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遠
覃玥病逝前的一刻,跟燕波說了一個秘密,一個關(guān)于她兒子的秘密。令燕波十分愕然。
當時覃玥的病床旁,只有燕波和芃芃。芃芃坐在床尾一張椅子上打盹,下巴垂到了胸脯上。小伙子27歲,覃玥的獨子,大名段亦芃,小名芃芃。這么大的小伙兒,按說不該再叫他小名,可是這孩子長不大,不是身體長不大,是腦子不肯長,他先天智障,不管到多大年齡,都只是個孩子。
燕波一直認為,芃芃腦子的毛病跟他父親有直接關(guān)系。芃芃的父親、覃玥的前夫,叫段軼,是個詩人,更是個酒徒。段軼喝酒燕波見識過,半斤白酒只當漱漱口,一斤下肚依舊氣定神閑,繼續(xù)喝下去,才略顯醉意。常年豪飲、千錘百煉之下,段軼酒量的頂峰時期,不疾不徐干掉兩斤高度數(shù)白酒,照樣自己走路,無需別人攙扶。
早年的段軼倜儻風流,高鼻梁,寬肩膀,寫詩著文,傾慕他的女子不在少數(shù)。女人愛他,他也愛女人。實話說,那年月的燕波對段軼,也曾心懷遐思,只不過從未表現(xiàn)出來。段軼那樣的男子,誰拿得住呢,即使是羞花閉月的絕世美人,心機深密的女中狠角,也未必將他把得定。當然了,燕波主要還是怕受傷。人說,過把癮就死;可是死不了呢,豈不活受罪,還是離遠些好。
35歲之前的段軼,身邊女友川流不息,感情世界花落花開,時常舊花未落,新花已開。35歲那年,他忽地和覃玥走進婚姻。他們結(jié)婚數(shù)月之后,燕波才得知消息。那時候燕波和覃玥還不甚親熟,照燕波看,覃玥的普通一眼可見,不是才女,不算美女,談吐平平,舉手投足和衣著打扮也不見令人驚奇的范兒。段軼咋想的呢?誰知道。
覃玥和段軼結(jié)婚次年,生下兒子,就是段亦芃。有幾年燕波沒見到過覃玥,當媽的人了么,不出來玩了正常。覃玥不出來玩了,段軼仍和從前一樣,該聚會聚會,該喝酒喝酒,想喝到幾點到幾點,仿佛也沒成家,也沒生子。燕波再次見到覃玥時,覃玥已顯出憔悴相,那年覃玥也就三十一二歲,消瘦,見老,氣色不佳。說起時年4歲的兒子,覃玥潸然淚下,孩子四五歲了,喊個爸媽都喊不清。有人安慰覃玥,說一代大儒王明陽五歲才開口說話,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芃芃或是第二個王明陽,大器晚成。覃玥只是苦笑,淚眼婆娑。
那時燕波就認定,芃芃智障,老段脫不了干系。用得著說嗎?他那么喝水似的喝酒,老天不給他點顏色看才怪。
芃芃7歲時,覃玥和段軼的婚姻走到了盡頭。燕波這才發(fā)現(xiàn),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覃玥,實則是一個扛得起事的女漢子。離了婚,兒子她獨自一人養(yǎng),任何事情都不求段軼;連兒子的撫養(yǎng)費,她都不指望老段。為了不指望老段,離婚之前覃玥就苦心孤詣,定要找份穩(wěn)定工作,為這事她求助過燕波。燕波給覃玥幫忙的時候,心里還有些責怪,覺得這女子心大,要求多,既要工作穩(wěn)定,又要上班時間相對自由,還想收入不錯。仙女下凡???仙女下凡也得看清現(xiàn)實。后來才明白其中的緣故。
很長一段時間,燕波為覃玥感到不值,好比莫泊?!俄楁湣防锏呐魅斯?,為一串僅戴了一夜的假鉆石項鏈,買了個極其巨大的單。《項鏈》里的女主,好歹是為自己的過失買單,項鏈是她自己弄丟的;覃玥生下芃芃這樣的孩子,主要責任在她么?板子全落在了她一個人身上。好些年之后,燕波的想法才漸生改變。
燕波獨身,無子,有過短暫婚史,短得如同只是到婚姻的領(lǐng)地里匆匆打了個卡。隨著年齡攀升,倒有些羨慕起覃玥來,覃玥有兒子啊,弱智的兒子也是兒子,是活生生的人,母子朝夕相伴,彼此都是對方堅實的依靠。芃芃為中度智障,慢慢也能做點事,洗碗、洗衣、拖地,還學會了炒幾個菜。一度他喜歡畫畫,尤愛畫小貓小狗,畫得有些意思。這份興趣持續(xù)數(shù)年,覃玥便有意為長大成年的兒子求一份與畫畫相關(guān)的工作,要是能進美術(shù)館、文化館、少年宮這樣的地方,打個雜也好啊。覃玥勇氣可嘉,帶著芃芃直接去找那些機構(gòu)的負責人,當面陳情、請求;意料之中,沒求到一絲運氣。燕波也出手幫忙,遍找能找的熟人朋友,結(jié)果同樣不出所料。覃玥對這結(jié)果只淡淡一笑,對燕波說,“我們沒背景沒資源,人家曉得幫我們值不上?!庇挚酀恍?,說,她給芃芃另找工作,只要芃芃愿意,什么工作都行。
芃芃試過幾份活兒,最終在一家餐館里落下腳,做了個洗碗掃地的小工。芃芃喜歡上班,干活相當積極。覃玥從長遠考慮,希望芃芃做個面包師。理想是到她退休后,開一家小面包店,以求兒子捧牢一個安穩(wěn)飯碗。芃芃愿意么?愿意,非常愿意。為了兒子學會手藝,覃玥先行自學烘烤面包,親自給兒子當師傅。燕波吃過他們母子做的面包,大贊,贊得芃芃滿面發(fā)光,扯著嗓子說:“媽媽說我還得學習和練習,學會所有的步驟,烤很多很多的面包。”
“會的,芃芃肯定能行,到時候我第一個來你們店辦卡。”燕波許諾。
誰能料到,覃玥沒等到退休,距離她55歲生日僅一個月,竟殞命腸癌。
她的身體是去年春夏之交出的狀況。疫情圍困,上醫(yī)院麻煩,一拖再拖,直拖到今年3月末,病重得萬分扛不住了,才去的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出來,腸癌晚期,已發(fā)生轉(zhuǎn)移,手術(shù)和放化療皆不宜,唯保守治療。說是保守治療,治個啥呢?無非延捱時日。覃玥有個姐姐叫覃琤。其時覃琤在另一家醫(yī)院,為自己女兒的事忙亂,她女兒是個大齡孕婦,突發(fā)急性腎盂腎炎。覃琤分身無術(shù),顧不了覃玥。覃玥便請求燕波幫她辦理出院,說,要死她想死在家里。
回到家,覃玥的狀況平穩(wěn)下來,燕波幾次去探視,感覺覃玥的精神狀態(tài)比在醫(yī)院時好。正當她以為覃玥能平穩(wěn)一段時日,覃玥又回了醫(yī)院。燕波得知消息趕到醫(yī)院,覃玥在病床上昏睡。她守著覃玥醒來,覃玥聲氣虛弱地說,她怕自己死在家里,讓芃芃害怕。
隔天燕波再來病房,覃玥又說了幾句話,懇請她以后多看顧芃芃?!捌M芃有姨媽、有表姐,可是她們經(jīng)常有自己的事……”
“我明白,我會的,你放心。”
“我欠你的情……”
“不說這個。放心好了?!?/p>
覃玥合上眼,再次昏睡過去。芃芃歪在椅子里也睡著了。燕波在覃玥床邊坐了一陣,下樓去轉(zhuǎn)了一圈,返回覃玥病床邊時,見覃玥翕開了眼縫,要說話。
燕波把臉湊過去,覃玥問,芃芃呢?
“在。睡著了,我叫他?”
覃玥輕輕搖頭,竭力睜大眼睛,瞳仁卻沒有亮光。燕波喉嚨間涌出一股苦澀味道,覃玥這是燈火將熄,要走人了啊。她輕喊了一聲覃玥,覃玥眼珠看定她,氣若游絲道,“燕波,芃芃不是段軼的兒子?!?/p>
燕波握緊覃玥的手,覃玥這是恨段軼吧?恨那個人。他說,“我知道,他不配當父親。覃玥,不想這個了,?。俊?/p>
覃玥合上眼皮,似攢了攢勁,重新張開眼睛,“我是說,段軼,他不是芃芃的親生父親?!?/p>
覃玥不是說胡話吧?燕波看著氣息奄奄的覃玥,一張臉瘦得不成樣子,皮膚灰暗,唇無血色,但面色平靜,眼神也靜,無有昏亂之狀。燕波猛地意識到,覃玥說了一個秘密,一個她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
窗外光線一沉,好似老天抖了一下。芃芃不是段軼的兒子,那他是誰的兒子?他的親生父親是誰?覃玥又閉了眼,眉頭漸漸擰緊,仿佛有把螺絲刀在狠狠擰她的眉心。她痛得很么?燕波按鈴叫護士,好一陣不見護士過來,正要起身去找,只見覃玥撐開了眼皮,嘴里發(fā)出模糊的聲音,是喊“芃芃”。燕波忙跟著喊,“芃芃,芃芃!”不及喊醒段亦芃,覃玥的手一顫,面孔定住,沒了聲氣。
覃玥的后事,是燕波協(xié)助覃琤一塊兒操辦的。疫情期間,萬事從簡,無追思會,也沒通知很多人,只芃芃、覃琤夫婦、覃玥供職的出版社的兩個同事,加上燕波,到火葬場送別覃玥。
不到兩個鐘頭,覃玥化作了一把骨灰。
覃玥走了,留下一個秘密。燕波試探著問過芃芃和覃琤,發(fā)現(xiàn)他們對這秘密一無所知。
這么說,覃玥只把秘密說給了她。
覃玥什么意圖?希望她幫著芃芃尋找生父?希望她把這事告知芃芃?若覃玥有意告訴兒子,早該告訴了;即使以前不想說,是病發(fā)后轉(zhuǎn)了心意,那么在走人之前,覃玥有足夠的時間跟兒子說明,為何不說?
要么就是,覃玥希望她在適當?shù)臅r候,把這事講給芃芃。可是啥時候算適當?shù)臅r候?還有,芃芃的生父知情嗎?那人究竟是誰?燕波把記憶拉回到二三十年前,細細檢索記憶的庫存,不期然,翻檢出陣陣感慨,無聲唏噓。當年一起在酒吧里喝過酒,在小餐館聚過餐,在迪廳舞廳跳過舞,在某個地方聚過會、說過話,乃至在同一家報社共過事的人,而今大多沒了聯(lián)系,彼此都在時光中失散了。段軼也多年不見,快10年了。
段軼知不知道芃芃不是他兒子?燕波估摸,應(yīng)該曉得。不然沒法解釋他過去的行為:做了父親,他喝酒愈發(fā)上癮;辦了離婚,芃芃的撫養(yǎng)費他經(jīng)常放空。芃芃八九歲起,燕波和覃玥的關(guān)系漸行漸密,遇到心情不好又不想跟人聚會時,她常去覃玥家里,看覃玥照料孩子,操持家務(wù),跟覃玥坐一坐,心情便平和下來。第一次聽覃玥說撫養(yǎng)費的事,燕波好不惱火,脫口大罵段軼。另一次,段軼半年沒給覃玥一分錢,燕波聽說后怒不可遏,當即要打段軼手機,找他要說法:你以為當個詩人就有什么特權(quán)么!被覃玥攔住了,“有什么用呢?”
