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立華

十余年來，她用單薄的臂膀扛起1200個孩子的明天，為他們唱響一曲“愛之歌”。

今年８月，“女兒無緣大學后，她送51個孩子上大學”的新聞登上微博熱搜。一時間，主人公衛(wèi)淑茹的電話熱鬧起來。李運華、李曼曼、曉曉……這些從“愛之歌留守兒童之家”（簡稱“愛之歌”）走出去的大學生，在視頻通話里親切地喊著“衛(wèi)媽媽”：“衛(wèi)媽媽，您要好好保養(yǎng)，老得慢一點兒……”“我很老嗎？”48歲的衛(wèi)淑茹用手摸了摸自己盡顯滄桑的臉，卻笑得無比燦爛。

搖搖欲墜的“愛之歌”

時間回到兩個月前。一個晚上，疲憊的衛(wèi)淑茹巡視完宿舍，輕輕幫孩子們關上燈后，回到辦公室坐著發(fā)呆。給老師開完工資、交完房租，她的銀行卡余額清零了。11年來，她堅持對留守兒童和貧困孩子免費，非困境家庭只收600元，使得“愛之歌”一直入不敷出。白駒過隙，她已經撐了十幾年，這一次真的撐不住了。

夜已深，月亮透過云層射下微弱的光，風搖晃著樹枝輕輕掃著玻璃發(fā)出“嚓嚓”的聲音。老公王立走進來：“黑燈瞎火的不開燈，都這么晚了，你不吃藥也不睡覺。”他打開燈，遞給衛(wèi)淑茹兩粒維生素片。這段時間，她為籌集資金著急上火，口腔潰瘍快一個月了。衛(wèi)淑茹嘆口氣，接過藥又放在桌子上，說：“怎么辦，眼看著‘愛之歌散了嗎？”

第二天一大早，衛(wèi)淑茹收到短信提示，銀行卡到賬兩萬元，是在西安工作的大女兒王想轉過來的。她馬上給大女兒打電話。王想說：“老媽，先給你兩萬元應急，我們一起為‘愛之歌想辦法！加油！”

“衛(wèi)媽媽”，李曼曼一進門就放下雙肩包，“我回來了，需要我干啥，赴湯蹈火，兩肋插刀！”這句話把衛(wèi)淑茹逗笑了。她拉著曼曼左右端詳，孩子長大了，再不是當初那個唯唯諾諾的小女孩了。

李運華也打電話說正在回來的路上。他放暑假了，回“家”當志愿者，全力以赴支持衛(wèi)媽媽。

8歲那年，李運華睡在“愛之歌”門口的情景歷歷在目。他幼時被爸爸送人，并不富裕的繼父外出打工，他脖子上掛著鑰匙，只能自食其力。小運華投奔衛(wèi)媽媽時，怯怯地站在“愛之歌”門口不敢進去，直到夜幕降臨，又累又餓地睡在門外。輔導完孩子們作業(yè)的衛(wèi)淑茹出門時，一腳踩在他身上，這對“母子”的緣分就此開啟。

2022年，李運華考上西安一所大學，他對衛(wèi)媽媽說：“什么時候需要我，我就在您的身邊！”這一次，他知道“愛之歌”遇到經營困境，急匆匆趕回來了。

“衛(wèi)老師，費用可以漲一些，我們理解，也能接受。我們希望‘愛之歌一直辦下去！”家長們打來電話。

藍田縣慈善會、關工委、民政局知道了“愛之歌”的困境，也帶著當地的愛心企業(yè)家，一起來“愛之歌”看望衛(wèi)老師和孩子們。衛(wèi)淑茹一個一個地介紹品學兼優(yōu)的留守兒童，然后對著大家鞠躬懇求：“請幫幫這些孩子，他們是花朵，只要有陽光也能很燦爛……”她哽咽著抬起頭，眼里已經充滿淚水。

