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國泉
如果不是因為立了一塊“連塘城遺址”的大理石石碑,路過這里的人包括我在內,絕對不會知道這里曾有一座已然消失在歷史長河中的古城池。這讓我感到了荒謬。歷史的荒謬,甚至是一種歷史的荒涼,生長得郁郁蔥蔥,即便是東歪西斜、左參右差,也集體主義似的直指著蒼天,直沖著世界。
時間,讓大地上的一切變得抽象,抽象到荒謬而荒涼,然而,它又讓大地上的一切變得具體,具體得郁郁蔥蔥,枝繁葉茂。每一處枝繁葉茂,其下必蘊藏著、生長著發(fā)達的根系,這些根系不斷抵達、不斷潤育的,卻是那說不完道不明的荒涼與荒蕪。這說不完與道不明的背后,又都是時間在瀟灑嘀嗒,每一聲嘀嗒之中,既有雨聲,也有雷聲,雷霆萬鈞;既有犬吠,也有雞鳴,雞飛狗跳;既有果熟,也有草長,草長鶯飛……
你是寫詩的,你想象一下,這塊石碑,它像不像一塊驚堂木呢?同行的蔡兄笑著問我。我說,它不是木,而是一塊石頭。我們來這里,應不會引得哪位仁兄非升堂拍響驚堂木不可吧?除非這位仁兄常年拍打。估計這塊石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來自何處吧?自己不知道自己的來處,卻糊里糊涂地指稱別人的出處。蔡兄感覺,這塊石頭既有些不倫不類,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沒有辦法,人類叫它就在這里指正,它便煞有介事,而且是那種很多人都認為不容置疑的正確得煞有介事。我說,其實石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啊,一座城池的開闔,一段歷史的存在與煙消云散,一塊不相關的石頭,怎么可能讓它塵埃落定呢?
現在,我正凝神審視著這塊石碑,我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它的字面意義——連塘城遺址,以及這幾個字的字體——魏碑。我曾敲碎過很多石頭,也曾見過很多石頭被敲碎,石頭里面除了石頭,除了在敲擊它時偶爾可能濺起的塵埃以外,什么也沒有。所以我很武斷地認為,在它們的內涵與外延中,幾乎沒有哪一點是實質性匹配的。當然,我并不十分清楚這個連塘城的內涵與外延,因而只能搖頭,甚至還是下意識的。與我一起搖頭的,我看到,還有周遭的一大片喬木與灌木。
四周一片寂寥,這臨近中午的小山林,不是荒山,勝似荒山。有幾只斑鳩在叫,一聲接著一聲;有幾只蝴蝶在飛,或上下翻轉著橫穿這山間小路,或輕輕地落入草葉花叢。春末夏初,已有許多枝葉斑駁,也有許多野花盛開,它們時不時地搖搖頭,又點點頭。我突然開始不知道,自己是穿行在歷史的荒山野嶺,還是行走在現實的蔥郁之中。
事實上,沒有誰能將歷史與現實完全切割開來,歷史沒有橫斷面,更沒有完成時。因此,任何一處荒山野嶺與蔥郁實際仍然既是某段歷史的延續(xù),又是某段歷史的折射與投影。所以,我與蔡兄此時兩者得兼。
我們在延續(xù)或者投射歷史,雖然歷史肯定會將之完全忽略。
一臺挖掘機就停在我的左前方,橙紅色的,不鮮亮,也不暗淡,半舊不新,估計主人回家吃飯去了,機械臂有些委屈似的空空垂立著,實際上,與立在其旁的“連塘城遺址”的大理石石碑并無二致。我判斷它在挖一條排水溝,溝挖得已略具雛形。兩旁橫斷面上清一色黃土黃泥,黃土黃泥中長著千年未曾變化的小鵝卵石。這些從未見過天日的小鵝卵石并不關心“連塘城遺址”這塊大理石石碑,當然也就不關心連塘城存在與否,它們堅信它們之間素無瓜葛、毫不相干。實際上,整個世界,包括我與蔡兄,也都無法關心連塘城,整個世界之于連塘城幾乎無從下手,即便下手,也如這臺挖掘機,只能挖掘出一些黃土黃泥,連同這些千年未有過變化的小鵝卵石。
這塊石碑,僅是一個標記,如此而已?,F在,這些小鵝卵石在盡情地享受這個春末正午的陽光,或許它們也在擔心那臺挖掘機隨便一個時間、隨便一個動作,便會很快將它們再次送進下一個不見天日的千年。