現(xiàn)在回頭看,原來一切事出有因。
倘若老段清楚段亦芃非他親生,卻從不說破,也算他有情有義。他知不知道芃芃的生父是何人?這事得當面問問。想到此,燕波便從手機通訊錄中翻出段軼的號碼,撥過去,一個平平正正的女聲傳來:“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p>
她打給芃芃,讓他從覃玥手機里找到段軼的名字,調(diào)出號碼。芃芃一一念出那串數(shù)字,一樣的,同一個號碼。燕波又打程欽手機。程欽和老段,兩人多年的老哥們兒;她跟老程也熟,但同樣好長時間未通電話了。
也沒聯(lián)系上老程。他的號碼倒不是空號,是手機關(guān)機。老程為啥關(guān)機?這時候燕波自己的事情來了,平臺給她派來了單子。如今她是個持證的心理咨詢師,入駐一個平臺,接受平臺派單。做線上咨詢。去年入秋以來,平臺派單量猛增,比過去翻了一倍,這天上午她就接了一單,此時又來一單。這次的來訪者是個三十多歲女子,情感問題,情感問題后面糾纏著其他問題。女子話語綿綿不絕,說到時間到點,要求加單。再次說到時間到點,燕波方得以脫身。下了線做完筆記,只覺頸肩酸痛渾身疲憊,沒精力再打程欽電話。
她是6年前考取的心理咨詢師資格證書,是年剛好50歲。拿到證,她給一位開工作室的心理咨詢師做了一年助理,待方方面面準備充分了,才開出自己的工作室。
這一行不好做。許多人至今沒有為心理疏導(dǎo)買單的觀念,不愿付費咨詢。她執(zhí)業(yè)頭一年,來訪者屈指可數(shù),又因首次咨詢免費,那年她幾近顆粒無收。第二年情形稍好,也沒好到哪里去。第三年下半年,她選擇了一個平臺入駐,開通線上渠道。
相比于線上咨詢,她更喜歡線下,面對面。面對面更宜交流,效果更好。再一個,平臺派單,哪怕派的單子多,咨詢師累個半死,收入仍上不去,平臺付給咨詢師的費用很不合理。有什么辦法呢,她一個半路出家的咨詢師,想一口氣吃個胖子也不成。這兩年疫情影響,她的“業(yè)務(wù)”多靠了平臺,不然真要失業(yè)了。
晚上她又給芃芃打去電話,問他明天多久下班,“明天是你媽媽的‘頭七’,我們給你媽燒點紙。對了,你姨媽有沒有說要跟你一塊兒燒紙?”芃芃說沒有。燕波說,“那明天你下班后我去接你,我們給你媽媽燒?!?/p>
“我沒班上了?!?/p>
“怎么了?”
“我沒班上了?!?/p>
“怎么回事啊芃芃?”
“今天上午我去上班,老板說,不讓我上班了。”
燕波心知電話里問不出個名堂,便叫芃芃在家等著,掛了電話,拿了車鑰匙,鎖門下樓,開車往覃玥家去。不是覃玥的家了,現(xiàn)在是芃芃一個人的住處。
不消說,芃芃被他老板辭退了。這兩年餐館難做,生意蕭索,老板裁人不奇怪。不過芃芃的老板一向?qū)ζM芃很關(guān)照的呀?!澳抢习鍍煽谧尤撕谩?,這話覃玥對燕波說過不止一次。疫情并非現(xiàn)在才開始,為何那老板偏在這時候辭掉芃芃?
芃芃在家里看電視,看上去情緒還好。燕波笑著擼了擼他的頭,芃芃眼睛忽地發(fā)光,“燕阿姨你的手好軟?!?/p>
燕波拉了芃芃坐下,讓他說說上午的事情。芃芃眼睛不離她的手,“燕阿姨你的手好軟。”
燕波聽懂了他的意思:想讓她再擼擼他的頭,拉拉他的手。覃玥走了,這些親密動作從芃芃生活中消失了。燕波默默嘆口氣,心說傻小子,你得習慣啊。拉住芃芃的手,換了個角度問他,他姨媽知道這個事不?
知道,芃芃給姨媽打了電話。覃琤怎么說?“姨媽叫我在家里好好給自己做飯吃。”
燕波撥通覃琤的手機。覃琤說,她給芃芃的老板打過電話,芃芃不是被辭退了,是餐館出了個事,老板讓芃芃回家待兩個月,等事情處理完了看情況。餐館出了什么事?老板沒說。覃琤說,“那老板人挺不錯的,這段時間給芃芃放了多少回假!現(xiàn)在人家是遇到事情了,不得已。不過……”
頓了頓,覃琤接著說,“要是人家那邊的事情處理不好,餐館開不下去了呢?什么情況都有可能發(fā)生是吧?”
是的,是得做個備案以防萬一,不能干等著。覃琤的初步打算是,若兩三個月后芃芃回不了餐館,她帶芃芃去申請個低保。
申不申請低保的,另說;將來芃芃怎么過日子,這個事覃琤是什么主意?辦理覃玥喪事期間,不便也沒時間討論這事,此刻燕波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另找時間當面談吧。
燕波估摸著,覃琤讓芃芃住到她那里去的可能性不大。眼下覃琤住在她女兒家里,照顧懷孕的女兒,等女兒生下孩子,她還得照顧嬰兒,哪有精力料理芃芃?按說,最好的辦法是給芃芃換個房子,搬到覃琤住處附近,但換房、搬家皆麻煩事,何況換了房,熟悉環(huán)境變成陌生環(huán)境,對芃芃并非好事,他也不會樂意。
“芃芃,這兩個月不上班的話,你準備在家里做些什么?”
“我去釣魚?!?/p>
“除了釣魚呢?”
“我釣魚,喂小貓。”
小貓是這個小區(qū)的流浪貓。芃芃喜歡貓狗,早先覃玥為兒子養(yǎng)過貓,第一只養(yǎng)了幾年,跑丟了;第二只一樣,也來個離家出走,不知竄去了哪里。覃玥不再養(yǎng)貓,芃芃便把熱愛轉(zhuǎn)移到小區(qū)流浪貓身上,常給它們投喂。
“你去釣魚能注意安全么,能按時回家么芃芃?”
“我又不是第一次去。燕阿姨你的手好軟?!?/p>
剪秋河由西北向東南穿城而過,河面不寬,水色暗沉,暗似老態(tài)龍鐘,沉如磐石不動。盡管看著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它畢竟是一條活水,又經(jīng)過這些年的治理,水質(zhì)有所提升,河里的小魚小蝦頑強存活下來,河邊的垂釣者也漸多了起來。走到一些河段,常能見到他們,三五成群,或單人獨坐,一頂遮陽帽,一把折疊椅,守著竿,望著河,早也釣,晚也釣。
芃芃釣魚,去的就是剪秋河邊,固定河段,固定位置。他這愛好由畫畫而來。覃玥有段時間常帶他去河邊畫畫,見到別人垂釣,他也起了興趣。覃玥為他置辦了釣魚行頭,陪他去過幾次,便試著讓他自己去。芃芃釣魚一向在固定地點,從不擅自更換地方。這孩子坐得住,一本正經(jīng)守著魚竿,能坐幾個鐘頭,有人搭話,他禮貌回復(fù),又認真,又熱情;搭話人走開時若沒說再見,他會起身追過去,大聲說個再見,再走回來坐下。覃玥再三跟兒子強調(diào):直去直回,不許跟任何人去任何地方,不能要任何人給的任何東西,尤其吃喝的東西,如此等等。雖反復(fù)強調(diào),也不是完全放心;雖不完全放心,仍讓他獨自去,“他總得學會自己生活?!?/p>
為訓練芃芃的生活技能,覃玥可謂用心良苦。覃玥的苦心沒白費,芃芃會做飯炒菜之外,還會買菜、購物、記賬,會在ATM機上取錢、存錢;電腦游戲、手機游戲他也會玩玩。某種意義上,他基本能獨立生活。
這些天,燕波每天給芃芃打個電話,芃芃今天過得怎么樣?挺好的,燕阿姨你今天過得怎么樣?燕波說,我也不錯。又問,芃芃今天有沒有什么事?有啊,芃芃大聲說,今天他釣到了5條魚,或者釣到了4條魚。燕波便贊他。
轉(zhuǎn)眼到了覃玥的“二七”之日,燕波去到芃芃住處,在覃玥的照片前點了兩支燭,沒再燒紙了。然后和芃芃一塊兒做飯。她對芃芃說,明天進入七月份,雷雨季要來了,到時候千萬別去河邊釣魚,過了雷雨季再說。
“為什么?”
“以前打雷下暴雨的時候你媽媽讓你去釣魚嗎?”
沒有回答,芃芃手持鍋鏟站在那里愣神。燕波喊他一聲,芃芃愣愣看向她,“我媽什么時候回來?”
燕波把燃氣爐的火關(guān)小,轉(zhuǎn)向芃芃,“你媽媽走了,去了另一個世界,回不到我們這里來了,這事我給你解釋過的是不是?只有很久很久以后,等我們也去到你媽媽去的世界,才能見到她?!?/p>
“我要我媽回來?!?/p>
“這事我沒辦法啊芃芃?!?/p>
“我要我媽回來?!?/p>
燕波說,“你媽媽在的,只是我們看不到她,但她能看到我們。我跟你說啊芃芃,我相信你媽媽一定在某個地方看著你,陪著你,看你是不是在好好地過生活……”
她說話過程中,芃芃不停地轉(zhuǎn)動腦袋左右觀望,猛地露出惱怒的神氣,“你騙人!騙人!你不是說我媽去了另一個世界嗎?她怎么在這里?哪兒呢?”隨即大聲喊媽,對著空氣一聲接一聲,喊得又急又氣,喊得燕波傷感,“芃芃別喊了,你媽媽要傷心了?!?/p>
“她在哪兒呢!你叫她出來??!你騙人!你胡說!”
燕波攬住芃芃的肩。芃芃個頭不高,只高出她小半個拳頭,而段軼身量不矮,覃玥也不是多么嬌小的女子。從身高,從長相,芃芃確實不像段軼,他的生父究竟是誰?這時候她發(fā)覺芃芃安靜了下來,垂著頭,咕咕噥噥說,“我媽也騙人,我媽騙我?!?/p>
芃芃說,他媽說過要陪伴到他50歲、60歲。覃玥食言了,可那不是她的意愿,她抗不過命吶。覃玥還計劃為兒子開一家面包店,按芃芃的思路,這也是騙他了。芃芃卻沒說面包店的事,他說,“我媽說要給我找女朋友的,為啥不給我找就走了?她騙我!”
給芃芃找女朋友?燕波問,“你媽啥時候說的?”
“我媽說過的。”
“你想要女朋友嗎?”
芃芃點頭,“我想要女朋友,我想娶媳婦。”
一雙眼睛落到燕波手上,“燕阿姨你的手好軟?!?/p>
燕波不接芃芃這話,吩咐他炒下一個菜,“找女朋友的事以后再說,我們先做菜,先吃飯?!?/p>
不一會兒,她又問了芃芃一句,萬一找不到女朋友呢?她得給芃芃打打預(yù)防針,這個事難度之大可想而知,不能鼓勵他抱太高期望。芃芃又問為什么,燕波說,有些事情沒法心想事成,哪怕付出努力都可能做不到。
“芃芃你得長大啊,得學會處理生活中的各種不如意。其實你已經(jīng)長大了,是個大人了,那就得像大人一樣有擔當。從現(xiàn)在開始我不叫你芃芃了,我叫你亦芃?!?/p>
亦芃又在愣神。突然他問,“燕阿姨你有男朋友嗎?”
