(dāng)作家的能力,因為我依然欠缺很多。他躺在宿舍高架床的上鋪,手里拿著一本勞倫斯寫的《虹》,正在為之驚嘆。他或許覺得,站在他眼前的這個與他一樣狹隘的人,距離勞倫斯那樣的人簡直是天地之遙。然而,我立刻為此憎恨他。畢業(yè)兩年之后,我坐在《法制周報》的辦公桌上寫一則干巴巴的新聞稿時,終于發(fā)覺,我只是文學(xué)之外的一枚毫不引人注目的棄子。一種原本抽象的絕望感,真實地落在我身上。
此刻,我從那個因為單位處理舊物而被我得到的舊書柜里,在好久沒有動過的《金閣寺》《了不起的蓋茨比》《卡夫卡小說選》等等書之間,找到舊書店買到的《白鯨》。這些書籍,更像是我的恥辱與失敗的見證。我坐在椅子上,像正在法庭上面臨法官的審判一樣,誠惶誠恐、一本正經(jīng)地開始閱讀《白鯨》。在故事的第一頁,被稱為以實瑪利的“我”的憂郁癥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會不由自主地在棺材店門前停下腳步,并且,每逢人家出喪,就“尾隨著他們走去”。每到這時,他唯一的辦法就是出海:“這就是我的手槍和子彈的代替品”。
我立刻覺得,以實瑪利就是我,是我在《白鯨》中的一個替身。這是1990年版、上海譯文出版的一本厚書,我在建設(shè)路一家要倒閉的夜航船書店三折買到的。我還清楚記得買書的情景,那天從書店一出來,猛然發(fā)現(xiàn),暮色已經(jīng)初起,街面上有了魚肝油那樣的黃色燈光,我將《白鯨》放在紅色塑料袋里四本書的最上面,便于路上隨時可以翻閱。那時,想翻閱的微微的誘惑力,促使我能夠以巨大的意志力,抵御周圍無形的渙散的街景。我的眼睛無目的地投放在周邊,在一個個類似大同勾刀面、唐久超市、日常百貨等等門店上掠過,便道由小方磚墊成,有的地方已經(jīng)翹起。每一個地方,每一個事物,都由陌生的、沒有絲毫讓人留戀形體組成,像染了灰土的瀝青路面一樣,有一種毫無干系的無名性。某個瞬間,我會試圖在腦中建構(gòu)我想要的文學(xué)想象,然而,它總是在那些已有的混沌故事周邊,像商品附贈的小玩意兒似的,出現(xiàn)一個小小的意緒。很久以來,我試著在腦中構(gòu)想一個叫《沉默》的小說,然而毫無建樹。我將目光放在從眼前走過的不同陌生面孔上,我發(fā)現(xiàn),總能在某個時刻看到一張怪異的臉,比如一只耳朵縮成一團的人,或者臉上像地圖一樣布滿白斑。他們似乎早已習(xí)慣于此。果然,這一次,我看到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他的左眼只有眼白。他站在街邊的燈影里,為了確認這一點,我特意仔細端詳那只眼睛,它對我的盯視毫無反應(yīng),然而,等他稍稍側(cè)過來時,我看到另一只眼睛里的瞳孔,在那一瞬間,他一定看到了我,至少感覺到有人在觀察他。我認為,這個形象的出現(xiàn)一定抱有某種目的。它在震懾我的一刻,就進入我的生活。那時,淡墨般的暮色與淺黃色的街燈,營造出戲院即將開幕的時刻,那是報幕員站在白光照著的大幕前的時刻。而那一刻,那只幾乎超現(xiàn)實的白眼,似乎可以將我?guī)胍粋€無法預(yù)知的大戲之中。就像順著小說語言的通道,可以抵達一個故事。然而并沒有,周圍庸常的情景依然讓我震驚和沮喪。我腦中那個像是已經(jīng)被許多人熟知的文學(xué)圖譜,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福樓拜、??思{……它們由熾烈而恒定的語言組成,而我饑腸轆轆,脖子里油膩膩的,汗滴正浸濕后背,還要走很遠才能回家。這里靠近火車站,似乎依然有一種無休止的變動、南來北往的氣息,加上朝陽街的東方紅等等小商品批發(fā)中心的市場氛圍,到處都是亂哄哄的人流。這一切像無形的波浪,會影響到這條街,使它有一種應(yīng)付和暫時的氣氛。等我走到雙塔寺街口時,似乎才稍稍擺脫那種匆忙和無鄉(xiāng)的茫然。我由北往南緩緩走著,漸漸體會到莫名的恐怖和倉皇感。就像我是一個無名的逃亡者,也并不知曉為何逃亡至此。
當(dāng)天下午,我還在書店翻找圖書時,在處處顯示出倒閉跡象的狼狽書列中,也看到相似的潦草和慌亂。書架上的書已經(jīng)開始亂放,有的書脊朝里,有的書從斜上方插入,像刀斧劈入一排書籍之間。還有一些書,干脆堆在墻角。一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夾在幾本簡陋的《七俠五義》中間,或者果戈里的《死魂靈》與《婦科知識》肩并肩,一套不知名出版社印刷的張愛玲《傾城之戀》,封面惡俗,紙張粗糙,在書籍的大海上到處可以見到。等我目光落在這些或者緊緊擠壓或者隨意傾軋的書本上,那些陳舊的、帶著塵土的故事也帶給我一陣恐慌,《古今小說》《九尾狐》《隋唐演義》……這些即將被三折處理的書籍,就像對我的存在也予以貶值。書店里到處有一股書籍放久的淡淡霉味,它像是慢慢被浸入腦中,帶來一種終將進入虛無的感覺。書店里過度豐富的知識和近于無限的虛構(gòu)故事,使得眼前的一切日常都變輕了。而我,居然還試圖在這樣的文字世界發(fā)出自己微弱的聲音,等我看到角落里隨意放置的《白鯨》時,想起了那個狂徒亞哈。
六七年前,被貓咬的那天,我在網(wǎng)上查到:狂犬病病死率近乎100%。這給我一個怪異的感覺。被咬后的第三天,我的嗓子變啞,像是那里塞了一個隱形的球狀物,使吞咽時總有一種緊張感。這使我想起狂犬病的癥狀。百度百科是如此說明:臨床大多表現(xiàn)為特異性恐風(fēng)、恐水、咽肌痙攣、進行性癱瘓等癥狀。其典型癥狀是恐水現(xiàn)象,即飲水時甚至是聽到水聲,患者就會出現(xiàn)吞咽肌痙攣,不能將水咽下,即便患者口極渴也不敢飲水,故又名恐水癥。生活里充滿這種含混性,使我不能執(zhí)其一端。即使我的潛意識相信,這不過是感冒,然而我又認為,怎么能排除它就是狂犬病。每當(dāng)我試著聽水管里的水聲,我感到耳朵深處像是有銳器在悄悄探進,使我的咽喉部位一陣緊張感,于是我頻頻吞咽,石頭一樣的東西造成的隱痛和不適,使我的喉嚨一陣痙攣。
一早起來,伴隨著喉嚨隱痛,頭的一側(cè)像是一間空屋,所有輕微的聲音都會因此震蕩并放大。所以說,我內(nèi)心這樣揣測:狂犬病才會怕風(fēng),因為風(fēng)聲會激起不堪忍受的聲音。我矯情地感覺到,這一解釋使我暗自滿意。甚至聽到女兒一陣劇烈的咳喘聲,都沒有使我像往日那么焦慮。那聲音常常驚心動魄,使家庭瞬間進入消沉和忐忑的氣氛里。
天已經(jīng)大亮,樓下傳來擊打羽毛球的聲音,而屋子里,因為有窗簾的遮擋,依然沉浸在明暗尚未分明的昏蒙狀態(tài)。那一刻,我迷信起來,似乎覺得接下來的短暫時間里即將迎來一生中決定性的時刻,就像蠶蟲在繭內(nèi)化蝶一樣。這時,我聽見熟悉的聲音,那是小藝將盛了豆?jié){的碗有意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她還自言自語道:我受夠了!從她隱忍又無法控制的語調(diào)里,我嗅到她情緒崩潰的跡象??吹匠霈F(xiàn)在門口的我,她說:
你今天不要和我吵架!
