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天佑
五爺生病了,這次病得不輕。五爺這幾年其實隔三岔五就要進一次醫(yī)院,七十好幾的人了,身體的器官就如機器的零部件一樣,不是這樣出問題就是那樣出問題。只不過,這次有點不一樣,是幾個地方同時出了問題,心臟、血管、肺部、腸胃趕集似的出來湊熱鬧,今兒這個出來折騰一下,明兒那個出來鬧點別扭,有時你拉我扯一起出來。
二兒子張平把五爺送到了醫(yī)院。張平是縣政府辦公室的主任,天天和縣長在一起,在縣里干部當(dāng)中是絕對的頭面人物。醫(yī)院上下自然重視,醫(yī)生挑選醫(yī)術(shù)最好的,護士也特意安排有經(jīng)驗且耐心細致的。床位緊張,實在沒有辦法安排單間,院長一臉愧疚地給張平解釋了好幾次,一迭聲地給科室主任交代,一旦空出來,立即給老爺子安排單間。張平嘴上客氣,說不用單間,又給院長道謝。院長仿佛受了莫大恩寵,小仆似的不斷彎腰回謝。五爺在兒子當(dāng)了辦公室主任后第一次住進來時,哪里享受過這等待遇,誠惶誠恐之下,心里頭卻像放了個熱水袋,臉上浮起來的是滿滿的自豪。經(jīng)歷了那場面,更多的是興奮、是自豪。這些興奮和自豪從額頭深深的皺紋中流淌出來,像干土層里盛開了花。大約從那時候起,五爺覺得自己養(yǎng)了兩雙兒女,似乎只有這一個算是養(yǎng)成功了,就如自己每年種的好幾塊地,就一地豐收了一樣。
五爺是五年前從鄉(xiāng)下張家莊子搬到城里的,就和張平生活在一起。五爺種了一輩子的地,受了大半輩子的苦,本以為這輩子也就和祖輩們一樣,老死在張家莊子,最后歸于某個山坳里的一個土堆,壓根兒沒想過到臨老了會搖身一變成了城里人。說實在的,來城里生活,對五爺來講,仿佛大姑娘出嫁一樣,期待中夾雜著些許不安,不知道城里那種頭上不沾土腳上不沾泥的生活,自己能習(xí)慣不。好在沒有想的那么艱難復(fù)雜,五爺很快就適應(yīng)了。
五爺在城里生活,最最羨慕他的是那些和他一起捋過牛尾巴的老漢。五爺偶爾回去一趟,坐著小車,穿成個青棍棍,站村口和老漢們拉拉家常,問問莊稼的長勢,說說村子里新近發(fā)生的事。五爺已經(jīng)不像以前那樣關(guān)注這些事了,他聽聽而已,不發(fā)表什么意見,也不動什么感情,仿佛聽很遠很遠的事。臨走時,他一定會邀請老漢們到城里來。他說,來了要請他們下館子,有個園子里做的羊肉顛卷子,面是手工和的,很正宗。還要請他們?nèi)ゲ枭缈磻颍礁嗜珗@里去轉(zhuǎn)。老漢們應(yīng)承著,但大都沒有去。倒是原來的支書王財去過城里。王財不是旅游去的,去看病。他給五爺打電話,請五爺讓張平幫忙找個好大夫,他這病花了好多錢,都不見效。再就是看看醫(yī)藥費能不能少點。王財有點不好意思。五爺說,找個好大夫不是難事,醫(yī)院的領(lǐng)導(dǎo)和好多大夫我都認識,這我就能做到。免醫(yī)療費怕是不行,我看病也要自己掏錢。王財下來,五爺陪上去醫(yī)院看了病,找的當(dāng)然是最好的大夫,對待也熱情,只是沒有讓人家省錢,五爺覺得面子上打了折扣,仿佛虧欠了王財,又怕王財回去后在鄉(xiāng)里說不好,就把自己一件不穿的棉大衣送給了王財。這下好了,王財回去后,到處宣傳五爺?shù)拇蠓?,少不了添油加醋夸大五爺?shù)哪苣?,說五爺一去,醫(yī)院的領(lǐng)導(dǎo)全部站一排在門口點頭哈腰地迎候,不僅安排最好的醫(yī)生給看病,就連他的一些檢查、醫(yī)療費都免了,說得人人羨慕。
結(jié)果鄉(xiāng)里人來找五爺看病辦事的人一下多起來。五爺面軟,架不住別人說幾句好話,但他又辦不了事,只能變著法子給張平說,要么是什么什么關(guān)系,要么是曾經(jīng)幫過他的什么忙,總之,不幫說不過去。哪知張平的態(tài)度很堅決,告訴五爺以后別再打著他的旗號給別人跑路子,應(yīng)承別人的事,他一律不管,你應(yīng)承下了,你有本事你就去管。五爺很難堪,只好費神去尋辦不成的理由。時間一長,找五爺?shù)娜艘簿吐倭?。大家說,五爺?shù)匠抢锊艓啄?,就不認得鄉(xiāng)親了。五爺是個愛慕虛榮的人,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五爺有兩個女兒,過去五爺生病,她們輪番來侍候。她們只負責(zé)伺候病人,錢的事,心照不宣地不聞不問。五爺也不管這些,只要有人來伺候,端茶倒水,服前侍后,就心滿意足。他覺得自己養(yǎng)了四個兒女,雖說吃了不少苦,但老來卻享福。王財?shù)牡艿苤挥幸粋€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上海工作,那時村里人都羨慕得要死,就連王財都覺得臉上有光,閑聊時總把那個侄子掛嘴上,侄子打電話邀他去上海游去呢,侄子寄來什么禮物了,等等。但侄子幾年不來一次,他娘老子病了都沒人在跟前伺候。前年老漢死了,兒子一個人回來匆匆發(fā)送了,一個道場都沒有做,讓村里人當(dāng)成笑話。