“沒有。”燕波笑著說,“燕阿姨是單身?!?/p>
“那你做我的女朋友啊?!?/p>
燕波呵呵笑,“我比你媽媽還大些,做不得你的女朋友?!?/p>
亦芃問為什么?燕波說不合適。亦芃說,“燕阿姨你做我的女朋友嘛,我們結(jié)婚。”
“謝謝你了亦芃,不可以?!?/p>
回家的路上,燕波琢磨這個事,段亦芃按年齡是該找女朋友了,腦子有問題不耽誤他的生理發(fā)育。覃玥真打算給兒子找女朋友?怎么找?怎么都是個難。而今覃玥沒了,越發(fā)地難。段亦芃是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會不會過段時間,他自己把這念頭給忘掉?忘不掉呢?
到家后燕波給甘恬打去電話。這些年她保持往來的女友,一個是覃玥,一個是甘恬。甘恬交了個異地男友,年齡小她好幾歲,兩人是旅行時遇到的。眼下甘恬正在男友的城市,在那里度假。聽她講完這個事情,甘恬問,“你想當他的監(jiān)護人么?”
“他有監(jiān)護人,他有姨媽?!?/p>
“這就是了,這事該他姨媽管。”
“覃琤自顧不暇,再說我答應(yīng)過覃玥,幫她照顧芃芃?!?/p>
“你打算怎么做?”
“沒想好?!?/p>
她想過,通過相親網(wǎng)站為芃芃試試運氣,不過這事須得覃琤同意。覃琤同意了,事情依然麻煩,各種麻煩,麻煩不說,還可能出現(xiàn)意想不到的問題。
“最好的辦法,”電話那頭甘恬說,“幫那孩子找到他爹。他父親不是在的么,找找嘛。”
甘恬說的是老段,段軼。燕波沒跟甘恬透露那個秘密,老段不是亦芃生父的秘密。
“找到老段,你對覃玥和芃芃都算有交代了,仁至義盡了。”甘恬說。
“找不到呢?”
“找不到你也盡了力。”甘恬的聲音斬釘截鐵,“我建議你啊,這事你不要介入太深,介入深了,麻煩沒完。你不是一個喜歡麻煩的人嘛,是吧?”
程欽的手機,燕波仍沒打通,發(fā)去微信也不見回復(fù),這讓她感到不對勁。
她聯(lián)系另一個朋友老鞏,才驚訝地得知老程那頭出了事,他的獨生女兒遭遇車禍,被一輛車子撞成了植物人,時間是去年年初。
燕波失聲驚呼。老鞏嘆息說,“老程的女太不幸了,人家規(guī)規(guī)矩矩走在斑馬線上,哪曉得遇到一輛瘋叉叉的轉(zhuǎn)彎車。聽說那個車的速度也不是多么快,本來不至于把人撞得很嚴重,霉的是,老程的女被撞出去后,腦袋正好磕在馬路牙子上,那個地方又正好有個缺口,就有這么巧!”
“老程的女兒不是在北京工作么?”
“是啊,她回來過節(jié)嘛,結(jié)果……唉,老程就那么個女,太不幸了?!?/p>
程欽的女兒燕波幾年前見過一面,一個漂亮灑脫的年輕姑娘,漂亮又出息,海歸,法學碩士,在京城一家國際貿(mào)易公司做法務(wù)經(jīng)理,向來是老程夫婦的驕傲。那么個風華正茂的女子,成植物人了?
“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燕波問。
“我也有快一年沒見到老程了。出了那樣的事,什么安慰話都是輕飄飄,老程也不想聽人安慰。唉,唯一的女啊,老程老了一大截。”
“怎么能聯(lián)系上老程?”她告訴老鞏,老程的手機打不通。
“他就是不想跟人聯(lián)系?!?/p>
燕波默然。
老鞏問,“你還是一個人嗎?”
“是啊?!毖嗖ɡ卦掝^,問老鞏,“老程的女兒還在醫(yī)院嗎?”
“可能在,去年9月份我去醫(yī)院看過他們,那時候他女兒還躺在醫(yī)院里,但也不好講?!?/p>
不好講是什么意思?是說老程的女兒走人了?老鞏說,那倒不是,老程夫婦把女兒帶回家也可能。燕波默嘆,植物人哪,老程夫婦受得了么?那夫婦倆已六十開外,遭遇如此變故,多么慘痛。老程的女兒住哪家醫(yī)院?醫(yī)院住院部的哪個病區(qū)?說完這一段,她又問老鞏,能否聯(lián)系上老段。
老鞏嘿嘿一笑,“你都聯(lián)系不上,我更聯(lián)系不上。”說他跟老段只是酒桌上喝過幾回酒,平時沒聯(lián)系,“你找他做啥?”
燕波簡略地說,有事。
“燕波哪,”老鞏笑說,“你不要光想著找老段他們,你也找找我么?!?/p>
“我們這不是在說話嗎?”
“你要是不找老段他們,不得來找我。這不對啊燕波,很不對。你要把我放在你的聯(lián)系人名單上,不要長久不聯(lián)系,不要一年年的不打電話?!?/p>
這老鞏啊,六十多歲的人了,說話還跟幾十年前一個調(diào)調(diào)。燕波暗嘆這老頭心勁兒大,精神好,嘴里不由得笑出了聲。到底是老朋友,怎么聊天都是個輕松。她心說,你不也沒跟我聯(lián)系么。這話似被老鞏聽到,“我不打電話呢,是怕你不方便?!彼f。
兩人再聊下去,老鞏說他離婚了,又是一個人了。為啥要離,燕波沒問。他這是第二次離婚了吧,他想過一個人的生活?
老鞏哈哈一陣笑,“又不是四十歲之前了,四十歲之前一個人過沒問題。現(xiàn)在我這個年齡,家庭、伴侶很重要。人老了不能太孤單,太孤單了要短命。”
這話老鞏說得嚴肅,倒叫燕波聽笑了。老鞏以前說話不是這種風格,可見人到底是被年齡管著的,他還是有變化。想當年,老鞏是只花蝴蝶,只戀愛,不結(jié)婚,跟段軼有一比。不同的是,老段是被女子們追求,總有女子向他主動;老鞏沒這待遇,他得去追別人,追到即撒手,不跟人家長久,更別說結(jié)婚。直到他挨邊40歲。那年他遇到一個潑辣女子,每次他想抽身開溜,總會落下一頭一臉的抓痕。老鞏渾不吝,額上臉上被抓破幾處,他赫然貼上幾條創(chuàng)可貼,帶著橫七豎八的膠布條,該去哪兒去哪兒。別人盯他,他反瞪別人,“沒見過?”指頭點擊臉頰,“創(chuàng)可貼!”轉(zhuǎn)過年,他跟那女子辦了證。
燕波笑了笑,問老鞏,是不是又要結(jié)婚了?老鞏感慨,一言難盡啊,“哪天我們一起喝個茶?”
掛了老鞏的電話,燕波繼續(xù)打了幾個電話,找到另外兩位朋友。對于程欽女兒的情況,他們所知與老鞏說的差不多。其中一個叫老方的,提供了關(guān)于老段的一點信息,說他到什么地方戒酒去了,一個小鎮(zhèn)。哪個小鎮(zhèn)老方怎么都想不起來,“老了,記憶力給狗咬了?!?/p>
又說,“這個事情老程最清楚。”
還是得尋找程欽。燕波跑了一趟老鞏說的醫(yī)院,沒找到。當班的幾個護士倒是記得老程夫婦和他們不幸的女兒,說他們?nèi)ツ瓿醵瑫r節(jié)辦的出院。老程的女兒蘇醒了么?一位看著稍年長的護士說,“哪有那么容易?!?/p>
老程的女兒是轉(zhuǎn)院了,還是回家了?護士搖頭,表示愛莫能助。燕波走到走廊盡頭,窗外只一塊淡淡的天空,陰得好似略使把勁,就能擰出水來。雷雨季近在眼前了。
隔天她接到段亦芃電話,亦芃問她何時去看他。
“過幾天吧,”燕波說,“這幾天燕阿姨有事忙。”
“燕阿姨你來看我嘛。”
“亦芃,這兩天去釣魚了嗎?釣到幾條魚?”
“今天沒去。我不想釣魚了,我要找女朋友。燕阿姨你來看我嘛?!?/p>
段亦芃央求的口氣叫燕波不忍,跟他約定,后天她去看他,一起烤面包。芃芃十分快活,“好啊?!睊炝穗娫挍]一個鐘點,亦芃電話又來。
“姨媽說明天要帶我去辦事情,明天去,后天也去,要辦好幾天。”
什么事情?亦芃說他姨媽說的,是一些必須辦的很重要的事情,得抓緊辦,“然后我表姐就要生小寶寶了?!?/p>
“那你好好跟姨媽一起辦事情,我們改天做面包?!?/p>
放下手機,燕波心里一陣松快。甘恬說得對,她獨身一人慣了,不喜歡有太多麻煩事。
覃琤帶著段亦芃去辦理的,是覃玥的一些身后事,注銷該注銷的證件之類。
等那姨甥倆辦完這些事,雷雨揮師前來,狂風開路,電閃雷鳴。今年這第一場雷雨是在初伏前的一天,伴隨傍晚的降臨到來的。正當雷暴在低垂的空中大跳霹靂舞,不斷撕裂沉沉烏云的當兒,燕波手機叫響,是亦芃。燕波掐斷電話發(fā)去短信,告訴他打雷暴時不能接打電話,危險。
不知亦芃是沒看到短信,還是不會看,他電話又來。此刻急促的雨點陡轉(zhuǎn)為傾盆暴雨,下得轟然有聲,空中不時扯火閃、打悶雷,燕波再次掐掉來電,發(fā)去微信語音。沒一會兒電話又來。燕波拍拍腦門,對著嘟嘟叫的手機嘆道,“拜托了小子,消停點吧。”
等到雷電轉(zhuǎn)弱,她才回撥亦芃的手機。亦芃問,“燕阿姨你為什么不接我的電話?”又說,姨媽帶他辦的事辦完了,“燕阿姨你明天來看我不?”
“明天恐怕不行,”燕波告訴他,雷雨要持續(xù)好些天,“等雷雨季過去之后吧,好吧芃芃?”
不留神她又喊出了他的小名。
第二天中午,雷電和大雨都減了聲勢,亦芃又打來電話,說不打雷了,雨也小了,“燕阿姨你來看我吧。”
燕波解釋,雷雨只是稍微歇口氣,還要持續(xù)的。
第三天、第四天,一旦雷電稍息,雨勢轉(zhuǎn)小,亦芃就打來電話,央她去看他。燕波說再等幾天,他說,“那我去看你呀燕阿姨,你能告訴我怎么坐車嗎?”
他說話彬彬有禮,帶著孩子般的直率和熱情,燕波卻感到了頭疼。這孩子挺頑固啊,不好辦。
她一度轉(zhuǎn)過這么個念頭:和芃芃建立一種不是母子、情同母子的親密關(guān)系。她羨慕過覃玥有兒子啊?,F(xiàn)在看來,是她想簡單了,她沒有覃玥的耐心,沒有覃玥鞠躬盡瘁、付出一切的精神,畢竟她不是親媽。
不能奢望什么情同母子了,但也不能不管芃芃,她答應(yīng)過覃玥的。如何在段亦芃腦子里灌輸一個保持距離的觀念?沒等她想出好辦法,覃琤聯(lián)系她了。電話里幾句寒暄之后,覃琤說,想請她幫個忙。
“請你幫我找一下那個姓段的。”
燕波沉吟,覃琤說,這些天芃芃鬧著要找女朋友,“我現(xiàn)在哪有精力顧這個,再說他這個情況,怎么可能嘛?!?/p>
可能性是有的。燕波上網(wǎng)查過,智障人士登報或上網(wǎng)相親的大有人在,也不乏成功的例子,只是這需要監(jiān)護人全程“陪跑”,為之張羅,為之把關(guān),要付出大量的時間精力。覃琤這話的意思,分明是要把這團麻煩丟給段軼,她的理由當然很充分。
“我找過老段的?!毖嗖ò褜ふ医?jīng)過大致說給覃琤,覃琤聽罷長嘆,“你說吧燕波,覃玥找的是個什么人!當初……算了不說了?!?/p>
燕波曉得,覃玥和她姐姐說不上親近?;蛟S早先她們的關(guān)系是親密的,各自結(jié)婚成家后,漸就疏遠了。當年覃玥執(zhí)意嫁給一無所有的段軼,她父母和姐姐的氣惱和失望可想而知,越了解段軼,他們越是生氣、痛心。后來覃玥生下兒子,她父母(主要是母親)也來幫忙照看,在覃玥家里來來去去住過好幾次,然而雙方之間非但不曾冰釋前嫌,反倒生出更多的矛盾。前些年,她們姐妹的父母先后離世,姐妹二人的關(guān)系依然是個不冷不熱。有次,覃玥跟燕波說到她姐姐,難掩幾分傷心地說,覃琤從來記不住芃芃生日,“這么多年她沒有一次主動說過,芃芃該過生日了吧,怎么給芃芃過個生日?”
