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女兒想養(yǎng)一朵云，而我想在云的信箋上寫一封家書。

等一等，讓那朵云先過馬路

有一段時間，天總是陰沉沉的，我的心情也是莫名低落，備感疲憊、灰暗甚至有些絕望。我總是躲進(jìn)書房，去翻閱那些平日束之高閣的書籍，試圖為自己的心開啟一扇窗。

女兒常常來敲門，學(xué)著小品演員的腔調(diào)，調(diào)皮地說：“發(fā)得兒，飯已OK，快來米西米西！”

妻子和女兒是我那段黯淡時光中的一縷陽光。想起女兒，我不禁又酸楚起來，已經(jīng)很久沒有給她禮物了。作為一位父親，我的籃子空空如也。

周末的時候，全家人蜷縮在家里，一起等陽光出現(xiàn)。我照例躲進(jìn)書房，用窗簾把自己囚禁起來。

因?yàn)橛植荒苋ス珗@玩兒了，女兒噘著小嘴不停地埋怨著： “該死的云彩遮住了太陽，什么時候才能晴天??？”

妻子耐心地勸著：“這不是云彩的錯。其實(shí)，云彩很乖的，能帶來雨。有了雨，莊稼才能生長，農(nóng)民伯伯就有了好收成，我們才有糧食吃啊?！?/p>

“是嗎？云彩那么好啊！”女兒有些疑惑地問道。

“是啊！”妻子說，“它還能美化我們的世界，使空氣更干凈。你看，它在天空上是不是像一塊大手帕……”女兒果真趴到窗前認(rèn)真“研究”起云彩來。

聽著母女倆的對話，我也輕輕掀起窗簾的一角，望著云彩陷入沉思。

一朵云，全身長滿翅膀。它歡笑，世界便燦爛，鳥語花香；它哭泣，世界便開始傳遞憂傷。云在我的眼眉上方，為我的夢想搭窩筑巢；云在天空伸展翅膀，將塵世的辛酸與疼痛攬入懷中，然后變成淚水，洗刷這個世界的污濁；有時，它還會化成風(fēng)暴，卷起世界的垃圾，讓欲望在高樓的頂層發(fā)抖。

云，仿佛信紙，被一片片撕碎，仿佛夢想，被一層層包扎。云，永遠(yuǎn)不會奔跑，它在散步中領(lǐng)略著塵世的花園。

我想起有一次和女兒過馬路，被一朵很低很低的云吸引的場景。它停在馬路上空，像一幅安靜的油畫，世界一下子變得干凈了。它是一塊巨大的手帕，在你想要哭泣的時候，它能擰出眼淚；在你想要歌唱的時候，它能聚攏聲音，傳出音符。

那天，我們都很忙，車子開得飛快。仿佛錢幣在前面跳舞，仿佛被欲望點(diǎn)著了屁股。在不得不停下來的紅燈前，女兒說：“等一等，讓那朵云先過馬路。”

女兒，你是怕這些盲目的車子撞到云嗎？是怕那朵云掉眼淚嗎？還是單純地想給云讓路？

為一朵云讓路，就是給童年讓路，給一只繡滿祝福和愿望的風(fēng)箏讓路；為一朵云讓路，就是給夢想讓路，給一串蹦蹦跳跳的音符讓路；為一朵云讓路，就是給自己的靈魂讓路……

妻子的話把我從記憶中拉了回來，她對女兒說：“云朵還會變呢！你想什么，它就會變成什么。”

女兒忽然間來了興致，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在書桌上擺滿畫紙和畫筆。妻子問她要做什么，她說：“我要畫一朵云彩，把它養(yǎng)起來，讓它像我養(yǎng)的那只貓一樣聽話。我讓它什么時候來，它就什么時候來。那樣，我想什么時候去公園就什么時候去，農(nóng)民伯伯也會年年都有好收成了……”

養(yǎng)一朵云，多美好的想象啊。我從中看到了女兒純凈的心靈，看到了一顆善良的種子在悄悄發(fā)芽。

接著，我聽到更讓自己感動的對話：

“為什么要養(yǎng)一朵云？”

“因?yàn)樗梢噪S時變成我想要的東西?！?/p>

“你現(xiàn)在想要什么呢？”

“我要它把陽光變出來，我要帶爸爸去公園玩兒。我還要它變成很多禮物，送給爸爸，讓爸爸開心。”

一朵云，從懷念的心上、思念的眼底慢慢飄散，就這樣一點(diǎn)一點(diǎn)在塵世積攢純潔的詩篇，慢慢鋪下一張幸福的白色床單。

一朵云，帶給我對人生的洗滌和過濾，讓我在純凈中守住了自己的心靈。我驀然感到，自己生命里的陽光并沒有消失，只是在云彩里打著盹。

我豁然開朗，女兒為我指了路，為我開啟了那扇窗。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被云朵遮住陽光的時刻，關(guān)鍵是你要懂得如何駕馭這些遮住陽光的云朵。它們既是阻止你前行的障礙，也是人生路上難得的風(fēng)景。女兒的童心深深感染了我，那個夜里，我對著一張白紙許下了和女兒一樣的心愿：

