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詩惠
朱迪斯·巴特勒在《性別麻煩:女性主義與身份的顛覆》中提出:“性別是一種行為,構建了他所意味的那種身份,而非只是先于它存在的主體所行使的一個再現(xiàn)?!保?]就此,巴特勒提出“性別操演理論”,認為性別是受人類社會規(guī)則下的話語權力作用而被規(guī)訓的結果。身體被社會性別化后,成為一種象征符號與表意符號,生理性別進而成為文化壓迫的實現(xiàn)形式,成為文化形態(tài)形塑出來的意識產(chǎn)物[2]。
《白蛇》是嚴歌苓于2018 年創(chuàng)作的中短篇小說,通過細膩、戲劇的筆法,描寫了20 世紀70 年代的兩個女人徐群珊、孫麗坤在社會大環(huán)境下內(nèi)心世界的壓力和變化,以及在巨大社會壓力下對生活的態(tài)度和選擇。在社會環(huán)境和個人身世際遇的雙重影響下,主人公徐群珊進行了兩次性別置換,每一次轉換都可以借助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別操演理論解讀。以此為出發(fā)點,文章重點分析了“徐群山”如何實現(xiàn)身份構建、性別規(guī)范,如何規(guī)訓“徐群珊”致使其女性身份回歸,并跳脫文本探討此類賤斥者在重建主體意識方面發(fā)揮的重大作用,以期消解傳統(tǒng)規(guī)范下的男女性別二元對立文化模式。
《白蛇》中的徐群珊本為女性,自小隨母親長大,天生具有男性氣質(zhì)。在插隊當知青時由于女性氣質(zhì)匱乏得以逃脫生產(chǎn)隊男性群體的凝視,在用男性刻板的體力勞動換取不再被視為性資源的自由之后,徐群珊開始了探尋“超越性別二元對立”的初步嘗試——穿上哥哥留給他的毛呢子軍裝。穿著軍裝的徐群珊被陌生人稱呼為“大兄弟”,就此徐群珊開始思考“我是否能順著這些可能性摸索下去?有沒有超然于雌雄性征之上的生命?在有著子宮和卵巢的身軀中,是不是別無選擇……”[3]作為同時具有男性氣質(zhì)和女性生理屬性的他者,徐群珊的反叛意識在此刻徹底覺醒。
這種反叛主要體現(xiàn)在徐群珊的“易裝”行為中。易裝也稱異裝,是一個男女二元性別框架下的概念,指人們出于不同的原因,選擇在特定文化語境下通常與另一性別相關的打扮和行為模式,如男性選擇偏女性氣質(zhì)的打扮,或女性選擇偏男性氣質(zhì)的打扮等[4]。在《白蛇》民間版本和孫麗坤主觀視角的不為人知版本中可以窺得徐群珊“易裝”的一角。
在穿上軍裝后,板正的毛料和筆挺的走線遮住了徐群珊的女性線條,配合雌雄莫辨的短頭發(fā),“徐群山”變成了一個“二十出頭,不高也不矮,臉皮光生生的不黑不白,兩根劍眉劃向太陽穴”[5]的正氣“干崽”。徐群珊無法擺脫她生理屬性帶來的秀美,如雪白纖長的手指、漆黑油亮的美發(fā),為此她在言行舉止中加倍補充男性氣質(zhì)。比如把寬大的褲腿掖進牛皮短靴、用白眼珠子看人、語言干練不吝于和人起沖突,以及在自我介紹時稱呼自己為“徐群山。群眾的群,祖國山河的山?!蓖ㄟ^外貌、言行舉止各個層面的“易裝”,徐群珊在較長一段時間內(nèi)讓所有人徹底相信了他是一位中央特派的男性調(diào)查員。
一方面這可以作為性別操演理論的反向例證。世人認定徐群珊為男性時并不是認定他的生理自然屬性,而是在特定的社會場域中觀測到他所扮演的角色呈現(xiàn)出一定程度的“男性氣質(zhì)”。就戲劇角度來說,性別的生成似乎更像是一種表演與扮裝的表意行為。在巴特勒看來,當一個人被指稱為是“一個女人”的時候,絕非是在描繪生理自然屬性方面的事實,與之相反的是,這句話試圖將“女性氣質(zhì)”帶到一個特定的社會場域中,使之成為一個戲劇中的表演角色,通過表演來展現(xiàn)社會賦予女性的社會特質(zhì)。[6]就此我們可以推斷:通過表現(xiàn)性實踐,一個人其實可以實現(xiàn)性別的流動,突破男女二元性別。