覃琤女兒的預(yù)產(chǎn)期快到了,燕波說,“你先忙你那頭的事,我這邊想辦法再找找老段。萬一找不到……”
“他是個活人,怎么就找不到?”
這話頗有責怪的意味,覃琤大概意識到了,轉(zhuǎn)圜說,“我是說他那種人太奇葩了,一把年紀了還東竄西跑,戒酒哪兒不能戒?我看哪,什么戒酒不戒酒的,只怕是借口。我就奇了怪,芃芃是他兒子,他啥事不管就不說了,幾年不來看一眼,說得過去嗎?叫個人嗎?”
燕波沒說話,沒說出覃玥的秘密。
覃琤嘟嘟囔囔說,“反正吧,我只能有多大力盡多大力。我又不是萬能的。”
燕波說,“你先忙你的事,等你有空了,我們約個時間,一起商量一下怎么安排亦芃的生活?!?/p>
“麻煩你了燕波,盡量幫我找找那個人吧?!?/p>
燕波也希望找到老段。找到老段,說不定就能找到段亦芃的親爹。她歉疚地意識到,尋找老段,尋找亦芃的生父,她不全是為了亦芃和覃玥,她和覃琤一樣,也想擺脫麻煩。
可是,這是人之常情啊。
段亦芃一路小跑過來,“燕阿姨!”
燕波笑笑,情不自禁擼了一下他的頭,不等亦芃說話,拉開后車門,拿出一小袋面粉,讓他拎上;又拿出一個提袋,自己拎著。提袋里裝了雞蛋、牛奶之類。電話里她和亦芃說好了,今天一起做面包。
兩人拎著東西上樓。覃玥的照片仍擺在客廳的電視機柜上,骨灰盒依然放在她生前臥室的床頭柜上。覃琤啥時候給覃玥找墓地,讓她入土為安?燕波沒問亦芃,估計這事尚未躋入覃琤的日程。她點了兩支紅燭,供在覃玥照片前,默默看了看這位已別人世的好友,轉(zhuǎn)身招呼亦芃做面包。
她讓亦芃找個大號的盆子來揉面,說今天多做一點。她心里有個想法,如果亦芃的手藝成熟穩(wěn)定,又樂意每天制作,她打算問問朋友熟人,愿否進行訂購。計劃可行的話,亦芃便有事可做了。不過這個事情草率不得,必須計劃得萬無一失,否則萬一某個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問題,有得麻煩。
做面包的時候,燕波一旁觀察,亦芃的每個步驟都有板有眼。面粉他一勺一勺舀出來,一勺一勺數(shù)好;這么多面粉,該加幾個雞蛋、多少牛奶,他要計算,然而半天算不出來,“以前我和我媽沒有用過這么多的面粉。”燕波幫他算好,總不可能這個時候給他補一堂算數(shù)課吧。實話說,他能數(shù)幾個數(shù)、做做最簡單的計算,覃玥已是功莫大焉。得到數(shù)字,亦芃才又高興起來,往面粉里打雞蛋,加牛奶、砂糖和酵母,樣樣必求精確,做得一絲不茍。燕波心急也沒奈何,只能由著他的節(jié)奏。總算揉好面,餳上,燕波舒一口氣,亦芃快活地說,“燕阿姨你每天來和我做面包吧。”
“來不了啊亦芃。你愿不愿意自己做,每天做?”
今天他速度慢,因為制作量比往常大,以后他應(yīng)該會快些。
亦芃當然愿意,“燕阿姨你來和我一起嘛。”
“你自己做不行嗎?”
他嘟嘴,再次央求,一個勁兒地央求,希望她天天過來。燕波暗自慶幸沒把先前的想法說出來,就是找人來訂購面包的那個想法。算了吧這事情做不得,至少單憑她一人協(xié)助段亦芃,這事沒法做,否則她一準被套牢。她對亦芃說,“我們不用每天做面包的,是吧?”
“做嘛,燕阿姨你來嘛?!?/p>
他表情興奮,充滿渴望。燕波搖頭,“行了不要再重復(fù)這個話了。我說過的,沒法天天過來?!?/p>
亦芃低下頭去,滿臉的興奮煙消云散。燕波想要說點什么,轉(zhuǎn)念打消念頭。讓他逐步適應(yīng)吧,適應(yīng)這種處境,不被滿足、孤單一人的處境。這的確有些殘酷,但如果他不能習慣,只怕處境更糟。
面餳好,亦芃撂挑子了,不做了。怎么了呢?他只說,“我不做了?!毖嗖ㄕf不可以半途而廢,不然面團要浪費了,面團發(fā)得多好啊,蜂窩密布,聞著都香。亦芃不理會,悶悶不樂坐在沙發(fā)里。燕波只好也坐下來,讓他說說這是為什么,她想聽聽他怎么說。誰知亦芃一開口,說的是,他要找女朋友,他要娶媳婦。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燕波哭笑不得,耐著性子跟他說,這件事得等他姨媽有時間了,由她來安排?!拔覀兡托牡纫坏?。”
“姨媽說她沒有時間?!?/p>
“現(xiàn)在沒有,以后會有,我們得等?!?/p>
“為什么要等姨媽?”
燕波說,找女朋友和結(jié)婚都是大事,這事需要籌劃,尤其需要把關(guān)。亦芃問為什么,燕波說,“要是找到一個對你不好的人,你也不會高興呀?!?/p>
“燕阿姨你對我挺好?!?/p>
“兩碼事?!?/p>
啥叫兩碼事?燕波以拳擊額,苦笑不已,又不得不使勁拽住快要耗盡的耐性,跟他做解釋,不光解釋啥叫兩碼事,更要說明結(jié)婚是怎么回事,婚姻中可能遇到什么問題等等,還得盡量往淺顯里說。自己都覺得說得絮絮叨叨,像個老太婆了。說話間,亦芃向她挨攏過來,尋求保護似的,將頭靠在她肩上。
“燕阿姨你的頭發(fā)好香。”他的鼻頭湊到了她后頸項。
燕波偏開腦袋,“好了,我們做面包去?!?/p>
正要拉他起身,亦芃的一只手一下按在了她胸脯上,孩子氣地快速按了幾下,眼里放出光來,“呀!”
燕波一把扯開他的手,“嗨!不可以??!”
亦芃乞求,“求求你燕阿姨,讓我摸一摸,好軟。”
“胡鬧!”燕波嚴肅,“我說了不可以這樣!我要是你媽我就打你了!”
“我媽不打我?!?/p>
“你媽要是看到你這樣,不打你才怪?!?/p>
亦芃忽地伸手抓扯她襯衣下擺,燕波快如閃電地按住自己襯衣,兩人拉扯起來。亦芃嬉笑著,鼻息咻咻,目放金光,滿臉通紅。這可太荒唐了。燕波擋開他,吼他,這小子竟有一股蠻力,手舞足蹈一意孤行,要扯開她的衣裳。燕波挺惱火,情知不可這么鬧下去,放開嗓門厲聲一喝:“段亦芃!”
這小子一愣,又嬉笑起來,青蛙跳水似的往她身上一撲。被撲倒在沙發(fā)的燕波立刻兜頭給了他一掌,下手很重,段亦芃哇地就哭了。她又打出幾巴掌,收不住手似的接連打出去,段亦芃被打蒙了,燕波也有點蒙,不知怎的,眼淚唰地奔瀉出來。
燕波又給一些朋友打出電話,向他們打聽段軼和程欽,她得找到他們。問了半天,一無所獲。
打聽不到老段,燕波不奇怪,當年段軼深入結(jié)交的多為女子,因情生恨或生怨的緣故,女子們紛紛風吹浪打去了;程欽則是個頗有人緣的人,為人寬厚,待朋友熱心,與他親密的人不少,竟也沒人聯(lián)系得到他。而對這個聯(lián)系不到,人人表現(xiàn)得泰然自若,燕波不由唏噓。
她和老鞏見了一面。老鞏把她約到茶館,見面就說,“燕波,你老了,比上次見面又老了點?!?/p>
燕波平平靜靜一笑,“謝謝你直言不諱?!?/p>
“相對而言相對而言。就你的年齡來說你還是顯年輕,對我來說,你就是年輕人?!?/p>
老鞏比她大五六歲,或者六七歲。要說顯年輕,他倒是叫她意想不到,一身潮牌運動休閑裝,一雙白得亮眼的品牌慢跑鞋;頭發(fā)染得黑亮。老鞏早先是不講究穿戴的,洗得變形的T恤,染了油漬的夾克,掉了紐扣的棉服,毫不在乎地往身上一套。而今打扮起來,還真有幾分老來俏。
燕波笑起來,曉得他說年齡話題,是想讓她留意他的年輕。她留意到了的,少不了贊他。老鞏像對這種恭維已然免疫一般,直接忽略,接著前面的話頭說,“但你還是要抓緊。”
“抓緊什么?”
“抓緊找個伴啊。”老鞏的神情鄭重、懇切,“人老了,要有個伴。你還不算老,但也快了。年輕時候,熱鬧靠朋友;上了年紀,還得靠伴侶?!?/p>
老鞏說,到一定年紀,朋友就靠不住了,病的病,死的死,要么隱身了、不知所蹤;不病不死沒隱身的,呼朋喚友的火力也不足了,即使火力尚存,一起耍也要考慮風險系數(shù)了。他提到老方,說老方退休前,那么積極地鼓動朋友們抱團旅行,一次次跟人說,退了休,大家組個車隊開出去,滿世界走。車隊是組過,也開出去過,就那么一次,再無后續(xù)。為啥不繼續(xù)呢?老鞏說,萬一出點什么事,比如半路上哪個心梗了、腦梗了,要不然什么老病發(fā)作了,牽頭的人要擔責,其他人也脫不了爪爪。這種事是出過的,前車之鑒,警惕為妙。六十到七十歲之間的人,即使看起來還精神著,實際上身體已經(jīng)虛火了。
“所以最穩(wěn)妥的,還是自己耍。我是說,夫妻兩個自己耍。”老鞏舉出幾個例子,皆夫妻二人開車在外游玩,幾多逍遙。又說,某對夫婦買了旅行車,某對夫婦將小車換成了房車,聽說老方夫婦也準備買房車。
燕波抿嘴笑,“穩(wěn)妥”二字從老鞏嘴里出來,讓她忍俊不禁。好吧,既然如今的老鞏已被年齡招安,看重伴侶了,熱愛二人世界了,為何要離婚?聽到這一問,老鞏笑而嘆息,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莫得法。”
原來是他那位夫人,應(yīng)該叫前妻了,莫名其妙迷上了一個男主播,早晚捧著手機刷視頻,夜半三更了還在跟對方聊微信。老鞏手一揮,“我理解,哪個年紀的人都有權(quán)利鬼迷心竅,我贊成?!?/p>
所以就離婚了?