說完就扭身走進廚房。
這是一個突兀的警告和挑釁,毫無預(yù)兆。然而,想象中的狂犬癥像一個天然屏障,似乎使我不那么受傷。只是它激起了物理上的疼痛,就像有人正在喉嚨上刀割一般。我記起大江健三郎的《萬延元年的足球隊》中,曾經(jīng)引起我注意的一句話:“我害怕妻子開始沿著她自身內(nèi)部那歇斯底里式的自我厭惡或自我憐憫的螺旋式階梯無邊無際地降下去……”每一次預(yù)感到?jīng)_突之時,我會下意識想到這句話。
當(dāng)然,偶爾也會附帶著,出現(xiàn)躺在溝壑的柿子樹下目光首次留意到這句話時的情景,那時,我大學(xué)畢業(yè)已經(jīng)一個多月,穿著母親自己用床單料子縫制的廉價花色短褲,赤裸著曬得脫皮的后背,躺在蛇皮袋子上,頭枕著發(fā)燙的干巴巴的土地。那是艱辛的勞作間隙,大汗淋漓的夏日中午,書上印滿手上的汗?jié)n,有時候,熱風(fēng)會吹落手背上的沙粒,落在枕著土地的頭上。螞蟻還會爬到我臉上,我一動不動,任由它爬動。那是正午,光線強烈,樹下每一個光影都帶著細長的針一樣的鋒芒,我必須時時刻刻瞇著眼睛閱讀。就在那一刻,這句話不知為何像音樂中的降八度一樣,在我的心里留下一道聲音的陰影。它似乎在我腦后的某個位置停留下來,留下一個永久的渦紋。我只是一個不知道去哪里工作,更不知以后會怎樣的22歲畢業(yè)生。然而,我一分鐘都不愿去想要做什么的問題,正是那無限的可能性,以及我的悲觀情緒,會引起生理上的不適感,讓我隱隱惡心和反胃。這句話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或許首先是對主人公“我”抱有的隱隱惡心的同情感。他的右眼被小孩子無意投來的石子投中,從眼白到眼仁橫向撕裂,喪失了視力。因此有了一張自認丑陋的臉。他的自我貶低和懦弱不知為何會擊中我,或許是主人公被作者賦予的近乎本能的觀察能力,以及對自己的卑劣念頭的敏銳認知。它也促使我覺察到自己難以預(yù)知、無法控制的各種念頭。這是作為單身的我,第一次被小說中的婚后生活所震動,夫妻之間處處彌漫菌類“孢子”一樣的有毒微粒,逼迫我不斷對此做出心理反應(yīng)。奇怪的是,我對那樣一個妻子形象并沒有產(chǎn)生真正恐懼,反而隱隱有著某種向往?;蛟S在一開始,我就沒有完全將小說里的妻子當(dāng)做真正的虛構(gòu),而是附著了現(xiàn)實的影子。我在書的附錄里看到,1960年2月,25歲的大江健三郎與“著名電影導(dǎo)演伊丹萬作的女兒伊丹緣結(jié)婚?!本驮谖铱吹竭@一句話時,一陣風(fēng)從溝壑側(cè)面吹過來,拂過我的身體,似乎正是這一陣風(fēng)中誕生了她的一副高雅形象。之后,我還不斷想象過那樣一個藝術(shù)家庭的姑娘,會以怎樣的談吐介入家庭生活。透過小說的細節(jié)描寫,或許也隱隱透露出真實中的伊丹緣具有的某些特征。那是話語的機鋒,還有某個不小心袒露的細節(jié),比如文中兩次提到的“上翹的嘴唇”等等。小說一開始,他們面臨的最大困境是,他們所生、患腦瘤的“低能兒”。這個被放置在小說背景中重要事件,也是作家大江健三郎夫妻現(xiàn)實中所面臨的真實困境。小說中,作為一種逃避,他們來到故鄉(xiāng)的森林故居。這一行動或許是作者的某種虛構(gòu),然而,那確實是他的故鄉(xiāng),是他在小說《飼育》里描寫過的森林。作為對自己當(dāng)作家的期許,我試圖在小說里查找作家隱藏在其中的真實印記,以此找到創(chuàng)作小說的某種技法。然而,小說從去森林開始,就進入亦真亦幻的設(shè)置和圈套。我明明知道,他已經(jīng)來到距離事實很遠的地方。然而,一直伴隨著我所認定的真實所呈露的細節(jié),我只好順從地迷失在其中。作為對自己形象刻意的貶低,作者在小說中被賦予一個半盲人的丑陋形象,右眼只有一片白。這使我感到恐慌,一部分是因為形象本身所引發(fā)的生理上的反應(yīng),一部分是因為虛構(gòu):這盲掉的一只眼,似乎在不斷提醒我,這一切都是偽造。它提醒我,不要在這里徒勞地尋找真相。另一方面,我似乎發(fā)現(xiàn),這個“丑陋”的人,似乎在延展成我的一個形象,最后將變成未來的我的一個形象資源。似乎預(yù)先作為一個懦弱的“丈夫”形象篡奪了我未來的某個位置。或許正是因此,在如此炎熱炙烤的正午,我在他小說建造的綿密細節(jié)里常常感到后背隱隱發(fā)涼。
我或許也是一個虛構(gòu)與實在并存的混合物,我在何種程度上才是我呢。我感覺,我與那些閱讀過的大量虛構(gòu)人物之間存在一種曖昧性。我附著在堂吉訶德、包法利夫人、阿Q身上,也在《局外人》里索爾默、《萬延元年的足球隊》里的根所蜜三郎身上,我是一個混合物。然而只有這一刻,我知道我只是我。這像是非??植赖囊患?。因為我必須承擔(dān)如此具體、如此沒有真正意義的行動,它不會在文本層面形成永恒的共鳴,只是在我的生活里變成一個卑微的一個組成部分,行動完成之后,它只是對有限的幾個人造成真實的后果,最終與整個世界形成微乎其微的互動。
這是文字世界從未遇到的具體困境,等我一旦要做決定,我知道這不是任何虛構(gòu)人物在行動,他們只是一個影子,根所蜜三郎瞎掉的一只眼似乎附著在我的眼睛上,給我造成一種異象,那就是我無法看到世界的某一部分,也是我行動里包含的丑陋元素。我想像的狂犬癥加劇了這種丑陋,我怎么會矯情地認為自己一定是患了狂犬癥,我在扮演中獲得一種特殊快感。就像我重新變成一個虛構(gòu)人物,他不存在于任何小說世界,只存在于我的意識———我是絕對真實的虛構(gòu)人物。
于是,這么想著的我再次走進臥室。
再給女兒試著喝點稀粥吧!我摸了一下孩子紅通通的臉,她至少有三十九度五左右。
你就不能讓她安穩(wěn)睡一會?
女兒剛才吐過一回,我很清楚,高燒加上嘔吐容易脫水。女兒剛才吐了很多,我害怕這一后果。我記得,女兒更小的時候遇到過一次,送到醫(yī)院的時候,她唯一的表征就是嗜睡、高燒,她不愿意醒來:眼皮透亮,隔著長長的眼睫毛,能看到細微的一點眼白和瞳孔,她顯露出癱軟般的倦怠,鼻息輕輕發(fā)出一點咝咝聲。
就像小藝預(yù)警的那樣,她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急躁和厭煩。孩子剛剛嘔吐過,她不想讓我打擾她。
或許孩子睡一會會好點的,不會馬上就脫水的。我想。然而,我又想到,哪怕喝兩三口也好啊。我記得脫水那次,醫(yī)生說,即使用水抿抿孩子的嘴唇,也會好一些。
女兒只是蓋著被子平躺著,兩條胳膊綿軟無力地搭在外面。她的胳膊很瘦,手腕和手指能看見骨頭的形狀。她的臉燒得通紅,額頭上是一張藍色的日本進口高燒貼。黃色窗簾只拉了少半截,臥室留下一片渾濁的深棕色陰影。小藝一動不動地蹲在女兒一側(cè),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她也變得越來越焦躁。
要不去輸液?這可怎么辦?她說。
之前,由于住院兩個月,輸了過多抗生素,連醫(yī)生都說,女兒已經(jīng)對抗生素產(chǎn)生耐性,她不僅僅開始對抗生素過敏起疹,而且效果微弱。從那時開始,小藝堅持拒絕輸液喝藥,現(xiàn)在突然改了主意,令我震驚。我似乎變成最后一塊礁石,稍一不慎就會沉沒。要是不找這個賈大夫,說不定我們不會陷入這一窘境?;蛟S帶著這一怨怒,我說,還不如去找王柯宇大夫呢!再等等,晚上再說!
等我說完,才意識到自己突然做了一個決定。這就像擲出去一個骰子,我感覺到這一決定即將帶來的某種風(fēng)險。要是因為不及時治療,突然從支氣管肺炎轉(zhuǎn)變成肺葉肺炎,那或許會再次面臨至少一兩周的住院治療。
剛才吃早飯的時候,小藝非常鄭重地說,她不僅夢見一筐雞蛋,還夢見饅頭,一籠一籠的饅頭!
這是她北方老家根深蒂固的解夢理論,夢見雞蛋和蒸饅頭都預(yù)示著生事非,要斗嘴。或許是身體原因,她經(jīng)常夢見一些異境,比如夢見她在老家炕頭上,看見窗戶外面兩頭龐大的、像燈籠一樣內(nèi)部發(fā)光的紅色大象正在緩緩走出院子。那是她母親去世不久。那是超現(xiàn)實主義幻境的夢。有時會夢見狗咬她的手臂。每當(dāng)這時,她就會很緊張。她處處將夢置于生活之中,懷疑會有惡事發(fā)生,甚至在這樣的白天,如果有可能,她選擇不出門?;蛘咚J定她得了一種不期然的大病,這時就會自哀自怨地說:我就知道我活不長?;蛘邥f:我要死了你會不會很高興,又可以娶一個老婆?驚人的是,這是她完全不為人知的那一面,她展露在外的是精明、敏感和善謔。她有一雙變化豐富的眼睛,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的目光在我們其他人的盯視中含蓄地躲閃,帶著點慌張的笑意,像不確定的光斑在辦公室隨機顯現(xiàn)。那里顯示的,是她跟父母在一起常常會即興展示的孩童般毫無戒心、游戲般的目光,它們具有某種同質(zhì)性。然而,在大部分場合,她常常又突然會以全然世俗的目光探測周圍的眼光和意圖,幾乎是閃電般做出或?qū)蝈e的判斷,在我尚未意識到時,她像是早已了如指掌。這一切都可以從她變幻的眼神里,看到某種訊息。然而,即便那樣,也無法看到她真正的內(nèi)在世界,她似乎有著天然的內(nèi)在悲觀,所以也非常容易被言辭誤傷,說出自拋自棄的氣話。有時候,她又會顯現(xiàn)出巨大的野心,大到匪夷所思。某個時刻,我們面對面,戲劇性地坐在客廳餐桌旁進行激烈的言辭交鋒,我會突然覺得,那不是交鋒,而是精神的不明之物的泄洪。她的話語里提供了失控的惡意,言辭里包含的形象如同來自《神曲》地獄篇里的插畫,或者來自噩夢。
比如,她可能會情緒激烈地說:
你看著,我要把你的書都統(tǒng)統(tǒng)放火燒掉!