世事常常如此。而下一個千年會是什么樣的滄海桑田,包括這些小鵝卵石在內,誰也不知道,也沒有人會去追問這樣一個近乎愚蠢的問題。這也許就是人類與時空的隔閡,與自然的隔閡。自然有法度,人類亦有法則,而人類的法則常常不堪一擊,因此,自然常常讓人類處于荒山野嶺之中。但在荒山野嶺之中,人類仍然刨壇問罐,匪夷所思地運籌帷幄。
歷史中的這個連塘城是不是處在荒山野嶺之中呢?答案應該是否定的。既為城,當時肯定有城墻,有瓦礫,有青石路面。立下此石碑之人,或許真有其確鑿的證據。有史料載,連塘城內設有炮臺,早發(fā)三炮,晚發(fā)三炮,號令馬出馬歸。這樣一個所在,自是人來人往。但答案同時又是肯定的。這里,現在即便是頹垣斷瓦也難以尋見,關乎城的一切皆無蛛絲馬跡,明顯屬于荒野。過去與現在,可以如此不著筆墨地安放嗎?理由在哪兒?荒蕪與蔥郁,古人與今人,居然如此這般結合起來,這或許也就是自然法度與人類法則的完美結合,也屬運籌帷幄嗎?它們甚至相互印證,相互發(fā)聲,甚至還相互取景審視。真正是“壤草凌故國,拱木秀頹垣”?;栌篃o道、荒淫無度的南朝劉宋孝武帝劉駿于詩于文居然造詣深厚。他的祖宗劉裕就曾在香茗山不遠處長江之濱的雷池與盧循開戰(zhàn),并就此奠定劉宋江山。我感覺這個兩極分化的劉駿硬生生就是荒山野嶺中一株難以找尋的斷腸草——??梢猿?,驅蟲,不死,人直接吃便致斷腸殞命,但開水焯過后,其又溢出美味,全草入藥炮制,可止咳利尿解毒。同一植物生出二象,既殺人也救人,真是讓人類不得其解。
自然如此這般造化,實際就是時時向人類提出的一種誠摯的告誡。
想起許慎想起《說文》。他認為:“荒,蕪也?!彼坪踔粚o人煙之地謂之荒。古代戰(zhàn)爭以奪取城池奪取人口為勝,估計也是這個理。而我們現代人,當然也有可能是我個人,只稱不毛之地為荒。時代不同,對荒也實行了遷徙與調整。在我看來,荒只能是生命禁區(qū),比如戈壁,比如沙漠。草木健在,豈能隨便一個荒字打發(fā)?何況這些草這些喬木灌木前呼后擁,參差或齊展,儼然舉著個“二分無賴”的行頭。
又是一對矛盾。矛盾,于自然往往有著說不盡道不完的生命張力。
連塘城,處今安徽望江縣境內香茗山腳下,雖屬此地太湖、懷寧及望江三縣交界之所,卻與它所在的山一樣籍籍無名。香茗山屬大別山余脈。大別山造化古南岳后,進一步南向,力量明顯不足地隆起了幾個幾百米、百十米的小山坡,這便是香茗山,而后香消玉殞,再往南便是滾滾滔滔的長江。動如脫兔的長江與靜如處子的小香茗共同布施,剛柔相濟,在此長江黃金水道互為感應,榫卯一般。它們是在守護這座連塘城嗎?沒有答案。但所有的守護總伴隨著滿目滄桑與悲壯。乾隆三十三年(1768)《望江縣志》載:
元末大富豪畢寅,率望、太縣民拒賊,護耕筑此城。其南有關馬城,城東高阜有望馬樓,小茗之巔有大寨煙墩,四望相應。與民約,賊至入堡,賊去則耕,時平歸朝,用為樞密指揮。
縣志之載簡陋,通過此等斷斷續(xù)續(xù)七彎八拐的羊腸小道,想要了解一個地方的血肉甚至包括這座城的子午卯酉,的確是不大可能的。不過,反過來思考,如果據此能夠了解一個地方的血肉,那歷史的沉重感、歷史的煙火氣,一定會讓一代一代的我們喘不過氣來,甚至寸步難行。
如此想來,難以尋找,也并非毫無益處。
當然,通過此等記載,我等還是能大致能知道,這個偏寂的香茗山下,大富豪與大匪徒同時存在著。大約匪徒與寄生蟲不差上下,永遠都是跟隨著或者追隨著富豪走的。有匪當然要拒,因而此城應系一抗匪護耕之所在,類似城堡,是鄉(xiāng)民們一鍬一鏟不屈的堆砌。此地雖三縣交界,然而元末時并非軍事要塞,更非嚴格意義上的城池。元末明初,山河動蕩,兵燹不斷,畢寅號召鄉(xiāng)黨構筑此城,我相信,畢寅肯定通曉奠定劉宋江山的雷池之戰(zhàn)。盧循為海盜,與畢寅所拒類同。劉裕一戰(zhàn)定江山而驅逐海盜,因而畢寅筑城,既融有黃金水道的飄逸瀟灑,更有小香茗冷峻倔強的氣度。據傳,城旁關馬城、望馬樓等子系統(tǒng)亦系出其手。當地曾有民謠:繞城跑一圈,腿腳都發(fā)軟。足見畢寅手筆之大,百姓養(yǎng)馬之多。關馬城,城墻高逾三米,厚約兩米,城垣為橢圓形,有東西兩個垛口,各有木柵關閉。城內拴馬樁數百根,配有馬槽。城東有一放馬川,地勢平坦,水草豐腴。城西有一歸馬林,丘岡起伏,綠草如茵。春夏,啟開東垛口,馬隊浩浩蕩蕩,直奔放馬川。秋冬啟開西垛口,馬隊直抵歸馬林。畢寅如此大費周章,當時鄉(xiāng)民應大受其益。有民諺稱:“畢寅在,匪不再!”但畢寅不久遇害。相傳畢寅遇害后,關馬城、連塘城等俱隨之被毀。