老婆子現(xiàn)在一個人沒法過活,還是王財想辦法托關(guān)系弄到養(yǎng)老院去了,一個人孤苦伶仃,可憐見兒的。兩相比較,五爺就覺得自己老運好。那天,老四張安回來了,張安在青海做生意,在西寧安了家,一年四季忙得不見人影,難得來一趟,這次來了,來了后,哪兒也不去,每天按時按點去醫(yī)院陪五爺。五爺要喝水了,他就起身給五爺?shù)顾?,怕水燙,他就拿兩個杯子來回倒,待水涼了再一手扶著五爺?shù)牟弊?,一手喂五爺喝水;五爺?shù)淖齑礁闪?,他拿了棉簽,蘸了水抹在五爺嘴唇的干皮上。早上,他淘上毛巾給五爺一下一下擦臉擦手。五爺?shù)氖钟指捎趾?,像冬天的樹杈,中指那兒,還有一撮毛。擦完后,他給五爺梳頭。五爺?shù)念^發(fā)花白、稀疏,像旱地里的秧苗。晚上,他給五爺洗腳,洗完后,又坐床邊給五爺搓腳,五爺?shù)哪_很瘦,骨節(jié)隆起,腳趾變了形,大腳趾上也長著一撮毛,整個腳像風(fēng)干的樹根。
五爺這次病的時候,偏巧張平忙著籌備一個會,張平把五爺安頓好后,再沒有來過醫(yī)院,中間只打過一次電話。在此之前,五爺其實并沒在意過張平來不來。但這回他卻生了氣,生氣是有了對比。世上的事,不比不知道,一比就明了。和張安一對比,他的氣不打一處來,張平?jīng)]有那樣給他喂過一次水,也沒有給他洗過一次腳,他腳長什么樣子,怕他也不知道。來就在病床邊邊上坐坐,火燒屁股似的,一小會兒就走了。那時也沒覺得有什么,現(xiàn)在想來,就覺得像是來看病人的,而不是來看老子的。張安每天除了給五爺茶一碗飯一碗地伺候外,再就是陪五爺聊天。老四的記性好,聊了很多過去的事。張安讓五爺勾起了對很多事情的回憶,那些事情,如果張安不提,五爺大約已經(jīng)忘記了。張安提起了那時為了給二哥湊二十塊錢的學(xué)費,你跑遍了村里所有能張開嘴的人,結(jié)果一分錢都沒借到,你一氣之下把一塊祖?zhèn)鞯氖^眼鏡便宜賣給了村支書王財。王財老早就惦記那塊眼鏡,曾提出用三只大羯羊換你都沒有舍得,最后卻讓王財趁火打劫,只換了兩只母羊的錢。五爺饒有興味地聽著老四和他聊這些,他的臉上始終漾著淺淺的笑,像秋天田野里開著的淡淡的花。五爺悠悠說,那個石頭眼鏡是你老太爺留下來的,傳了幾輩子了,以前遇到事都沒舍得賣,為了你二哥上學(xué),就賣掉了。現(xiàn)在想起來,也值得,就算供出了一個吃皇糧的人。一個物件么,也值當(dāng)了。張安又提到,二哥結(jié)婚那年,家里吃的不夠,你到舅舅家去借糧食,去了在舅舅家多住了幾天,目的是給家里省點吃的。舅舅看你沒有走的意思,又不好意思攆你走,就在一天邀你到地上走走,說是去看一下莊稼的長勢。到了地上,舅舅指著遠處山上問你,他姑父,你看山上那兒是個人還是棵樹啊。你當(dāng)真了,認真看了看,一本正經(jīng)地說,應(yīng)該是棵樹。舅舅立馬說,我想也應(yīng)是棵樹,要是個人,他總走呢!你當(dāng)天就氣呼呼地回來了,舅舅家的糧食也沒借?;貋砟阍趮屇莾喊l(fā)了一通脾氣,說她娘家人小看你,就沒一個好人!媽立即要去舅舅家理論,你堅決不讓去,說你的兒女們就是討口,也不上他家的門上要去!自此,兩家斷了聯(lián)系,后來過了很多年,才又和舅舅家來往。五爺笑笑說,那時你們幾張嘴吃飯,半樁子,飯倉子,都是長身體能吃的時候,每天你媽都要和這么一大團面呢。你舅舅家地多,家口又少,就去他家借,多住了幾天,結(jié)果受了你舅的小看。現(xiàn)在想來,那時誰家都不容易,人家攆你走也沒啥。兩人聊著,藥水快沒了,張安其實過一會兒,就要看一眼藥瓶子,他起身,把瓶子上的針頭往外拔出了一點,以便讓更多的藥流出來。然后,他給五爺?shù)谋永锢m(xù)了些熱水,問,老子,你喝水嗎?五爺說,不渴,先不喝了。藥水沒了,張安摁了鈴,卻不見護士過來。張安慌忙去護士站找護士,一會兒護士和張安一塊兒來了,張安一看,液體已經(jīng)沒了,五爺自己關(guān)了,手背那兒淤了血。張安就開始罵護士。護士反復(fù)解釋,旁邊一個也沒了,剛給他換液體呢。張安依然不依不饒,要去找院長反映。張安的聲音很大,病房里的人紛紛出來看熱鬧。護士受了委屈,哭了。護士長聽到了,趕緊過來,一迭聲地向張安道歉。五爺見狀也攔住了張安,不讓他再擴大事態(tài)。張安鐵青著臉站在床邊,護士長過來,親自動手為五爺換了藥,仔細調(diào)好了速度,然后拉起五爺?shù)氖郑戳丝从傺牡胤?,說,沒事兒。往好里蓋了一下五爺?shù)谋蛔樱α诵?,這才走了。
五爺望了望張安,說,沒事兒,就淤了一點血。
第二天,張安要回去了,臨行前,他到醫(yī)院和五爺?shù)绖e,讓五爺好好緩著,不著急出院,待好好的再出院。五爺答應(yīng)著,嘴巴動了動,胡子一翹一翹的,眼睛竟有些潮。多少年了,他的眼睛像一口干枯的井,任何事都不會讓他再泛潮了。張安走了,五爺?shù)男南癖惶涂樟?,一天都是張安的影子。印象中,張安是個粗枝大葉的人,總是上了歲數(shù)了,知道體貼人了。五爺又想起了張平,老二原是個細心的人,但現(xiàn)在卻在他身上不那么細心了。張平在工作上應(yīng)該是細心的人,經(jīng)常聽見他在電話里給領(lǐng)導(dǎo)匯報工作,考慮得周周全全,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給下屬安排工作,也是事無巨細,全都考慮得很細。有時他對張平工作的細致感到驚訝,至于嗎,一個接待,那么細,幾點出發(fā),線路是啥,用時多少,車在哪兒???,誰在哪兒迎候,一點都不馬虎。人的細心,看樣子也要看對誰呢!五爺想。