這一幕感動了在場的企業(yè)家。他們承諾，給“愛之歌”的留守、貧困兒童每人每季度資助愛心款500元。孩子們歡呼著、雀躍著，手拉手圍著衛(wèi)媽媽又跳又笑。

“老衛(wèi)，有這么多領導和好心人支持你、幫助你，再苦再難你也要堅持。”王立感慨著。“大家是在幫助‘愛之歌，幫助這些可愛的孩子！”衛(wèi)淑茹說。不管怎么樣，“愛之歌”的困難解決了！

這時，電話響了，是二女兒真真：“媽，我聽姐姐說‘愛之歌有困難了？我微信轉你2000元，不多，給孩子們買點兒吃的吧?！?/p>

看著真真的微信界面，衛(wèi)淑茹心里五味雜陳。如果沒有那場災難，真真今年也該大學畢業(yè)了。那段她不愿意觸及的往事又涌入腦?！?/p>

人生被迫另起一行

1994年，高中畢業(yè)的衛(wèi)淑茹成為一名月薪50元的民辦老師。22歲，她和郵遞員王立結婚了。經人介紹的兩人沒有共同語言，也都忙于各自工作，互相之間交流溝通很少，加上兩人聚少離多，衛(wèi)淑茹便把滿腔熱情傾注在工作的三尺講臺上。

兩個女兒陸續(xù)出生，衛(wèi)淑茹帶著她們住在自己任教的冷水溝小學宿舍里。學生放學后，偌大的校園蕭瑟寂寥，山風颯颯，令人毛骨悚然。宿舍年久失修，老鼠時不時從房頂掉到床上，嚇得衛(wèi)淑茹抱緊兩個女兒不敢動。

2002年那場暴雨讓衛(wèi)淑茹刻骨銘心。暴雨來臨時，她先把學生的作業(yè)本用塑料布包裹好，然后把兩個女兒安頓在床上，再把家里所有的盆盆罐罐找出來接屋頂的漏雨。外面暴雨傾盆，屋里小雨淅瀝。她讓兩個女兒各扶一個盆，水滴進盆里發(fā)出此起彼伏的“叮咚”聲。衛(wèi)淑茹撩了一下額前淋濕的頭發(fā)，對女兒說：“好聽不？叮叮咚咚，像不像催眠曲？”兩個女兒在“催眠曲”中蜷在床角睡著了。

衛(wèi)淑茹知道老公送報紙、信件很忙，每天都騎摩托在山路上奔波著，她對丈夫說：“你要把信件及時送到用戶手中，我和孩子的事你就別管了……”就這樣，衛(wèi)淑茹一直把兩個女兒帶在她的身邊，她在哪里教書，兩個女兒就跟到哪里。

衛(wèi)淑茹到藍關鎮(zhèn)大寨示范小學教學時，大女兒王想閨蜜的父母離婚了。單身媽媽上門給客戶鑲牙，一去就是兩三天。小女孩放學后無助地坐在學校門口，看著遠處發(fā)呆。這個瘦弱的身影觸動了衛(wèi)淑茹心底的脆弱，沒有多想就把女孩帶回家，讓她和女兒同吃同住，直到小學畢業(yè)。

衛(wèi)淑茹發(fā)現，大山里的留守、貧困孩子因為缺失愛，性格普遍內向、不自信，怯懦的樣子讓人揪心。她想幫幫這些孩子，如果有個專門的機構來收留這些孩子多好！衛(wèi)淑茹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難過。

2012年5月的一個周末，真真帶著一個女同學到家里玩兒。兩個女生在水塘邊嬉戲，沒想到女同學一不小心摔進水塘。真真奮力把同學拉了上來，自己卻腳下一滑掉了下去。7米深的水，真真瞬間沒影了。同學大呼救命，等好心人把真真救上來，她已經失去知覺。

