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華
早晨醒來,摸到自己的年齡,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形容詞:說它熟透了,吊在枝上搖搖欲墜?然而掉下來豈不是人生的完結(jié)?我對人生的完結(jié)沒有什么恐懼,問題是不知道會不會完結(jié),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完結(jié)完全是不知道的,所以用“完結(jié)”除開情理之外也是不科學的。說它青黃不接?就是說生活里還有許多的可能性,如同一個半老徐娘還可以風流一場或幾場?其實也就是半老徐娘了,我在20歲遙望這一天的時候,覺得它是被遺棄的古堡里的半節(jié)蠟燭,我根本不用思考怎么樣把它點燃,或者會繞道而行。但是所有的繞道而行,目的還是在這一座古堡里,這是我不知道的。我們所有的目的或許都是自欺欺人,目的是為了讓我們走下去,而真正的目的卻不是自己定下來的那個。
這之前,我很自然地活著,我說的自然是身體,生命的自然,除開思想和一些天花亂墜的幻想。我說的自然也是不被思想侵擾的生命個體,它不對來處困惑,也沒有對“完結(jié)”的憂慮,在去掉生命兩頭的不安以后,就有了許多的枯燥和寂靜,有了許多無法消磨的情緒,于是去尋一些可以打發(fā)它的事情:包括愛情,這兩個字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也不妨把它分開了來。既然能合能分,就說明了它的生命力。有生命力的事物就是不可輕易忽視的事物了。我想我現(xiàn)在還可以胡作非為,在這些胡作非為里嘗盡了苦頭,碰破了腦袋,當我老了,會后悔嗎?不會!絕然不會!如果我什么事情也不做,什么想法也不說,那樣的后悔才會讓人痛徹心扉。
問題是某一個早晨,我把自己所有合情合理的做法歸結(jié)于“胡作非為”了,這樣的自省沒有讓我快樂,而是讓我擔心:命運快要擱淺了!如果我能活70歲,現(xiàn)在剛好一半,我剛好站到了山頂上,下一次落腳就是下坡了,下坡比上坡少了力氣,有的是更加危險。如果我如算命先生說的只能活49歲,那么我還有14的時間,那么現(xiàn)在我還沒有上頂,這樣的感覺真是奇怪。14年,我可以寫近千詩歌呢,但是寫詩歌不能解決生活里所有的問題,而且把自己引導的更加迷茫,所以這是一件徒勞無功的事情。
那么我是要和以前的胡作非為斷絕關(guān)系了?是不是浪子回頭?但是“浪子”不能夠解決所有的問題,對于一個本質(zhì)是農(nóng)民的女人,“浪子”就擴大了事情的本來面目,對于心理歷程悠久的女人,浪子的稱呼是以偏概全了。如果有一個清晰的分水嶺,是不是對以前35年的全盤否定?顯然,否定無法解決問題,“左”的毒瘤無法在我的身體里生根發(fā)芽。
我仔細想了一下,我的胡作非為是自己和自己的斗爭:因為有兩種極端在我的生命里同時存在,一是殘疾,一是愛情,很多人說這是可以并行的兩種事物,他們當然不會自欺欺人,但是勸慰一個因殘疾而絕望的人是必要的。其實愛情和殘疾是一對天敵,這不是我自卑的胡言,就它們的本質(zhì)分析一下就不難發(fā)現(xiàn)。愛情是美好的,世間的奇跡幾乎都根源于此。殘疾就是殘缺,阻礙,抵擋。如果兩者中和在一起,就有一點不倫不類了。沒有人覺得殘疾人不應該得到愛情,而是沒有人會覺得殘疾人會得到愛情,這樣既滿足了道德也符合了實際。
我覺得有一些滿足了道德的東西往往是很殘忍的東西,當然我這樣說會被人罵,會說我的狹隘,在我的文字里,很少為殘疾人叫喊,鳴不平,因為不平永遠擺在那里,而且也有殘疾——聾子。我一直把自己當一個實驗品,以殘疾對抗這世間的一切,特別是愛情,我想試驗出誰會真正正視殘疾,和一個殘疾人身體里殘疾和愛情的落差,結(jié)果我是失敗的,當我很累,再不愿去碰的時候,我就失敗了。
其實失敗也無法解決問題,不去碰也解決不了問題。如果愛情是生活的障礙,好,我割斷了它,結(jié)果如何呢?結(jié)果是諸多的賴以生存和信賴的元素里抽掉了一個很大很重的一個元素,的確也相應抽掉了一些痛苦,失落,還有勇敢和純粹。不是說沒有愛情就不能活,這是不對的,沒有愛情會更灑脫,但久而久之,沒有羈絆的心必然會產(chǎn)生更大的羈絆。當然這并不可怕,只是殊途同歸有點冤枉了。
唉呀,我繞來繞去的,不繞了。我在想,從山頂住下走,是從山背后往下走還是原路返回呢?
選自“雨街”