那一刻,她面部狂熱,眼神凌厲可怕,以至于她的整個身體變得僵硬,而且似乎在顫抖,說話咬牙切齒,與日常的模樣完全不同。
如同地獄中的瘦長而可以任意變形的人物,那個既像是瞬間又像是永恒的場景里,我們焦躁地在客廳小小的空間周旋,四周是烈焰一樣炙烤的地獄氛圍,可以嗅見混有人性瘡口的硫磺味道。我的心口部位似乎也被激發(fā)出一座火山,如同馬上就要真正蛻變成一頭動物,我感覺皮膚和心智已經(jīng)痛苦地發(fā)生痙攣,馬上要陷入魘妄之中。
這一扭曲的、癲狂的戲劇似乎無法找到出口,它的可怕在于眼前看不到盡頭,沒有停歇之處。如同宇宙絕望的爆炸和膨脹一樣,正無窮無盡地占有和吞噬著黑暗原始的空間。
即使有了小藝的警告,我還是認為,我必須做出一些行動,以免狀況惡化,那一念頭如同著魔一樣。等我端來半小碗小米汁時,小藝像預(yù)料的那樣煩躁地說:
你跟孩子有冤仇?非要跟孩子過不去?
哪里至于么,不多喝,就喝兩三口就行。
拿走!
那我問問孩子,她要不想喝就算了。
那一刻,我甚至希望孩子搖頭說不喝。我害怕她再次嘔吐,以前也發(fā)生過多次類似事情。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賭徒,我輕輕推推孩子的肩膀:
想不想喝兩口稀飯?
女兒沒有回答,像聽到召喚一樣一下子清醒過來,睜眼看了一眼,就利索地爬起來。我趕緊將碗給她,她像是渴了緊喝了兩三口。
惡心不惡心?
小藝問。
不要緊。
要是還想喝,就再喝兩口。小藝說。
女兒幾乎喝完了半小碗,等女兒躺下來時,我松了口氣,心中抑制著小小的欣慰感。就像在命運的眼皮下面偷偷得逞了一回。
你比我還狠,又讓孩子喝了不少。
我看她不惡心么。
片刻之后,我們幾乎同時聽到女兒喉嚨里的咕咕聲,她幾乎來不及爬起身子,就吐了出來。
都是你!都是你!你就是孩子的災(zāi)星!拿上你的碗,你不要在這里呆著。她一邊收拾一邊說。
要不給她吃半顆維生素B1?我說,孩子住院時,醫(yī)生給孩子開的就是這個,它可以抑制嘔吐。
我不會讓孩子再吃任何東西!
那就是個維生素,平時都可以吃,又不是抗生素。
快點給我走,別讓我發(fā)火!怪不得昨晚做了那些夢!你就是想害死我,我死了對你有什么好處?
我怎么想害死你了?
她說的是夢里的情形。她晚上夢見,我不知為何是一個肥胖的商販,雖然那不是我的模樣,但她知道那是我。我賣的日雜用品里,還有串在一起的魚,像是用木頭做的,然而如同被油炸過,布滿指甲一樣不太真實的魚鱗。魚鱗表面像蟑螂發(fā)出油光,給她不舒服的感覺。她和我討價還價,買了雞蛋,結(jié)果她還是無意中多掏了五塊錢。她站在街中央,正在考慮是否要回去討要?她買的雞蛋,用她小時候割草用的竹篾筐裝著,底部還襯著草和葉子。她感覺腳上濕漉漉的,后來發(fā)現(xiàn)是有雞蛋破了。她知道去也白去,因為我絕不會承認。然而,她還是準備去理論,她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一條大狗正跟在后面,正急哄哄嗅她腳上的雞蛋汁。她嚇得一陣猛跑,顧不上筐里的雞蛋了。因為,她想起(事實上是另一次的夢境),有一次狗一口咬住她的手臂,她眼看著血滴沿著手臂流下來,此刻她兩手空空,雞蛋已經(jīng)不在手中。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家饅頭店門口,看見眼前一疊疊蒸籠正在大鍋上騰騰冒氣,店員掀起一個籠蓋,她看到整整齊齊的白饅頭,正是那饅頭引發(fā)她的恐懼———這時,她突然驚醒了,因為她在夢中想起,如果夢見饅頭昭示著白天一定會發(fā)生口角……
在夢中,常常會有臨時冒充的人,將一個完全不符的人當(dāng)做熟悉的某人。身份、地點和時間等等甚至也會改變。我在小藝的夢里暫時成了一個肥胖的商人。我也常常將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女人當(dāng)成小藝,或者將一個過去的女同學(xué)。她的行為舉止完全不是小藝,然而給予了她全部的身份感,這個身份感使女同學(xué)具有了新的陰影,給我造成一種是似而非的不適。就像某個爭論帶來的氣氛依然在持續(xù)。這是純粹的偶然,還是存在著潛意識的必然性。那個新的形象,只有在白天,才會重新兌換成一個符號。對于此刻的我來說,我矯情地認為,我似乎已經(jīng)難以擔(dān)負自己的身份。由于頭部和咽部難受,以及可能是概念上的狂犬癥的蠱惑,跪坐在孩子床邊時,覺得臥室像注滿了水,像冰糖一樣的陰暗光線四散在停頓的氛圍里,遲鈍含混,像放久的魚缸。加上加濕器在噗噗地冒出白氣,使我像困獸一樣,似乎難以對任何事情進行抉擇。
我退縮到書房,但依然聽到她在那里不停地宣泄,像往常那樣,她已經(jīng)從孩子說到她的不幸遭遇,說她不該找一個只會看書的人,說起我們第一次去我老家時,她所受到的待遇。
在這一奇特的情景之下,我手邊可能剛剛在翻閱的書,那個語言世界,都變得非??尚?。比如,此刻我放在手邊的是一本包裝簡陋的《弗洛伊德論美》,收錄著《〈俄狄浦斯王〉與〈哈姆雷特〉》《戲劇中的變態(tài)人物》《創(chuàng)造性作家與白日夢》《達芬奇的童年回憶》《米開朗基羅的摩西》《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弒父行為》……在我很可能是隨機打開的那頁,寫著:“陀思妥耶夫斯基豐富的人格中有四個突出方面: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藝術(shù)家、神經(jīng)癥者、道德家和罪人。面對這樣一種令人困惑的復(fù)雜性,我們怎樣才能理出個頭緒來呢?”
那是從十字路口一家書報亭買的,老板緊靠書報亭支了一個小攤,擺了一些九元一本處理的舊書。每次路過這個小書攤,就像在街道遇到一個由書本組成的賭輪盤,我總想在其中找到一本書。它更像是一個象征物。有時,我已經(jīng)有了很好的版本,我還要說服自己買一個簡陋版。比如那個封面由密密麻麻的字組成的里爾克的《馬爾特手記》,我買它的理由是里面多了一些照片插圖。這是我后來慢慢形成的一種讀書方式,在馬上就要回家的途中,我看到那個或陌生或熟悉的文字世界,它似乎是一種提醒或者暗示?;蛘呔褪菍ξ仪榫w的印證。我馬上要過紅綠燈,但我打開書本,正好看到這么一句話:“不過,還有一些感覺不期而至,把我像紙片一樣卷起來,然后揉成一團,遠遠地丟了出去;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我的身體會有一個輕飄飄、無足輕重的感覺,我懷著這樣一種帶有醉意的感受過了紅綠燈,在停止的車輛前,如此卑微地走過去。我已經(jīng)忘了幾年前宏偉的理想,以及當(dāng)作家的夢想。有一次,我居然發(fā)現(xiàn)一本一九八八年版的《麥爾維爾傳》,美國文學(xué)教授威廉姆斯所寫。印數(shù)只有區(qū)區(qū)五百冊。這是一本從未聽聞的舊書,黑色剪紙風(fēng)格的封面,那是一個臆想中的麥爾維爾形象,如同一個心事重重的船員。我隨機翻開某一頁,看到上面寫著:“這是一八五零年,這個年份具有一種雙重的象征意義。麥爾維爾……”我知道,伴隨著到處都堆放著鋼筋和水泥、正在修高架的街邊情景,這句話已經(jīng)像楔子敲打入我的身體。如今,這樣偶爾的讀書幾乎變成了日常的迷信。它使我確信,我的命運之路似乎隱藏在書中,恰好就在路上或者隨手讀到的幾句話里。而我,正是這樣接受我的命運的一個個指令。盡管那個指令背后,似乎無一例外都寫著虛無。
我拿著碾碎的維生素B1,白色粉末分散在白紙上,走向臥室。這幾乎是一種挑釁,我無疑也意識到這一點。等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做什么時,我將這一切歸咎于頭部的狂犬癥癥狀,那是一個幾乎難以忍受的焦躁狀態(tài),一個會放大任何聲音的腦部空間,還有自己馬上就可能會死亡、不顧一切的偏執(zhí)狀態(tài)。小藝端坐在床上,如同女巫一樣盯著我手中的東西。那個碾碎的白色粉末,如同一個西藥的象征物,足以激起她的盲目仇恨。就像??匆娂t布?;蛟S,在我翻找藥箱,拿著一片維生素用搟面杖嘎嘣嘎嘣將它碾碎之時,她已經(jīng)知道我在做什么。
這個不算西藥,總比晚上去輸液好吧?我心虛地解釋道。
只需用濕水的筷子粘上,讓女兒吞服就可以了。然而就在我拿起筷子時,她一下子激動起來。
我看你敢不敢———她的嘴唇哆嗦起來,她跪起身,那一刻,她的過分嚴厲在我看來如同一個虛假的戲劇,使我甚至有一點想笑場。
就一點點,不至于吧!