溺水導致真真頭痛、失眠等后遺癥，她不想回到學校。出院后，真真情緒消極，日益消瘦的真真脾氣越來越大。媽媽想幫她按摩一下，她一把推開，自己進了臥室，把門摔得震天響。衛(wèi)淑茹無措地對著門默默站立，半天，她剛喊一聲“真真”，“啪”，不知道什么東西砸到門上發(fā)出巨響。她只能把話咽進肚子里，任由眼淚流出來。

“真真，媽媽對不起你！是媽媽忙著講課，沒有照顧好你！”悔恨把衛(wèi)淑茹拖拽進黑暗里，她彷徨無措，找不到出口。為了照顧真真，衛(wèi)淑茹忍痛辭職，離開自己熱愛了18年的講堂。

真真的遭遇也給衛(wèi)淑茹敲響了警鐘：孩子們太需要好好監(jiān)護了！

她回想自己18年來帶過的學生，留守兒童居多，有父母在外打工的，有父母離異的，還有家庭貧困輟學的。因為監(jiān)護缺席，自己的女兒永遠失去了上學的機會；因為監(jiān)護缺席，留守的孩子大多重復著父母的命運，成為新一代打工人，造就下一代留守兒童。衛(wèi)淑茹越想越心痛，怎么去幫助這些孩子？她希望為他們做點兒什么，彌補自己在真真身上犯下的錯！

好心人接力唱響“愛之歌”

這一年，村子因為修水庫要拆遷，衛(wèi)淑茹分到幾十萬元補償款。有錢了！別人都買房買車搬到城里，衛(wèi)淑茹卻對王立說：“我想開辦一所留守兒童公益機構，幫幫那些沒有人照顧的孩子?！蓖趿⒅彼卣f：“你是家里掌柜的，一切你說了算?！彼?，自己拗不過妻子。大女兒王想支持媽媽：“做您想做的事兒吧！”小女兒真真對媽媽的工作也很支持。

2012年7月，面積400平方米的“愛之歌留守兒童之家”公益機構在藍田縣三里鎮(zhèn)三里頭村成立了。第一年，“愛之歌”招收了50多名學生。房租、設備、裝修、水電費、老師工資都需要錢……

“愛之歌”接連幾年虧損運營，衛(wèi)淑茹壓力很大。萬萬沒想到，關鍵時刻給她安慰的居然是平時“敬而遠之”的老公。2016年的一天，下班后，王立一時心血來潮到“愛之歌”看看，不知道該做什么的他尷尬地搓著手站在一旁。忽然，他聽到一個女孩喊“衛(wèi)媽媽”。“你不是衛(wèi)老師嗎？怎么成了衛(wèi)媽媽？”他問妻子?！斑@么多孩子喊我媽媽，你羨慕嫉妒了？”衛(wèi)淑茹調侃。

第一個喊衛(wèi)媽媽的女孩是李曼曼。父母離異的她從衛(wèi)淑茹身上感受到濃濃的母愛，那天，她情不自禁地對著衛(wèi)老師喊了聲“衛(wèi)媽媽”。然后，“衛(wèi)媽媽”這個稱呼不脛而走。從那以后，衛(wèi)淑茹便成了“愛之歌”里所有孩子的“媽媽”。

王立特別喜歡小孩子，自己是“衛(wèi)媽媽”的老公，自然就是孩子們的“爸爸”了！他看見有兩個孩子衣服舊了，拉著他們就走。那天，王立不僅給兩個孩子買了新衣服、新鞋，還帶回來一大包零食分給所有孩子吃。

從沒見過王立的孩子們悄悄問衛(wèi)淑茹：“這個男老師是誰啊？我看見他給一個小弟弟把尿了，他是新來的保姆嗎？”衛(wèi)淑茹哈哈大笑，王立撓撓頭也跟著笑了。夫妻倆暢懷大笑，衛(wèi)淑茹也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老公：其實，這個人挺好的！王立只要有空兒就來照顧孩子們。衛(wèi)淑茹給女孩子洗澡時，他就招呼男孩子：“過來孩兒們，‘男保姆給你們洗澡！”離“愛之歌”距離越近，王立就越能體會到妻子的不容易，變得更加體貼。夫妻之間漸漸奏響了“愛之歌”。