要不然呢?老鞏問。
燕波暗想,這事怕僅是個導(dǎo)火索。至于深沉原因,她沒多問,那是人家的隱私。老鞏說下去,說他前妻,“一把年紀的老姆姆了”,何止是刷視頻、聊微信,她一次次給那男主播打賞,億萬富婆一般,賞得天崩地裂,家底幾乎給她打空?!澳阏f她是不是瘋魔了?”
他們是三年前離的婚。三年了,老鞏沒找到合適的人?老鞏感慨,路漫漫其修遠兮。起初他以為找個伴不難,首先他無牽無絆,父母已西去,自己沒小孩——他和第一任妻子沒生育,第二任妻子和前夫有個孩子,那不是他的;再者,他有月月入賬的退休金,身體狀況也不錯,關(guān)鍵是他本人“秀外慧中”,這等條件,老頭中一等一的,在半老不老的孃孃們面前,當是搶手貨吧。
天曉得,這事把老鞏整出了牙痛,口腔潰瘍。老鞏手指敲敲腮幫,“我一口牙齒久經(jīng)考驗的,就這兩三年,掉了好幾顆?!?/p>
猛地張開嘴,“你看嘛。”
這老頭,返老還童了么。燕波沒細看他黑洞洞的口腔,笑著點頭說“嗯嗯”,表示看見了。老鞏開始說他相親的事,說得興起,把一次次相親說成了一幕幕喜劇,叫燕波聽得直樂。最后老鞏總結(jié)說,年輕時他無心結(jié)婚,遍地都是要跟他結(jié)婚的人;現(xiàn)在想成個家了,居然到處找不到人了。
燕波笑說,“是你要求高?!?/p>
老鞏不同意,說他不斷在降低要求,他的要求接連瘦身,都瘦成麻稈、瘦成燈芯了,還要怎么樣?“你說到底是我的運氣不行了呢,還是這個世界不行了?”
旋即對她嗔道,“你要早點聯(lián)系我嘛,我也不得受這些折磨了。”
他這是玩笑話。燕波聽得出,老鞏也是借著這玩笑向她遞送橄欖枝。她該不該考慮一下?卻本能地覺得不靠譜。她躊躇間,老鞏直接把話挑明,說他們兩個知根知底,年齡般配,啥都般配,干嘛不試一試?
“老鞏,”燕波回說,“你還是繼續(xù)相親吧?!?/p>
老鞏不是對這個提議,而是對她所持的態(tài)度表示失望,說她太冷靜、太理智了,這是她的優(yōu)點也是缺點,為啥不能偶爾頭腦發(fā)熱一下?他倆說笑之時,燕波明確了先前的直覺:老鞏尚未過足相親的癮。嘴上他說相親相厭了,傷心了,再不想受那份罪,但是看看他這精神頭吧,哪是刀槍入庫的架勢。
“說不定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你就遇到意中人了?!毖嗖êφf,不要因為她錯失他的好姻緣。
老鞏把她看了好一陣,慢吞吞浮出一笑,“下次我再約你喝茶,你是不是要拒絕我?”
不會,燕波誠心道。
“那就好。”老鞏說。
燕波通過微信給程欽發(fā)過兩條信息,說有事找他,請他聯(lián)絡(luò)她。
她想好了,若一直得不到老程的回復(fù),以后每半個月她給他發(fā)條信息。除此之外只能等待,還能做些什么呢。
她父親過八十四歲大壽,她去了一趟父母居住的小城,待了一周。從父母家返回的路上,燕波默了一下日子,距離上次在段亦芃住處發(fā)生的事,已過了半個月。這半個月里她沒給亦芃打過電話,亦芃也沒找她,他似乎明白自己做了錯事,靜悄悄地不吱聲了。
要不要給那孩子打個電話,燕波頗費思量。那個事情已經(jīng)過去,她內(nèi)心對他并無多少怪罪,人之本性啊,那孩子無非不會掩飾罷了。只不過想到他那滿臉通紅的樣子,她心里難免膈應(yīng),說不清是種什么感覺。她沒去分析自己的心理,天氣炎熱,身體易乏,腦子也遲鈍。節(jié)氣過了立秋,眼看要走到末伏,熱勁兒倒超過了六七月份,空氣早晚都是滾燙的,人都要給蒸熟了,哪有心思動腦筋。
覃琤也沒打來電話,問她尋找段軼一事的情況。很好,大家都平靜一段時日吧,都安靜會兒。
這天上午她完成一單咨詢,查看手機時,見有未接來電,號碼是陌生的。電話回過去,是一個沒想到的人,李聞櫻。
燕波挺高興。
李聞櫻問,“聽說你在找段軼?”
她剛說一聲是,李聞櫻又問,“找到了嗎?”
“你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嗎?”燕波問。
“我也在找他?!?/p>
燕波本以為李聞櫻知曉老段的下落,她最后一次見到段軼的時候,李聞櫻和他在一起。他二人的故事說來話長,曾分分合合好幾度。這么說他們又分開了,啥時候的事?燕波卻不好張口就問,她和李聞櫻沒有私交,從不親密,年齡也有差距,她年長近10歲。以往她倆有限的交往,多是在鬧哄哄的場合,咖啡吧、酒吧、飯局。燕波印象里的李聞櫻,愛熱鬧,愛酒局,抽煙喝酒不讓須眉,又有點故弄玄虛,說的話沒人清楚哪句真、哪句假。而她,李聞櫻,顯然是把這故弄玄虛當作一種性格魅力,喜歡時不時揮灑一下。
李聞櫻有什么辦法找到段軼嗎?聽筒里飛來撲哧一笑,“人找人,找死人?!?/p>
隨即她轉(zhuǎn)了話題,問燕波都跟誰還有聯(lián)系?這個“誰”,指的是她們共同認識的昔日老友;又問燕波這些年在做些什么?接連問了好些問題,卻沒再提一句段軼。燕波聽了出來,這女子不是認真找要老段。多年前燕波就懷疑,李聞櫻跟老段廝纏,不過是好勝心使然,好勝心加好奇心,要一遍遍驗證自己捉拿人的本事。李聞櫻多聰明的人,怎可能步覃玥的后塵,讓自己陷入人生窘境??梢f她聰明,何以反復(fù)跟老段糾纏不休?這一點燕波想不明白。
這時李聞櫻提到了覃玥。她聽說覃玥沒了,對之她奉以輕淡一嘆,不做停留地問起了段亦芃,“覃玥和段軼有個兒子吧?”對?!八F(xiàn)在跟誰住?”自己住。“他自己?一個人???”是啊?!八小倍我嗥M。
李聞櫻說,她想去看看段亦芃,問燕波要電話。
以李聞櫻的性格,她怎么會有這個興趣去看段亦芃?但燕波沒多問。有人去看看亦芃,好事,她把號碼給了李聞櫻。
掛了電話回味起來,燕波覺得李聞櫻也有變化。以往李聞櫻說話,聲調(diào)每每抑揚頓挫,聽起來有股既天真又傲驕的神氣勁兒,仿佛她永遠青春洋溢;如今她說話還那么抑揚頓挫,可是那股勁兒沒了,代之以某種心不在焉的消沉、某種不知所向的茫然。
時光在每個人身上都會留下印跡,不會漏掉一人。
李聞櫻真會去看亦芃嗎?她會對他說些什么?她是否知道亦芃身世的秘密,她了解什么嗎?隔了幾天,燕波給亦芃打去電話,無論如何她得過問一下。電話接通,亦芃歡喜的聲音撲過來:“燕阿姨!”
不等燕波問話,他主動報告:“櫻姐姐來看我了!我們一起吃的飯!”
櫻姐姐?行啊李聞櫻,櫻姐姐!這倒是李聞櫻的風格,她是那種不肯對年齡認賬的女人,當然無可指責,這關(guān)別人什么事呢。無疑段亦芃對這位從天而降的“姐姐”十分滿意,“姐姐”陪他說話,說了好多的話。他們說的啥呢?不外乎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李聞櫻有興致聊這些?早年,對于聊天乏味、說話啰唆的人,不管熟與不熟,李聞櫻連假裝聽一聽的興趣都沒有,她不會為這些人浪費時間。這女子改頭換面了么?
亦芃又說,櫻姐姐說了,要陪他去釣魚。
燕波越發(fā)地吃驚。這大熱的天,李聞櫻圖個什么呢?她果真改頭換面了?人常有叫人意外的一面。又或許,她也抱有燕波原先的想法,想跟亦芃建立一種情同母子的關(guān)系?不,不是母子,是姐弟。她缺弟弟?
“她還說什么了,你的櫻姐姐?”
“櫻姐姐說了,她愿意陪我玩。別人不陪我玩,她陪!”
“還說什么了?”
“櫻姐姐特別好,櫻姐姐漂亮,最漂亮?!?/p>
好吧,好吧,“有什么事給我打電話?!?/p>
老鞏又約喝茶。
上次喝茶時,老鞏說她太冷靜、太理性——這話背后的意思燕波清楚,這是說她骨子里是個豁不出去的人。
沒錯,至少不全錯。
年輕時她顯得灑脫不羈,對于很多人看重的東西,諸如升職啦、頭銜啦,從不覺得有啥要緊。她在報界工作將近20年,即便按資歷,也該升個一官半職,沒有,那顆糖始終沒落到她手里,她也不曾憤憤不平,算個啥事呢,能值幾斤幾兩?到了50歲,她痛痛快快從報社辭了職。按說都到了50歲,退不了休也有資本清閑了,輕輕松松混個幾年,拿到退休金,愛干嘛干嘛,這是對她最有利的圖謀,她還是辭了職。
離婚她也離得痛快。
然而在某些事情面前,她的確豁不出去。比如老鞏跟她提的這事。
上次老鞏提的時候,她覺得不靠譜,倒不是說老鞏沒誠意,是她認定,這老頭還留戀著他的相親“大戲”,不甘心退出,痛并快樂著么,抓緊享受最后的晚餐。老鞏好像讀出了她的心思,有意要打消她的顧慮似的,自上次見面至今,每兩三天給她打個電話。
早些年,燕波認為婚姻等于畫地為牢,感情依托和囚徒境遇乃一枚硬幣的正反面。而今走到人生晚景的大門口,想法變了。沒法不變,這個年紀再不比從前,精力走衰,朋友離散,又不上班了,見不著幾個人了。她倒是仍做著工作,卻不時感到心里發(fā)悶,身邊最好的兩個朋友,覃玥沒了,甘恬呢,明年一月份辦退休,辦完退休,她就要移居到男友的城市,將來見面就難了。是可以打電話聊微信,那能代替見面么?
她又赴了老鞏的約。
茶水送上來,老鞏喝茶說笑告一段落,才告訴她,他一個朋友兩個多月前在仁愛醫(yī)院見到過老程。
哪個醫(yī)院?
仁愛醫(yī)院,老鞏說,那是一家康復(fù)醫(yī)院,位于城西三環(huán)外某條街上。燕波心中一喜,“嗨你個老鞏,咋不早說。”
“早說晚說都是說,醫(yī)院又不會跑掉。再說了,不曉得老程的女是不是就在那兒住院。”
老鞏是昨天遇到他那個朋友的。但那朋友并沒和老程說上話,他是隔著一段距離看到的老程,看到的同時,電話來了,等他接完電話,已不見了老程蹤影。
燕波要去醫(yī)院找人,沒心思喝茶了。老鞏結(jié)了賬,和她一起去到仁愛醫(yī)院。兩人樓上樓下跑了一圈,無果,沒找到要找的人。
或許老程的女兒住在別的康復(fù)醫(yī)院?燕波點開手機,查詢市里另有哪些康復(fù)醫(yī)院,老鞏在她旁邊說,該吃晚飯了,飯是要吃的,先吃飯。
坐進餐館燕波猛然想到個事兒,段亦芃的“休假”超過兩個月了吧,他老板有沒有叫他回去上班?恐怕沒有。那孩子是不是把這事給耍忘了?老鞏和她商量著點完菜,等上菜的間歇,她發(fā)覺老鞏好一陣沒說話,他半垂著頭,默默喝著餐館的免費茶水,他累著了?