她一下子打翻我白紙上的碎末,我只是聽到刷的一聲,這聲音在我腦部的空房間里引起海嘯般的回響。等我再看時,白紙上已經(jīng)空無一物。我體會到震怒的氛圍,不過,我矯情地看看地面,似乎什么都沒有,那一點點碎屑落在地上沒有看到任何痕跡,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就在那一刻,惱怒和可笑像兩個迎面走來的蠢騾并列而至,我感到自己既想笑又想發(fā)怒,但我居然非常冷靜,我什么都沒有說,我看到自己重新走向廚房,準備再次碾碎剩下的半顆。我預(yù)感到眼前無法避免的風(fēng)暴,然而我絲毫沒有退縮和讓步,而是懷著羞愧和無與倫比的憤怒去做這一件可能是愚蠢的事情。
或許從她意識到夢的昭示開始,就已經(jīng)做好針對性的防范。她將我看做一個敵對者,一個已經(jīng)被夢做了預(yù)言的人。一個受早已注定的命運控制的人。而我似乎正在成為那樣一個可怕的人。等我再次拿起白紙時,我感到我身上洋溢著的可怖,以及我勢必會招致的可怕怒火。
或許正是她提到夢,就在她的話語像雨點一樣剛剛落地,尚未在腦中激起真實的反應(yīng)時,一個畫面曾瞬間映入眼前———我迅速明白這是昨晚的一個夢境:原始神秘、到處是樹林和雜草的曠野里,絲毫沒有人跡,然而,我的前面卻是一個幾丈高的狗的雕像,我隱隱覺得,就像墓園慣常的模樣,周圍應(yīng)該還有其他類似雕像。然而我卻不敢看向它們,它像是巨人時代留下的遺跡,正是大大超出現(xiàn)實尺寸和比例這一點,讓我眩暈、神經(jīng)緊張,并難以適應(yīng),剛才簡單的一瞥,狗的那副雕塑中凝固的表情,深鎖在青黑色石頭里的漠然獸性,由于石質(zhì)的笨重堅固內(nèi)斂而增添的深邃,還有那種古樸的原始氣息,都讓人感到驚心怵目。即使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完全清醒,依然會被夢中的氣氛所震懾。我突然想起,這一夢境并非完全孤立,這幾年來,類似的情景會輪番不期然地進入夢境。比如,我正在與好友爬某座山,突然看到一個眼前一個巨大雕像的影子,我只是看到它下部的一個部分,它預(yù)示著更為高大的上部。按照它的比例,它似乎并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山的坡度上,因為它是如此的高,高到我完全不敢正眼去看,而且使我只能匍匐在地,以便可以完全避免見到它的影子。它的存在就已經(jīng)足以讓我惶惶不安,左右為難。有一次,我還夢到在東南亞異國的街道上行走,一些南方特有的樹木到處滋長,甚至影響到市容。我是為了躲避某個人的追蹤才無意中來到這里,等我急切地向前疾跑時,我隱隱感到來自前方的莫名威脅,直到我抬眼看,發(fā)現(xiàn)它來自前方的十字路口,一個類似廣場的地方正佇立著一座巨大的雕像,即使是如此遙遠的距離,也能看到它超越了慣常的大小,它的高度使匍匐在地的街道黯然失色,不過,我在如此遙遠的距離還可以勉強忍受。然而,伴隨著我的前行,它給我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陰影,我一直避免仰視,然而等我突然看到街道上它投下的黑影,我的心臟部位立即感到一陣驟跳,它喚醒了我體內(nèi)與生俱來的致命恐懼。
剛剛開始約會的第二天,小藝說,我想去雙塔寺。
等我們站在塔下,仰視雙塔時,有一瞬間,那高高的只露出檐鈴的尖端使人產(chǎn)生眩暈之感。然而那是可以忍受的,不像夢中,它會激起你無法遏制的懼怕,需要你下意識地躲閃。
對我來說,去雙塔寺是一個有點奇怪的提議。我從未想過去雙塔寺,雖然它作為太原的標(biāo)志,印刷在筆記本或者一些地方。然而它在我們的視野之外,隱匿在太原東邊很遠的地方。我為這個提議感到驚訝,然而很快變成了新奇,我馬上答應(yīng)了這一提議,盡管我們并不知道如何可以到達雙塔寺。我們九點半出發(fā),直到接近中午,還沒有走到。等我們不停地在人們的指點下走路,最后走上一大片荒涼的閑置野地,在我們面前,已經(jīng)絲毫沒有建筑物的印記,由于地理位置所限,我們甚至看不到雙塔尖頂。偶爾會有一只麻雀,在遠處飛上一棵孤立的榆樹,或者楊樹。這里的田地依照地勢不斷緩緩攀升,形成臺地,等終于可以看到尖頂時,才發(fā)現(xiàn)我們繞到了雙塔寺的背后,從那里看過去,整個太原的建筑密密麻麻平鋪在遠處,兩個尖塔只露出微不足道的頭,由于過分寂靜、荒僻,我們只能聽見自己沙沙的腳步聲,我們說出的話被開闊至遠處山巒的整個地域吸收殆盡,有時候,我們會無意中向后看去,似乎會懷疑有人跟隨。腳下是已經(jīng)長出野草的路,路面由于長久沒有腳印,有一層發(fā)灰的殼,踩上去,除了草的刷刷聲之外,還有微微的咔咔聲?;蛟S由于潛意識的畏懼感,有一節(jié)路,我們都沒有說話。有時,我轉(zhuǎn)過頭看向小藝,因為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了解她。她則假裝在觀望別處。那一刻,我甚至有了虛幻感。環(huán)境如此陌生,而小藝的表情則呈現(xiàn)出無法揣測的一面,她突然間封閉了自己,或許為了掩飾緊張,或者是由于別的原因。她的短發(fā)在下巴附近晃悠,使她的臉型在隱顯間不停發(fā)生變化,她的眼神剛剛還非?;钴S,閃現(xiàn)出喜悅和矜持,現(xiàn)在回收到睫毛下面。那時,一團一團的干黃蒿草,像被風(fēng)吹到路邊的球狀物,出現(xiàn)在路畔,路面已經(jīng)上升為較高的臺地,下面是一片新翻的黃土田地,一些白色塑料不知從何處飄來,落在地里,被風(fēng)吹得發(fā)出颯颯聲。那是一種驚人的黃色,像是通過更新,重新使自己得到更古老和原始的顏色的滋養(yǎng),僅僅這樣的土黃色,都會引起心理上的畏懼。它的整然一塊的黃,與其他地方摻入灰色以及褐色的黃色不同,不過,正是由于它的存在,它似乎激活了其他連成一體的更宏偉的其他地域的漸次變化的黃色,如同固體的黃色海洋。
加上整個曠野毫無聲息,我們深陷一種單調(diào)和寂寥的氛圍,甚至隱隱有一種恐懼感,我都不清楚為何會走到這里。等雙塔的尖頂從更高一層的梯田上浮現(xiàn)出來,我們終于不再茫然。那時,風(fēng)開始在我們周圍發(fā)出的聲音,那是一種可以化為任何事物的聲音,由于它的冰冷感,像是來自陰間。等我們從梯田上看到突然出現(xiàn)在下面的墓園時,那種冰冷開始在心里結(jié)冰。那是一大片墳地,我們從未想過,雙塔寺居然與墓園有關(guān)。
然而,等終于站在雙塔寺下面,我心里涌起一陣欣慰的感覺,為此甚至有些過分高興。怪異路途上那種荒謬感一下子消失了,小藝也興奮起來,露出熟悉的笑容。我站在她后面,一起看向雙塔寺的頂部,試著第一次抱住她。她沒有回頭,我體會到一種眩暈感。十四層塔檐重重疊疊,一開始,它們在藍天背景下如此端正平靜,像是已經(jīng)抵達永恒的結(jié)構(gòu)均衡的建筑物,片刻之后,我意識到,自己正在將它看做一個象征,一個文學(xué)理想的隱喻??淳昧?,發(fā)現(xiàn)塔檐如同會動的環(huán)狀,在悄悄地上下竄動。正是這樣一個運動,使它像在不斷攀升,以至于我無法冷靜站立,想要往后仰倒。
如同那本在地攤上偶爾遇見的《麥爾維爾傳》所說:使人眩暈的高度似乎意味著更多。