“衛(wèi)媽媽”不好當。10歲的曉曉在媽媽離家出走后，被姑姑收養(yǎng)。自卑加上寄人籬下，她極度缺乏安全感，養(yǎng)成了小偷小摸的壞習慣，被學校勸退。不敢回家的曉曉在外面流浪，晚上就睡在大橋下?！按竺ΧΑ钡臅詴员蝗酥钢更c點，引起路過的衛(wèi)淑茹的好奇。她問曉曉為什么不上學，曉曉瞪著她不回答。旁邊知情人告訴她：“這個孩子沒救了，走上邪道了！”曉曉難堪地低下頭。

衛(wèi)淑茹心里一顫：這個孩子還有救！她對曉曉說：“走，跟我回家！”衛(wèi)淑茹帶她去了理發(fā)店。理發(fā)師一邊打理曉曉打了結的頭發(fā)，一邊責備：“你家孩子啊？你也太不稱職了，看看孩子頭發(fā)里的虱子，天??！”衛(wèi)淑茹上前一看，曉曉頭上密密麻麻的寄生蟲讓她頭皮發(fā)緊。

晚上給曉曉洗澡時，衛(wèi)淑茹發(fā)現曉曉肚子上有傷疤，問她怎么回事。曉曉含著眼淚說：“表哥用啤酒瓶劃的?！边@個孩子受了多少委屈??！衛(wèi)淑茹緊緊抱住曉曉，拍著她的后背安慰著。那一刻，曉曉終于放聲大哭，這是媽媽的懷抱，是久違的感覺。

第二天，衛(wèi)淑茹帶著曉曉去了學校。她給校長寫下一份保證書：如果曉曉再偷東西，自愿退學。走出校門，衛(wèi)淑茹拉著曉曉的雙手說：“曉曉，你以后有家有媽媽了，再也不許拿別人的東西，你能做到嗎？”

“我能！”

“拉鉤上吊，100年不許變！”

橘黃色的夕陽下，大手牽著小手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溫馨幸福。

“愛之歌”的孩子們都親切地喊她“衛(wèi)媽媽”，真真卻對媽媽“不客氣”，一如既往地頂撞媽媽。這讓衛(wèi)淑茹很無奈，也很傷心。所幸，真真的身體逐漸好轉起來，能夠生活自理了。

2017年，陜西電視臺到“愛之歌”采訪，報道了衛(wèi)淑茹和留守之家的事跡。電視節(jié)目播出時，真真坐在電視前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粗粗绷松眢w。屏幕里，媽媽從早到晚不停地忙碌著，需要照顧那么多孩子，決定很多事情。媽媽累得手扶著腰的樣子讓她心里一陣難過。仔細看，不知道什么時候，媽媽的鬢角已經斑白，皺紋爬上額頭，她良久地沉默著。

那天晚上，衛(wèi)淑茹回家，真真在等她。溺水以來，小女兒第一次溫和地對她說：“媽，你真的很不容易！”這句話讓衛(wèi)淑茹的世界頓時春暖花開。母女倆相視而笑，笑得燦爛明媚。

如今，真真在西安找到一份銷售的工作。盡管收入微薄，她還是拿出一部分來“接濟”媽媽的“愛之歌”。

11年來，“愛之歌”接收了1200個孩子。在衛(wèi)媽媽的關愛下，51個孩子考上了大學。

衛(wèi)淑茹的路還是走得很艱難，所幸，她和孩子們受到社會各界的關注。7月，一家公益組織給她頒發(fā)了愛心證書和5000元獎金。她用這筆錢給孩子們買了學習資料和文具?！靶l(wèi)媽媽！”孩子們把她圍在中間，一聲聲稚嫩的呼喚在“愛之歌”中回蕩。

“愛之歌”沒有終點，衛(wèi)淑茹用愛托舉起留守兒童的未來，讓他們的人生有了另一種可能。

（文中曉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