張安走了后,張莉來醫(yī)院接替張安伺候五爺。張莉是家里的老大,五十多了,人胖得像個圓筒,自己又有心臟病,嘴唇經(jīng)常紫黑,一坐那兒,就使勁喘氣。張莉來后,和五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張莉問,張安會不會伺候個人?操心不?這幾天把你伺候得怎么樣?五爺說,操心得很呢。張莉驚訝地笑道,是嗎?怎么個好法?五爺笑道,怎么個好法,咋說呢。不等五爺說,旁邊病床的一個老頭和他老伴就一迭聲地夸起張安來。五爺聽著,皺皺巴巴的臉上泛起光,像揉皺了的油光紙,笑道,現(xiàn)在的兒女們,覺得只要把錢給你,就行了,好像都忙得很,也不知道忙的個啥,老四能做這些,算好的了。旁邊換藥的護士聽了,笑著說,給錢的還算好的,很多人不見,錢也不給。五爺說,那樣的畢竟是少數(shù)。護士說,怎么是少數(shù),你是養(yǎng)下好兒女了,不孝順的多了去了,這樣的我們可見得多了,有的外面請人吃飯幾千舍得,養(yǎng)女人多少都舍得,可是娘老子的醫(yī)藥費寧欠下都不給。五爺吃驚地聽著,半晌才道,那樣的兒女,還認他干啥?護士扭了一下嘴,覺得五爺揣著明白裝糊涂,便不再說什么。老頭和他老伴道,這姑娘說的對著呢,現(xiàn)在不管娘老子的多得很,很多是自個兒忍受,說不出口罷了。老兩口的表情有些凄然。
中午的時候,張莉問五爺想吃啥,她打飯去。五爺說,想吃面條。張莉皺皺眉,道,那個糊得很,還是吃米飯吧。五爺再沒說什么。張莉去打了飯回來,兩人吃飯,張莉吃得很可口,五爺卻吃得少,只吃了幾口,就不吃了。五爺咳嗽,一口痰吐在了袖口上。張莉過去拿紙擦,道,你自己也小心些,讓人看了惡心。這話一出口,五爺不高興了,你才來一天就嫌這嫌那,就不像老四,你們姊妹幾個當(dāng)中,要說孝順,還是老四。就說這次我病了,張平就來了一次電話,其他時候也像看病人似的,有時屁股都不挨床坐一下,就走了。張莉道,你快不要埋怨張平了,你的吃吃喝喝穿穿戴戴啥不是張平管著呢,你要是嫌人家不好,天底下就沒有好兒子了。五爺背過身子去,道,我也沒有埋怨的意思,我是說,老四最會體貼人。
同房老頭住了三天出院后,醫(yī)院再沒安排人,五爺享受單間的待遇。但剛過了兩天,護士長過來和五爺商量,有一個老太太可否住進來,實在調(diào)不開了,老太太是醫(yī)院剛剛退休的一名麻醉師,心臟不好,熟人,不好推,不過,她人挺好的。護士長小心翼翼地和五爺商量。那樣子,像是人要住進五爺家里一樣。五爺忙道,沒啥問題,我一個人住單間也不大好,我又不是什么干部,哪能為難你們呢,快讓住進來,再說,有個伴還能聊聊天,以后你們不要給我安排單間了。護士長聽了,略僵的表情馬上活泛起來,一連聲地道謝。
女人是和她女兒一起來的。一進門,五爺就覺得眼前一亮,這女人太會保養(yǎng)了,看上去頂多四五十歲,年輕的時候絕對是一個美人,大臉盤,圓眼睛,面皮白凈,頭發(fā)梳得像牛舌頭舔過一樣,油光滑亮。特別是那眼睫毛,長,簡直就是兩排小刷子,眼睛一睜一眨,兩排小刷子翕動著,格外勾人。這種女人,年輕時肯定是有故事的女人。女人和她女兒進來的時候,護士長作了介紹,五爺慌忙挺起了身子,笑著點點頭,有點不知所措。女人進來后,第一件事是在床上鋪上了自己帶來的床單,先鋪了一個淡綠色的,身子下面折疊后又鋪了一個粉色的,然后放上了自己寶藍色的枕巾,這樣一布置,尤其是那粉色的床單的顏色仿佛向四下汪洋恣肆地流淌下來、延展開來,就連地板也成了粉色的了。醫(yī)院的病房刻板,這樣一來,這房間里立即就活泛起來,充滿了生活情調(diào)。女人邊鋪床單邊問,老爺子住進來幾天了?五爺?shù)溃炝?。五爺還想說什么,卻又不知道說什么。五爺想幫忙,顯然不知道怎么插手,木然地看著母女倆忙。待消停后,五爺突然想到,他柜子里有蘋果、香蕉等水果呢,趕忙拿出來讓給母女兩個吃,老太太的女兒任憑怎么讓,什么也不吃。老太太拗不過五爺?shù)臒崆?,吃了一根香蕉。閑談中,五爺知道了,老太太姓黃,她女兒姓王,是育才小學(xué)的數(shù)學(xué)老師。五爺這才注意到,小王長相一般,沒有吸收她母親的優(yōu)點,就臉還算白,但臉形不好看,像個不太規(guī)整的洋芋蛋,一下就破壞了整體。