1850年夏天,麥爾維爾走進馬薩諸塞州一個名叫菲爾德的作家家里,遇到剛剛出版《紅字》而大紅大紫的霍桑??吹交羯5囊豢蹋⒖堂靼琢?,霍桑本人就是一個凝練的象征。他的面孔像礁石一樣慣于沉默,眼神警覺陰沉。霍桑剛剛開始被稱為“出生于本世紀的最偉大作家”。而他僅僅是寫作隨意、評價很差的五本書的作者。麥爾維爾寫完了《白鯨》,但還要在之后進行數(shù)月的修改。那段時間,他閱讀了霍桑的小說,并聽從霍桑的建議,在小說里凝聚起象征,并最終超越類型小說,使大海成為一個全新的小說領(lǐng)地,一個全新的象征。他自認為那是一本“福音書”,但他預(yù)言,自己將“死于貧民窟”。那天,他們共同參加完一個小型聚會之后,與友人一起來到附近的邦克山,邦克山是馬塞諸塞州的最高點,海拔1064米。1775年,英軍和北美殖民地民兵在這里第一次爆發(fā)重大沖突,為了紀念此事,1843年,持續(xù)建造18年之后,山頂上最終豎起221英尺高的碑山。它用令人眩暈的高度,造成一種神秘、令人喟嘆的效果。這是全州第一個人造的龐然大物,建筑在全州最高點上。碑山由砌成方形的花崗巖建造,是豎立在山頂?shù)囊粋€白色象征物,它遠遠高過附近的樹木,等他們尚未抵達山頂,看到它高高豎立的身影時,它有一種奇怪的比例感,令人驚嘆和眩暈。它給人的印象是古怪的,它的棱面閃耀著幾十米高度的光,充滿無上的威力和隱隱的脅迫感。麥爾維爾看到碑山的一瞬間,他對于大地上的這一人造物,產(chǎn)生了詭異的想法。邦克山就像狂風(fēng)在大海上的推涌出的罕見大丘,黑沉沉的大丘之上,正有一個花崗巖做的寶劍刺向天空。它的形象始終在威脅和壓迫他。他甚至立刻意識到,那是霍桑的化身,與他完全不同,那是一個凜然嚴肅的人,像碑石一樣不茍言笑,他是整個美國的最高峰。然而,麥爾維爾馬上想到,他的神癨是非洲大陸的金字塔!他喜歡龐大的事物,因為大的事物與上帝有相似之處,你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如同《出埃及記》里上帝對摩西說的,“而你得見我的背,卻不得見我的面”。從那一刻起,金字塔的形象開始折磨著他,金字塔開始不斷出現(xiàn)在他腦中,似乎與他融為一體。他開始覺得自己是非洲之子,心中轟響著各種隱喻,都紛紛像浪潮一樣奉獻給金字塔。他給霍桑寫信說:
我是一顆從埃及金字塔里帶出來的種子,三千年來都是一顆種子且僅僅是一顆種子,現(xiàn)在被埋在英語的土壤里,它自生自長,郁郁蔥蔥,返歸塵土。我便如此。二十五歲之前,我根本沒有發(fā)育。我的人生要從第二十五年算起。
在他的《白鯨》中,他是這樣形容鯨魚的:“猶如金字塔般沉默?!逼吣曛?,他乘坐輪船再次劃過大海的肚皮,他這次的目的地之一就是埃及金字塔。他第一次踏進宏闊的沙漠,從水最多的海洋進入最缺水的沙漠,那是一個只有風(fēng)是主人的空蕩蕩的領(lǐng)域。里面干熱的風(fēng)可以灼傷他的臉和眼睛,風(fēng)中緩緩流動的沙丘像海的慢動作。這里一切都是動的,只是動作非常緩慢,唯一沉默并一動不動的,只有金字塔。然而,正是這種奇異的景觀令他興奮,他需要這種不同。他對金字塔的所有想像都已變成最為確定的一個,確定性使它變得更為神秘,如同上帝一樣唯一。他是接近中午來到金字塔附近的,沙漠里四處恣意的黃光一晃一晃,似乎馬上要爆炸一樣閃耀成白色,耀眼的白光似乎藏身在黃色為主的沙漠里,他一直在想像中揣摩金字塔的高度,然而從未覺得能夠抵達眼前金字塔給人的威嚴之感,塔身上的巨石已經(jīng)被風(fēng)沙浸蝕成牙齒一樣的凹凸不平,一層層臺級可以攀爬上去。然而,如此真切的形象,很快像是一個有威脅感的夢境。或許是因為他順著門和洞,進入了金字塔黑暗的內(nèi)部,在小小的空間里,他依然可以體會到金字塔龐大的身軀。那里完全如同夢境,就像他迷失在上帝的身軀里。
在《皮埃爾》里,他寫道:
經(jīng)歷千辛萬苦我們挖進了金字塔,好不容易摸索著進了中央的房間,我們高興地看見大理石棺,但我們打開蓋子———里面空無一人———那可怕的空白大如一個人的靈魂!
他在去過金字塔之后,一次次地在日記里提到它,像是一種驅(qū)魔:
正是在金字塔中誕生了耶和華的概念!
等他一旦離開埃及,他馬上意識到,金字塔只是一個夢境。誰都無法真正將它占有。金字塔超出預(yù)料、令人畏懼的高度,將在塵世留下一道長長的陰影,并將以隱喻的方式出現(xiàn)在人們的想像和夢中。
此刻,看著女兒坐在床上手捧《紅樓夢》,我輕輕松了口氣,眼前的溫馨情景使我放松。而回憶和意念使我勞累,似乎剛剛從巨人般的史前時代穿越回來,現(xiàn)在面對的是《紅樓夢》木石前緣那個神奇的時刻。在一陣飄忽的感觸之中,我依然感到,有一種陌生但致命的氛圍在迂回游動。我知道,起始只是因為一個似乎平淡無奇的黃色假發(fā),它出現(xiàn)在眼前,像是非常偶然的一個閃念,它在意識里的游蕩,推動了一系列細節(jié)和事件的回憶。然而,它一直沒有觸及真正的核心。不過,在某個時刻,黃色假發(fā)開始變得更為清晰,似乎還應(yīng)該有一張臉附著在上面。然而沒有,它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棕色大波浪卷發(fā)。然后它就消失了,我隨機的回憶似乎完全失去了目的。等到想起那個夢境,有時候,我覺得夢境里的并不是我,而僅僅是一個心懷恐懼的人。而那個夢境可以無限演變,創(chuàng)造出不同的可怕風(fēng)景———一種巨物恐懼癥。
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這些夢境里開始有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情景氛圍,而自己早已變得完全不同。因為,我早已不再是那個決絕的年輕人,反而患上一種死亡焦慮癥。每一次出遠門,都會讓我躊躇不安。那是一個命運的萬花筒,似乎任何一個小小的錯誤,都會導(dǎo)致一個毀滅性的后果。某個早晨,等我來到小區(qū),突然看到擺在道路旁邊的一排花圈,就會下意識覺得,那個人似乎只是替我離開了人世,我僅僅憑借僥幸,才躲開了這一次。
今天或許是一個很微妙的時刻,岳父去世百天,小藝昨天回她北方老家祭奠去了。岳父剛剛被查出結(jié)腸癌,三個月之后就去世了。之前有兩年時間,都以為是他的胃部炎癥,導(dǎo)致腹部不適。四個月前,他第一次來到省城,去醫(yī)院檢查的前一天,我們帶他來到郊外大片的薰衣草園區(qū),那是在小店區(qū)高速路口外新開發(fā)的游覽景區(qū),大片大片的薰衣草沿著起伏的地形,形成神秘的藍色地帶。那片藍色出其不意地出現(xiàn)在視野中時,頓時有一種在平地之上看見海洋的驚異感。它不是整齊凝固的藍色,而是由光斑、浮沫般的淡黃、隱而不見的綠色以及夢一般的亮藍色組成。車越靠近園區(qū),作為主色的藍顯得越深邃,又增添了像是在燃燒的紫色調(diào),隨著可以分辨出一些高挑出來的薰衣草花串,分辨出一壟一壟波浪般的起伏,分辨出作為整體的藍色是由一簇簇有形象的薰衣草組成,還有一些沒有被遮掩的綠色罅隙。它開始變得無法描述。我們走到地頭時,才發(fā)現(xiàn)田地里留有供人行走的細徑,有的薰衣草已經(jīng)有了衰敗的跡象。在這里,我們只能順著田地小路一直走到深處很遠的地方,在田地最高處有一道分界線,可以站在那里重新觀望周圍的風(fēng)景。我們來到高地時,看到薰衣草組成的波浪似乎正順著兩邊坡地向下面翻滾,岳父孤零零站在三分之一處,似乎并不在看什么。剛才他不斷示意我們先走,此刻他懷著心事站在那里,對周圍的風(fēng)景和事物幾乎毫無反應(yīng)。他似乎對自己的病情已經(jīng)有所預(yù)感,我們拍完照片,回過頭時,在園區(qū)已經(jīng)看不到他的身影。來園區(qū)的游客很少,我們原本可以迅速找到他。直到我們返回時,才發(fā)現(xiàn)他一個人坐在薰衣草中間的地壟上,女兒小藝因為突然找到姥爺,朝他欣喜地尖叫著,他的表情里始終有一種陌生的,似乎被隔離的意味。他的笑也有所保留,似乎仍然無法從某種隱密的思考里分身出來。
或許是對死亡的面對使他與現(xiàn)實世界有所保留。他可能意識到,眼前這個由薰衣草組成的世界即將與他無關(guān),他已經(jīng)通過身體感受到死神的存在,他即將交給任由飄蕩在醫(yī)院上空的混亂命運處置。無助和焦慮之外,他甚至還有些羞澀和不安。我一次次回想起那個時刻的岳父,我常常想,自從我患上死亡焦慮癥之后,我就已經(jīng)處在岳父的那個位置上,像困獸惴惴不安。不同的是,他面對的是近在咫尺的真實的死亡,而我只是在面對尚不確定的某個時刻。大部分時間,命運尚在給我寬裕,使我得以僥幸逃生。之后的三個月,他主要是住院,我在很多時候都是一個目睹者,似乎我的身邊就站著死神,雖然那是暫時與我無關(guān)的死神,然而我能覺察到他的存在。岳父的鼻子里插著管。有一天,他睡著了,旁邊是龐大的日本制造的醫(yī)療器械,乳白色的細管從鼻孔插入,流液袋垂在腹部側(cè)面,還有滴液從手腕上進入。他緊閉著眼一動不動。呈現(xiàn)出如同臨終般的一副肖像,面部疲倦,膚色變得微黑,雜著黑發(fā)的白發(fā)在鬢角伸出來,如同路邊死去動物的皮毛那般毫無生氣。他處在與死神的交鋒之中,或者是一個妥協(xié)的過程。我在床邊陪侍,有時候,感覺自己侍候著的是死亡。它似乎一直存在,無孔不入,甚至就在我們吸入的空氣里。那是一種微微帶有消毒液的味道。等他一離開病床去洗手間,那個空空的病床就充滿意味,似乎上面依然停留著一個身體,那或許就是死亡本身。