但從另一方面來看,這種“易裝”其實正是對男女性別刻板印象的符號呈現(xiàn)。清秀屬于女性,陽剛屬于男性;長發(fā)屬于女性,短發(fā)屬于男性;談情說愛屬于女性,家國情懷屬于男性。在表演過程中他者通過“易裝”與傳統(tǒng)社會性別規(guī)范相悖,來凸顯非常態(tài)的異性特征。但這種異性特質(zhì)其實也是在長時間的社會發(fā)展過程中建構的。進行“易裝”在一定程度上也在加深性別的刻板印象,對性別氣質(zhì)進行具象化。
巴特勒認為:“‘性別’是一種最終被強行物質(zhì)化的理想建構?!彼J為性別不是自然天生的,而是社會文化建構的產(chǎn)物,是意識形態(tài)創(chuàng)建的行為,為特定的目的與機制服務,是可以被改變和解構的,具有虛構的穩(wěn)定性。在她看來,社會性別是重復行為的操演性結果。[7]《白蛇》中,徐群珊扮演男性的過程就從反面表現(xiàn)了女性主體在歷史中的構成過程。女性性別刻板印象被父權制法則所支配,所呈現(xiàn)的是對她們所接受的約束性性別規(guī)范的操演。通過將美好品質(zhì)賦予男性,女性形象自然處于社會的弱勢地位,并在父權制文化中不斷被刻板化弱化,最終導致女性主體的分裂與迷失。
文本中徐群珊由“易裝”男子到異性戀妻子的回歸過程是女同性戀群體努力尋找自我性別與身份建構而不得的時代悲劇,再現(xiàn)了男權中心文化之下男性主宰的社會制度對女性性別與命運的控制,充分體現(xiàn)男性社會話語權力下他者群體對性別規(guī)范的憂郁認同。
當“徐群山”的女性生理性別被識破,此前誤以為“徐群山”是男性并已經(jīng)深愛于他的孫麗坤陷入了精神錯亂。為了獲取正當理由前去陪伴孫麗坤,徐群珊初步改變了自己的外貌,豐神俊朗的男性“徐群山”讓位給“長得不太好看,頭發(fā)短得不男不女,走路扛著方肩膀,穿一件深藍毛料列寧裝”的女性徐群珊。
此時的徐群珊仍然可以保有自己的精神內(nèi)核,以女性的表現(xiàn)形式和孫麗坤繼續(xù)交往,但是當孫麗坤第一次稱呼她為“珊珊”時,徐群珊“漸漸變成了真正的珊珊了,退化的柔媚漸漸回到了她身上。她不再是個造作的北方小爺兒,她真的就是珊珊了。她的愛撫和保護也純粹是珊珊的。珊珊的嘴唇,比徐群山柔軟、微妙、溫暖。”徐群珊的身體在性別話語的視域中逐漸開始壓抑性地進化與發(fā)展,此前模糊的“超越化自我性別”因受到話語權力控制而轉向話語者期許的方向分化。
至此徐群珊回歸了女性的身體認知,但社會普遍的異性戀霸權并不會放過她身上剩余的異性氣質(zhì),尤其是同性戀傾向。當孫麗坤被平反,兩人的戀情無疾而終,因為兩個人都深知在當時的社會大環(huán)境下,“同性戀”,哪怕是“雙性戀”,都會因為和異性戀相悖而被視為“不正常”。為了躲避這種來自世俗的“不正常”判定,女性主動進入父權制社會規(guī)范建構好的性別身份,向主流的女性氣質(zhì)靠攏,認領一個安全的性別角色。實際上,在她們身上體現(xiàn)的正是異性戀話語所產(chǎn)生的“規(guī)范”與“普遍性”的壓力,孫麗坤和徐群珊都是因為無法承擔這種壓力,選擇了屈從于規(guī)范,掩埋自己的真實欲望,進入異性戀婚姻之中。
巴特勒指出:“性別認同是一種抑郁心理?!毙詣e認同是一種幻想與虛設。根據(jù)性別規(guī)范,那些“正?!钡男詣e認同和行為得到肯定與自然化,那些 “不正?!钡男詣e認同和行為得到懲處和污名化。《白蛇》中“徐群珊”的性別置換過程同時也是產(chǎn)生女性性別認同的過程。父權、夫權致使女性屈從于男性,剝奪了女性真正的身份與主體性,而這些壓迫更為具體的表現(xiàn)形式正是性別二元對立等級制以及父權制意識形態(tài)下的男性主流話語霸權?!栋咨摺返奈谋局袥]有出現(xiàn)正面可視的男性角色,但是隱形的男權文化籠罩著整個社會,出于掠奪資源、鞏固統(tǒng)治的需求,限制女性自由、遏止女性發(fā)展。