早上張莉來的時候,五爺在廁所里。黃大夫擠眉弄眼地給張莉說,人老了,倒像個孩子,兒女們不到跟前來,也沒啥脾氣,來一次,就高興得好像迎來了財神。你們家姊妹們這么好了,老爺子還有不滿意的呢,昨天,他在我們跟前說,要說孝順,還是老四最孝順。張莉笑道,老四一年四季不在跟前,偶爾來伺候一次,就把好落下了,像我們天天在跟前,端茶倒水,跟前跑后,倒落不下好。才說呢,五爺從廁所里出來了,黃大夫趕緊噤了口,五爺手里拿著手機和人通話,滿面慈祥。張莉問是誰,老四。五爺說。我就知道是老四,老四把你伺候得好,你干脆住老四家一年,要是伺候您老一年,您還以為好,那才叫好呢。張莉撇一下嘴,道。五爺?shù)?,老四剛才電話里就說著呢,說是病好了接我過去住一段時間呢,還說要帶我去看那兒寺呢。張莉道,塔爾寺。五爺?shù)?,對對對,是塔啥寺。張莉道,那你去嗎,準備?五爺?shù)?,難得他有這份孝心,不去了,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我七十多的人了,早上起來都不知道能不能再穿上鞋,怎么能去害老四呢,不去了,我哪兒也不去了。
黃大夫是個講究人,早上,她花很大工夫在臉蛋上擦東西,黃大夫的皮膚很細,雖然皺紋多了點,但仍然耐看。五爺不知道她在臉上擦什么,每天早晚都拿出一個紅色精致的小包,里面塞滿了瓶瓶罐罐,大小不等,各色各樣,有臉上擦的,有眼睛上抹的,有嘴唇上涂的。中午是看她如何吃飯,她帶來一個橙色飯盒,有三層,吃飯前,要洗手,然后從一個塑料袋里拿出消毒濕巾來,認真地擦了手,再掏出幾片餐巾紙,才慢條斯理地吃。她幾乎不怎么吃主食,每餐都是蔬菜、水果和牛奶為主。晚上她的洗漱比早上還要繁多,刷牙、洗腳一樣都不馬虎。五爺最愛看她坐床邊削蘋果,她從包里拿出一把雕花的粉紅色柄的小巧的小刀來,一圈圈把蘋果的皮削了,削好后,她把皮提起來,一整條均勻的蘋果皮蛇一樣在她眼前上下晃動,她欣賞一下自己的杰作,把皮扔垃圾筒里面了,有點舍不得似的。五爺看她的手,那手的確很巧,小、白、細,翹著蘭花指的樣子讓人心動。五爺不知道她為啥吃蘋果要削了皮才吃,自己吃蘋果從來連皮吃,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好。五爺自作聰明地說,蘋果連皮吃,才有營養(yǎng)??赡苡X得沒有說服力,我也是聽一個老中醫(yī)說的,五爺補充道。黃大夫切一聲,笑道,老中醫(yī)的話就是對的啊?胡說八道的中醫(yī)多了去了,我這輩子算是經(jīng)的多了,不要說那些一般的醫(yī)生,就是所謂的大專家,真正有水平的沒幾個,多數(shù)都徒有虛名,也就糊弄你們這些不懂的人還行。五爺被懟得無話可說,胡子翹了翹,張了一下嘴巴,想說什么,終究沒有說出口,竟紅了臉。黃大夫把削好的蘋果硬塞在五爺手里,又開始給自己削。
兩人真正的交往是黃大夫住進來第三天后,那天,張莉和小王老師都有事,病房里只能兩人相互照顧,提醒液體吊完了,給對方倒水,也把各自的好東西拿出來分享。看五爺?shù)恼眍^低,黃大夫把自己家里拿來的一個薄枕頭給五爺枕,說里面裝的是決明子,有助睡眠。五爺沒有什么可給黃大夫的,他感到有點過意不去,自己也有好東西,可惜沒有帶來。兩人開始聊天,先是聊一些淺的,都是哪兒的人啊、有幾個兒女啊、都是干什么的啊、身體哪兒不舒服、有什么好方子,如此等等。到了晚上,兩人聊的內(nèi)容就逐步深入了,先是五爺聊自己過去在農(nóng)村受的苦,講自己下窯背煤的經(jīng)歷,講莊稼人的不易,講拉扯幾個孩子的艱辛。黃大夫聽了吃驚,一吃驚就“喲”一聲,表示不可思議。黃大夫呢,則給五爺講了自己過去業(yè)務(wù)如何好,但性格太直,不會巴結(jié)領(lǐng)導(dǎo),在單位經(jīng)常受擠兌,有很多的不如意;講了自己年輕時心高氣傲,錯過了很多好機緣;也講到了自己婚姻家庭,五爺知道了黃大夫的老頭子原是醫(yī)院里救護車的司機,她進醫(yī)院的時候,他父親是醫(yī)院的副院長,然后,在副院長神不知鬼不覺地操作下,她稀里糊涂地嫁給了他。她是醫(yī)學(xué)院的高才生,他高中都沒畢業(yè),就這樣過了一輩子。五爺不知道黃大夫到底對她的婚姻滿意不滿意,也不好說什么。黃大夫問你們家的呢?五爺說,去世幾年了。黃大夫“哦”了一聲。兩人又聊了很多,五爺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人這么聊過天了,他感到這一天說的話,都超過他到城里來說的話了。
五爺生張平的氣,還有一個原因。其實五爺本也屬健談的人。自從到了城里,他就沒地方說話了。張平經(jīng)常忙得兩頭不見日頭,很少在家,偶爾空閑在家,他也不主動和他聊天,仿佛他是一個房客。他在廣場上聽到一些傳言,問張平,張平總是淡淡一句話,不知道,你管那些干什么?滿大街的人都知道的消息,五爺卻一無所知。別人在他跟前打聽事情的虛實,這與他縣政府辦公室主任父親的身份嚴重不符,他感到很沒面子。他拐彎抹角地問張平,張平道,你管那些干什么?你吃好喝好穿好睡好,就行了,別的心一概不操。五爺自此不再問兒子什么,沒有人說話,五爺漸漸地話也就少了。其實五爺在城里生活,最大的不適是沒人說話,孤寂。
晚上睡覺的時候,黃大夫怕五爺著涼,五爺?shù)拇部看皯?,黃大夫過去把窗戶往小里關(guān)了一下,又把五爺?shù)谋蛔油鶉览锷w了一下。又問五爺喝水不?五爺?shù)?,不喝了。黃大夫笑道,想喝就喝吧,別擔(dān)心起夜,啥時候想起夜,你叫我我給你開燈。
黃大夫關(guān)了燈。