這段文字記述得輪廓清晰,甚至連報復性的毀城也是有鼻子有眼。但當鼻子與眼都已毀去時,人便不再是那個人了。有著萬千委屈的連塘城、關馬城、望馬樓、放馬川、歸馬林等等,便只能在歷史的深處不聲不響地呢喃,甚至這不聲不響的呢喃也是十分有限。那臺紅色的挖掘機旁邊似有坑洼的濁水,或許這點點滴滴,都是它們從千年之外流淌而來的淚水。放眼望去,這里空空蕩蕩,滿眼蔥郁也依然空空蕩蕩。畢寅,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物?當地鎮(zhèn)志載其為樞密院宰相,但“宰相”并非具體官階,樞密院內應無此官銜,明代已不再設樞密院了??h志無此人物傳記,不可稽考。此地好像也無畢寅墓冢,蔡兄問了幾個鄉(xiāng)友,皆不知?;蛟S,畢寅已完全化為這里的黃土黃泥,又或許那臺挖掘機挖出的小鵝卵石就與他有關,像他生前一樣,無牽無掛堅決地守護、描繪和點綴著這里的一切。
一切均為幻象或符號,抑或以幻象或符號的形式讓我們觀看。我們觀看著,想象著,或推波,或叩門。我想,如果沒有這些幻象或符號,那畢寅便徹底地不存在了,當地人津津樂道的連塘城、關馬城、望馬樓等,也就徹底地不存在了。許多我們不知道的東西,都是如此。那么,這塊大理石,也就不會做這石碑之用了。
那它會做什么用呢?蔡兄追問。我說,它本來就是一塊石頭。蔡兄說,石頭里會蹦出猴子。我笑答,不是每塊石頭都能蹦出猴子,特別是孫猴子。所以,不是哪一個歷史人物都能從石頭里蹦出來,甚至也不是哪個現實中的人物能自由進入歷史。能自由進入歷史的,只能是歷史人物。但它們出來時,并非一定衣冠不改、相貌堂堂,亦并非一定言語通暢、談笑自若。連塘城,也就只有連塘城的人能夠進出,城門的鑰匙,被永遠掌握在他們手中。
我們只是一些站在連塘城之外張望的人。此刻,在陽光下手搭涼棚,一實一虛,亦今亦古,有霧有霾。真是不解,不明。但又想解,想明。雖天開地闊,了無遮蔽,我們的視線甚至可以觸接到邈遠的地平線,但我們僅僅只能是不依不饒,像這塊大理石一般,像那新開挖的排水溝兩側的小鵝卵石一樣,既無法高高舉起,也無法輕輕放下,永遠呆呆地杵在這里。甚至也不是永遠,不知什么時候可能就如連塘城一般不復存在了。
不過,我還是要發(fā)問:我們的眼前,真的天開地闊嗎?我感覺,即便是一株蒲公英也能擋住我們的視線,這株蒲公英就長在這塊“連塘城遺址”的大理石石碑旁邊。它已然開出了小花,黃色小花。我忍不住隨手將這棵蒲公英拔了起來,它有點像向日葵,甚是可愛,難怪孫思邈在《千金要方》中稱其為黃花地丁。居然是一顆“地丁”?。】梢娖淙胪林畧詻Q、守土之用心。也正因為如此,我剛才其實并沒能真正將其拔起。在我拔它的時候,它似很不愿意,莖便折斷了,我斷章取義,而它的根仍釘在大理石石碑腳下。
每一株植物都有它的使命。蒲公英微苦、微甜,歸肝、胃經,有利尿、緩瀉、退黃疸、利膽等功效,且藥食兼修。這棵蒲公英為什么會長在這里?它的使命又是什么?它的莖實際已高過了這塊大理石石碑,周圍的許多植物,包括那些一搖一晃的狗尾巴草,也都高過這塊石碑。它們的影子或重疊或彼此分離,隨著陽光的增減而增減,隨著陽光的移動而移動。
我突發(fā)奇想:在它的下面是否還存在著某根拴馬樁呢?連塘城曾有過那么多拴馬樁?;蛟S,它就是從關馬城內某根拴馬樁上新長出的部分。
現在,我看到它虛虛實實地從千年的深處探出了頭。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