方才在仁愛醫(yī)院,老鞏陪著她找人,找得盡心盡力,當作自己的事情一般,挨個樓層問詢,甚而走進一間間病房查看,毫不敷衍,毫不偷懶。從住院部出來,他要去買飲料,走出幾步又折回,周到地問她能否喝冰的。她一個已告別經(jīng)期的女人,不再有女性的特殊生理期,哪能喝不了冷飲,她不太相信經(jīng)驗豐富的老鞏想不到這點,不過他那一問,的確暖心。
老鞏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們認識幾十年,燕波完全想不起他們怎么認識的了,也不曾注意過他何時有過這樣的神情。他在想什么?倏然間她看到了一個與往日印象大相徑庭的老鞏,不是皮囊與衣著的改變,是他這個人,他也有沉默孤單的一面啊。她其實并不了解他,盡管過去他顯現(xiàn)出來的輪廓是如此鮮明:啥事都能當作笑話來說的一個人,啥都不能耽誤他自娛自樂,總是一往直前地隨心所欲。那些年,他從一家報社到另一家,再到雜志社,又回報社,又到什么文化公司,職業(yè)軌跡簡直一團亂麻。他是怎么順當拿到退休金的?隨即她腦海中涌出一連串的問題:如今的他對什么還保有興趣?當昔日的喧囂熱鬧嘩然退場,他是如何對付礁石般凸顯的孤單的?他又是如何吞服下相親的失意的?他每天的日常生活都怎么過的?
她胸腔里什么東西輕微跳了一下,一股氣流從丹田處升起,她幾乎想伸出手去輕撫他的手。
她說,“老鞏?!?/p>
老鞏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換頻道般抖落臉上的若有所思。一盤菜來到他們餐桌,老鞏抓起筷子,邀她開吃。餐館特有的嘈雜充斥周遭,熱浪在與空調(diào)展開拉鋸之戰(zhàn),老鞏伸筷捉住一塊肉片,笑而一嘆,“人生苦短?!?/p>
“那你抓緊相親啊?!?/p>
這話完全是自己滑出來的。
老鞏眨眨眼睛,笑道,“你也要抓緊,末班車不常有?!?/p>
一瞬間,他們又回到了熟悉的車道上,說說笑笑,多么嚴肅的事情都能說出幾分打趣的意味。燕波暗自嘆息。老鞏笑說,擇日不如撞日,干脆一會兒他就跟她回家,他們試試住到一起,看合不合適。
“主要是看你覺得合不合適?!?/p>
燕波啞然失笑。不是不喜他的莽撞,談不上什么莽撞不莽撞,可是她沒法順水推舟,欣然答應(yīng),她又豁不出去了。他們相識時間太長,長到她已經(jīng)習慣彼此保持距離的相處,難以想象她和他“坦誠”相對,隨時處在對方的“氣場”中:被對方嘴里的氣味、生理的響動比如放屁吐痰咳嗽,以及某些不雅的氣息早晚縈繞;還有,所有見不得人的樣子都在對方眼皮下一覽無余。難以想象那將是怎樣的局面。她是過來人,曉得兩個相愛的人總會有種種奇妙辦法,化尷尬為愈加親密,化不適為習以為常;可是他們兩個呢,他們不過時光長河里的一對老熟人,各自裹著一層厚厚的殼。
她說:“慢著點,年紀大了,步子不要邁得太大?!?/p>
老鞏笑嘆:“燕波啊燕波,我給你三個月的時間。”
燕波想回敬一句玩笑,沒及時找到恰當?shù)脑~兒,便只一笑。
老鞏又說:“這樣吧,我們順其自然?!?/p>
接下來的日子,他們真就進入了順其自然的狀態(tài),隔些天見個面、喝喝茶,要么吃頓飯,有時一起看個電影。常聊的話題是彼此小時候的趣事。回頭去看,不論他還是她幼年時期的事情,聊起來都那么趣味無窮,在記憶里的印痕那樣清晰明媚,隨便撈出一件來,都能讓他們聊得興致勃勃,實是意外之喜。
對段亦芃,她也“順其自然”地不去看他了。電話都打得少。那次她同老鞏吃完飯后回到家,給亦芃打了個電話。他過得怎么樣?挺好啊。工作的事情呢?櫻姐姐說了,她幫他想辦法。
燕波沒問下去,問他的櫻姐姐在幫他想什么辦法。就算李聞櫻的舉動令人費解,她也沒興趣猜謎了。段亦芃無須她操心再好不過,李聞櫻或許真是老天派給那孩子的天選監(jiān)護人。常言道天意難測,這難測里不盡然全是壞事,也會有好事、驚喜、額外獎勵,一句話,好運也占據(jù)份額。她心里自然清楚,所謂天意啦,順其自然啦,無非漂亮的借口,是為逃避責任、卸掉負擔拽來的一套圓滑說辭。借口就借口吧,人總歸需要一個理由來獲取心安。
她和老鞏的關(guān)系徘徊不前。有幾次,他們之間的玻璃墻似乎無聲化掉,彼此往前一小步,就是水到渠成了,可惜那一小步始終沒來。怎么回事呢,燕波愿意歸結(jié)為老鞏的原因,這個亂劈柴的老家伙,往往在關(guān)鍵的節(jié)點冒出一句好像故意搗亂的話來,“燕波,我又見了兩個人?!薄肮蚁肫鹨粋€人?!?/p>
他去見的人、想起的人,不是某個老友,不是隨便什么人,是相親對象。他依舊在相親。燕波便問,見著誰了?想起誰了?他立刻轉(zhuǎn)眼珠,做怪相,顧左右而言他;有時他相當絲滑地另起爐灶,一本正經(jīng)地轉(zhuǎn)移話題,東拉西扯。他以為這樣就可瞞天過海么,遮掩個啥呢。燕波發(fā)笑,堅持讓他把前面的話說完,說吧,見著啥樣的人了,有什么故事,有什么收獲。
什么收獲喲。老鞏到底忍不住,說開了,很快說得眉飛色舞喜笑顏開。燕波也不斷起笑,卻漸漸感到某種說不清的荒謬,他們這是在干嘛啊。
“我不去相親了,沒意思?!崩响栃?。
這話他可是說過的,他宣告過。
再次見面,老鞏不小心又說起了他的相親。又想遮掩,又沒遮掩住。燕波氣惱又好笑。
話說回來,老鞏那些相親故事,讓她“接觸”到不少渴望梅開二度的中年女子,從她們被描述出來的言談舉止中,她幾乎能咂摸到她們內(nèi)心的惆悵和酸澀。中年女人想再成個家真是太不容易。老鞏也不容易。她開始幫他分析他的相親對象,也解析他的心態(tài),何以百戰(zhàn)無功,全是老天爺?shù)呢熑危繌倪@個事說開去,人到一定年齡,究竟是更包容了呢,還是愈發(fā)挑剔了?
老鞏說:“你也分析分析你啊,分析分析我們兩個?!?/p>
她仍舊不能下決心。既然下不了決心,她和他最好不要過密地往來,她得提防對這種交往產(chǎn)生依賴。然而他們照舊在往來,如同老鞏照舊在相親。
不覺間霜降在望,燕波去異地參加了外甥女的婚禮。隨后繞道老家,去看了看老父老母。回到自己住所,已近十月末梢,秋日將盡,冬天的氣息已然四面埋伏了。
將近三個月,燕波沒有去看過段亦芃,最近這一個月,她連電話都沒給他打過。段亦芃同樣沒給她打電話,沒以任何方式找過她??磥硭退臋呀憬阆嗵幧醢病OM绱?,但愿吧。
覃琤也沒找她,好像忘記了幾個月前托付她找老段的事。燕波推測,大概是這幾個月里段亦芃也沒打擾覃琤,覃琤樂得隨遇而安。
老程那頭,依然無回音。
一切風平浪靜。
可是這風平浪靜又叫燕波暗覺不安。她實在應(yīng)該去看看段亦芃的,馬上就去,這個“馬上”卻延宕了下來。她喉嚨不舒服,像是感冒的前兆,趕緊喝開水,多睡覺,閉門不出,也不讓老鞏來看她。
立冬前的一天,她得到關(guān)于段軼的一個消息。老方終于想起了段軼去戒酒的小鎮(zhèn),打來電話告訴她,鎮(zhèn)子名叫清虛鎮(zhèn),隸屬一個偏遠縣城。據(jù)說老段一個朋友在那兒開了一間書院。不過這是老方兩年前聽說的事。老方說,老段很可能不在那兒了。又說,說不定他已經(jīng)回來,只是沒跟大家聯(lián)系。
燕波查了一下地圖,清虛鎮(zhèn)地處三百多公里之外。她感覺段軼還待在那個鎮(zhèn)上。沒什么理由,就是一種直覺。她傾向于去一趟。小鎮(zhèn)不比大城市,大城市里找人好比大海撈針,小鎮(zhèn)友善多了。即便找不到,就當一趟自駕游。
先去看看段亦芃。她撥通他的電話,沖進耳朵里的那一聲“燕阿姨”,一如既往地喜悅。亦芃這段時間過得好嗎?他回的是,“燕阿姨你見到櫻姐姐了嗎?她是不是要回來了?”
“你的……櫻姐姐走了?去哪里了?”
“她說……我不知道?!?/p>
“她什么時候走的?她說什么了嗎?”
手機里傳來走步的聲音,段亦芃走路步子重。接著是翻動什么本子的聲音,然后他“一、二、三”地數(shù)起來。他還做記錄了。數(shù)到十,他停了下來,燕波問還有嗎?他又從“一”起步,重新數(shù),到了十又停下。這孩子退步了么,往上不會數(shù)了么?以前他是能數(shù)到好幾十的。燕波叫他在家等著。
“我到你那兒去?!?/p>
李聞櫻從段亦芃那里拿走了20萬元。
整整20萬。
段亦芃沒有主動跟燕波說錢的事情,關(guān)于20萬元他啥都沒說,燕波也壓根想不到會有這么顆大炸彈。但這天他們是說到錢的,是從亦芃工作的事情說過來的。從頭說吧,燕波首先弄清了一點,過去兩三個月李聞櫻的確常來亦芃這里,這是亦芃在日歷上做了記號。從記號來看,李聞櫻“消失”之前來得最頻密,基本每天都來,長達兩周;之后她就不來了,時間已有13天。李聞櫻去了哪里,去做什么,亦芃說不出來;他給李聞櫻打過電話么?亦芃說,“櫻姐姐不讓我打電話,她說她會給我打的。”
工作呢?他找到工作了么?
段亦芃咬著嘴唇不說話,燕波就明白了。她早該料到的,李聞櫻怎肯花心思和時間做這樣的事。
“你想上班嗎亦芃?”
“我等櫻姐姐,等櫻姐姐回來陪我玩兒?!?/p>
“你不想上班了么?”
“我等櫻姐姐來陪我玩兒?!?/p>
“玩兒是玩兒,班也要上。你不是挺喜歡上班的么?”
段亦芃又不說話了。
玩兒!他們兩個怎么玩的?燕波不會問這個問題。大不了就是那些事。李聞櫻這算什么,獵奇么,老大不小的人了,還“玩兒”?