這樣過了一天,五爺有些懵懂,他感到自己竟期待這樣的日子,他甚至不希望張莉他們來伺候他。當(dāng)然,小王老師最好也別來。然而一大早,張莉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來了,她看著五爺?shù)谋砬?,有點不安,小心翼翼地問五爺,昨天感覺怎么樣?五爺笑笑道,好著哩,昨天小王老師也沒來。張莉一聽,仿佛有了比照,又看到父親并沒有異常,這才放下懸著的心。黃大夫給女兒打了電話,讓她忙,別來了,工作那么忙。就這樣,五爺和黃大夫又過了兩天日子。
兩天后,黃大夫出院了。黃大夫出院是她計劃好了,調(diào)理一下,她和幾個朋友去成都游玩,第二天準備出發(fā)。黃大夫走時,兩人加了微信。五爺說自己不怎么會,又留了手機號碼。
黃大夫走了后,五爺悵然若失。在五爺看來,這時間長得似乎有一年之久。五爺感到像做夢一般。他閑下來時,黃大夫的身影就在他在眼前晃悠,他想黃大夫說過的每一句話,想著想著,竟能從中品咂出別樣的意思來,她有那個意思嗎?五爺經(jīng)常這樣想。五爺想黃大夫的兩只動人的“毛刷子”,想幫他蓋被子的溫柔,專挑大蘋果削給他吃,有一次他滾了針,黃大夫用棉球把他的手壓了好一陣子,她的手真棉,比棉球還要棉。
五爺出院的時候是個下午,陽光正好,院子里一群雀兒撲棱棱飛起來,又落下來,它們也知道,這個老頭是出去又進來的那個經(jīng)??床〉睦项^。出院前,張平給張莉微信上轉(zhuǎn)了五千塊錢,讓把賬結(jié)了。又說,手續(xù)的事,我給李主任都交代好了,你去找他,他會幫你辦好的。果然,張莉去找李主任的時候,李主任已經(jīng)把手續(xù)都辦好了,只待家屬在上面簽字。接五爺出院的車子張平也找好了,司機老早就等在了門口,醫(yī)生和護士把五爺客客氣氣送上了車,大家吁了一口氣。老四打了電話,問,怎么著急出院呢,多住幾天,住好了再出,這老二,也不和我們幾個商量一下。五爺說,老毛病,住下也就那樣子。是我要出院的,醫(yī)生也說了,再住下去意義確實不大。老四便不再說什么。五爺給黃大夫發(fā)了短信,我出院了。黃大夫給五爺放了三朵好看的“煙花”。
回到家里后,五爺聽見不斷有人給張平打電話。五爺聽得真切,都是要來看他的。但張平都是一句話,別來了,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已經(jīng)出院了,醫(yī)生囑咐過,讓靜養(yǎng),你們忙你們的,不來了。以前,五爺住院,也有人來看過,那時張平也擋,但似乎沒有這次這么堅決。五爺有點不悅。五爺冷冷地說,張主任,你說我咋不死呢。這么大歲數(shù)了,活下去還有什么意思?倒把你們帶累的。張平愣了一下,問,你哪兒受了氣了?仿佛自言自語,又道,住院的事,我都安排得好著呢?。∥鍫斦f,有你張大主任關(guān)照,肯定好著呢,關(guān)鍵是我這把老骨頭不爭氣,隔三岔五住一次,又花你的錢,又麻煩你們伺候,還光沾你的光。張平笑了,你老這是哪兒不妥帖了,要這么編排我?五爺哼一聲,道,我哪兒敢編排你張大主任,如今我是看你的臉色吃飯的,還敢有氣?張平看看老子,道,我哪兒做得不周到你直接說,自己的兒子你也不用挖苦,讓旁人聽見笑話哩。五爺頓了頓,嘴巴動了動,胡子一翹一翹的,道,這次你連個人影都不閃一下,我就不相信,你那么忙!縣長病了,你該跟前跑后地忙呢吧?不會扔下不管吧?當(dāng)初供你上學(xué),為了給你湊學(xué)費,我把祖上傳下的東西都賣了。不肖子孫我做,不該受的氣我受,為了你們,我啥樣的累沒受、啥樣的苦沒吃?五爺說著,下巴抖得像雞膆子,花白的胡子像要抖落下來,竟掉下了淚。張平有些莫名其妙,問道,這是咋的了?好好的啊。五爺抹一把眼淚,在大腿上擦一下,又反過手去抹一把,再在大腿上擦一下,道,你看,讓你給親戚友朋辦個事,有些事,也不是那么難,我也知道你給別人辦過不是一件兩件,但你就是一件都不辦,讓我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和親戚們跟前抬不起頭來?,F(xiàn)在,我都無顏面對他們,見了就躲著走。對,辦事難,我也能理解,但有些訊息,我問一下你,你啥時候都是那句話,我吃好穿好睡好就行了。你當(dāng)我是個造糞的機器么?我是個豬么狗么?就是個豬狗也知道相互對叫幾聲呢。你說一下就那么難嗎?我就不相信,你給老子說一下,就會折你頭上的紗帽翅嗎?五爺?shù)暮佣秳拥酶訁柡α耍粡埨献煲黄惨黄?,眼淚啪嗒啪嗒掉落下來,他用袖子抹去,然后,再用袖子在眼睛上蘸幾下。張平望望五爺,起身給五爺遞了條毛巾,坐那兒,抽了一根煙。煙飄起來,怪異地翻騰著。張平轉(zhuǎn)身進了另一間屋子,給張安打了個電話,問五爺住院時的情緒,又給張安說了剛才的情況。張安道,二哥,你別管了,人老了就那樣,想得多,待會兒,我給他打個電話勸勸就沒事了。張平道:行,你給打個電話吧。你好好勸勸,有些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樣簡單。我的想法是,他老了,想吃吃,想喝喝,少管閑事。張安打了電話,不知道怎么說的,但五爺自此絕口再不問張平什么事了。以前,他喜歡支棱著耳朵聽張平在家里或者電話里和別人說事,此后,他也再不聽了。家里來人或者張平打電話,他就默默離開獨自回他的房間,而且,一進去就關(guān)上門。