在《性別麻煩:女性主義與身份的顛覆》中,朱迪斯·巴特勒提出了“賤斥者”(the abject)的概念:“‘賤斥者’指的是那些被驅(qū)逐出身體……被打成‘他者’之物?!薄百v斥者”這一概念表示了一種身份在社會中被貶損或剝奪的狀態(tài)。認可主體并強制將主體和賤斥者區(qū)分開來的是社會文化秩序。然而,性別操演總有缺陷和失敗,主體只能接近于合乎性別規(guī)范。這樣就肯定存在著不符合“男性氣質(zhì)”和“女性氣質(zhì)”的第三類人——反常者、另類、他者。[8]《白蛇》中的徐群珊就因為不符合性別規(guī)范而成為典型的“賤斥者”,這種第三性別超越了性別范疇向霸權提出挑戰(zhàn),重建主體意識。這種作用不只體現(xiàn)在賤斥者本人的認知體系構建上,更體現(xiàn)在對其他交往者的自我意識重建上。
文本中的孫麗坤自小修學于舞蹈學院,不知曉男女之事,不清楚個人性取向,隨著年齡的增長自然而然地和無數(shù)男人發(fā)生性關系,但并不記得“到底是誰先解的扣子”。直到遇到“徐群山”,孫麗坤沉寂的情欲、愛情徹底噴薄而出,她整夜溫習“徐群山”觸摸她的身體的絲綢感覺,“清楚地記得是她自己解開第1 顆紐扣”,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開始愛上珊珊,“她聞著將校呢軍裝淡到烏有的樟腦味和‘大中華’煙味。毛料的微妙粗糙,微妙的刺痛感使她舒適?!保?]孫麗坤誤以為“徐群山”是男性,但她愛上的都是“徐群山”未進行偽裝的女性特質(zhì)。可以說,孫麗坤的生命、身體與熱切的情感都是因為徐群珊而被觸發(fā)的。女同性戀之間的感情與性欲都是真實的,這種情緒并非是異性戀的錯位,也不是女性有益的變體,而是像異性戀情欲一樣,由身體引發(fā)的真實的渴望。經(jīng)此一遭,孫立坤這位早已被社會性別規(guī)范長久規(guī)訓的女性主體意識開始覺醒,并徹底認識到女性能夠擁有獨立于男性之外的性欲和愛情,婦女可以作為一個獨立的主體存在而挑戰(zhàn)男性的性特權,這對強制異性戀話語中單一的性欲觀念起到了反駁的作用。
此外,在徐群珊結婚時,孫麗坤送給她一個充滿暗示性的玉雕:白蛇和青蛇怒斥許仙。在《白蛇》一文中,孫麗坤是白蛇的扮演者,進行性別置換的徐群珊則扮演著青蛇的角色。表面看來,許仙指的是徐群珊此時的丈夫,然而更深層次上,許仙其實是男性中心地位的代表,是社會規(guī)范的代表。由此看來,這個玉雕其實是白蛇孫麗坤在和青蛇徐群珊一道怒斥許仙,一道怒斥男性中心地位,并做出最后的抗爭。囿于時代限制她們無法成功消解男性中心地位的統(tǒng)治權力,去顛覆這個社會的規(guī)范,但這出悲劇因為兩位參與者超前的意識而顯出崇高,再一次展現(xiàn)出“賤斥者”對主體意識重建的巨大作用。
“性別操演”理論一定程度上使性別呈現(xiàn)出流動狀態(tài),消解了性別二元對立的等級制度?!栋咨摺分行烊荷哼@一角色的身份構建過程是性別操演理論的一大力證。在《白蛇》中,徐群珊經(jīng)歷了兩次性別置換,從具有男性氣質(zhì)的怪異女孩到“易裝”男子再到被磨平棱角的妻子,徐群珊追尋的自我“超性別化”的可能在男性話語占主導地位的性別秩序之下不斷地消磨,性別的復雜表演性質(zhì)從根本上揭示了社會文化機制對個體性別身份的規(guī)約以及個體在顛覆機制時所遭遇的遏制。通過“徐群珊/山”的性別操演,嚴歌苓揭示了女性性別身份是社會歷史與文化建構的,預設的性別規(guī)范的意識形態(tài)導致女性分裂的自我,而賤斥者能夠向男性霸權機制提出挑戰(zhàn),有助于重建女性主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