在春天養(yǎng)一朵云，為自己的心靈鋪一張舒適的床；

在夏天養(yǎng)一朵云，為干旱的河床積攢玉露瓊漿；

在秋天養(yǎng)一朵云，為背井離鄉(xiāng)的游子擦拭眼淚；

在冬天養(yǎng)一朵云，為我愛的人絮一件溫暖的棉襖……

每朵云，都是一張親人的臉

云，就那樣飄來蕩去，自由自在地在天空玩耍。有時候變成一朵最妖冶的花，閃著奪目的光華；有時候變成輕薄的宣紙，等著詩人去潑墨揮毫；有時候變成最輕的羽毛，扇動起懷念的微風(fēng)；有時候變成最軟的雪，覆蓋著一些你愛的名字。

干凈的風(fēng)輕拭它的額頭，是在探測它的體溫嗎？云是最高處慵懶的鳥，棲息在天空的胸脯上，逍遙快樂。

那個下午，我和女兒一起伏在窗臺上看云。沉重的心漸漸輕盈起來，忽然想在云的信箋上寫封家書：親人們，你們好嗎？

小時候，我總喜歡和哥哥姐姐們躺在高高的柴垛上，等著父母下班回家。姐姐總是不厭其煩地去撥快座鐘的時針，讓它盡快走到那個幸福的時刻。這掩耳盜鈴的把戲一度讓她美滋滋地等待，又一次次失望。

“這鐘怕是出毛病了，總是走錯點(diǎn)呢。”父親一邊調(diào)試座鐘，一邊有些狐疑地望著我們。每當(dāng)此時，姐姐就紅了臉，低下頭。她以為，操縱一座鐘表就左右了時間，控制了歲月。我可愛的傻姐姐，若真能如此該多好。青春不會從你身上掉落，你也不會遠(yuǎn)嫁他鄉(xiāng)，我們也就聽不到你在電話那邊的哭泣。我們可以永遠(yuǎn)相守在青春年少的花園里，捉永遠(yuǎn)也捉不完的迷藏。

那些傍晚的時光，我們一邊望著天上的云朵，一邊數(shù)著路上的車。哥哥拿著一張很大的烙餅，路上過來一輛馬車，他就為我們揪下一小塊；過來一輛自行車，揪下更小的一塊；路過一輛汽車，扯下很大的一塊。那時候的車很少，一張烙餅夠我們吃一個下午。

我們哼著童謠、猜著謎語，用這樣的方式等待親人的歸來。那時的天空，藍(lán)得像海水；云朵，潔白得像剛出生的嬰兒。

一片葉子打到我的臉上，絆倒了我從遙遠(yuǎn)的地方一路走來的回憶。你看，我還是經(jīng)不起眼前一粒塵埃的觸動??！那么愣愣地伏在窗臺上看云的日子，讓我重新年輕過來。一顆童心原是一刻都沒有離開過的，只是被我藏匿了太久。

快速而緊張的現(xiàn)代生活讓我遺忘了我的云朵，唯一的一點(diǎn)兒詩意被逼得走投無路。潔白耀眼的云朵，就那樣做著我們靈魂上的補(bǔ)丁，默默慰藉著我們在人世左奔右突的塵心。

我們在低處奔波勞碌，背井離鄉(xiāng)，云卻在最高的地方懷念親人。

周末，我領(lǐng)著女兒去郊游，順道讓她背了畫板練習(xí)寫生。女兒喜歡畫云彩，拿著畫板像模像樣地畫起來，把大朵大朵的云搬運(yùn)到她的畫板上。女兒畫的云朵都很鮮活，栩栩如生。她一邊畫一邊對我們說，這朵云是奶奶，因?yàn)樗鷿M了皺紋；這朵云是媽媽，因?yàn)樗粩D就要流眼淚；那朵云是爸爸，因?yàn)樗吒咴谏稀?/p>

女兒是帶著愛來畫那一朵朵云的。在她看來，那些云，每一朵都是一張親人的臉。不管它變幻成哪種姿勢、容顏，都無法更改這一點(diǎn)。

“少女從別人的眼睛里看到含苞未放的自己，便以為這個世界永遠(yuǎn)不會再有壞消息?！蔽覐囊沟恼訚衫锱莱觯旖沁€掛著夢的衣裳。我急急地打開窗子，看今天的云是安靜的還是喧囂的，是快樂的還是悲傷的。云，從不曾為誰收起翅膀。但是今天，我感覺到它落地了。它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深深扎根在人間，再不去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