五爺越來越變得沉默寡言,臉色也變得陰郁起來。
張平給五爺特意買來了一根竹拐杖,算是一個小補償。他說,你腳底下越來越不穩(wěn)當(dāng)了,有個拐杖,就不至于跌倒了。人老了,最怕的就是跌倒。要是跌倒,輕者跌斷胳膊崴了腳,重者就起不來了。五爺看了,說,花錢買這干啥?我腳下還算穩(wěn)當(dāng)著呢。五爺不咋用這拐杖。五爺不用,一來是他不習(xí)慣,嫌麻煩;二來是他聽人說過,用了拐杖,離死就不遠了,五爺忌諱。因而那拐杖五爺基本沒碰過,拐杖買來后本來是放五爺床頭的,不知什么時候,五爺放儲物間旮旯里了。過了幾天,張安給五爺寄來一頂帽子,赭色純毛鴨舌帽。五爺愛不釋手,每天出門都不忘記戴上。回來后,第一件要緊事就是拿毛巾擦帽子,里擦外擦,然后掛衣帽架上。碰到熟人,大家夸贊帽子好,五爺摘下來讓他們看,說戴上軟和得很,是老四買的,專門寄回來的,一百多呢。一百多是五爺隨口說的,其實他也不知道帽子的價格,他估摸著值那個價。別人說,呦,這么貴,前些日子我們爺也買過一頂,才十來塊錢。五爺正色道,這是純毛的,肯定貴些。別人就不再說什么。五爺后來確也拐彎抹角地打聽過帽子的價格,他問過小賣鋪子,問過孫子孫女,問過其他老漢,大家說的價格與他的心里預(yù)期相差甚遠,最多就是一二十塊。五爺總覺得沒那么便宜,怎么也在五十以上。沒有確切的信息,這倒成了五爺?shù)囊粔K心病,他突然非常想知道一下這帽子到底值多少錢。他又打聽了一番,要么沒有準確的答案,要么達不到他的預(yù)期。五爺忍不住,終于在老四來電話時問說,那帽子很貴吧,純毛的。老四道,多少錢他也不知道,是他一個朋友出差給他帶來的,也不好問價格,也就幾十塊錢吧,貴不到哪兒去。五爺聽的時候竟有些緊張,仿佛在聽一個重大的生死攸關(guān)的消息,他的胡子向上翹著,仿佛也翹首期盼。聽了張安的話,五爺長長出了一口氣,心里又好受又難受。相比較而言,那拐杖肯定貴重些,但五爺連打聽它的價值的心情都沒有。
五爺再次住進醫(yī)院,是兩個月后的事。五爺?shù)睦喜∮址噶?。進來的時候,五爺著實推辭了一番,他說,再不進醫(yī)院了,死就死吧,這么大歲數(shù)了,我也活夠了。但兒女們哪里肯依他。拗不過兒女們,五爺就又住進了醫(yī)院。這次張平親自送來了,看著住好才離開。按理,這次應(yīng)該是二丫頭張蓉來伺候,但張蓉要伺候上高中的兒子上學(xué),沒辦法伺候五爺。張平征求五爺?shù)囊庖?,想讓誰來伺候。五爺眨巴了幾下眼睛,仿佛懷疑兒子給他下了一個什么套,確信沒什么。他才道,你呢,肯定走不開,兩個丫頭都指不上,要不,問一下老四,讓老四來再伺候一段吧。張平就當(dāng)著五爺?shù)拿娼o張安打電話,說了五爺?shù)囊馑肌N鍫旊[隱聽見,張安那邊支支吾吾,說自己有什么重要的生意,又聽見張安說才出院沒幾天,怎么又住進去了,是不是自己也不愛惜啊。張平不耐煩了,道,你別說沒用的,你上次伺候得好,老爺子點名讓你來的,就說來不來?那邊好像說了一大堆來不了的理由。張平不耐煩地打斷,人來不了,醫(yī)藥費呢?醫(yī)藥費總得出吧,不能每次都是我一個人出,又不是只生了我一個兒子。你們是抱來的,還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那邊的語氣變得硬起來,雖然斷斷續(xù)續(xù),但意思五爺還是聽明白了。老四說,當(dāng)初老爺子可只供出了你一個吃皇糧的,為了供你上學(xué),老爺子又是賣祖?zhèn)鞯臇|西又是受小看,我們姊妹們也都跟著吃過苦,你給老爺子出點醫(yī)藥費,難道不應(yīng)該嗎?老爺子沒有把我供出來,要是我也好歹有個工作,月月有個麥兒黃,那點醫(yī)藥費,還好意思向你們張嘴?你也不打聽打聽,哪個有工作的不負擔(dān)娘老子的養(yǎng)老錢!那邊還在說,張平看屋子里進來了人,支棱著耳朵聽,便掛了電話。五爺?shù)暮右宦N一翹,臉如混沌的池塘。他不安地望著張平,仿佛自己給他惹出了什么大麻煩。張平的臉上卻始終帶著笑,道,你的四兒子忙著掙錢呢,來不了。不如意了不如意,還得我們跟前的兒女伺候你,讓大姐再伺候一段時間再說吧,這會兒,能來的,只有大姐了。她克服一下。我沒事了,我也來伺候你。張平道。