窗臺上放著一塊饅頭大、微微發(fā)黑的青石,如果仔細看,它的背部有許多乳黃色、棕色、黑色的細紋,似乎它的內(nèi)部存在著某種看不到的組織。那是女兒從樓下花園里撿的,她執(zhí)意要拿上樓。此刻它接受著玻璃外日光的照射,在渾然的表面上灼灼閃光。兩三歲的時候,她喜歡撿小石子、小樹枝、小花和各種奇怪的小物件。如今她已經(jīng)十歲,或許是因為《紅樓夢》曾經(jīng)叫《石頭記》,她對石頭有了新的感知。那是一個身上寫滿文字的石頭,也是一個通靈的主動想下凡的石頭。不過,這個窗臺上的石頭是如此普通,然而,如果你不斷觀察它,它又是多么令人驚訝。那是一個無法描述、不規(guī)則的圓形,中間微凹,道道微妙的紋路都是在那里的內(nèi)部形成的,它們似乎藏身在石頭內(nèi)部,有不同的方向。它以坐姿放在窗臺上。然而,你無法真正用語言描述它,它脫離了語言的涵蓋范圍,似乎你在直接與一個未知的危險物面對面。那天,岳父到來第一件事,就是到家里的每一處瀏覽一遍,然后他來到臥室窗臺,注意到這個石頭,他也許覺得放在那里的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有些詭異,于是好奇地將它拿在手中看了看,然后又小心翼翼放下,他什么都沒有說,似乎與石頭之間存在著某種秘密。之后,那塊石頭似乎變得更不一樣。那是一個被去了另一個世界的人拿過的石頭??淳昧?,它還會對內(nèi)心產(chǎn)生不明的推動力。它為什么會放置在這里,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它身上的光也難以形容,那是青色石頭表面特有的光,似乎有一種流體的感覺。
似乎此刻可以凝固,像石頭成為固體。女兒梳著短發(fā),坐在書桌上,處于興趣,她正在第二次翻閱《紅樓夢》。我正躲避那些無頭無尾的回憶,因為每一個都令人不愉快和隱隱焦慮。而此刻,我感覺,不應(yīng)該允許回憶存在。然而一旦我放松下來,在某一瞬間,我居然再次回到我拿著醫(yī)生開的十五克生石膏回家的路上,那是一個無比忐忑的路途,我的狂犬癥“癥狀”困擾著我,我的頭部依然像空房間,任何聲音都會灌注進去,放大成為銳利的鈍感疼痛。
我隱隱有一種預(yù)感,似乎通過這次回憶,一切都得以洞徹和明白,那是一個躍躍欲試的預(yù)期,就像童話《睡美人》里,那個王子的吻馬上要降落到睡美人的嘴上。果然,過了一會兒,回憶繼續(xù)朝不同的方向突進:那個拿著藥物正在回家途中的我,突然意識到,我路過的美特好正是過去銅廠所在的位置時,接著,另一個念頭突然席卷而來:賈念生中醫(yī)門診,恰恰就是過去的名人理發(fā)店!這一發(fā)現(xiàn)令我震驚,因為有好幾年,我都是在那里理發(fā)的。那個獨一無二的黃色假發(fā),突然不再晃晃悠悠,不再似有似無存在于腦海,此刻,借助對過去時刻的回憶,借助似乎馬上就要洞徹般的瞬間領(lǐng)悟,它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它就掛在門口的一個衣服架上。
伴隨著心里一陣莫名悸動,我想起了理發(fā)店里一排三面鏡子,以及黑色轉(zhuǎn)椅。還有從外面看去,門上那幾個紅色的標(biāo)牌。我意識到,那并不是真正讓我激動和感到溫暖的地方,不斷觸碰我、使我掀起心潮的,依然像一個正在緩緩浮現(xiàn)的謎底一樣,正在努力掙扎出地平線。接著,它開始慢慢浮現(xiàn),一張模糊的臉出現(xiàn)在那個黃色假發(fā)下面———那是一個姑娘!我馬上獲得啟示似的,眼前瞬間出現(xiàn)一個畫面:我正坐在那把正中間的黑色椅子上,從鏡子里,我看到那個處于好玩、戴上黃色假發(fā)的姑娘……
我終于頓悟般想起來,那天我從銅廠出來,最終來到的地方是這個名人理發(fā)館。一瞬間,我完整記起了那個中午,每一個細節(jié)似乎都沒有更改:那個嵌有太原銅業(yè)公司幾個銅字的銅廠大門,那個大門旁像廂房一樣的進出口。幾個老人在那里看管來往人員,嚴防持有金屬的人通過,這是為防止國有資產(chǎn)流失而設(shè)的關(guān)卡。每次我拿著傘經(jīng)過時,銳利的一聲“嘀———”就會響起,聲音像蒙在棉布里,像是電鉆正在刺破東西———我正是剛剛從那里走出來。當(dāng)時,我站在銅廠門口,心里盤踞著就要在下周自殺的念頭,茫然地看著并州路上的車輛。那一刻,似乎什么都發(fā)生了改變,那些車輛似乎也變得清晰起來,突然間看到某個車牌號,晉A5648,似乎也獲得了某種意義。我不知道那將意味著什么,它牢牢印在我的腦中。眼前大街上的一切,那些形形色色的車輛,以及如今已經(jīng)完全淘汰掉的黃面的,正在朝某個方向行駛。每個車輛都急匆匆的,趕往一個特定的地點,揚起路面上的一些灰塵。它們從路的兩端不斷涌現(xiàn),完全是隨機的,卻讓人覺得很有規(guī)律。每次正當(dāng)我覺得會有一個暫時的停頓,這時都會冒出一輛車,引擎聲包裹著機械的粗暴和絕情的一面,在耳膜里留下一道劃痕。我看著它們,似乎那些行駛就是宇宙里的一切,包含了人生的所有。
我漫無目的地順著人行道往前走,同樂門飯店之后,是街邊狗市,一只大狗站在籠子上,它是我從未見過的一種狗,它用那種動物性的漠然目光看著周圍,鼻子短粗,皺巴巴的,非??尚?。我?guī)е之惖母杏X看著它,如同這將是我在人世的最后一眼似的。這里有一種散淡的交易的氣氛,然而常常沒有人來詢價,所以更像是沒有目標(biāo)的、各種狗的展覽。狗主人也帶著漠然的態(tài)度,各自站或坐在狗籠子附近,有什么正在這里發(fā)生,但又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等我走到鳥語花市口時,我只是朝那里看了一眼,就向狄村北街走去,那是我的單位所在地。我不知道為何會走向那里。我覺得,那是一個微妙的機制在起作用,因為我放棄了自己的意志,希望腳的選擇能夠最終支配我。我從未在星期天去過單位,等我到門口時,發(fā)現(xiàn)大門居然是緊閉的。從門縫里依然可以看到平日已經(jīng)熟悉的場景,然而此刻卻異常陌生,就像是彼岸的世界。那里冷冷清清,毫無聲息。沒有看門人老苗的蹤影,甚至看不見老苗的那條小狗,只有陽光直射入那個沒有人影的院子,發(fā)出正午的一片白光。
我躊躇著站在門口,完全失去了新的方向,就像自己已經(jīng)來到世界盡頭,不可能再行進一步。等我終于下意識返回時,心里像懷著灰心失望一般,覺得似乎應(yīng)該有什么而最終一無所獲。是啊,我并沒有期待什么,然而這么說也不準確,我期待的是某種未知的、或許我并不期待的事物,對于我并不了然。我發(fā)覺我很快就會走出這個巷子,為此我非常焦慮,因為我似乎還要原路返回。那是最為乏味、也最令我畏懼的事情,似乎它在我行走過后,就充滿精神的荊棘,處處刺人。
就在那時,我注意到了名人理發(fā)館。我想,在做那件事情之前,我是不是應(yīng)該理個發(fā)?我的決定是要。因為那將是我當(dāng)天唯一一個可以說得上是“事件”的事情。不料,店里只有一個陌生姑娘,她正站在鏡子前,似乎因為被我撞到她試戴假發(fā)而不好意思。她正用手捻著一綹卷發(fā),將它拉到面頰那里,似乎要用它來掩蓋臉上的笑意。
那是一種成熟又純真的表情,我并沒有過分注意那頭假發(fā),因為我是過了好久才意識到,那是她試戴的理發(fā)店假發(fā)。假發(fā)與她非常貼合,波浪卷順著她的臉耷拉下來,就像鏡子周圍的波紋裝飾一般。
她說理發(fā)師有事出去了。
我決定等,因為我無事可做。一旦走出去,似乎又失去了方向。懷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倦怠,我坐在大轉(zhuǎn)椅后面的凳子上,看著她在那里不斷擺弄頭上的假發(fā)。
你是實習(xí)生?