“亦芃,你年紀輕輕得有事做啊,而且上班才掙得到工資。”
“我有錢,”亦芃回說,“我有錢買東西?!?/p>
亦芃說到了錢,燕波卻沒往別處想。覃玥必然有一筆積蓄留給兒子,具體數(shù)額燕波不知。錢財方面的事宜,覃琤是監(jiān)管人。
“你姨媽最近來看過你嗎?”
“姨媽——她不讓我去看那個小寶寶?!?/p>
“找工作的事姨媽有沒有說什么?”
“櫻姐姐說姨媽不關(guān)心我?!?/p>
一口一個櫻姐姐啊。
當著段亦芃的面,燕波撥打李聞櫻的手機,對方?jīng)]接聽。作別亦芃回到家,燕波再打李聞櫻手機,嘟嘟的呼叫音一直叫到咽氣,也沒叫出接電話的人。
她預(yù)感到李聞櫻在玩什么把戲,或者已經(jīng)玩了什么把戲,但著實沒想到事情出在錢的方面。
李聞櫻是第二天下午接近5點回的電話。燕波正在收拾房間,她已定下去清虛鎮(zhèn)的行程,兩天后出發(fā)。這時候李聞櫻的電話來了,她聲調(diào)慢悠悠的,“嗨燕波,我知道你會給我打電話?!?/p>
那聲調(diào)里透著一股古怪,不僅是拿腔拿調(diào),還暗含某種來路不明的拒斥。燕波以盡量隨意的口吻問她,現(xiàn)在在哪兒呢?
“我準備出國了。”沒說她在哪兒。
“你跟亦芃說了嗎?”
“我會跟他說的,該說的時候我會說?!?/p>
故弄玄虛。
“再見吧燕波?!?/p>
這再見從何說起,她倆都沒見著面。李聞櫻若真是要出國,她肯定早就打算好了的,事情很可能早在進行中了,是因為她將遠渡重洋,才去找段亦芃?見不到父親就見見兒子?
“對了燕波,”李聞櫻像是臨時想起,隨口一提似的說,“有個事兒跟你說一下,我從亦芃那兒拿了些錢,不叫拿吧,我該得的。具體我就不多說了,反正拿這個錢我問心無愧?!?/p>
“你從亦芃那兒——拿錢?”燕波不自覺也放慢了聲調(diào)。
“是啊。我說了不叫拿,我不是白拿的,這個錢我得之無愧?!?/p>
“多少?”
“不少也不多。”
“多少?”
“行了燕波,這不關(guān)你的事吧。何況那孩子花不了那么多錢?!?/p>
“那孩子腦子不夠用,這一點你很清楚,你怎么能拿他的錢?”
“我說了不是白拿的,這是愿打愿挨的事,好了不說了?!?/p>
李聞櫻掛了電話。
燕波也不收拾東西了,徑直去找段亦芃。亦芃起初不肯說這個事,燕波一再說服,他說,“我愿意給櫻姐姐的,我愿意的?!?/p>
“亦芃,錢是你媽媽留給你的,是你媽媽辛辛苦苦為你攢的,你不該這樣,以后千萬不能再隨便給人了。”
“我沒有隨便給人,我給的是櫻姐姐?!?/p>
“你怎么把錢給她的?是從卡里轉(zhuǎn)的,還是微信打給她的?我能看看嗎?”
亦芃去拿來一個本子,記賬本,覃玥給他培養(yǎng)的習慣。燕波翻到上個月記錄,嚇一大跳,連續(xù)三個2萬元;隔了一天,又連續(xù)三個2萬,再隔一天,一個2萬、一個1萬。亦芃記的是阿拉伯數(shù)字,燕波指著其中一個2萬問他,這是多少?亦芃說,一個2,4個零?!澳阒肋@是多少錢嗎?”亦芃鼓起上唇,不言聲。
“這是2萬元。一共15萬。這是很多很多錢啊亦芃。”
亦芃面帶得意地笑起來,點頭。
燕波往前翻到再上個月的記錄,又吃一驚,還有,兩個2萬一個1萬;再往前翻,總算沒有了。這就夠多的了,20萬。燕波難以置信,“這些錢你都給了李聞櫻?”
是的,亦芃欣欣然認可。他哪兒來這么多錢?ATM機上取的。用卡取的?那還用說。李聞櫻和她一塊兒去的?嗯啊。誰操作的?“我呀,”亦芃挺著胸脯說,“我輸入一個5,3個0。”這是5千元,他說,“輸入4次?!?/p>
然后呢?“然后我把錢拿出來。”
燕波心臟揪緊,這個李聞櫻,這個女騙子,20萬哪!覃玥怎么可以讓她兒子掌管這么重要的一張卡?她悲傷地看著亦芃,“那張銀行卡,你媽媽沒讓你姨媽保管?”
是的,這孩子怎能隨意支配這么多錢?覃玥咋搞的,沒委托她姐姐監(jiān)管嗎?
燕波跟亦芃談了兩個多鐘頭,談得亦芃兩次嚷嚷肚子餓了。餓了也要談,非談清楚不可。燕波從這孩子雜亂無章、支離破碎、答非所問的講述中,總算理出一個頭緒。
覃玥留下來兩張銀行卡,一張在覃琤手上,另一張,即被取走20萬元的這張,和房本一同給鎖在覃玥臥室衣櫥的抽屜里。覃玥交代過兒子,動用這張卡和房本須經(jīng)過覃琤同意。抽屜鑰匙也在覃琤那里。不用說,李聞櫻那可惡女人的一番蠱惑下,亦芃違背了母親的要求。他們是把抽屜的鎖撬開的。
犯罪,李聞櫻這是犯罪。
她不可能事先知道段亦芃有這么一筆錢,她是變著法兒從亦芃口中套出來的。怎么取錢是她的授意,叫亦芃輸入一個5,3個零;一共4次。連取3天,中斷一天,再去取,同樣是她的擺布。而且,她沒有陪著亦芃走進銀行,只在外面等著他。心思如此縝密,壞事做得如此滴水不漏,這個老奸巨猾的女人,這個無法無天的東西,太可恨,太可怕了。
為什么她分作兩次索要這筆錢?是一開始只打算拿5萬,不久起了更大的貪心,干脆把亦芃卡上的錢榨光?她又是出于什么原因要做這種惡事,僅僅是為了錢,還是另有緣故?燕波無從尋找答案,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個道道,問亦芃等于白問。
再打李聞櫻手機,關(guān)機。燕波立刻點進微信,發(fā)現(xiàn)李聞櫻幾個鐘頭前發(fā)來了一條信息,是先前電話里她表達過的意思:“錢是我該得的。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事情到此為止?!?/p>
放什么臭狗屁!燕波差點罵出聲來,按下微信語音呼叫,無人接聽。她起身在屋里來回踱了好幾圈,盯住段亦芃:“李聞櫻是個騙子,是罪犯!”
“櫻姐姐不是騙子,錢是我給她的?!币嗥M大聲辯駁。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嗎段亦芃?別叫她什么櫻姐姐了!”
“櫻姐姐需要錢,我把錢給她了,我用不著那么多錢?!?/p>
“你……”差點喊出“你這個傻瓜”!
“我愿意給櫻姐姐的。她什么時候回來?”
燕波坐到亦芃身邊,拍拍他的手,兀自搖搖頭。亦芃沒再說“燕阿姨你的手好軟”,他只想知道他的“櫻姐姐”,那個女騙子何時回來陪他玩。
還玩什么玩??!
燕波走到樓下,她需要靜一靜。這事氣和急都是無益。20萬不算天文數(shù)字,即使她不是有錢人,這數(shù)字也不足以把她嚇壞??赡钱吘故且淮蠊P錢,是覃玥留給兒子的生活保障錢,這個錢不能就這么沒了。
再打李聞櫻的微信語音,打不出去,那女人把她刪除了。
下手真快。
這事必須告訴覃琤,怎么說給她,讓亦芃去說,還是她跟她說?還有,要不要報案?問題在于錢是段亦芃“自愿”給出去的,那李聞櫻一再強調(diào),那個錢她該得,她和亦芃一準做了什么事,男女之間私密的事,打官司的話有得掰扯,結(jié)果還未必理想。燕波打甘恬手機,她得找個信得過的人談?wù)?,理清思路再做決定;不想甘恬有事忙著。她撥打了老鞏的電話。
老鞏態(tài)度明確:“燕波,這個事你不要插手,太燙手了?!?/p>
“這件事我有責任?!?/p>
“你有什么責任?李聞櫻要找那小子,不通過你也可以通過別人找到,這是一;第二,發(fā)生那樣的事情又不是你鼓秋的。你要是一沾手,覃玥的姐姐很可能怪罪到你頭上,即便……”
“不要扯遠,算了,我現(xiàn)在就跟覃琤說。”就要掛老鞏的電話,老鞏喊道,“別忙啊燕波,你聽我說,你再考慮考慮。要不我去見你?你給我發(fā)個定位。”
她沒讓老鞏來見。
這事她沒得躲,沒法裝作不知道。她回到樓上,亦芃下了兩碗面,他自己吃過了,給她的那一碗放在桌上,“燕阿姨你吃面。”
“亦芃,給你姨媽打電話?!?/p>
亦芃搖頭,不肯打。燕波自己打了電話,又開車去到覃琤那里,把她接到段亦芃的住處。
覃琤不能相信,待確信事情確鑿無疑,當即對著亦芃一通喊叫:“你做的什么事做的什么事!你瘋了嗎?你個敗家子!你真傻呀!”
亦芃瑟縮著,燕波拉了拉覃琤,想讓她平靜下來,覃琤重重一甩手,“報案!去報案!”
時間快到晚上10點,天早已黑透,燕波開車帶著覃琤姨甥,穿過寒氣彌漫、行人稀疏的街道,去到派出所。接待他們的民警問詢時,段亦芃仍是那個說法:錢是他給“櫻姐姐”的,他愿意給的。覃琤火冒三丈,“被人騙了還幫人數(shù)錢!你一邊去!”
民警讓他們回去寫一份報告,要盡量提供證據(jù)。證據(jù)?哪有什么證據(jù)?哪兒去找?然而沒有證據(jù)就無法立案。覃琤怒視亦芃:“錢追不回來你自己看著辦,我不管你了!叫我怎么管?!”
燕波突然感到筋疲力盡,強打精神對覃琤說,時間晚了,先回家,明天再說吧。覃琤不肯挪步,臉色鐵青,失魂落魄又心有不甘,心有不甘卻無計可施;發(fā)型也塌了,疲軟地貼在腦門兩側(cè)。燕波勸說了幾句,不是她的勸說起了作用,應(yīng)是覃琤也累極,總算拖著步子走出派出所大廳。
路途中覃琤一言不發(fā)。車到目的地,覃琤坐著不動,對燕波說:“還是要寫個報告交給派出所?!?/p>
從覃琤眼神中燕波讀出了她沒說出的那句話:報告你寫,你要負責。燕波可以裝作不懂她的潛臺詞,等她的下文,看她怎么把話說出來,但實在是太累了,不想裝了,點頭說:“明天上午我寫一個初稿,你方便的話,我們明下午到亦芃那兒碰頭?!?/p>
次日碰頭時,覃琤眼皮浮腫,不知是沒睡好還是哭過。燕波理解她的心情,報告寫了又怎的,送到派出所,沒有證據(jù)立不了案。無非是,在派出所留下一個報案記錄而已。
接下來怎么辦?難不成就不了了之了?燕波建議覃琤去找個有經(jīng)驗的律師咨詢一下,她這頭設(shè)法找找李聞櫻。不過,找到人的幾率很小,這一點得有心理準備。覃琤呆著臉靜默,隨即破口大罵,罵李聞櫻騙子、人渣、無恥女人、爛心肝遭雷劈的混蛋!罵了李聞櫻又罵段亦芃。
從昨晚到現(xiàn)在,亦芃快被罵傻了,低著頭一聲不吭,樣子怪可憐的。燕波拉了覃琤的手,懇求地喊:“覃琤,覃琤!”