五爺住下后,中午,縣政府辦公室的幾個年輕人買了水果、牛奶和鮮花過來看望五爺,病房里立即彌漫著康乃馨的香氣,五爺喜歡這種感覺。下午,黃大夫在微信上告訴五爺要來看他。五爺趁張莉不在,在微信上散布了他在醫(yī)院里的消息,其實,這個消息是只想讓一個人知道的。黃大夫果然在微信上第一時間問了五爺?shù)牟∏?,又問了輸什么藥?回了一句,治標不治本。又問了房號。黃大夫要來,五爺受寵若驚,慌忙翻起身來,把他的床單往平整里鋪了一下,然后把旁邊桌子上雜亂的東西都收拾了一下,想了想,穿上了襪子,想了想,又從柜子里拿出了一次性口杯,又拿出香蕉、山竹等幾樣水果,又洗了蘋果、梨子等,然后,五爺便開始惴惴等待。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門口,一錯也不錯眼,仿佛機遇一不留神就會錯過一樣。偏偏黃大夫遲遲不見人影,有幾次聽聲響像,卻又不是。五爺便心神不寧,猜想黃大夫是不是在路上了,或者遇到什么事絆住腳了。五爺起身在樓道里看過三次,有兩次到了電梯口??煜掳嗟臅r候了黃大夫才現(xiàn)身。本來,五爺在等待的過程中已經(jīng)開始生氣了,不來就干脆不要來了。五爺年輕時就有這種怪脾氣,期待超過了他的忍耐,他便厭惡,走向反面。五爺聽孫子講過一個外國故事,說一個魔鬼被裝在瓶子里扔進了大海,前兩年,他許下諾言如果誰救了他,他如何重重報答,待過了兩年,沒有人救他,第三年,魔鬼生氣了,他發(fā)下愿,如果誰救了他,他就把那人吃了。五爺聽后覺得,自己就有這樣的魔性。但黃大夫一出現(xiàn),五爺?shù)臍庖幌卤沅N聲匿跡。五爺一骨碌從床上起身,腳都沒有穿進拖鞋,便踉踉蹌蹌過去迎接。他從黃大夫手里接過東西,一迭聲地說,來就來了,還讓你破費。邊說邊讓黃大夫進來,又是倒水,又是拿出準備好的水果。坐定后,五爺這才注意到黃大夫今天下身穿一件蘋果綠底白色碎花的裙子,上身是一件黑色短袖T恤,頭發(fā)盤在頭上,前額那兒依然像牛舌頭舔過一樣光滑,一雙“毛刷子”依然好看。黃大夫指著旁邊東西笑道,也沒什么好東西,你家里什么也不缺,拿了兩瓶酒送給你老。我存下的好酒,放了好多好東西呢,你每天喝一口,對你的身體有好處。我老漢想喝我還舍不得呢。五爺再次受寵若驚,不知道送黃大夫什么東西,突然想到黃大夫曾說她的腰不大好,就要送自己一個治療腰的腰帶,那是張平上月出差廣州時給他買的,感覺有點效果。黃大夫堅決不要,她不相信那東西能治好自己的腰。黃大夫還拿了個花籃,里面有香檳玫瑰、藍繡球、向日葵和白色洋桔梗,五爺不大認識,只覺得好看,帶著黃大夫身上柔和溫暖的氣息。
黃大夫走時,五爺笑道,你最近的病再沒犯過嗎?正好有個床哩,你如來,床費你就不出了。黃大夫笑道,最近還行,醫(yī)院那地方,能不去,還是別去,又不是商場。
五爺笑笑,搓搓手。
五爺出院回到家后,他滿腦子都是黃大夫的好,不,興許應(yīng)該叫黃妹子才相宜。他記得她囑咐每天要喝幾口的話。但五爺究竟沒有喝過。五爺打年輕時就不勝酒力,一喝就上臉,紅得像猴屁股。五爺不喝,但每天都拿出那兩瓶酒看,他看瓶子里泡的藥材,他不認識,但他覺得那東西肯定是好東西。黃大夫的東西都是好的。這么一想,再看起來,果然那些東西都生出可愛的面目和臂膊來。他看那微黃的顏色,溫暖、柔和,如那天晚上的顏色。他端詳了好半天,就連瓶子的每個細微處他都看了。
自從認識了黃大夫,五爺終于有一個可以尋醫(yī)問藥的了。他吃的藥片,過去醫(yī)生怎么說自己怎么吃,不知道的,一律吃兩片。他說,啥事情都圖個雙才吉利,吃藥也一樣?,F(xiàn)在,他吃什么藥,吃幾片,什么時候吃,有什么禁忌,他知道的不知道的,一律要在黃大夫那兒得到確認才放心。黃大夫呢,總是有問必答,她好像什么都知道,有時候還要從微信上給五爺發(fā)過來。
其間,黃大夫也給五爺來過一個電話,是讓幫忙調(diào)動一個什么親戚,讓張主任幫忙。五爺難為了,這種事他本早已死了心,但面對黃大夫,他卻說不出口。他答應(yīng)回去問問兒子。黃大夫立即高興起來,一把拉起五爺?shù)氖?,滿面笑容地說,我就說你老爺子一出馬,我這點小事立馬就解決了。但五爺馬上擺手讓她別高興得太早,說現(xiàn)在人的事都是難事,不好辦,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但你的事,我豁出這張老臉去也去求一次兒子。黃大夫連聲道謝,又說,事成后一定有情后補之類的話。五爺?shù)?,也不需要你來謝,只要能辦成就好。
給張平說這件事,五爺想了很多次。他努力地調(diào)動他所有的經(jīng)驗和詞匯。他沒有敢提黃大夫。他編了個謊,說是一個老親專程來找他,這人曾經(jīng)在張平上學(xué)時借給他五十塊錢,救過他的急,這錢,他還讓我不要急著還,等有了再還。這人從來沒有張過嘴,一直欠人家一個人情,這人來是央求張平調(diào)一下他的兒子,從鄉(xiāng)里調(diào)城里。
說完后,五爺覺得口有些干,他舔了幾下嘴唇,緊張地望著兒子,仿佛等待判決的罪犯。但張平淡淡地說,他沒有辦法。五爺趕緊道,你就不能想想辦法?張平平靜地道,沒有辦法可想。五爺臉色變得灰暗起來,他沒有說話,回了自己房間。
沒給黃大夫辦成事,五爺心存愧意。那天,五爺給黃大夫打了一個電話。他本準備給黃大夫送一個隨身聽,是張平給他的,說他要是寂寞,就聽秦腔。他嫌麻煩,沒用過,那天翻騰抽屜時又發(fā)現(xiàn)了,他覺得這東西黃大夫一定喜歡。但一打電話,黃大夫說自己又住進醫(yī)院了,再調(diào)理一下。五爺聽了,便沒有提送隨身聽的話。五爺說,他的心臟最近經(jīng)常跳一下就停下了,夜里有時會覺得突然像胸膛里扔進了一個石頭,嗵的一聲,心會使勁跳一下,仿佛心臟跳了個蹦子。黃大夫道,那應(yīng)該是房顫。五爺還想問,但黃大夫說,她還有急事,先掛了啊,就掛斷了。