是呀!我剛來二十天。
那你可以試著給我理吧。
對于馬上要做那件事的人來說,理發(fā)效果并不是那么重要。我想像過我將怎樣做。我會尋找野外無人留意的一個洞穴,在那里安眠自己。這樣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將只是作為失蹤者而存在,我不喜歡自己的離去會過分驚動大家,甚至?xí)尨蠹铱吹絼游锇愕纳眢w。
哎呀不行,她回頭擺手,我還沒有拿剪刀,每天就是給客人洗頭倒水,做雜活。
然而,理發(fā)師還是沒有回來。對于無法完成一個終于有興趣做的事情,我有些恐慌。那好像會預(yù)示著什么。我看著窗外正午的一片白光,說:
就你理吧!我也看著,慢慢理,理不壞。
真的?
真的,沒關(guān)系。
我從她的臉上看到來自異地的表情,就像來自陽光下的某種植物,與這個城市毫無關(guān)系。她明顯懷著對城市事物的好奇,理發(fā)館里的一切,對于她似乎都是一個完全未知的、充滿奇遇的領(lǐng)域。不同的塑發(fā)噴劑冷漠地站在鏡子前的黑色平臺上,而門口的衣架上,還有兩三個不同顏色的假發(fā)掛在上面。她似乎有點不舍地要脫下假發(fā),然后再為我理發(fā)。我告訴她,不用,要是愿意就戴著也可以。她在鏡子里欣喜地看我一眼:
那我不摘了!
我注視著鏡子里的姑娘,在我的回憶里,最終確定的那個影像正是這個,這個圖像如同一個母體,不斷變幻成略有差別的相貌和表情?;蛟S是因為她隨性自在的眼睛,她顯得清秀大方。黃色假發(fā)給她罩上一層新鮮的光,使她瞬間充滿現(xiàn)代感,小波浪似的一卷卷頭發(fā)落在她肩上。她拿著剪刀,非常認真地打量我的頭發(fā),在空中比畫著如何使用,以及從哪里開始。
從哪里開始都行。我說。
于是,她決定從我的左耳位置開始剪起,她用手指夾起一綹多余的頭發(fā),用剪刀咔嚓一聲剪斷。我的左耳位置馬上出現(xiàn)一個微微的豁口,她的臉倏然紅了,像做了一件不該做的事情。
沒事,挺好的!我鼓勵她。
很長時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在品味剛才鏡子里那雙眼睛的閃光,我的頭發(fā)已經(jīng)洗過,變濕,有時候,一滴水會從脖子那里的發(fā)梢流下,在脖子后面的細細汗毛那里逗留著,緩慢移動。幾乎每次,在它馬上要碰到系在脖子上的擋發(fā)衣前端時,她都細心地用毛巾擦掉了。
最終從鏡子里看到自己剪發(fā)后的模樣時,我驚訝地看到,那幾乎是最完美的一次理發(fā)。她是一點點剪掉冗余的,她的手法完全不是理發(fā)師的慣例,只是她如此耐心。她在想像中一定預(yù)先勾勒了我的理想發(fā)型,那個只是她用剪刀繪圖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似乎有什么無法忽略的事情發(fā)生,或者有什么悄悄發(fā)生了改變。她的額頭上出了汗,重新給我洗發(fā)之后,她摘掉黃色假發(fā),將它掛在門口的衣架上,說:
好熱?。?/p>
我重新端詳著她,就像看一幅畫。等我離開理發(fā)店,再次踏上那個貧乏至極的路之后,馬上有一個念頭出現(xiàn)在我腦際:好像有什么東西永久地丟在這里了。我懷著一種過分的遺憾只好離開這里。
等我?guī)缀鹾翢o知覺地回到銅廠的林蔭道上,我甚至突然想到:
下個月我還找她理!
只是這個時候,我才猛然想起,我緊迫而決絕的計劃就在下周。
或許從我坐在理發(fā)店里開始,她已經(jīng)成為我欲望的對象,我偷偷打量她的容貌,注意到她活泛的眼神,在那一刻,自殺這個念頭完全如同一個裝置,就放在我身邊。而我從鏡子里可以看到她的表情。我似乎從她身上找到了那種可以共度一生的形象。我似乎可以棲息在她的表情之下。那是一種小小的探險,如同她小心翼翼的理發(fā)。然而,我在當(dāng)時似乎并沒有意識到。我只是走到那條乏味空虛的路上時,似乎作為一個可以與之對抗的念頭,我想到了這一點。我覺得自己可以和她共度余生。等我進一步想到這個,我覺得自己有些后悔,沒有與她有更深的交談。我將這一想法與一周內(nèi)決定要做的那件事情放在一起,這個想法只是像一下一下的心跳,在如此凜然嚴肅的事情面前,它似乎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那個時候,我從未過分注意那個黃色假發(fā),它最終被她掛在衣架上,與黑色、褐色等等假發(fā)一樣,掛在其中一個柱頭上。然而即使在那時,我也留意到不同,黃色假發(fā)是其中最生動的那個,似乎還留有她的體溫,是她身上固有的一個部分。等黃色假發(fā)的一個個發(fā)卷落在她肩上,還有三兩個貼著她的耳朵,停在她的脖頸下面的淺綠尖領(lǐng)附近,向上卷曲著,像是對她長睫毛的回應(yīng)。在她面部激發(fā)出自由、委婉、俏皮的神色,等她微微微笑時,眼里的光彩與黃色假發(fā)渾然一體。最終,等它被掛在那里時,它的模樣依然具有某種氣息,依然努力保持“唯一”的特性,它像是依然活著,只等著再次在姑娘頭上復(fù)出的機會。
最后,它變作游魂,緩緩游蕩在我的記憶深處,成為我潛意識里一個莫名之物。很長時間,我無法理解它意味著什么,如同賈寶玉看到佩戴的玉石,無法想起自己的前世,它只是作為一個容易在恍惚之中不期然地出現(xiàn)的物體,會緩緩引發(fā)心情的某種改變,而我不知道它如此具體和富有個性意味著什么。
那天,我站在賈念生兒科診所,絲毫感覺不出那里曾經(jīng)是名人理發(fā)店,理發(fā)店被分割成兩個部分,一個是小小的診室,一個是取藥和排隊的場所。原先的門開在最東邊,現(xiàn)在是一個雙門,蠻橫地開在最中心的位置。雙門上分別貼有紅色琥珀體的“兒科”“名醫(yī)”。進門之后,會看到貼墻一排長椅,然后是“廠”字形一米隔斷,抓藥的人站在里面,從身后密密麻麻標(biāo)有藥名的中醫(yī)抽屜里找藥,放在秤里稱重。抓藥處與診室之間還有一個后門,那里可以通到后面的小區(qū),正是從那里,不斷冒出熬藥的白汽。此刻那白汽不時撲進來,并迅速消失在空中,留下濃重、帶有甜腥氣的濕乎乎草藥味。如同《一千零一夜》里的魔瓶冒出的白煙。我的頭痛已經(jīng)近于極致,在某個時刻,我真的相信自己已經(jīng)必死無疑,我確信那是狂犬癥。我驚愕于自己馬上要死時,周圍依然如此平靜。周圍的人絲毫沒有被驚動,絲毫不以為意。
我排在來候診的隊伍中,看著與自己毫不相關(guān)的人的面孔,發(fā)現(xiàn)越來越看不清自己,我到底是誰?我感覺,在我的內(nèi)部,有一個前所未有的命運魔鬼。它并不出現(xiàn),只是它總是反應(yīng)在周圍普普通通的事物中,影射在每一件物品里,似乎期望我的解密。
我再次看到瘦骨嶙峋的賈大夫,暴突的大眼,膚色發(fā)黑,他的白大褂已經(jīng)有些臟了,尤其是袖口和領(lǐng)口,那一刻,女兒的命運似乎就維系在他這樣一個人身上。我懷著難以言喻的期待看著他,然而他只是輕描淡寫地打斷了我的描述:
我知道了,上次開了15克生石膏,有點少,每副藥再加15克就行。體溫一降就不會嘔吐了。