覃琤流下了眼淚,“覃玥放我那兒的那張卡,上面沒多少錢,這幾個月我每月從那張卡上給他轉(zhuǎn)生活費,錢轉(zhuǎn)完了怎么辦?他現(xiàn)在工作都沒有,就算找到工作,他能掙幾個錢?將來萬一遇到什么事,拿什么應(yīng)付?”
燕波用力把覃琤的手握了握,“先不想那么遠,你也別太急,急壞了身體不值得。我們再想想辦法?!?/p>
次日燕波和老鞏見了個面。她希望老鞏幫她出個主意,如何找到李聞櫻。老鞏有沒有公安局的朋友,或者他認識的人中有沒有誰的熟人朋友在公安局、派出所?老鞏笑說:“你原來報社不是有跑公檢法那條線的記者么?”
是有,燕波聯(lián)系過,她那位前同事已經(jīng)退休,幫不上太大的忙。前同事念著舊日同事之情,找相關(guān)人士咨詢了一番,回話來說,目前無法認定李聞櫻是詐騙,按當事人的說法,那筆錢屬于贈與,等于愿打愿挨了??傊缓脛佑霉彩侄坞S便查詢一個不是犯罪嫌疑人的人。
“還是關(guān)系不到位?!崩响栒f。
這話何需他說。
老鞏又說:“就算找到了,那李聞櫻矢口否認呢,你拿她怎么辦?”
燕波不言。
老鞏轉(zhuǎn)移話題說起了別的,他沒興趣一直談?wù)撨@個與他無關(guān)的事,也沒必要假裝對這個事很關(guān)切。只是燕波沒心情將就老鞏,聽他扯閑篇。她抱歉說累了,請老鞏回去,改天再約。
“行吧?!崩响栯p手按住膝蓋,準備起身,“對了燕波,你還找不找段軼、老程他們了?”
她得先找李聞櫻,哪怕無跡可循,也得盡力一尋。尋找段軼老程二人的事,再說吧。
老鞏離開后,燕波前思后想,不由苦笑,她怎的就跟找人這事耗上了,先要找段軼,然后找程欽,現(xiàn)在又要找李聞櫻。越找,要找的人越多,而且一個都找不到。特別是李聞櫻,的確是無跡可循啊。
她感到一股淡淡的揮之不去的悲涼。
三天后,燕波和覃琤又見了一面。
依然在亦芃的住處。
找人、立案之事沒有進展,難尋突破口,看來只能打持久戰(zhàn)了,一個希望渺茫的持久戰(zhàn),最后很可能仍是不了了之。這個慘淡灰暗的前景,竟沒有再次點燃覃琤的火氣,讓她噴吐出責罵和抱怨,她只是長長嘆氣。燕波感覺到覃琤已開始接受事實,不甘心不情愿,也得嚼嚼咽下去。
亦芃這頭,得有人隨時監(jiān)護陪伴,以防再發(fā)生什么事。說到這個須盡快解決的問題,覃琤大皺眉頭,愁眉苦臉說了好一通,說她的各種無奈,說到聲氣弱下去,最終停下來。燕波注意到,她的兩鬢和頭頂心都露出了白色發(fā)根,連片的白發(fā)似在訴說她的苦惱和心煩意亂。
覃琤喊了兩聲亦芃。
亦芃蔫耷耷地從里面房間走出來。這幾天這孩子話少多了,不愛笑了,像被什么打蒙似的,眼皮半耷拉著,沒了精氣神。
覃琤問亦芃,給他換個住處行不,搬到她附近去?“先給你租個房子住,你這套房子租出去。賣房、買房下一步再說?!?/p>
亦芃愣怔著不答。
“你說話呀,”覃琤說,“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不許到時候房子給你租了,你不肯搬過去哈?!?/p>
燕波懷疑亦芃有沒有在聽,她拍拍他手臂,把覃琤的話向他復(fù)述加講解了一遍,力圖講得清晰,讓他了解將要發(fā)生的事。他聽懂了嗎?愿意嗎?亦芃囁嚅著說,“我不舒服?!?/p>
哪兒不舒服?亦芃重復(fù):“我不舒服?!?/p>
覃琤伸手去摸亦芃的額頭,燕波也跟著摸了一下,沒發(fā)燒。到底哪兒不舒服?肚子疼還是哪兒疼?亦芃說不出來,覃琤嘆氣,“要不要上醫(yī)院嘛?”
亦芃說,“我不搬家,我就住這兒,我要……”悄悄瞄一眼覃琤,后面的話不說了。
覃琤:“你不說不舒服嗎?要不要上醫(yī)院?”
“我不搬家?!?/p>
覃琤長嘆,“你先說你哪兒不舒服,嚴不嚴重,???”說話時手機響了,覃琤一邊接電話,一邊起身走去了窗口那邊。燕波看向亦芃,亦芃也在看她,眨巴著眼睛。
燕波低聲問:“你不想搬家,是不是為了等李聞櫻?”
亦芃怯怯地不言聲。
燕波柔聲道:“這個事情燕阿姨一會兒跟你說,你現(xiàn)在好好想想,身上哪里不舒服?”
亦芃搖頭。
燕波反應(yīng)過來,這孩子十有八九是心里不舒服。難為他了,委屈他了,發(fā)生那樣的事哪能全怪他,甚至都不該責怪他,可他卻受到了暴風驟雨般的斥責。而這些天,她則一直有意忽略他的感受。
覃琤打完了電話,燕波問亦芃,確定不想搬家么?亦芃小心認真地說“嗯”。燕波對覃琤說,給亦芃換住處的事緩緩可否?“這段時間我每天過來看看亦芃,反正我住得不遠?!?/p>
“那最好不過,快到年底了事情本來就多,緩一陣兒最好。”覃琤隨即提到下一個問題,“給他找工作的事怎么辦?”
燕波干脆把這個事也攬了過來,說她先陪亦芃去找,找不到再來商議。覃琤臉色舒朗了些,說了一番感謝的話。
覃琤走后,燕波和亦芃一同吃了晚飯,又和他一塊兒去投喂了流浪貓,才離開。關(guān)于李聞櫻她沒多說什么,只告訴亦芃,李聞櫻要出國了,不一定回來。
她是不是做了一個莽撞的決定?這相當于把監(jiān)護責任攬到了自己頭上。但燕波決定不多想。她的心態(tài)不覺中發(fā)生了改變,方才和亦芃說李聞櫻的時候,她沒有再跟他強調(diào)她是騙子、罪犯,留意著不要再刺傷亦芃;與此同時,她意識到,給他強化防范觀念還得把握一個度,不可顧此失彼,讓他對一切失去信任,這個度該如何把握?
第一次,她發(fā)覺自己是以覃玥的視角考慮亦芃的問題。
挺好,一種全新的體驗。她感到身上升騰起一股勁兒。
然而陪亦芃找工作卻十分不順,幾天下來,天天碰壁。
老鞏又來見她了。老鞏不太理解她的決定,“哎呀呀燕波,”老鞏說,“你這回太豁得出去了吧?!?/p>
他們坐在茶館喝茶,喝到一半燕波就有了預(yù)感,老鞏不會再頻繁來找她了。他也做了決定。沒什么錯,他有權(quán)做出自己的選擇。兩人作別時,燕波真心說謝謝,沒說再見。
她開車去到亦芃住的小區(qū)。亦芃無精打采,“燕阿姨我不高興?!痹趺戳四兀俊拔也桓吲d?!毖嗖ㄓ^察了一下他的神情,說,工作我們慢慢找,別泄氣。亦芃低垂腦袋,要哭的樣子。他還在念著李聞櫻?燕波可不想提那個人。
這是一個問題:亦芃總也找不到工作怎么辦?生活方面倒沒啥問題,她的錢夠兩個人日常用度,可是他的時間怎么打發(fā)?另外,她做得到隨時愉快地提供他需要的陪護嗎?她能找到一種她和亦芃都覺得值得長久相處的方式嗎?
她是否該承認現(xiàn)實,卸掉這個事,不要逞強了?她可以資助一些錢,稍微彌補一下亦芃20萬元的損失,監(jiān)護責任還是“還”給覃琤。她該不該這么做?窗外大霧彌漫,幾乎看不到稍遠處的建筑。朦朧中隱約聽到手機鈴響,是的,手機在叫,她不緊不慢走到放手機的地方,沒拿起手機便看到了屏幕上的名字:程欽。
千真萬確,程欽。
程欽的頭發(fā)全白了,人也瘦了好多,臉色卻是平靜的。
他們是在老程定的茶館碰的面。老程說,他早看到了她發(fā)給他的信息,沒想到是覃玥走人這么大個事,所以沒有及時回復(fù)。
“抱歉啊燕波。”
燕波搖頭。老程的女兒走了,走的時間恰在覃玥去世前幾天。對老程的女兒來說,走了倒是一種解脫,可是對老程夫婦,那是怎樣的打擊啊,他哪能有心情回復(fù)什么信息。他和妻子是怎么挺過來的?燕波靜靜地看著這位老朋友,人們總說感同身受,其實不能,旁人就是旁人,無論如何都無法真切感受當事人承受的痛苦。
她什么都沒說,說任何話都是對老程悲傷的不敬。
他們默默喝茶。接著老程打破了沉默,告訴她段軼已入空門。他說老段是在距清虛鎮(zhèn)不遠的一座深山寺廟受戒皈依的,不久就外出云游去了?,F(xiàn)在他人在何處,是在一路云游,還是在某個寺廟掛單,老程也不清楚。老段已淡出紅塵,不再是過去的段軼。他給自己選了這么一個歸宿,燕波并不感到驚訝,只是心里隱隱的若有所失。
“亦芃那孩子現(xiàn)在跟誰過啊?”老程問。
燕波據(jù)實相告,將20萬元的事情也說了。老程沒做任何評價。
他們又沉默。
要不要跟老程說一說覃玥那個秘密,問問老程是否知道什么內(nèi)情?暫時不說吧,不在這個時候說,她不要說得太多,應(yīng)該聽老程說,他不想說什么的話,她就陪他坐坐。
“那孩子不太好找工作?”
是的,很困難。
“我記得那孩子喜歡小貓小狗?”
敢情老程也知道亦芃的興趣啊。老程說,他看過亦芃的畫。
老程要說什么呢?老程緩緩喝了兩口茶,放下茶杯說,“我和我們家老崔有個想法,我們想在近郊租一個民院,收養(yǎng)流浪貓狗。老崔和我都喜歡狗,我們決定做這個事,一來有事可忙,再者也免得胡思亂想?!闭f到“胡思亂想”,老程眼眶忽地蒙上了淚光。
燕波頻頻點頭,眼里也含了淚意?!斑@樣挺好,”她說,“這樣挺好。”老程夫婦這個想法讓她感動,這是積極的自我療傷,這是走出內(nèi)心陰霾的最好路途之一。
“如果亦芃喜歡貓狗,他可以和我們一起做這個事?!?/p>
那真是太好了。
“當然這事得先問一問亦芃的意愿,還得征求他姨媽的意見,還有你?!崩铣陶f。
燕波微笑起來。
她說,“我們?nèi)ヒ娨娨嗥M,還有他姨媽。”
開車去找亦芃的路上,她又想到覃玥說的秘密。跟那個秘密比起來,此時燕波覺得,亦芃的未來有著落、有依托更為重要。
適當?shù)臅r候她還是會跟老程說那個秘密。倘若老程對謎底同樣一無所知,那就等待?;蛟S有一天,那個秘密會因某個機關(guān)的撥動而倏然破解,然后又會發(fā)生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