五爺一直坐客廳沙發(fā)上等張平。張平很晚了才回來。五爺對張平說,心臟一停幾秒鐘,胸膛里像扔進了一塊石頭,怕得去看一下。五爺氣若游絲地說著,眼睛里仿佛也沒有了光,像裝了敗電池的手電筒,臉色也看上去有了病態(tài)。張平道,這幾天看上去好著呢啊,啥時候不對的。五爺?shù)溃徒裉觳挪粚Φ?,一天了,難受的,實在受不了了。張平趕忙給醫(yī)院打電話安排。
五爺又來到了醫(yī)院。醫(yī)院里因了五爺隔三岔五地住院,也不見得有多熱情,再多的熱情,也讓頻繁給消磨掉了。醫(yī)生護士臉上的笑淺得像鍋底里殘存的水,有明顯的強作的痕跡。檢查的結(jié)果還是老毛病,但問題也不是太大,醫(yī)生建議再開些藥,回去吃藥就行了。但五爺說他的情況他知道,心臟猛跳的時候覺得分分鐘就不行了,哎呀,那個心啊,感到要飛出自己的胸膛,不是自己的心了。張莉陪著,說,那就住下唄,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咋給張平交代。于是安排住院,五爺幾次欲言又止,看醫(yī)院要安排單間,五爺卻執(zhí)意不肯。五爺?shù)?,自己又不是什么干部,不過是醫(yī)院照顧自己,以后再不住單間了,安排兩人間。最好有過去一起住過的,熟悉了,還能相互照顧。但醫(yī)院里熟悉五爺病情的護士今天調(diào)休,不知道他和誰熟悉,醫(yī)生一臉茫然。五爺?shù)?,剛才碰到黃大夫了,她說她一個人,我住她那間去,我吃藥就不愁吃錯了。
五爺便和黃大夫又住在了一間房子里。
但黃大夫第二天便出院了,說有急事要處理。黃大夫沒說什么急事,五爺幾次想問是什么事,終究沒有開口。黃大夫急吼吼地走了。五爺期待的戲還沒開演便謝幕了。五爺?shù)男睦锟盏孟癖煌诹巳康墓?。五爺勉強又住了一天,說感覺病好了,心里不難受了,一跌跌要出院。張平讓再住兩天,但五爺不住了,說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好了就是好了。
此后,五爺發(fā)現(xiàn),黃大夫在微信上回答他的問題時越來越不及時,有時過了幾天才回話,同時,回話的字數(shù)也越來越少,有時簡到只有一兩個字,比如,可,兩片。她好像一下變得特別忙。只不過,五爺后面幾次的問話中,又多了一項,就是每次問過問題后,總會問黃大夫的心臟怎么樣,打不打算最近再住院調(diào)理調(diào)理。
可黃大夫再沒說準備住院調(diào)理,也許她住過了,也許沒有住。
五爺給黃大夫打了一個電話,黃大夫沒有接電話,晚上才回過來,說是和一個人說事呢,不方便。五爺這才說想送給黃大夫一個隨身聽。黃大夫推辭了一陣,答應(yīng)兩人在廣場見面。
黃大夫上著米黃色衫子,下著藏藍色的裙子,人顯得更加年輕漂亮。見了面,五爺也沒多說什么,徑直掏出了那個隨身聽給了黃大夫。黃大夫看了,東西是品牌的,又是黑色的,挺喜歡,當(dāng)下就戴上試聽,一迭聲地說這東西好。五爺聽了,像做了好人好事受了老師表揚一樣,滿面自豪。五爺問黃大夫上次旅游得怎么樣。黃大夫道,就那樣,其實旅游說白了就是花錢去別人住膩了的地方找新鮮,新鮮一過,就覺得沒什么意思,不去后悔一陣子,去了后悔一輩子。黃大夫又笑起來。五爺不知道說什么,只望著黃大夫,胡子一翹一翹的。五爺準備要回去了。這時黃大夫接了一個電話,還沒說三句,兩人就在電話里吵起來了。五爺聽見黃大夫質(zhì)問對方,你這人怎么回事,你他媽的一天沒事就盯我的梢,你還像個男人么?你算個什么雞巴男人?老娘跟上你,算是倒了八輩子霉了。她望望吃驚的五爺,轉(zhuǎn)過身去,你他媽的還想從老娘這兒分財產(chǎn),沒門!掛了電話,黃大夫的氣依然沒有消,她的臉白一塊紅一塊,胸子一起一伏的。也不等五爺問,她道,老慫,這幾天和我鬧呢,還要和我分財產(chǎn)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個什么雞巴玩意兒!五爺想說什么,張了張嘴巴,卻沒有說出來。黃大夫卻笑起來,臉色又恢復(fù)了白。她道,先不和你說了,自己還有點事和別人說去呢。臨走,又笑吟吟地道,酒喝完了,告訴一聲,我再給你送去。
五爺自此再也沒有和黃大夫聯(lián)系過。
大年三十夜,五爺?shù)奈⑿彭懥艘宦暋N鍫斈闷饋硪豢?,是黃大夫發(fā)來的祝福短信,五爺看了一下,讓坐身邊的小孫子把黃大夫的微信刪掉。孫子眨巴著眼睛,問,爺爺,為啥要刪掉???五爺說,這是個討厭的女人。孫子問,怎么討厭了?五爺深沉的眼睛里露出一絲苦笑,就像你也有討厭的小朋友一樣。孫子眨巴著大眼睛,說,就是的,我以前的一個小朋友,關(guān)系可好了,可是現(xiàn)在,我討厭她了。
黃大夫送他的那瓶酒,他也扔掉了。
那頂帽子,五爺再也沒有戴過,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已經(jīng)很久不見它的蹤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