他的聲音也在通過頭部的“空房間”銳利地刺痛我。路并不太遠,我打算走回去。我拿著兩小包藥,路邊景象早已變得面目全非,我絲毫沒有意識到,這是我若干年前經(jīng)常走的那條路。因為它幾乎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標(biāo)記。只有在路過美特好的時候,聽見公交車的報站名:二營盤到了……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那里是過去的太原銅廠。緊接著,像是突然解鎖一般,我明白賈大夫的診室,正是我在過去理發(fā)的位置,那里是一排三個大黑扶手椅,墻上是長長的一整塊鏡子。有三年多時間,我都是在那里理發(fā)。
此刻,我不由自主拿起窗臺上被太陽曬得熱滾滾的石頭,掂了掂它的分量,相信它既是屋后花園里普普通通的石頭,也是紅樓夢里那塊通靈的石頭。它身上附著著很多東西,甚至于過多,已經(jīng)容納不下。女兒保護它如同保護自己最珍貴的玩具。我放下它的時候,想起岳父那天也是同樣的動作將它放在這里。一種暗示立刻在心底產(chǎn)生出來,它帶著暗黑的色彩暈染了我的神經(jīng)。我極力回避這樣的暗示,于是,我有點茫然無措,為了逃避這一不祥的想像,我又回到記憶中那個場景:
我拿著兩包藥走在回家的途中,我想,事情可能馬上會得以解決。不管是哪一種方式。我可以將自己的惴惴不安理解為一種優(yōu)柔寡斷。以至于我覺得走路的方式都有些虛浮,帶有某種可疑的滑稽。這是一個懷疑自己是狂犬癥的人的走法,這是認定可能會死的人在走。然而,還有一個巨大的聲音在嘶喊,我絕不會死。就如同若干年前,我同樣與死亡擦身而過一樣。
我記得,我懷著內(nèi)心那個黑暗的巨洞,躺在床上。那是下定決心做那件事的周末最后一天,從窗戶可以看到與往日一模一樣的風(fēng)景。我注意到,一只誤入房間的蒼蠅在空中亂飛,嗡嗡嗡叫著。那一刻,我無法忍受的是,我的房間與往日絲毫沒有改變,甚至連我也一樣,我穿著藍色背心,從一個不大的鏡子里看去,我也與往日沒有不同。這不是一個像節(jié)日一樣界限分明的日子,而是普通日子的延續(xù)。它以過分普通的細節(jié)呈露來抹殺決定性的一刻。我注意到,桌子上在地攤上買的劣質(zhì)錄音機已經(jīng)落上浮塵,此刻蒼蠅就在那里周旋,等它即將落在把手上時,它又飛了起來,激起附近的塵土,微塵如同宇宙里密密麻麻的星宿一樣飛揚起來。蒼蠅的聲音也在干擾我的意志,因為我常常會想著,我要將它從窗戶那里驅(qū)趕出去。然而對于馬上要做那件事情的人來說,那又有什么意義呢?我讀完的《白鯨》依然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不知為何,我想將它收起來放入書柜。就像小說的結(jié)尾,常常會有一種呼應(yīng)的感覺。我拿起厚厚的《白鯨》,里面描寫的那個大海、鯨群依然在我眼前。我將它放在夏多布里昂厚厚的兩大本《墓后回憶錄》上面。我很滿意它們造成的寓意。已經(jīng)是下午,我還沒有吃飯,奇怪的是,我并不覺得餓。有一點怪異的虛弱感使我覺得,我不能站在地上,因為站在那里,不知道該做什么。我似乎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然而,我依然在看不見的時光流逝中等待什么。每當(dāng)站在地上時,我如同一個人劃著小船在大海上,有一種四顧茫然的氛圍,于是重新躺回床上。
我知道,我已經(jīng)毫無退路。這是我凝聚起的最強烈的意志。盡管這個意志像空氣一樣,我已經(jīng)覺察不到。然而它依然在我的行為邏輯的慣性當(dāng)中。等那只蒼蠅嗵一聲撞在窗玻璃上時,我突然想到《白鯨》的尾聲。捕鯨船沉沒于大海之中,形成的大渦流已經(jīng)像“奶酪似的水塘”一般,唯一的幸存者以實瑪利被水流旋來旋去,等他接近圈子中心黑紐扣一般的泡泡中時,為亞哈備用的一口棺材從漩渦中射了出來。以實瑪利靠著棺材得救了。如同約伯記里所說:“唯有我一人得救,來報信給你?!钡任蚁氲竭@個場景,隱隱覺得有些不安,似乎哪里出錯了。這是麥爾維爾高明的敘述圈套。敘述人、憂郁癥患者以實瑪利正是那個報信的人。我依然能回憶起,讀到以實瑪利利用棺材得救時,我渾身洋溢的那種解放感。遺憾的是,我卻沒有這樣一個得救之物。在強大的意志之下,我正在依靠慣性走向那一刻。然而,就在這時,那個形象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戴黃色假發(fā)的姑娘!我重新溫習(xí)了那個溫馨時刻,溫習(xí)了回家路上的感覺和想像。幾乎就在一個瞬間,我突然決定,再去看一次那個姑娘。這個念頭如此強烈,以至于我馬上坐了起來,似乎坐起來就可以看到她的身影。而我看到的是窗外很遠處巨大的圓型建筑———省體育場。從我租住的六層可以看到古羅馬劇場一樣宏偉但空空的部分內(nèi)景。
之后,我一直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直到夜晚降臨,我才意識到,我非常狡猾地從那個堅定的意志之下逃脫了出來。我決定見過她之后再行動,甚至已經(jīng)預(yù)見到,我再也不會凝聚起如此強烈的行動意志。自從有了再見一次姑娘的念頭之后,我卻一直拖延著見她的時間,似乎害怕那個決定性時刻的再次到來。我不斷回味理發(fā)的那個瞬間,以至于我已經(jīng)在內(nèi)心里產(chǎn)生了更荒唐的想法———我一定要娶她為妻。
即使在此刻,我依然為這樣的一個決定,感到一陣莫名悸動。女兒已經(jīng)重新看到《紅樓夢》的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那是太虛幻境。我很熟悉那里面的場景,它瞬間帶給我一個似真似假的氣氛,借著這夢迷一般的氛圍,我突然意識到,我果真去找過那個姑娘。如同糖果只有在水中才能化開一般,那個之前一直處于盲區(qū)的記憶,緩緩復(fù)蘇在眼前。
那已經(jīng)是一個月之后,我一遍遍虛構(gòu)了再次見面時的情景,它幾乎成為新的神話,如同我在用想像不斷創(chuàng)作一篇小說。它以強大的力量鼓動我,最后幾乎變成了一陣內(nèi)心的颶風(fēng)。
一個周末晚上,我重新經(jīng)過銅廠空蕩蕩的林蔭道,感覺到眼中的景觀已經(jīng)有所不同,我體會著這個非凡的夜晚:密密的槐樹枝椏在高空中似乎將這里輕輕摟抱在懷中。那些廢棄的巨大設(shè)施,如今像童話巨人國里的景象一樣,給人神奇的審美感受。世界似乎是可以變形和伸縮的。等我站在銅廠門口時,由于過分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而緊張和局促。我一直延緩抵達的時刻,覺得自己尚未做好準備。一到路口,我就看到理發(fā)店紅色的霓虹燈閃爍著———那是五個字:名人理發(fā)館。
我再次想像了自己將如何說服老板,要讓實習(xí)生來為我理發(fā),因為每次都是老板親自給我理發(fā)。想像了將如何與姑娘聊天。想像那個黃色假發(fā)將是我們之間的一個秘密,那是她隱秘和私人的一個舉動。
我?guī)缀踉谝魂噧?nèi)心的颶風(fēng)推動下,走進理發(fā)店,里面晶亮的日光燈晃得我一直看不清里面的人都是誰。等我認清之后,我非常沮喪地說:
那個實習(xí)生不在?
老板說:
那個女實習(xí)生?離開了,十幾天前就回老家了!
理完發(fā)之后,我的頭部空蕩蕩的,我?guī)еc軟空虛的身體,機械地回答了老板一句,然后推門出來。
門外是那條熟悉的黑暗狹窄的道路,我虛脫一樣不得不走在上面。我知道,從那里,將緩緩走向我的后半生。
責(zé)任編輯:鐘小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